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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5

  法官:「陪審員兼辯護人回答公訴人問話。」

  「是。」徐鐵英這才慢慢站起,「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的副主任崔中石今天中午一點確實來過我的辦公室。」

  南京秦淮河的熱鬧就在晚上。厚厚地積了一天的雷雨雲這時竟慢慢散了,吹來的風便涼涼地帶著難遇的清爽,今晚的夜市必定紅火。才下午四點多,沿岸一下子就冒出了好些小吃攤販的食車吃擔,河面也傳來了船戶酒家的槳聲欸乃一片。岸上的、河上的都搶著準備晚上的生意了。國統區的經濟雖已萬戶蕭條,秦淮河還是「後庭」依舊。

  崔中石中午為趕見徐鐵英就沒有吃飯,下午徘徊在秦淮河邊因一直下著雨也沒有見著一個吃處,這時飢腸轆轆,一眼就看中了一個賣黑芝麻餡湯圓的擔子。人家還在生火,便準備過去。收著傘徐徐走著,眼角的餘光發現早就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黃包車隨著也站起來,隔有四五十步,慢慢拉著,跟在身後。

  警覺總在心裡,一身的西服革履,堂堂北平金庫的副主任再想吃那一口湯圓,這時也得忍住了。崔中石走過湯圓擔,走過一個一個正在準備的小吃攤,向夫子廟方向一家大酒店走去。那個電話亭卻離他越來越遠了。

  特種刑事法庭上,徐鐵英在繼續做著陳述。

  「事關保密條例,我只能說到這裡。」徐鐵英望著法官,「北平昨天的事件,本人代表全國黨員通訊局不只今天要傳問崔中石,還將繼續調查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所有有關人員。崔中石見我,與方孟敖一案毫無關係。」

  曾可達心裡好一陣淒涼,從一個徐鐵英身上他就深深領教到了,單憑建豐同志,以及建豐同志組織的鐵血救國會這兩百多個同志,能對付得了黨國這架完全銹蝕的機器嗎?既無法深究,便只能快刀斬亂麻了。

  他倏地轉對方孟敖:「徐主任既說你家裡並沒有活動救你,你也不認自己有個當行長的父親,可見你跟那個有黨國上層背景的家是沒有關係了。當然,你也不會供出你的共黨背景。可你注意了,你的行為要是共黨指使,追究的就是你個人。如果不是共黨指使,你的行為就牽連到你的整個實習飛行大隊!根據《陸海空軍刑法》,『6·22』案方孟敖及其飛行大隊屬於集體違抗軍令罪、危害國家安全罪。所有人犯都應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本公訴人請求法庭,命方孟敖代表其飛行大隊做最後陳述。」

  整個法庭一片窒息。

  法官望向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願否做最後陳述?」

  這次是方孟敖一個人慢慢站起來:「沒有什麼最後陳述。我就是共產黨。」

  第一個猛地抬頭望向方孟敖的是徐鐵英。

  一直蔫在那裡的侯俊堂也似乎醒了過來,回頭望向方孟敖。

  那個林大濰也慢慢轉過頭望向方孟敖。

  曾可達的目光,背後飛行員們的目光都怔怔地望著方孟敖。

  秦淮河畔,坐在秦淮酒家臨窗靠街雅座上的崔中石突覺一陣心慌,擺在面前的一屜小籠湯包和一碗桂圓紅棗湯冒著熱氣。他沒有去拿筷子,將手按向了胸口。

  眼睛的餘光,窗外街對面那輛黃包車又拒載了一位客人,那客人嘮叨著走向另一輛黃包車。

  崔中石按著胸口的手,掏出了西服裡那塊懷表,慢慢打開了表蓋。

  ——短針指向了5,長針指向了12,已經是5點了!

  秦淮河畔的電話亭裡,崔中石三點打過的那部電話準時響了。一遍,兩遍,三遍!

  三遍一過,電話鈴聲戛然停了。

  這個時候法庭上法官席的電話卻響了。

  法官立刻拿起了話筒:「是。是特種刑事法庭。我就是。請說。請稍等。」接著拿起了筆,攤開了公文箋,對著話筒,「請說,我詳細記錄。」

  別的人當然聽不見話筒裡的聲音,只能看見那個老法官十分流利地記錄著。

  對方的指示簡明扼要,那法官很快放下了筆,對著話筒:「記錄完畢。是。加快審訊,今日六點前完成審判。」

  擱好了話筒,那法官一改只聽少說的態度,直接問向徐鐵英:「『6·22』方孟敖及其實習飛行大隊不轟炸開封一案的調查案卷,黨員通訊局是否調查完畢?」

  徐鐵英站了起來:「回庭上,已經調查完畢。」

  法官:「方孟敖是不是共產黨,經你們調查能否做出明確結論?」

  徐鐵英:「回庭上,經詳細調查,方孟敖自民國二十七年加入國軍空軍服役,民國三十五年轉入筧橋航校任教至今,沒有跟共產黨有任何聯繫。可以做出明確結論。」

  「反對!」曾可達立刻喊道。

  「反對無效!」法官這次絲毫不給曾可達再說話的機會,轉對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身為國軍現役軍人,6月19日率航校實習飛行大隊轟炸開封共軍,為什麼不投一彈,原隊返回?現在做最後陳述。」

