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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3

  梁經綸似乎要的就是這個導向,當即重重地點了下頭:「那麼重要的就是發動能發動的所有力量,首先要給『七五事件』定性。『七五事件』就是以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貪污民生物資引發的學生抗議事件!國民黨當局迫於全國人民的抗議呼聲,包括美國的干預,已經對該事件進行調查。我認為,有一個人我們可以爭取。」

  嚴春明:「誰?」

  梁經綸:「國民黨派駐北平的青年航空服務隊隊長方孟敖。」說出這個名字後他緊緊地望著嚴春明。

  嚴春明聽到這個名字顯然也十分重視,卻同時顯出猶豫。

  梁經綸接著說道:「我知道春明同志的顧慮。」說到這裡,他接著流利地複述,「剛才上級的指示第二條關於統戰工作說『對互相利用及政治情況特別複雜的對象,可以由其他方面去做工作;城工部門一般不搞這些工作為好,即使搞也要用特別的人去搞,不要發展特別黨員,如有人要求入黨,要向他講明我們的黨章,老老實實說明入黨條件,不要亂吸收特別黨員或者欺騙人家』。」

  嚴春明對這個下級的才華能力歷來就十分欣賞,這時聽他一字不差地將自己傳達的上級指示如此清晰地背誦出來,首先便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讚賞,接著鼓勵地說道:「談談你的想法。」

  梁經綸:「方孟敖顯然屬於上級指示中所指的『政治情況特別複雜的對象』。因此不應該由我們城工部門去做工作。但是,具體情況具體對待。那個方孟敖和我們發展的進步學生有十分特殊的關係,這層關係我們黨組織的其他部門沒有。如果根據剛才上級指示第一條所說的『要在一定的組織形式內,做一定的活動,即做情況允許下的活動』這一精神,我認為,我們可以利用學運部所特有的特殊關係去接觸方孟敖。」

  嚴春明顯然被他的建議打動了,想了少頃,答道:「這恐怕要請示上級。」

  「春明同志。」梁經綸緊接著說道,「當然要請示上級,但眼下還沒有必要。因為我們只是派人接觸瞭解方孟敖,還沒有到要發展他為特別黨員的程度。中央一貫的指示精神要求我們,任何時候都不應該失去深入調查國民黨內部最核心情況的有利時機。這一條,並不與上級新的指示精神相悖。」

  嚴春明非常嚴肅了:「你準備派誰去接觸方孟敖?」

  梁經綸:「何孝鈺。」

  方邸洋樓二樓謝木蘭房間,一台1948年最新款式的台式小風扇。

  風扇調的是最大一擋,轉得飛快,風便很大。

  「吹死了!」謝木蘭在家裡總是將平時標準的北平話說得帶上江南口音,因為舅舅方步亭是無錫人,當然也就是說她媽媽也是無錫人。

  她一邊嚷著,一邊搖著端坐受風的方步亭:「大爸,怕熱就別穿這麼多嘛!我可要把風扇關小了。」

  方步亭的慈笑只有在這個視同己出的外甥女面前才如此自然,如此由衷。長袍馬褂,正襟危坐,任她搖著,只笑不動。

  「我真去關小了啊!」謝木蘭迎風拂裙走去。

  坐在床邊的何孝鈺顯出來了,謝木蘭向她笑著遞去一個眼色。

  方家是大戶,住的又是洋樓,當時便有淋浴抽水馬桶裝置的衛生間。謝木蘭和何孝鈺從和敬公主府回來,第一件事便是二人都去洗了澡。

  何孝鈺顯然常在謝木蘭家小住,因此這裡便有自己的換洗衣服。

  這時兩人都換上了乾淨的學生夏裝。

  一樣的學生衣裙,何孝鈺坐在床邊雙腿微夾著,兩隻手安放在膝上,她的裙便不飄,她的神態便文靜,只微笑著,任謝木蘭鬧騰。

  謝木蘭越走近風扇,裙子飄得越高,連忙扯住了,蹲在風扇一邊,望著何孝鈺:「孝鈺,你說關小還是不關小?」

  何孝鈺還是微笑著:「那就看你是真疼你大爸還是假疼你大爸了。」

  「就你狡猾。」謝木蘭握住轉鈕的手停住了,「專會討老頭子喜歡。」

  何孝鈺還是微笑。

  方步亭還是慈笑。

  謝木蘭手把著轉鈕,直望著方步亭:「大爸,你是不是更喜歡孝鈺一些?說!」

  方步亭還是慈笑。

  謝木蘭:「說呀!」

  方步亭答話了:「都喜歡。」

  謝木蘭跳起來,一任風吹裙亂,跑到方步亭身邊:「她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也喜歡她?說真話,不許說假話。」

