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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1

  在北平,像方步亭宅內那樣的小洋樓屈指可數。真正氣派排場舒適的住處便是清朝王公貴族遺存下來的府邸。1945年抗戰勝利國民黨接管北平,各軍政機關第一件大事便是爭占保存完好的府邸。和敬公主府就是當時北平保留完好的王府之一,被蔣介石嫡系的第十一集團軍爭到了,做了軍部辦公用地。

  今天7月7日,恰好是日本侵略軍發動盧溝橋事變全面侵華十一週年紀念日,國民黨北平當局卻不敢在這一天舉行任何紀念活動。兩天前鎮壓東北學生的戒嚴尚未完全解除,傅作義又公開聲明不得再抓學生,這種半戒嚴狀態便弄得軍警憲特部門有些尷尬,學生們小群的集會抗議此起彼伏,而且都是和平集會,市民也都出來支持,北平警備司令部和北平市警察局只得各處設置路障,調一些消防車,把住重要的軍政機關大門。

  地處張自忠路的和敬公主府大門外便是這般狀況。

  一早,許多無處可歸的東北流亡學生就來到了這條街上。上午,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等學生自治會都組織了好些學生前來聲援。

  警備司令部和警察局十分緊張,調了好些人來守大門。

  有些奇怪的是,這些學生全是靜靜地被阻在大門東大街方向一百米處的鐵絲柵欄外。大門西大街道路卻空空蕩蕩,未設路障,然而安排了重崗,路人不得通行。這顯然是在清道,一定是有重要人物的車要從西邊過來。

  府邸的大門上赫然掛著一塊「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的大牌,原來,今天入住這裡的重要人物便是方孟敖的飛行大隊。

  如此尊榮的一座府邸,被北平市官員們安排給了方孟敖大隊,規格之高,前所未有,與其說是巴結,不如說是害怕。

  路障這邊,軍警們只是執著盾牌警棍,顯然傅作義已經嚴令不許用槍械對付學生了。

  路障那邊,許多學生還紗布包頭,繃帶吊臂,這都是東北的學生。在他們身邊、在他們身後則是佩著各大學徽章的北平學生。全都靜默著,於無聲處,不知何時乍起驚雷。

  在燕京大學人群裡,謝木蘭那張臉格外興奮,她身邊的女同學男同學也都顯得比別處的學生興奮激動。

  「待會兒車一到,你敢不敢跳過去見你大哥?」一個女學生低聲地問謝木蘭。

  周圍的幾雙眼都望向謝木蘭。

  謝木蘭心中有無數雀躍,偏要裝作沉著,輕聲說道:「到時候你們幾個就把我舉起來,我跳過去!」

  商量時她們的目光閃爍著後視,聲音壓得這麼輕顯然不是怕路障那邊的軍警,而是怕站在她們後面的人聽見。

  幾個女孩的身後,那雙我們曾經見過的深邃的眼又出現了,就是7月5日夜晚在燕大附屬醫院玻璃大門後的梁經綸,他的身旁此刻還站著何孝鈺,而謝木蘭卻只能站在前邊的學生隊伍裡。

  他顯然看出了前邊女學生們的傾向,側頭低聲對身邊的何孝鈺說道:「告訴謝木蘭她們,今天是和平抗議,不許跟軍警發生衝突,不要在這裡去認她大哥。」

  何孝鈺點了下頭,好幾個強壯的男學生立刻伸手撥開前面的人群,讓她向謝木蘭她們擠去。

  梁經綸的眼隨著何孝鈺移去,那幾個強壯的男學生又立刻向他靠緊,顯然是在保護他。

  謝木蘭還在輕聲給身邊的女同學許著願:「包在我身上,一定讓我大哥給你們簽名。」

  立刻,她定住了。何孝鈺已經擠到了她的身旁,輕輕推了她一下:「梁先生說了,你不能在這裡認你大哥。聽見沒有?」

  「好掃興。」謝木蘭眼一閃,「是你說的,還是梁先生說的?」

  何孝鈺看出了她的壞,拉住她:「你自己去問吧。」

  謝木蘭立刻賴了:「我相信啦。待會兒我一定不去認,讓你去認,好嗎?」

  何孝鈺臉一下子紅了,轉身就要擠開。

  謝木蘭立刻又拉住了她:「我可什麼也沒說啊。好了,你守著我,我聽話,還不行嗎?」

  何孝鈺:「那就再不許說話。」

  謝木蘭使勁點著頭,偏在這時一個軍警隔著柵欄走到了她們對面,兩眼逼視,警棍也指向了謝木蘭她們。

  「指什麼指?有本事過來抓我啊!」謝木蘭剛講的不說話,這時又嚷了起來。

  立刻好幾個軍警過來了。

  何孝鈺輕輕一拉謝木蘭,自己擋在了她的前面。

  謝木蘭在她身後著急:「他們不敢抓我,讓我到前面去。」

  何孝鈺仍然緊緊地擋著她。

  那幾個軍警看見何孝鈺立刻態度緩和了許多。這年頭早就亂了,許多軍政要員的子女偏也跟政府過不去,每次學生鬧事,都少不了他們。眼前這女孩胸佩燕京大學徽章,清秀大氣,誰知她會是哪位大人物的閨女?一個顯然是帶隊的軍警頭目便不失禮貌地說了一句:「小姐,請叫大家遵守秩序。」

