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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無常塢主

  「要下雨了麼?」

  庭院之內,四時花木競相開放,香氣襲人,荊南依百無聊賴地坐在院中高樹的枝椏上,仰頭望著空,赤著的雙足在半空不安分地晃動,醒來時還是個萬里無雲的艷陽,不過一眨眼,陰雲已遮蔽了半邊晴空,地之間頓時灰濛濛一片,欲雨的趨勢。

  荊南依這樣想著,頓生百般無趣,這所謂的花花世界滾滾紅塵,竟還不如鸞傾城有趣。

  自那日從飛塵的籠中逃出,又辭別了鸞傾殿,荊南依一路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但事實也證明,絕美的容貌也會為她招來好運,她雖口不能言,卻憑著優美的舞姿和傾城容貌,很快便引來無數的裙下之臣趨之若鶩,多的是達官貴族,一擲千金,為睹她一舞,只可惜不能話,令多少人引為憾事。

  一名舞女匆匆走近,在樹下喚她:「姐姐,姐姐,有喜事。」

  荊南依懶洋洋地低頭,看向話那人。舞女歡喜道:「我聽人,無常塢有個在世華佗,能治百病,不定能治好姐姐的喉疾。」

  無常塢,她微一瞬目,想起從前穆哥哥似乎跟她起過,那無常塢是世外之地,專好收留眾叛親離的苦命人,他們蔑視權貴,不屑名利,不願跪拜在高堂之上,只願瀟灑於江湖之遠,奇人異士,各有神通。

  荊南依摸了摸嘴唇,不禁面露笑意,起身踏著緞帶,翩然落到地上,跑至院中盛滿金銀珠寶的水缸前,心想:若是能治好我的病,無論多少錢我都願意給。

  舞女追過來,擔憂地開口:「只是那老頭古怪非常,不肯收錢前來,是,只要見姐姐一面。」她猶猶豫豫地看向荊南依,知面前這名女子雖有傾城之姿,但性格極為古怪偏僻,一時之間也不敢為她拿主意。

  荊南依秋波一轉,嬌俏一笑。

  次日荊南依便依約前來,由人引著進入無常塢的庭院,這一路但見樓閣精巧,曲徑通幽,處處可見造物者的巧思,且三步便設有一機關,若非主人,只怕誤闖者隨意走一步就會血濺當場。荊南依見慣了鸞傾殿的雅致清貴,面上雖不動聲色,心裡卻暗暗驚訝:「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沒想到,這荒山野嶺的,竟然藏著個如此雅致的地方。」

  殊不知她在看景,景中的人也一樣在看她,只見她氣質絕塵,容顏清麗,走來這一路,花似乎都已不再成為花,她成了這滿庭芳華中最嬌艷不敗的一株牡丹。

  無常五子之一的苦海正在院中搬挪藥材,漫地名貴的人參、鹿茸如同柴火一般隨意亂放,隨行的舞女指著苦海,歡喜道:「姐姐,你看,名醫就是他了。」

  荊南依好奇地望向他,童顏鶴髮,當真是世外高人的模樣。

  舞女出聲喚道:「老先生,麻煩您給我們姐姐看看喉疾吧。」

  苦海看也不看這二人,這世間多少人趨之若鶩的美色近在眼前,他卻絲毫不起雜念,只是專注著手上正在做的事情,並不理會,自言自語道:「老頭子還要給我家主人烹茶呢。」

  荊南依定睛一看,見他將人參鹿茸等一起丟入火中,上方架著的一隻陶甕正隱隱沸騰,冒出熱氣來。

  她心裡一笑:「用人參當柴火烹茶,使人參的香氣透過陶器清淺入水,果真奇了。是個縱逸識趣的主子。」

  苦海用扇子煽動火焰,煙霧飄到她面前,嗆得荊南依直咳。舞女忙關切地詢問:「姐姐,你還好吧。」

  荊南依擺了擺手,道:「無妨。」

  此話一處,舞女和她皆是一驚,舞女高興地:「姐姐,您的喉疾……」

  荊南依欣喜若狂道:「我能話了。」

  苦海聞之一笑:「恭喜姑娘了。」

  這時,庭院中飄過一曲悠揚琴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荊南依凝神細聽,略有一驚,喃喃道:「鳴鳳古琴?」