  方孟敖又站起來。

  他背後的飛行員們緊跟著也都整齊地站起來,一個個臉上全是「風蕭水寒,一去不還」的神態。

  方孟敖大聲喝道:「不關你們的事,統統坐下!」

  這一次所有的飛行員都沒有聽他的命令,一動不動挺立在那裡。

  方孟敖心裡一陣溫暖,也不再強令他們,對法官說道:「庭上。6月19日不轟炸開封的案子,原來是國民黨黨員通訊局審理。我有兩件重要證據在通訊局徐主任手中。請法庭調取,我向法庭說明不轟炸開封的緣由。」

  法官立刻望向徐鐵英,徐鐵英連忙拿起了公文包:「哪兩件證據?」

  方孟敖:「照片。」

  徐鐵英從公文包裡翻出了兩個信封套。法庭書記員走了過去接過,立刻又走過去遞給方孟敖。

  方孟敖從第一個封套裡抽出一疊照片:「這是6月19日我在開封城上空一千米、八百米和五百米航拍的照片,請法官、公訴人、陪審員共同驗看。」說完,便遞給了那個書記員。

  書記員拿著那疊照片走到法官席邊雙手遞給法官。

  法官:「同意被告請求,公訴人、陪審員共同驗看。」

  徐鐵英和曾可達都站起來,一個情願,一個不情願,都走到了法官席邊。三雙眼睛同時望向那些照片。

  ——開封的全景圖,到處是古跡民居,多處炮火。

  ——開封城的局部區域圖,開封鐵塔已清晰可見。

  ——開封城的幾條街道,到處是驚慌湧動的人群。非常清楚,全是百姓。

  方孟敖:「請問庭上是否看完?」

  法官:「被告人,你呈堂這些照片試圖說明什麼問題?」

  方孟敖:「說明我為什麼下令不許轟炸開封。民國二十七年6月5日,日本侵略軍出動飛機二十三架次對我開封實施無分別轟炸,炸死炸傷我中國同胞一千多人。開封城百姓房屋毀於彈火一片焦土,數十萬同胞流離失所無家可歸。請你們再看看那座鐵塔。那是建於宋仁宗時期的古塔,當日遭受日軍六十二發炮彈轟擊,中部損毀十餘丈!抗戰勝利也才三年,竟是我們的國軍空軍作戰部下達跟日本侵略軍同樣的命令。名曰轟炸共軍,實為聯合國早已明令禁止的無分別轟炸!我現在倒要問,這個命令是誰下的?我們不對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同胞施行轟炸倒成了危害國家安全罪?!請問公訴人,《陸海空軍刑法》哪一條能夠給我們定危害國家安全罪?!請你現在就回答我!」

  曾可達蒙在那裡,嘴唇微微顫抖。

  法官適時地接著問道:「被告人第二份證據!」

  方孟敖這時眼眶已微微濕潤,從第二個封套裡抽出一張照片。

  書記員已是小跑著過來接過照片又小跑著踅回法官席,直接擺在桌上。

  三雙眼睛同時望去——太熟悉了,這是那張世界各大報紙都刊載過的1937年8月13日日軍空軍轟炸上海外灘,到處廢墟、到處死屍的照片!

  方孟敖不待發問,望著法庭的上方:「1937年8月13日,日軍空軍轟炸我中國上海。我母親,我妹妹,同日遇難……」

  法庭上一片沉默。

  方孟敖望向法官席,大聲說道:「這就是6月22日我命令大隊不轟炸開封城的理由。你們可以判我任何罪,但是不可以判我身後任何一名飛行員的罪。他們都是中國的兒子,他們不殺自己的父老同胞沒有任何罪!陳述完畢。」

  一聲號啕,是那個陳長武哭出聲來。

  緊接著所有的飛行員都哭了,有些帶著聲,有些是在吞淚。

  「肅靜!肅靜!」法官的法槌敲得如此無力。

  「不要哭!」方孟敖第一次向飛行員們喝道,接著放低了語氣,「值嗎?弟兄們!」

  哭聲漸漸收了。

  那法官這時重敲了一下法槌:「中華民國特種刑事法庭,6月19日方孟敖違抗軍令案,共黨林犯大濰間諜危害國家安全罪案,侯犯俊堂特大走私貪腐案現在宣判。全體肅立!」

  曾可達和徐鐵英都回到了自己的席位,站在那裡。

  侯俊堂強撐著站起來,林大濰也慢慢站起來。

  法官手捧判決書,大聲宣判:「茲判決林犯大濰死刑,立即執行槍決!茲判決侯犯俊堂死刑,立即執行槍決!茲判決方孟敖及其實習飛行大隊即日解除現役軍職,集體發交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另行處置!」

  這太出人意料了!法庭上寂靜得像一片荒野。

  法官:「執行!」

  兩名法警挽起了侯俊堂向庭外走去。

  另兩名法警剛過來要挽林大濰,林大濰向他們做了個請暫緩的手勢,慢慢轉過身,向著站在那裡的方孟敖和那排飛行員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這才讓法警挽著向庭外走去。

  「反對!堅決反對!」曾可達終於醒過神來,對法官大聲喊道,「法庭如此判決顯系枉法!本公訴人代表國防部表示強烈反對!」

  法官拿起了剛才接電話的記錄遞給書記員,小聲道:「給他看看。」

  書記員拿著記錄走到曾可達身邊遞了過去。

  曾可達接過記錄,看了幾行,臉色立刻凝重了。

  一個聲音,是那個他無限崇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今日之判決,是我的意見。請轉告曾可達同志,希望他不要反對。蔣經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