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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越俎代庖

  等哄了荊南依睡下之後已是月上中天,星光萬點,蘇穆走出荊南依的寢殿,迎面就見等在夜色之中的葉蘭,因是等了頗久,此刻她的外衣已有了被露水打濕的痕跡,而她堅持靜候,等待著他的出現。

  蘇穆逼著自己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到不相干的一棵高大槐木之上,就聽她開口道「蘇穆君,蘭兒替巍鳴君請罪……」

  心下苦笑,她此行的目的果然未超過他的預料,蘇穆擺首淡淡道「你不必替巍鳴君來做這一遭的說客,我不想聽。你想說的,我也不必聽。」

  葉蘭著急解釋「此事雖未證實,但蘭兒也確有耳聞……」

  蘇穆蹙眉,勉強壓下心底的不快,拔高音量反問她道「難道蘭兒也相信是依依以女兒名節,恬不知恥,騙取聯姻?」

  「蘭兒不是此意。」葉蘭急急否認。

  「那就不要多說什麼了,」蘇穆乾脆地打斷她的話,「我夢姑姑香消玉損,屍骨未寒,蘇穆可以放下,因蘇穆知曉,是懿滄群權斗所致;我荊南百姓,十六年受制裁之苦,民不聊生,蘇穆也可以放下,因蘇穆相信,巍鳴宅心仁厚,必為仁君。」

  葉蘭心念一動,頷首表示欣賞「蘇穆君深明大義,攜大夫情懷。」

  「可是,」蘇穆語意堅定,不容變更,「然而,玷污依依名節,譭謗依依聲譽,蘇穆絕不做寸步之讓。我的至親,夢姑姑已然千夫所指,蘇穆無力抗爭,如今,倘若讓依依重蹈姑姑覆轍,蘇穆難以面對泉下雙親,不若自絕於荊南世家!」

  葉蘭欲再勸「兄長,事情尚未至此,萬不可鑄成大錯啊……」

  蘇穆苦笑擺手,示意她不必再往下多說「為兒女情長,我是錯,為世家榮辱,我也是錯。如今,為血緣胞妹,我還是錯。但這一錯,蘇穆肝腦塗地,決無更改。」

  「兄長……」

  蘇穆轉身背對著葉蘭,其意不想和她再爭什麼「你回去告知他吧,這是我能為荊南世家唯一所爭了。」

  葉蘭一歎,知他主意已定,心如磐石不可轉,只能掉頭離開。

  在她離去之後,含露從樹後陰影處走出,望著二人分道揚鑣的背影,目中若有所思。

  別了葉蘭之後,發現安然熟睡已是難事,蘇穆索性直奔書房,打發天色亮起之前那些漫長時光。抬頭望著牆上滿滿書簡,那些記載歷朝歷代的古籍難解他滿腔憤懣之情,他抽出腰間所戴佩劍,以游龍之姿在書房之內起舞,刀光劍影,身影無章,滿架書牆在劍下散落,書寫著舞劍之人此刻紛亂的心境。

  靜候已久的含露在這時從外走入,見蘇穆拄劍在地,微微氣喘,環視著滿地凌亂的冊頁,黯然道「書卷多情似故人,世事相違每如此。真是滿紙荒唐言,滿目狼藉事。」

  含露這才出聲「亂象心生,看來蘇穆君尚在猶豫?」

  蘇穆回頭見是她,便反手收起長劍,反覆觀著其上寒光,暫未言語。

  「蘇穆君可記得初心?」含露緩步走近,語調依舊輕柔,卻誘著他往記憶之初回溯,「蘇穆君十歲,便親睹家破親亡,不得不忍辱負重,肩負興家旺族之責,每日天光未亮便晨起讀書,至月明星稀尚在偷偷習武。十五年來,風雨無阻,從未懈怠,心中從未有過自己,只有荊南復興。」

  蘇穆神色複雜「娘子此話如利劍,直戳我心。沒錯,這世間只有荊南世家,而無荊南蘇穆。」

  「所以,」含露迫視著他的眼,步步緊逼,不肯退讓須臾,「天將降大任,必定給您一條斷情絕愛之路,君臨天下,才是您的真正宿命。」

  蘇穆臉色一凝,褪去一切異樣,再無悲喜「如今,蘇穆只想做兄長之事,已無爭權之心。」

  含露並沒有因此放棄勸說他的大計,殷殷再道「無論初心為何,但凡發兵,我荊南皆被天下視為謀反,不如重拾當年志向,籌謀而為。」

  蘇穆擺手止住她「蘇穆不介懷世人評判,只問是非對錯。守護依依,蘇穆當為,其他的,蘇穆不為。娘子不必多言,退下吧。」

  含露還要再說,卻見他眉間多了些不耐和厭惡之色,暗自心驚,忽然意識到如今的蘇穆已非她從前認識的那個蘇穆,他少了野心,卻多了濟世為民的抱負,這抱負對於政客而言,無疑是多餘的。

  含露隱忍作揖,告辭離去,走到庭院之內回望書房內還在練劍的蘇穆最後一眼,剎那間百般心事忽的齊齊湧上心頭,他們甘苦與共的從前怎能輕易就被抹殺,他的雄心壯志怎可如此輕易就被擱下。含露回首望去,嘴角浮起一個稀薄笑意「含露追隨蘇穆君,十五個春秋了,青春芳華,有多少個十五載?可含露不悔,含露生而為人,就是為了助蘇穆君一統悠然河南北,為天下百姓謀得一位盛世明主。宏願大志,誓死不改。」

