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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3

  斜著的紅酒瓶突然伸到了剛站起的曾可達面前,瓶口對著杯口。

  端著空杯的曾可達站在那裡,望著瓶口。

  握著酒瓶的方孟敖站在那裡,望著杯口。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這二人,望向兩手接近處的瓶口和杯口。

  那個聲音,從電話裡和門縫裡先後傳出的聲音又在曾可達耳邊響起:「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用好方孟敖才是關鍵……」

  曾可達把杯口向瓶口迎去,方孟敖倒得很慢,五分之一,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慢慢滿了!

  曾可達端著滿滿的那杯酒,露出一絲為難的神色,搖了搖頭。

  方孟敖把自己的酒杯立刻倒滿,一口喝乾,又將自己的酒杯倒滿了,放在桌面,坐下去,不看曾可達,只看著自己面前那杯酒。

  其他目光都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不再猶豫,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第三口才將一杯酒喝完。臉立刻就紅了。

  方孟敖這才又望向曾可達,目光也實了——這不是裝的,此人酒量不行,氣量比酒量大些,至少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些。

  因此待曾可達再將酒杯伸過來時,方孟敖接過了酒杯:「對不起,剛才是忘了,壞了你們的規矩。長武,曾將軍要遵守『新生活運動』,不抽煙,不喝酒。幫忙倒杯水去。」將空杯遞給陳長武。

  陳長武接過杯子立刻向一旁的開水桶走去。

  曾可達說了自己一句話也不說的,還真信守言諾,不說話,只看著方孟敖。

  陳長武端著白開水來了,竟是將杯子洗乾淨後,盛的白開水,用雙手遞給曾可達。

  曾可達接水的時候,望著陳長武的眼光立刻顯露出賞識,是那種對可以造就的青年人的賞識,就像賞識手中那杯沒有雜質的白開水。

  金陵飯店209房間。

  這裡也有兩杯白開水,兩個青年人。一杯白開水擺在一個坐著的青年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杯白開水拿在一個站在臨街靠窗邊青年人的手裡。兩人都穿著白色的長袖襯衣,頭上都戴著耳機。

  一台新型美式的竊聽器赫然擺在隔壁靠牆的大桌上。

  曾可達安排的兩個青年軍特工已經安排就緒,等著監聽隔壁房間崔中石的一舉一動。

  「來了。」窗前那個青年人輕聲說道。

  「OK!」坐在竊聽器前的青年人輕聲答著,熟練地輕輕一點,點開了竊聽器的按鈕開關。

  竊聽器上方兩個平行轉盤同時轉動了。竊聽器前那個青年同時拿起了速記筆,擺好了速記本。

  隔壁210房間。

  裡邊的門鎖自己轉動了,顯然有人在外面拿鑰匙開門。

  門輕輕推開了,崔中石走了進來。

  沒有任何進門後的刻意觀察,也沒有任何在外面經歷過緊張後長鬆一口氣的做作。崔中石先是開了壁櫥櫃門,放好了公文包,接著是脫下西裝整齊地套在衣架上掛回壁櫥中,再取下領帶,搭到西裝掛衣架的橫槓上,把兩端拉齊了。關上壁櫥門,走進洗手間。

  209房間,竊聽錄音的那個青年人耳機聲裡傳來的是間歇的流水聲,很快又沒了,顯然隔壁的人只是洗了個臉。果然,接下來便是腳步聲。

  突然,這個青年一振,站著的青年也是一振。他們的耳機裡同時傳來隔壁房間撥電話的聲音。竊聽的青年立刻拿起了速記筆。

  「碧玉呀。」隔壁房間崔中石說的竟是一口帶著濃重上海口音的國語。

  「儂個死鬼還記得有個家呀?」對方儼然是一個上海女人。

  速記的那支筆飛快地在速記本上現出以下字樣:

  晚8:15分崔給北平老婆電話。

  而此時隔壁210房間內,崔中石像是完全變了個人,其實是完全變回了崔中石自己,一個上海老婆的上海男人,十分耐煩地在聽著對方輕機槍般的嘮叨:

  「三天兩頭往南京跑,養了個小的乾脆就帶回北平來好了。」

  「公事啦。你還好吧?兩個小孩聽話吧?」

  「好什麼好啦。米都快沒了,拎個鈔票買不到菜,今天去交學費了,學校還不收法幣,屜子裡都找了,儂把美金都撒到哪裡去了?」

  崔中石一愣,目光望向連接隔壁房間的牆,像是透過那道牆能看見那架碩大的竊聽器。

  「都告訴你了嘛,就那些美金,投資了嘛。」

  「人家投資都住洋樓坐小車,儂個金庫副主任投資都投到哪裡去了……」

  「我明天就回北平了。」崔中石打斷了她的話,「有話家裡說吧。」立刻把電話掛了。

  209房中,速記筆在速記本上現出以下字樣:

  北平金庫副主任 家境拮据???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食堂裡,依然在進行著氣氛微妙的飯局。

  一張上面印有「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紅頭、下面蓋有「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紅印的文件擺在那張鋪有白布的空桌面上,十分醒目。

  方孟敖和曾可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這張空桌前。方孟敖依然坐在上席,身子依然靠在椅背上,目光只是遠遠地望著桌面上那份文件;坐在他對面下席的曾可達一直盯著他,忍受著他這種「目無黨國」的面容。因為文件下方赫然有「蔣經國」的親筆簽名!

  那五桌,杯盤早已乾淨,仍然擺在桌上,飛行員們都坐在原位鴉雀無聲,遠遠地望著方孟敖和曾可達那張空桌,望著對坐在空桌前的方孟敖和曾可達。

  「你的母親死於日軍轟炸。經國局長的母親也死於日軍的轟炸。他非常理解你。托我向你問好。」曾可達從這個話題切進來了。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流露出只有孩童才有的那種目光,望了一眼曾可達,又移望向文件下方「蔣經國」三個字上。

  有效果了。曾可達用動情的聲調輕聲念道:「『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經國局長還說了,對你不原諒父親他也能理解。」

  央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的座椅上,方步亭的眼中一片迷惘。

  謝培東在接著念南京央行總部剛發來的密電:「……該調查組由國民政府財政部總稽核杜萬乘、國民政府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國民政府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少將督察曾可達、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長兼北平警備司令部偵緝處長徐鐵英五人組成。具體稽查任務及此後北平物資運輸皆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所派之青年航空服務隊執行。隊長特簡空軍筧橋航校原上校教官方孟敖擔任。央行北平分行午魚北平復電稱其與『七五事件』並無關聯,便當密切配合,接受調查,勿稍懈怠。方經理步亭覽電即復。央行午魚南京。」

  謝培東拿著電文深深地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的椅子本就坐北朝南,這時深深地望著窗外黑暗中的南方。

  謝培東把電文輕輕擺到方步亭桌前,說道:「踹被窩還是踹到我們身上了。可叫兒子來踹老子,那些人也太不厚道了……」

  方步亭本是看著窗外,突然掉頭望著謝培東:「你不見孟敖也有五年了吧?」

  謝培東望著方步亭怪怪的目光:「五年多了。」

  「終於能見面了嘛,大不了死在一堆。」方步亭竟淺然一笑,「這個高興的消息,先不要讓木蘭他們知道。看看孟韋吃完飯沒有,叫他上來。」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食堂裡曾可達依然在傳達著經國局長的指示:

  「一、這是叫你們去反貪懲腐;二、除了運輸物資不給你們派作戰任務;三、牽涉到你父親,對事不對人。建豐同志這三條指示你沒有理由拒絕。」曾可達盡量態度誠懇但語氣已經透著嚴肅,「還有,你不是十分關心你一手帶出來的這些學生嗎?他們報考航校,三年學習,三年訓練,難不成叫他們就這樣回家吧?這麼多青年的前途,你絲毫不替他們考慮?」

