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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1

  入了中統這座八卦爐,必煉幾層功夫。第一層是不露聲色,這是基本功,又稱必修課,為的是使對方看不出你的態度,也摸不清你的底細。第二層是該露則露,這是坐到相當位子的人才能具有的本事,因打交道的對方往往已是高層或高手,該有的態度得有,該露的底細得露,講究的是分寸拿捏,隨時忖度。到了第三層便是隨心所欲不逾矩了,能做到這一層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從中統還是調查科的時候便開始摸爬滾打一直幹到現在,舉動皆成職業,言行無不中矩,大浪淘沙,走了多少人,卻少他不得,譬如現任局長葉秀峰;還有一種,本是社會名流,又系黨國元老,腹有詩書,因當局倚重而用,時常犯一些「從道不從君」的書生氣,上邊也奈何他不得,譬如曾經當過局長的朱家驊。徐鐵英雖也在中統幹過十多年,手段火候都夠了,卻因走的一直是他那個曾經當過副局長的本家老牌特工徐恩曾的路子,唯上勝過幹事,私念重於職業,便總到不了第三層境界。

  此時的國民黨中央黨員通訊局聯絡處辦公室內,崔中石正等待著徐鐵英的態度。眼前的這個崔中石,說白了就是徐鐵英這號人的財神爺,受惠已非一日,作偽便無必要。望著那一箱十萬美金,徐鐵英收了笑卻並不掩飾自己的渴望,十分推心置腹:「要是在昨天以前,這箱東西我一定代弟兄們收下。可今天我不能要了。小崔,問句話,你一定要如實告訴我。」

  崔中石也嚴肅了面容:「主任請問,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實相告。」

  徐鐵英:「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那些人走私倒賣民生物資的事和你們行長有沒有牽連?」

  崔中石:「主任問的是哪方面的牽連?」

  徐鐵英:「有哪方面的牽連就說哪方面的牽連。這可對今天下午開庭救你們大少爺至關重要。」

  崔中石何等精明,立刻答道:「主任是通人,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賬肯定要在我們北平分行走。背後牽涉到宋家的棉紗公司和孔家的揚子公司,我們行長也不能不幫他們走賬。但有一點我可以向主任保證,走私倒賣民生物資的錢,我們北平分行包括我們行長本人,沒有在裡面拿一分一厘。主任,是不是昨天北平學潮的事,給救我們大少爺添了新的難處?」

  「你不瞞我,就算犯紀律我也得給你露點風了。今天下午開庭,你們行長大少爺的案子跟空軍走私的案子並案了。」說到這裡,徐鐵英神態立刻嚴峻起來,「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那些人做得也太不像話!前方軍事那麼吃緊,他們還敢在後方這麼緊吃。居然還跟空軍方面聯手,將作戰的飛機調去運輸走私物資!北平昨天一鬧,弄得美國人都發了照會,接班的那位趁機插手了。原定由我們中統調查審理你們大少爺的案子,現在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接手了。他們主訴,我們倒變成了配合。一件空軍走私貪腐案,一件你們大少爺涉嫌通共案,直接、間接都牽涉到你們行長。這個忙,我怎麼幫?」

  崔中石沒有立刻接言,掏出煙抽出一支遞給徐鐵英,等他似接非接地拿到手裡,立刻又點燃了打火機候著,幫他點上。這時該說的話也已經斟酌好了:「主任,如果不是到這個節骨眼上,有句話我永遠也不會說,只會接下來替主任去做。可現在我必須跟主任說了。」

  徐鐵英靜靜地望著他,等他說。

  崔中石壓低了聲音:「主任知不知道,空軍作戰部那個侯俊堂在民食調配委員會掛鉤的幾家公司裡有多少股份?」

  徐鐵英此時當然不會接言,目光卻望向了辦公桌上那疊空白的公文紙。

  崔中石立刻會意,抽出筆筒裡的一支鉛筆,彎下腰在公文紙上寫下了「20%」幾個大大的阿拉伯數字。

  徐鐵英的瞳孔放大了。

  崔中石接著說道:「這件事,無論法庭怎麼審,也審不出來。因為他的股份都是記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名下。槍斃了,侯俊堂自己也不敢說出來。主任您說,法庭要是判了侯俊堂死刑,這些份子該歸誰?」

  徐鐵英定定地望著崔中石。

  崔中石用筆在那「20%」後面畫了一條橫線,接著寫了一個大大的「您」字!

  「主任能否等我說完。」崔中石爐火純青地把握著節奏,以使徐鐵英能夠舒服地保持沉默。橡皮擦現成擺在公文紙邊,崔中石拿起慢慢擦掉紙上的鉛筆字,接著說道,「我們行長是為了兒子,主任干了半輩子也應該為兒女們想想了。您的家眷已經去台北,聽說尊夫人帶著四個孩子還是租著兩間民房。往後總得給他們一個住處,還有四個孩子,總不能讓他們輟學。我管著賬,我知道,他們那些人撈的錢可是子孫五輩子也花不完。主任信得過我和我們行長,您就當我剛才說的話從來沒聽到過。事情我們去做,兩個字,穩妥。」