  舞女真地問:「姐姐,鳴鳳古琴是什麼啊?」

  荊南依簡單道:「傳中,俞伯牙鍾子期的古琴,據,能撫出籟之音。」

  見她竟能辨出鳴鳳古琴,苦海不由正眼看向荊南依,面有欽佩之意:「姑娘好耳力,我家主人雖不問世事,卻喜好收集古玩。」

  荊南依聽著那琴聲,辨別著彈琴人此刻的心境,俏皮一笑:「人參鹿茸為柴,撫的又是伯牙子期之琴,我真好奇你們這無常塢的主人,究竟是何種風儀,過的又是什麼日子。」

  苦海欠身道:「我們主人是無常塢主,富甲一方,逍遙自給,不以世家地位論成敗,喜好結交江湖人士。老頭子聽聞姑娘善舞,舞姿舉世罕見,如果可以,請姑娘在塢中盤桓幾日,為我主人獻舞一支,可好?」

  「有何不可,你治好了我的喉疾,我還未謝過你,」轉頭向著身邊的舞女,吩咐她道,「回去,把我的細軟行頭都搬過來,我要在此叨擾幾日。」

  舞女領命稱是。

  當夜,苦海便領著身著羽霓裳的荊南依進入無常塢中,所行這一路卻無燭火照明,只有頭頂明月高懸,充當著這唯一的光源,荊南依且行且笑:「這黑燈瞎火的,我起舞的時候,你們主人看的見麼?」

  苦海笑著解釋:「這您不必擔憂,在主人的無常塢中,以夜明珠裝點,夜晚,夜明珠會發出悠然微光,就如同住在月宮之中。」

  「月中起舞,那我豈不成了月神嫦娥了。」

  苦海撩開了最後一層帷幕,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恭維道:「姑娘的容貌,勝於月神千百倍。」

  被人讚美是她人生最不少見的一件事,她無不得意地步入其中,待目光適應了黑暗之後再凝眸看去,只見長廊盡頭垂著一道輕薄的紗籠,夜明珠或懸掛在空,或鑲嵌在地,其上均罩著輕紗,隨她經過,那輕紗被她衣裙所帶的風撩起,夜明珠一顆顆亮起。

  這一幕讓她覺得驚喜,她越走越快,到最後竟一路嬉笑著赤足跑起來,如獸般狡黠活潑,身前身後灑落一串泠泠笑音,不循規矩,無關禮法,一切皆出自於心。

  無常塢主人傅昊郗坐於紗籠背後,眼見那女子歌舞嬉戲,宛如孩童一般無邪,若她是孩子,她分明卻有成熟女子的儀態,風華絕代,若她是女子,可她的舉止卻爛漫真,超脫常理。傅昊郗從未見過兩種性融合得如此完美的少女,不由坐正身體,凝神注目,嘴角依稀浮起一縷笑意。

  手上握著的明珠不心滑落在地,滴溜溜地滾到她足尖。循著明珠來時的方向,她也注意到了坐在紗籠背後的傅昊郗,並不多麼畏懼,那數粒價值連城的明珠被她漫不經心地踢開,懶洋洋地問:「你就是無常塢主吧。」