  方孟敖:「這個文件你可以宣佈。他們都應該有前途。只請宣佈的時候,先不要念關於我的任命。」

  曾可達終於有些急了:「你不當隊長就沒有必要成立這個大隊。他們也就不可能有這麼好的安排。特種刑事法庭的判決可是等候處置。」

  方孟敖只望著他。

  曾可達又緩和了語氣:「我知道,經國局長也知道,上面都知道。你是抗日的功臣,飛駝峰死了那麼多人,你的命是撿回來的。越是過來人,越該多為他們這些青年想想嘛。」

  方孟敖:「你讓我想了嗎?」

  曾可達這才醒悟到自己又犯了性急的毛病,同時也看到了轉圜的餘地,當即說道:「好。我先向他們宣佈。對了,你的家人還是關心你的。那個崔副主任就一直在為你的事說情。他住在金陵飯店,還沒有走。於情於理你都該去看看他。」

  方孟敖站起來:「曾將軍,打了十幾天交道,我還一直沒給你行過禮呢。」說著雙腿一碰,向曾可達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曾可達一是沒有想到,二是便服在身,回禮的時候便大大地沒有方孟敖標準。

  所有的飛行員眼睛都亮了。

  方孟敖卻已經大步向門口走去。

  飛行員們的目光又都迷惘了。

  金陵飯店209房間裡。

  「來了。」臨街窗口那個青年人向桌前監聽的那青年輕輕喚道。

  從209房的窗口向下望去,一輛軍用吉普停在金陵飯店大門口,方孟敖從後座車門下來,向大門走去。

  央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

  走進這道門的是方孟韋。

  脫了警服,換了便服,方孟韋便顯出了二十三歲的實際年齡,在父親面前也就更像兒子。

  方步亭這時已經坐到辦公桌對面牆邊兩個單人沙發的裡座,對站著的方孟韋:「坐下。」

  方孟韋在靠門的單人沙發上斜著身子面對父親坐下了。

  這回是方步亭端起紫砂壺給兒子面前的杯子裡倒了茶。方孟韋雙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發現父親又給另外一個空杯也倒了茶,便說道:「我叫姑爹上來?」

  方步亭:「他忙行裡的事情去了。」

  方孟韋:「另有客人來?」

  方步亭望著兒子:「是呀。我們方家的祖宗要回來了。」

  方孟韋倏地站起,睜大了眼望著父親:「大哥要回來了?」

  方步亭:「今天還回不來,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吧。」

  「崔叔辦事就是得力!」方孟韋由衷地激動,「爹,我看他還是自己人。」

  「我也願意這樣想啊。」方步亭沉重的語調立刻讓方孟韋的激動冷卻了好些,「崔中石是自己人,又把你大哥救出來了,你大哥還能回心轉意認我這個父親。快六十了,部下又忠實,兩個兒子又都能在身邊盡孝,你爹有這樣的福氣嗎?」

  方孟韋挨著沙發邊慢慢坐下了,等著父親說出他不可能知道的真相。

  方步亭:「想知道救你大哥的貴人是誰嗎?」

  方孟韋:「不是徐主任?」

  方步亭:「小了些。」

  方孟韋:「通訊局葉局長?」

  方步亭:「葉秀峰如果管這樣的事能當上中統的局長嗎?」

  方孟韋:「宋先生或者孔先生親自出面了?」

  方步亭:「你爹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在別人眼裡我是宋先生、孔先生看重的人,究竟有多重,我自己心裡明白。不要猜了,真能救你大哥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共產黨,還有一種就是國民黨裡專跟老一派過不去的人。」

  方孟韋的臉色慢慢變了,問話也沉重起來:「爹,救大哥的到底是誰?」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方步亭一字一頓說出了這個名字,「不只是救,而且是重用。對外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隊長,實職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駐北平經濟稽查大隊大隊長。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物資還有賬目,他都能稽查。而這個賬目就是崔中石在管。你現在應該明白,你爹為什麼懷疑崔中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