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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4

  法官沒有說「反對有效」之類的話,望向曾可達:「公訴人剛才所指,有無證據?」

  曾可達:「殺了侯俊堂,尤其是殺了林大濰,證據自然沒有了。」

  法官:「公訴人的意思,是不是說,侯俊堂、林大濰和方孟敖違抗軍令涉嫌通共有證據鏈接?請表述清楚。」

  「回庭上,是。」曾可達開始了直擊要害的表述,「今天是兩案並案審判,這是中央軍事委員會和中央黨部聯席會議昨晚的決定。作為黨部的代表,徐主任好像是忘記了這一點。方孟敖違抗軍令涉嫌通共的案子尚未進入審訊程序,為什麼就提前要求法庭將侯俊堂、林大濰兩案結審?而且還要立即執行死刑。方孟敖公然違抗軍令率隊不轟炸開封共軍,既不是侯俊堂的指令,那麼是誰的指令?除了共產黨,還有誰會給他下這樣的指令?空軍作戰部直接負責傳達指令的就是這個共軍匪諜林大濰!徐主任就不想問清楚,林大濰有沒有暗中給方孟敖下達不炸開封的指令?」

  法官:「對公訴人之提問,陪審方兼辯護方需做正面回答。」

  徐鐵英:「我只能用調查證據回答。從6月23日到7月5日,本人代表全國黨員通訊局並聯繫了保密局和空軍有關部門,調閱了大量檔案材料,並未發現方孟敖與共黨有任何聯繫,更未發現方孟敖與林大濰有任何接觸。公訴人如果懷疑方孟敖與林大濰系共黨同黨,現在可以當庭質詢。」

  法官:「同意。被告人林大濰起立接受公訴人質詢。」

  一直靜靜坐著的林大濰慢慢站起來。

  曾可達走到林大濰身邊,既沒有像對方孟敖那種逼視,更沒有像對侯俊堂那般強悍,語調十分平和:「談主義,各為其主,我理解你。可我現在不跟你談主義,只跟你談做人。你既然信奉了共產黨,就該在共產黨那裡拿薪水養自己、養家人。一邊接受黨國的培養,拿著黨國給你的生活保障包括醫療保障;一邊為並沒有給你一分錢給養的共產黨幹事。端黨國的碗砸黨國的鍋,這樣做人你就從來沒有內心愧疚過嗎?」

  林大濰開口了,聲音很虛弱,但是比曾可達那種平和更顯淡定:「既然你不談主義,我也不談主義。國民黨和共產黨,誰的主義是真理,歷史很快就會做出結論。我回答你關於做人的兩個問題吧。第一,你說是國民黨給了我生活保障,請問國民黨給我的這些生活保障都是哪裡來的?你無非是想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那套封建倫理,不要忘了,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已經在辛亥革命中被推翻了。孫中山先生說過自己是君了嗎?說過大家都是拿他的俸祿了嗎?你問我,我這就告訴你,你們,包括你們的蔣總統所拿的俸祿都是人民的。」

  曾可達明白這個時候任何動怒都會在氣勢上先落了下風,強忍著以冷靜對冷靜:「你這是在迴避我的質問。沒有政府哪來的人民?你的哪一分錢是哪一個人民親手給你的?」

  林大濰:「是。每一分錢都是通過政府從人民那裡拿來的。可你們的現行政府拿了人民的錢又為人民想過什麼,做過什麼?侯俊堂就站在這裡,難得你們今天也知道要審他了,可還有千千萬萬個侯俊堂,你們都會去審嗎?」

  曾可達:「我就想聽你這句話,尤其想讓你活著,讓你看看我們是怎樣把一個又一個侯俊堂都抓出來受審。《陸海空軍刑法》特赦條例,凡國軍人員通共者只要幡然悔悟,自首反正,可行特赦。你的案子是建豐同志親自過問的,建豐同志有交代,只要你自首反正,我們可以立刻讓你和你的家人到國外去,政府提供一切生活保障。也不要你再為哪個黨幹任何事。看看你的這頭白髮,看看你的這個身子,才四十幾歲的人,你已經夠對得起共產黨了。」

  林大濰微微笑了:「你們的調查也太不認真了。我林大濰曾經有一個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軍統殺了。這十年我連婚都沒結過,哪來的家人。至於我個人,我也不想說自己多高尚的話。這次受了刑怕我死去,中統方面給我做了治療檢查,問問你們的徐主任,他會告訴你。我這樣的人還值不值得你們送到國外去,接受你們的安排。」

  曾可達望向了徐鐵英。

  徐鐵英翻開了林大濰那件卷宗:「據7月2日空軍第一醫院出具之病歷診斷,林犯大濰患有多種疾病:一、十二指腸潰瘍兼糜爛性胃炎病史五年;二、長年神經官能症導致重度抑鬱症,失眠史已有三年;三、初步透視,肺部有大面積陰影,疑為肺結核晚期。判斷:該病人生命期在三到六個月。」