  方步亭:「凡是好女孩,大爸都喜歡。」

  「假話!」謝木蘭高聲打斷了他,「我那麼多同學都是好女孩,你這樣喜歡過嗎?」

  何孝鈺望向了謝木蘭,知道她要說不正經的話了,收了微笑,正經了眼神,制止她往下說。

  謝木蘭才不理她,挨在方步亭耳邊:「我就說三個字,說對了,你就點頭。」

  何孝鈺:「木蘭,你要說不正經的話,我可要走了。」

  「心裡有鬼才走。」謝木蘭開始說那三個字了,「娃、娃、親!」

  何孝鈺扶著裙子站起來,卻沒有邁出腳步。

  方步亭不但沒有點頭,一直掛在臉上的慈笑也消失了,憂鬱從眼中浮了出來。

  謝木蘭有些慌了,輕輕湊到方步亭耳邊:「大爸,我們同學今天都看到大哥了。你猜大家怎麼說他?」

  方步亭這時連眼中的憂鬱也收斂了,毫無表情,但也未表示不聽的意思。

  謝木蘭大起膽子說道:「大家都說,大哥是真正的男子漢!你猜我說什麼?我說當然了,我大爸就是真正的男子漢。我大哥特像我大爸。」說到這裡她偷偷地觀察方步亭的反應。

  方步亭嘴角浮出一絲苦笑,這是他必須有的反應,因為這兩個女孩在他心目中位置都太重要。尤其是何孝鈺,他不能讓她太尷尬。

  「我說的是真的嘛。」謝木蘭又輕搖著方步亭的肩,「真正的男子漢遇到了真正的男子漢,兩個人才較勁嘛。在街上我叫他了,他還向我敬了禮。我猜呀,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給您敬禮。要是他還敢較勁,孝鈺也來了,我們一起幫您對付他,一定要他向您敬了禮,然後您再理他。啊?」

  方步亭站起身,對著何孝鈺,臉上強露出笑容:「你爸那裡我打電話告訴他,留你在這裡一起吃飯。好不好?」

  何孝鈺的頭點得好輕,看不出願意,也看不出不願意,能看出的是真純的善解人意——好像她這時候來與梁經綸交給她的任務毫無關係。

  國事家事,剪不斷,理更亂。

  方步亭即將面對的還不只是難以面對的大兒子,這時坐到外甥女房間,是為了躲避在警察局剛接完徐鐵英回家的小兒子。

  因為一直避住在外面的後妻恰恰也是這個時候要趕來完成他安排的一件事。

  方孟韋事事順父,唯獨將後媽視若仇讎。方步亭左右不能偏袒,只能迴避。

  當然他這時見謝木蘭和何孝鈺還有就是聽她們說說剛見過的大兒子。想聽,又不能多聽。估計這時候後妻做完那件事也走了,方步亭便離開謝木蘭房間,準備下樓。

  剛走到接近一層客廳的過道,不料不願聽見的聲音還是出現了,是方孟韋在樓下發脾氣的聲音:「下人呢?都睡著了嗎?!」

  方步亭一愣,在過道中停下腳站住了。

  方邸洋樓一層大客廳中。

  方孟韋背對客廳站在門口,要不是還穿著夏季警官服,此時神態完全像一個大家少爺。

  兩個潔白細洋布斜襟短褂的中年傭婦就站在客廳門外,一邊一個,看著方孟韋生氣,不吭聲,卻也不像是怕他。

  「蔡媽、王媽,我說話你們都沒聽見?」方孟韋直接對她們的時候語氣便緩和一些,顯然剛才的脾氣並非衝著二人來的。

  「孟韋。」那蔡媽居然直呼其名,而不是稱他小少爺,這是方家的規矩,下人對晚一輩一律直呼其名,「老爺招呼過了,這些照片只能夫人擺。」

  方孟韋聽到這句話臉色更難看了,更難聽的話眼看要爆發出來。

  「小少爺用不著生氣,我擺好這些照片立刻離開。」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搶在方孟韋再次發脾氣前從客廳方向傳來了。

  方步亭聽到這個聲音神情分外複雜,愛憐、漠然、無奈俱有。

  接言的那個女人正在北牆櫃子上擺一幅照片,從背影看,頭髮梳得乾乾淨淨,衣服穿得乾乾淨淨,長得更是乾乾淨淨,也就三十出頭。

  她便是方步亭的後妻程小雲。

  「方家有少爺嗎?」方孟韋那句難聽的話終於出口了,「這個家的太太十年前就故去了,哪來的少爺!」

  程小雲不接言了,拿著白手絹擦著鏡框玻璃的手也停了,慢慢放下來。

  ——那幅照片中一個女人的眼正望著她,她也望著那雙眼。

  ——照片的全景出來了,那個女人身邊就坐著十一年前的方步亭,身前摟著一個笑著正在吹口琴的小女孩,她的身邊站著一個十六七歲卻已身高一米七幾的男孩,方步亭身邊站著一個十一二歲身高一米五幾的男孩。高個兒男孩顯然是方孟敖,低個兒男孩顯然是方孟韋,都是背帶洋服,青春洋溢。

  這幅照片與方孟敖在囚車裡從皮夾中抽出的那張完全一樣,只不過這幅照片是放大了的,還有就是方步亭的臉並沒有用膠布貼住,黑髮側分,神采飛揚。

  這種沉默更使方孟韋不能接受,他轉身走到客廳大桌前,望也不望裡面還裝著好些鏡框的大皮箱,用力將打開著的皮箱蓋一關。

  這一聲好響,站在二樓過道間的方步亭微怔了一下,欲步又止,等著該出面的人替他解難。

  方孟韋已經提起了皮箱,向客廳門走去。

  「孟韋!」該出面的人出面了,謝培東的聲音從客廳左側傳來。

  方孟韋停了步。

  謝培東走過來:「過分了。」從他手裡拿過皮箱。

  程小雲眼中有了一星淚花。

  謝培東把皮箱擺回桌面,走到她身後,輕聲說道:「小嫂,我來擺吧。你先回去。」

  程小雲點了下頭。

  謝培東高聲對客廳外:「備車,送夫人!」

  程小雲轉身大大方方向外走去,走到方孟韋身邊又停住了:「有句話請你轉告大少爺,我是在你們母親遇難以後嫁給你父親的。」

  方孟韋不看她也不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