  含露看起來像是疲憊到了極點,神色卻一點點變得篤定「蘇穆君只是在這紛爭中,倦了,累了。含露不畏,就讓含露替蘇穆君蹚過這血海屍山。若要千夫所指,就衝著含露來吧。」

  主意已定,其餘不過是時間和手段的問題,含露站於原地沉思片刻,忽的抬眼,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穿過深幽曲徑和蜿蜒長廊,最終停在一間柴房門口,垂眸掃遍四周,確定無人跟隨後她才推門進去。

  屋內黢黑,並無他人,只一個被綁在石柱上的飛塵而已,此刻的他受刑方畢,衣衫襤褸,身上傷口遍佈,血跡斑斑,一旁的桌上擺放著十數個大大小小的瓶子,瓶身外壁沾滿了血跡。瓶子旁邊,是一個個布偶。

  飛塵虛弱地抬起頭,望向含露,雙唇因失血而皸裂慘白「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能放我走……」

  含露一笑「恐怕,有耽擱一些日子了。」

  飛塵一向玩世不恭的臉上,第一次現出了驚恐的表情。

  處理完飛塵之後,含露匆匆趕往自己居處,在門口遇到了一臉行色匆匆的辰星,見到她現身才鬆了一口氣「含露娘子,麻煩您去看看郡主吧,郡主像是病了……」

  含露神色一緊,將帶血的瓶子藏入袖中,二話不說便隨著他一道趕去荊南依寢殿,蘇穆先他們一步趕到這裡,正守在荊南依的床邊,緊盯著為她診脈的大夫,連聲道「依依如何?」

  「稟蘇穆君,郡主乃是心緒混亂,時而神志不清。是因憂怒傷腑臟,郡主又急火攻心,難於疏導。」大夫恭聲回道。

  辰星憂心忡忡地建議「郡主……要不要讓那苦海來看一看?」

  蘇穆斷然否決「不能再讓那些人靠近依依半步!」

  因為實在擔心眼下荊南依的身體狀況,也顧不上什麼男女大防,蘇穆起身闊步走到屏風之後,一把掀開那重重疊疊的帷幔,舉目望去,床上的荊南依披頭散髮,神色恍惚,仰首對著進來的他粲然一笑,癡呆如稚子孩童一般,笑嘻嘻地說「穆哥哥來啦。」

  蘇穆心內一痛,想不到從前珍之惜之的胞妹會變成眼下這副模樣,話未出口先顫聲叫了聲依依。

  荊南依神神秘秘地揪住蘇穆,朝他身後張望,見他身後沒人,才悄聲道「噓,穆哥哥,悄悄的,給你看樣好東西。」

  蘇穆勉力一笑,撫著她頭髮柔聲道「什麼?」

  荊南依從枕下翻出一隻小玩偶,遞到他眼下,喜笑顏開道「兄長看,這是有疏葉蘭。」

  蘇穆垂眸掃過,眼皮頓時一跳,只見那玩偶小小,卻形容俱全,衣衫打扮,儼然一個小小的葉蘭。

  荊南依愛憐地撫著那玩偶,低聲道「夫君不是喜歡她嗎?我就做了個小可愛,放在床上,你說,夫君會不會很欣喜。兄長,你瞧瞧,多好玩,你說可愛嗎?」

  「依依……」

  荊南依臉色突變,指甲狠狠掐住那玩偶,玩偶的臉在她掌中一點點變形,她咬著牙齒惡狠狠道「她可愛,難道比我還可愛,我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蘇穆心痛難忍,展臂將神思恍惚的她擁入懷中,彷彿想借此替荊南依擋去外面一切危險,如此良久,直到荊南依哭聲漸熄,昏昏沉沉地睡去。他側首,向著身後跟來的含露叮囑道「你們守好她,別讓她傷了自己。」

  含露點頭稱是。

  蘇穆放下荊南依,見她蹙眉沉睡,眉間依稀有不可抹平的褶皺,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像是夢中也在經歷什麼傷心事。蘇穆一歎「人們都說紅顏薄命,我們荊南世家的女子,何止是薄命?」

  含露觀他神色,小心地問「蘇穆君可是想起了當年夢郡主之事?」

  蘇穆眸中一片黯淡「那一幕,蘇穆永遠忘不掉,夢姑姑渾身是血,後心上插著長而鋒利的箭羽,縱身一躍,投河沉江。她對著悠然河畔的男人們怒吼……痛斥他們這些俗物,不配目睹我們荊南世家,桃花印女子的明眸皓齒…原來,那時候夢姑姑就懂得,女兒心,一旦賦予旁人,一生也被困住了。」

  「好好照顧依依。」心疼地看了她最後一眼,難以壓抑的是心底一聲歎息,蘇穆負手離去。

  目送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辰星握拳,也替荊南依憤憤不平「巍鳴如此待依郡主,我們荊南世家絕對不能忍氣吞聲。當年的血債,也一併替君上討回來。」

  含露撫著袖中藏下的那帶血瓶子,若有所思道「有些事情,蘇穆君不忍,我們這些做臣子奴才的,要身先士卒,替主子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