  曾可達臉色變了,語氣也變了,對著林大濰:「因此你連共黨地下工作條例也不顧了,公然利用國軍空軍作戰部電台直接向華野共軍發送軍事情報!自己要死了還拉上了方孟敖這個你們發展的無知黨員,公然違抗軍令,坐視國軍大片傷亡,就是不向共軍投放一枚炸彈!回答我,是不是?」

  方孟敖倏地站起來,雙腿一碰,挺得筆直,望著前方被告席上那個頭髮花白背影羸弱的林大濰,儼然是在行注目禮。

  他身後的飛行員們緊跟著倏地站起來,雙腿同時一碰,挺得筆直,所有的目光也都隨著他們的教官向那個林大濰行注目禮。

  曾可達眼睛一亮:「敢作敢當,好。方孟敖,有什麼就承認什麼。說吧。」

  方孟敖卻一聲不答又坐下了。

  飛行員們緊跟著也都又整齊地坐下了。

  曾可達氣得望向法官。

  法官:「方孟敖,對你剛才的行為做出解釋。」

  方孟敖獨自站起,答道:「報告法官,坐久了,就是想站一下。」答完又坐下。

  那法官其實早已看出了,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員們這是在通過對那個共黨林大濰示敬,故意給曾可達又一個難堪。審案就怕這樣的糾纏,法官也無可奈何,於是冷靜地提醒曾可達:「公訴人,讓被告人林大濰回答你剛才的質詢吧。」

  曾可達只好把目光又轉向了林大濰。

  林大濰顯然也被剛才背後那些人的反應觸動了,盡力調起體內殘存的那點精力,提高聲調,下面這番對話一定要讓那些不炸開封的飛行員聽到:「我前面已經說了,我並沒有那麼高尚,可也沒有你說得那麼不堪。我現在回答你:第一,本人常年患病,為什麼直到三天前你們才知道呢?這是因為本人沒有一次享受你所說的國軍醫療保障。每次我都是拿自己的錢到民間的診所看病。第二,自知生命不長,因此鋌而走險,違背了我黨的地下工作保密規定,公開發報,因而暴露。這些天我也想過,要是自己還能好好活著,會去冒這個險嗎?未必。由此可見我還是個有私心的人。第三,我再有私心,也不會因為自己生命不長拉別人一起去死。無論是自己的同志,還是空軍作戰部共過事的那些人。我在進入你們內部以前,曾經跟隨我黨的周恩來副主席工作,他對我們的要求很明確,除了完成組織的任務,絕對不許做任何違背道德有損形象的事情。這一條,是順便回答你關於我黨和我個人做人的問題。」

  整個法庭,真正認識共產黨員的人少之又少,這時都用十分複雜的目光望著林大濰,許多人第一次在心裡問道:原來這就是共產黨?

  尤其是挺背坐在方孟敖身後的那排飛行員,看完林大濰又望向高大背影的方孟敖,一個個都在心裡問道:我們的教官會是共產黨嗎?有點像,可又不太像。

  曾可達這時腦子裡冒出來的竟是建豐同志要求他們必看的《曾文正公全集》,想起了曾國藩臨死前常說的那句「心力交瘁,但求速死」,然後莫名其妙地向林大濰問了最後一句話:「你是不是湖南人?」

  林大濰淡然一笑:「我是浙江奉化人,你們蔣總統的同鄉。」

  曾可達再也無語,沉默了片刻,把目光慢慢轉向了依然挺坐在那裡的方孟敖和那些飛行員,接著大步向方孟敖走去。

  「佩服是嗎?」曾可達望著依然並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也佩服。佩服他,卻不佩服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不想知道。」方孟敖還是望著前方。

  「你必須知道!」曾可達終於發怒了,「率領一個飛行大隊奉命轟炸敵軍,所有飛機上掛的炸彈一顆不少全部帶了回來。為共產黨幹事,卻讓國民黨的人救你!你現在還想說『不想知道』嗎?」

  方孟敖終於慢慢把目光望向他了:「想知道。說吧。」

  曾可達:「你有個當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的父親嘛。就這一點我不佩服。和那個林大濰比一比,你不慚愧嗎?」

  方孟敖:「庭上,我要求公訴人現在退到席上去。」

  曾可達:「你說什麼?」

  方孟敖:「請法庭接受我的要求。」

  法官不得不說話了:「說明要求的理由。」

  方孟敖:「本人的檔案就擺在他的席上,請公訴人去看清楚了。我的檔案上寫得很清楚:母親,亡故;父親,空白。本人並沒有什麼當行長的父親。」

  曾可達:「可笑!你說沒有就沒有了?我告訴你,從6月23日到今天,你父親在北平分行的副手已經四次飛抵南京,中央銀行、財政部,甚至連負責調查你案子的黨員通訊局都去過了。就在幾個小時前,那個崔副主任還去拜見過我們的徐主任。徐主任,這你不會否認吧?」

  徐鐵英定定地坐在那裡,並不接言。不是那種被問倒了的神態,而是那種對曾可達這突然一擊並不在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