  徐鐵英歎了口氣:「你真不該跟我說這些呀。下午的庭審,侯俊堂如果真判了死刑,我倒變成無私也有私了。再說,殺了侯俊堂也未必能救出你們家大少爺。所謂通共的嫌疑我倒是替他查清楚了,絕對沒有。可就一條『戰場違抗軍令』的罪名,鐵血救國會那個曾可達也不會放過他。」

  「就『違抗軍令』這條罪名不能成立!」崔中石緊接著說道,「我們大少爺是筧橋航校的教官,一直只有教學的任務,沒有作戰的任務。尤其這一次,空軍作戰部下達的轟炸任務是給空一師一大隊、二大隊的。只是因為侯俊堂將這兩個大隊都調去空運走私物資了,才逼著我們大少爺帶著航校的畢業實習生去轟炸開封。這本就是亂命令!主任抓住了這一條,我們大少爺『違抗軍令』的罪名便自然不能成立。」

  徐鐵英的眼神有些陌生了,平時只知道這個文縐縐的上海人是個金融長才,現在才發現他對政治也深得肯要。既然如此,任何虛與委蛇都成了多餘:「看來侯俊堂是非死不可了。離開庭還有一個小時,曾可達押著人從杭州也該到了。我得去法庭了。」說著就埋頭收拾材料往公文包裡裝。開頭說要退還崔中石的那只裝著十萬美金的箱子,此時也不再看一眼,倒像是忘了。

  「一切拜託主任!」崔中石片刻不再延宕,拱了拱手疾步向門口走去。

  門從外面開了,那個秘書顯然一直守在門口。崔中石向他一笑,消失在門外。

  等秘書把門又關了,徐鐵英已裝好了出庭的材料,接著打開了崔中石送的那隻小皮箱。

  ——皮箱裡擺在上面的竟是一套質料做工都十分講究的西裝,領帶皮鞋一眼便能看出是法國進口的名牌。拿開那套西服,才露出了一扎整齊的美元!

  徐鐵英捧起那扎美元,看了一眼第一張上的華盛頓頭像和面值「100」的字樣,便知道這厚厚的確是一千張,確是十萬元。出人意料的是接下來他竟將這扎美元裝進了印有「中國國民黨中央黨員通訊局」文字的一個大封套裡,封了口,又拿起通訊局聯絡處的印章在封口處蓋了一個大大的紅印,拿起筆在封面上寫上了「賄金」兩個大字,一併裝進了他那個大公文包。做完了這一切,他才提著公文包向門口走去。

  開了門,那孫秘書已經拿著一把偌大的雨傘低頭候在那裡。

  徐鐵英:「下雨了?」

  孫秘書:「報告主任,一直在下。」答著便去接公文包。

  「鬼天氣。」徐鐵英把公文包遞給了他,「去法庭吧。」

  儘管骨子裡依然是軍法統治,畢竟面子上國民政府已宣告進入「憲政」時期。因此雖是特種刑事法庭,從陳設到程序還得仿照英美法的模式:正中高台上「審判長」牌子後坐著的是最高法院專派的法官;高台左側公訴人席上坐著的赫然是曾可達,身前檯子上「公訴官」那塊牌子,標誌著他國防部公訴人的身份;高台的右側檯子上擺的兩塊牌子便有些不倫不類了,一塊是「陪審官」,一塊是「辯護人」,二者如何一身?坐在兩塊牌子後的徐鐵英在這場庭審中既是紅臉又是黑臉,身份著實有些曖昧。

  被審的人還沒押上法庭,作為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公訴方的曾可達和作為中統辯護方的徐鐵英目光就已經對上了。

  曾可達的目光明顯是在警示對方自己所代表的鐵血救國會今天殺人的決心,任何的偏袒和包庇都救不了今天軍法審判的人。

  徐鐵英卻報以一笑,毫無敵意。接下來便是從公文包中掏出卷宗在桌上慢慢整理。

  曾可達還在琢磨徐鐵英這一笑的含義,法官的法槌已經敲響了:「『6·19涉嫌通共案』『7·5空軍走私案』現在開庭!帶被告人上庭!」

  兩個戴著鋼盔的法警拉開了步入法庭的兩扇大門。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方孟敖,跟在他後面的便是排著整齊隊列的那些飛行員。儘管是上法庭,他們還是邁著標準的軍人步伐,以致那些肅立分佈在法庭各個位置頭戴鋼盔的法警和憲兵都一致向他們投來了注目禮。

  緊接著,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員們都被領到了被告席依次坐下。不過方孟敖的席次單獨在前,飛行員們在他的後面坐成一排。

  曾可達的目光立刻逼視過來。

  剛才還挺直腰板坐著的方孟敖忽然抬起右腿架在左腿上,回應曾可達逼視的目光。

  更可氣的是,唰的一聲,方孟敖身後的飛行員們同時整齊地抬起右腿架在左腿上。

  「徐主任!」曾可達望向了徐鐵英,「你的當事人現在還如此藐視法庭,對此你有何辯護?」

  徐鐵英不得不表態了,望向方孟敖:「本陪審兼辯護提醒當事人應以戒慎之態度接受庭審!」

  方孟敖卻並不買他的賬,腿仍然沒有放下來,身後的飛行員們的腿自然都不會放下來。

  曾可達和徐鐵英幾乎同時望向了高台上的那位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