  無禮的動作,不知為何由她做來卻格外可愛。

  他從內走出,輕袍緩帶,儒雅非常,雙目一瞬不瞬地望著荊南依,頷首笑道:「正是在下。」

  荊南依冷哧了一聲:「沒出息,膽鬼,躲在暗處嚇唬人,枉費了我這一支好舞。」

  罷轉身便走,傅昊郗覺得可愛,一時興起,悄悄挪足踩住了她身上來時所披的那件白色羽霓裳,荊南依離開被阻,忿忿回頭瞪他一眼:「你幹什麼?」

  「姑娘這件衣服,真是好看。」

  「你喜歡?」荊南依反問他。

  「在下原本也有就這樣的羽衣,只是數日前被宵盜走,不成想原來竟在姑娘身上。」

  荊南依蹙眉:「你意思是我偷了你的衣服?」

  他當即搖頭:「在下並非這個意思,只是覺得,緣分使然,能與姑娘相遇,覺得高興罷了。」

  荊南依也不解釋這件衣服其實是飛塵所贈,當著傅昊郗的面竟脫下羽霓裳,丟給他:「既是你的,那就物歸原主吧,不過,我的衣服給了你,外邊又這樣冷……不如,」荊南依眼睛一眨,心生一計,轉身上前,拽住了傅昊郗的衣帶,他先是一怔,繼而大笑,並不阻止,任她解了他外面的大氅,加在自己身上,見她要走,忍不住喂了一聲。

  荊南依大為不悅,只當他不肯出借,回首怒道:「不過是一件衣服,你坐擁金山銀山,連人參鹿茸都能當柴燒,區區一件衣服都捨不得,真是個氣鬼!」

  傅昊郗面露笑意,覺得面前這女子喜怒由心,當真舉世罕見,且行事驚世駭俗,甚投他的脾性,傅昊郗饒有興趣地望向荊南依,見她竟真的背對著他脫下大氅,心底笑意漸盛,目光一轉,觸及她肩頭的桃花印時,傅昊郗臉色一變,暗暗道:「莫非她就是荊南世家的人,想當年父親贈人那件烏色羽衣,間接斷送了夢郡主的性命……沒想到如今還能見到荊南世家的後人……」傅昊郗不由感慨萬千,「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啊……」

  見荊南依赤足離開,外衣也不曾多披一件,傅昊郗心底湧出一股疼惜之意,喚住她,朝她長揖:「姑娘教訓的是,在下就是個極其吝嗇之人。姑娘既然自己是見過世面的,那麼,不如咱們交個朋友,就在我的無常塢中,替我鑒賞些我的玩意兒。」

  荊南依不無得意地回首:「我原諒你,不過要我留下來,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傅昊郗奇道。

  荊南依眼波一轉,忽然轉利,像是刀劍的殘影映入了她眼底,她冷冷道:「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

  「什麼人?」

  「一個人,」她雙眼微瞇,冷笑著,「一個害我誤我的人。」

  傅昊郗頷首,應得頗為痛快:「無論什麼人,只要你想見,我都能替你尋了來。」

  荊南依就此住下,每也不過是蒔花弄草,閒時便與傅昊郗一道品鑒那些奇珍異寶,人在那富貴鄉待了久了,便是金山銀山在前都提不起興趣,荊南依性愛玩,漸漸也百無聊賴了起來,傅昊郗見她無聊,便讓苦海尋到飛塵的蹤跡,略施計,用煙霧迷暈了他,將他綁來此地向荊南依負荊請罪。

  飛塵原本就為偷了主人的羽霓裳而惶恐,睜眼看到荊南依時嚇得他差點撅了過去。荊南依蹲在雙手被捆的飛塵面前,見他甦醒,得意地拿起一柄刀子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像是渾然不知這動作的危險性。飛塵嚥了口口水,結結巴巴地哀求:「美人……有什麼話好好……」

  荊南依怒向膽邊生,揚手就甩了他一個巴掌,嬌聲斥道:「你個登徒子,都落在我手心了,還敢囂張!現在你主人已經把你的命送給我了……」

  飛塵驚惶的不得了:「塢主?我在無常塢麼?」

  見他害怕,荊南依又笑嘻嘻地蹲下來,像哄孩子似的,邊摸他頭頂簪花邊話:「可不是,我看你這麼愛花,要不然我在你臉上雕一朵吧,多好看啊。」罷便用刀在他臉上胡亂畫了起來,不滿他躲閃反抗,荊南依怒叱道,「你躲什麼躲,你總是躲,讓姑奶奶我怎麼畫啊?」

  飛塵疼得直吸冷氣,不住求饒:「饒命啊,饒命,姑奶奶饒命啊……」

  完工之後荊南依捧著他的臉左右端詳,好不可惜地哎呀了一聲:「糟了,給你刻壞了,要不然我再給你刻一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