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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5

  「如何?」單副局長立刻問道。

  孫秘書:「局長說,如果是交代民食調配委員會的案子,他可以見一下。」

  那單副局長立刻答道:「當然是要匯報案子情況的。」

  孫秘書:「那就煩請單副局長領他來吧。」

  「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兩個字,謝謝了。」那單副局長語無倫次地立刻走了出去。

  一直沒有表情的那個孫秘書僵僵地笑了。

  ——「謝謝了」明明是三個字,那單副局長怎麼說是兩個字?這個北平官場真是好費思量。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費思量的,大炮一響,黃金萬兩。蔣委員長要打仗,正是他們這些人趁亂髮財的好時機。這一亂,就把好些人的腦子甚至語言都弄亂了。「謝謝了」兩個字說完還沒有兩分鐘,那單副局長便領著馬漢山來了。顯然早就將那人安排在自己那間副局長辦公室候著了。

  「徐兄!鐵英兄!」那馬漢山一進了門便像到了自己家裡,隔著屏風人還未見喊得便親熱無比。

  「請留步。」那孫秘書在屏風前橫著身子擋住了馬漢山。

  「是孫秘書吧?」馬漢山掉轉頭問單副局長。

  那單副局長早就被他進門那兩嗓子喊得溜走了。

  馬漢山就像一切都是行雲流水,頭又轉過來,笑望著孫秘書:「孫老弟,早就聽說你的英名了。你不知道,在重慶的時候我和你們局長除了沒共穿一條褲子,衣服都是共著穿的。」

  孫秘書仍然擋著他:「是不是馬漢山局長?」

  馬漢山:「是呀,就是鄙人。」

  孫秘書手一伸:「請坐。」

  「你們局長呢?」馬漢山仍然不肯候坐,頭還試圖向屏風裡面張望。

  孫秘書這時拉下了臉:「馬局長,我們在南京黨員通訊局就有規定,見長官必須通報。請你不要讓我為難。」

  馬漢山這才慢慢收了那股熱絡勁,站在那裡退也不是進也不是。腦子裡大約又想起了正月初一算命先生說的「流年不利」。

  「小孫呀。」徐鐵英的聲音在屏風那邊傳來了。

  「局長。」孫秘書立刻答道。

  「是馬局長到了嗎?」徐鐵英在屏風那邊問道。

  孫秘書:「是的。局長。」

  「讓他進來吧。」徐鐵英的聲音不算冷,但絕對稱不上熱。

  馬漢山的腿早就想邁了,這時卻一停,心裡想,你是局長,我也是局長,居然連個「請」字都沒有。看樣子今天連這一關都沒有想像的好過。

  「馬局長請吧。」孫秘書倒是用了個「請」字。

  可馬漢山走進去時已經沒了剛才那股勁。

  孫秘書拿著一卷案宗一支筆走出了門,順手把門帶上了,在門外的會議桌前坐下,一邊工作,一邊守著門。

  轉過屏風,馬漢山又覺得頭上出太陽了。

  剛洗完澡的徐鐵英容光煥發,微微含笑,右手有力地伸了過來:「渝城一別,轉眼三載了。」

  馬漢山立刻把手伸了過去,徐鐵英握住他的手還有力地晃了幾下:「請坐,坐下聊。」

  馬漢山突然覺得十分感動,站在那裡眼中真有了幾點淚星:「鐵英兄,你要是再不來,兄弟我也不想幹了。這黨國的事真是沒法干了。」

  徐鐵英見他動情,當然要安慰:「忘記八年抗戰我們在重慶說過的話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嘛。坐,坐下聊。」

  兩人在單人沙發上隔著一個茶几坐下了。

  「喝茶。」徐鐵英推了一下馬漢山面前的蓋碗茶杯。

  竟然連茶也早就給自己沏好了,馬漢山端起那杯茶揭開蓋子就是一大口。

  「燙!」徐鐵英打招呼時馬漢山已經被燙到了。

  「沒事。」馬漢山放下了茶杯蓋好蓋子,再不繞彎,「7月5號那場事就是共黨的陰謀!開始是一萬多東北學生包圍了市參議會,接著是北平各大學又來了好幾萬學生,擺明了就是要造反。後來乾脆連參議長的房子都砸了。也就殺了九個人,我們的警察弟兄也死了兩個人。抓也只抓了他們幾百人,政府已經夠忍讓了。怎麼反倒要成立調查組,查我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真讓人想不通啊。」

  「關鍵問題不是出在7月5號那天吧?」徐鐵英緊望著馬漢山,「北平市參議會怎麼會拿出那麼一個提案,東北十六所大學的學生進北平是通過教育部同意的嘛。民食調配委員會再缺糧也不缺這一萬多人的糧,每人每月也就十五斤嘛。你們怎麼鬧那麼大虧空?」

  馬漢山嚥了口唾沫,站起來,想看一看說話安不安全。

  徐鐵英:「說吧,還沒有人敢在這裡裝竊聽。」

  馬漢山又坐了回去,壓低了聲音:「對您我什麼都說。要是什麼都按財政部、民政部、社會部規定的發放糧食物資,我們一個人的糧都不會缺他。可是財政部撥的那點錢,加上美國援助的美元,都指定我們要向那幾家公司進糧。缺斤短兩我就不說了,錢匯過去,整船的糧乾脆運都不運來。向他們查問,說是船被海浪打翻了。徐兄,你說我們找誰說去?」