  「怎麼還不來呀!」謝木蘭越過攢動的人頭,望向那條被軍警隔離的馬路前方。

  南苑機場進入北平城區的路上,兩輛軍用三輪摩托開道。

  後面的黑色小轎車裡卻只有司機,沒有坐人,空空地跟著。

  轎車後面那輛大客車裡則坐滿了人,而且還站著人。

  大客車二十座,剛好能乘坐青年服務隊的飛行員。可方孟敖不願坐前面的轎車,便少了一座,一個隊員擠到了前排副駕駛座上,讓方孟敖坐在了大客車進門處的位子上。

  可進門處還是握著扶手站著一個人,中山裝穿得筆挺,滿臉乾瘦,眼袋是青的,牙齒是黑的,褶子裡的笑全是官場的。這位就是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北平市民政局長馬漢山。

  戰火壓城,市政早就荒廢,一條路破爛不堪,也不維修,馬漢山站在車內飽受起伏顛簸,還一臉的心甘情願。方孟敖不願坐小車,他便陪著上了大車。沒有人讓座,他更願意站著。此人半生鑽營官場,從不願燒冷灶;每遇麻煩,便拚命補火,熱灶燒得比誰都熱,偏讓他屢試屢靈,總能化險為夷。形成了習慣,再也不改,這次又是如此。

  方孟敖的眼一直望著窗外,這時才轉向了他:「馬副主任、馬局長,我們這些當兵的沒必要讓你這樣陪著。還是坐到你的車上去吧。」

  「鄙人是專門來接方大隊長的。你不坐,打死了我也不會去坐的。」馬漢山一臉的誠懇。

  「要不馬局長坐我的位子,讓我站站?」方孟敖做起身狀。

  「可別!」馬漢山慌忙伸出一手,「方大隊長要這樣,鄙人就下車走路了。」

  「停車!」方孟敖喊了一聲。

  那司機也不知何事,猛地踩剎車。

  馬漢山一個趔趄,車驟然停了。

  方孟敖:「開車門,馬局長要下車走路。」

  飛行員們都笑了,只是沒笑出聲來。

  馬漢山只是愣了一下,此人臉上無肉,臉皮倒是真厚,居然也跟著笑:「真是聞名不如見面。方大隊長真是個樂天派。開車吧,方大隊長開玩笑的。」

  那司機臉上的汗也出來了,踩動油門,輕輕啟動——馬局長坐自己這輛大車還是頭一回,何況還站著。剛才那一腳剎車差點將局長閃倒,從後視鏡裡看見他雖然還在笑著,可回去後飯碗是否還能保住,心中著實忐忑。

  車開到了和敬公主府大門西邊約一百米處。

  「停車!」這回是馬漢山叫停車了。

  司機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輕踩剎車,那車便往前又滑行了幾米才停住。

  馬漢山湊到司機靠椅後彎腰往前望去。

  遠遠地,大門東邊路障的集會學生人群中突然打出了兩條大橫幅。

  一條橫幅上寫著:「歡迎不轟炸開封的愛國空軍!」

  一條橫幅上寫著:「歡迎反貪腐的青年(清廉)服務隊!」

  馬漢山眼珠子急速地轉著,低聲對那司機:「倒車,從後門進去。」

  「馬局長。」方孟敖已經站在他背後了,「我們可是從來不走後門的。怎麼,怕那些學生?」

  馬漢山直起身子,一臉的關心:「都是些東北鬧事的學生,擺明了這是衝著你們來的。你們有任何閃失,都是我的失職。再說,方大隊長和弟兄們都辛苦了,不管走哪個門,都得讓你們趕緊洗了澡吃了飯先休息。」

  方孟敖又彎下腰細看了一下遠處的人群,笑了笑:「還真是衝著我們來的。不過橫幅上明明寫著『歡迎』嘛。開過去。」

  那司機好生為難,回頭望向馬漢山。

  方孟敖不再搭理他們,逕自去開了車門,向飛行員們:「起立!列隊下車!」

  他率先下了車。

  飛行員們在車上就一邊走著一邊列隊,跟著下了車。

  方孟敖走在一邊,二十人排成兩行,一色的飛行夾克,閱兵式的步伐,青年航空服務隊整齊地走過大門,向東邊學生人群走來。

  打著橫幅的學生人群靜悄悄的,一雙雙充滿渴望的眼遠遠地望著這支沒有帽徽領章的隊伍向他們走來。

  「敬禮!」方孟敖一聲口令,二十一人同時舉起右手,步列依舊,向漸行漸近的學生人群致敬。

  軍警們都閃到了兩邊,詫異而緊張地望著這支隊伍。

  學生人群激動起來了。

  謝木蘭跳了起來,幾個女同學跟著跳了起來。

  「木蘭!」何孝鈺立刻喊住了她。

  謝木蘭只得站住了,周圍的同學也都站住了。

  她們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亮!

  其實何孝鈺的眼也比剛才亮了許多。

  一個女同學還是忍不住,湊在謝木蘭耳邊:「是領隊的那個嗎?」

  謝木蘭目光看著越走越近的大哥已經激動得答不出話了。

  「是。」何孝鈺輕聲接言了,「不要再說話。」她的目光也早已定在方孟敖身上,像是在努力尋找自己兒時那個大哥哥的身影。

  「立正!」方孟敖一聲口令。

  前行的隊伍在路障前整齊地站定了。

  「列成橫隊!」兩行縱隊很快地轉列成了橫隊,依然兩排,挺得筆直,面對黑壓壓的學生人群。

  「敬禮!」方孟敖又是一聲口令,和飛行員們同時向學生人群又行了個舉手禮。

  首先是女學生們,再也抑制不住,全都激動地鼓起掌來!

  接著男生們反應過來了,一些人跟著拚命鼓起掌來!

  方孟敖滿臉流露出來的不是同情,而是同心,彷彿自己就是他們,大步向前邁了一步,腳前已是柵欄。

  學生人群掌聲慢慢停了,全都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