  「是太不像話!」徐鐵英鐵著臉接了一句。

  「他們這麼黑,鍋炭灰全抹在我們臉上!」馬漢山十分激動,那張臉本就黑,說到這裡臉上流的汗都是黑的了。

  徐鐵英望著他那張黑臉忍不住想笑,起身去開台扇:「不要激動,先靜下來涼快涼快。」

  台扇的風吹來,馬漢山安靜了不少。

  徐鐵英又坐了回來:「接著說,慢慢說。」

  馬漢山又端起茶杯,這回先吹了幾口才喝了一口,說道:「現在是他們那幾家比黨國都要大了。比方進貨,我在調撥委員會的會議上也提了好幾次,糧食還有布匹能不能從我們中央黨部的幾家公司也進一點兒,立馬就被他們堵回來了。鐵英兄,我不是當著你面叫委屈,一個個都是國民黨員,怎麼一提到為中央黨部做點事就好像都與自己無關了?」

  徐鐵英立刻嚴肅了:「你們開會都有會議記錄嗎?」

  馬漢山:「放心。只要心裡有黨,這一點我還是知道做的。每次會議我都複製了一份記錄。」

  徐鐵英:「那就好。他們這些人要是連黨產都想全變成私產,那就是自絕於黨!」

  馬漢山把身子湊了過去:「這年頭也不是說誰都不要養家餬口,但總得有個比例。跟共軍打仗是大頭,黨部的開銷是中頭,個人得個小頭也是人之常情。我在會上就曾經提出過『六三一』的方案,國產是六,黨產是三,私產拿一。他們也不附議,也不反對,可做起來就全亂了。鐵英兄,現成的有個數字我今天必須告訴你。因為這個數字就牽涉到北平市警察局。」

  徐鐵英非常嚴肅了,定定地望著馬漢山。

  馬漢山:「你知道你的前任在那幾家公司拿多少股份嗎?」

  徐鐵英:「多少?」

  馬漢山伸出了四根手指頭:「4%呀!」

  徐鐵英沒有表情,在等他說下去。

  馬漢山:「臨走時他還跟我們打招呼,要把這4%的股份轉到上海那邊去,被我硬頂住了。鐵英兄,你初來乍到,北平警察局這麼多弟兄要聽你的指揮衝鋒陷陣,這4%被他一個人拿走,北平的軍警部門還要不要活了?」

  徐鐵英點了點頭,突然話題一轉:「問你句話,是弟兄,你就如實告訴我。」

  馬漢山:「對你老兄我還能說假話嗎?」

  徐鐵英:「所有的賬是不是都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走的?」

  馬漢山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頭。

  徐鐵英:「北平分行在裡面有截留嗎?」

  馬漢山:「據我所知,方行長還是識大體的,只是為方方面面走賬,他們也不想在這裡面賺錢。」

  徐鐵英:「是方行長親自管賬?」

  馬漢山下意識望了一眼窗外:「方行長何許人也,他躲在背後,賬都是他那個副手崔中石在管。」

  徐鐵英:「崔中石這個人怎麼樣?」

  馬漢山:「精明!幹事還能兌現!」

  徐鐵英慢慢點著頭,站起來:「不要急,什麼事都要慢慢來。你也不要在我這裡待久了。還有一點,所有的事,對別人都不要說。只要你不說,我就能幫你。」

  馬漢山也站起來,伸過手去抓住了徐鐵英的手:「兄弟明白。」

  徐鐵英也就把馬漢山送到會議室門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走了回來。

  孫秘書已經在局長辦公室門口把門推開了,候在那裡。

  徐鐵英站在門邊對他輕聲說道:「安排靠得住的人,明天到火車站,看見崔副主任下車就立刻報告我。」

  孫秘書:「是。」

  已經是7月7日晚上九點,崔中石坐的那列火車到德州車站了。德州算是大站,停車十分鐘。

  崔中石坐在硬臥的下鋪,望著窗外的站台,燈光昏暗,上車的人也不多。

  一個中年乘客提著一隻皮箱在崔中石對面的臥鋪前站住了,拿著自己的車牌看了看號碼,又對著臥鋪上的鐵牌看了看號碼,像是眼神不太好,便向崔中石問道:「請問先生,這個舖位是七號下鋪嗎?」

  崔中石望向了那乘客:「是七號。」

  那乘客好像有些囉唆,還是不放心:「先生你是六號嗎?」

  崔中石:「我是六號。」

  那乘客這才好像放心了,把皮箱擱上了行李架,又拿著一把鎖柄特長的鎖套在皮箱把手和行李架的鐵欄杆上鎖了,這才坐在七號下鋪的舖位上。接著又從手提包裡拿出了一份當日的《大公報》放在桌几上。

  「今日的《大公報》,先生你喜歡可以看。」那乘客像是囉唆又像是熱情。

  崔中石:「一開車就關燈了。謝謝。」說著不再看他,又望向了窗外。

  就在離他們六號、七號舖位不遠的十一號、十二號鋪,有一雙眼在過道窗前,假裝看報,正在盯著崔中石這邊。

  這雙眼,就是在金陵飯店209號房間竊聽記錄那個青年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