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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作為失戀者,我有一個所有失戀者喜歡犯的毛病:喜歡孤獨地待在人多的地方。在喁喁眾聲中哀愁。難怪在非洲的部落裡,一個即將死去的人,會被人圍著,在火圈中跳舞。在哄亂的人聲中死亡肯定好過獨自面對恐懼和哀傷。所以,情人節的晚上,我獨自出去看了一場電影。

  這些年來,雖然沒有瀝川陪伴,我仍然喜歡看電影。為此特意訂了電影院的簡報,有了片子就去看,新的老的無所謂。電影院裡有一排一排的情侶座,我獨自坐在後排,抱著一大筒爆米花。是成龍的喜劇片,很搞笑,電影院裡時時爆發出開心的笑聲。我獨自藏在一群群情侶中,在笑聲裡悄悄流淚。

  我不知道什麼是急性肺炎,也不知道會嚴重到什麼地步,可是,在我面前的瀝川一貫極度要強。從來不願意讓我看見他虛弱的一面。如果能夠,他會極力遮掩,如果不能,他會逃得無影無蹤。可是今天,他的話音那樣虛弱,口氣卻又故作輕鬆。我疑心他的真實狀況只怕比我聽到的還要糟糕十倍。

  回到家裡,看見rene居然在n上,我大喜。連忙把他敲出來:

  「rene! 謝謝你給我電話號碼,我已經給瀝川打了電話了。」

  rene打出英文:「怎麼樣?聊得好嗎?」

  我說:「挺好的。rene,瀝川的急性肺炎很嚴重嗎?他都沒力氣說話。」

  rene:「嗯嗯。他能接電話已經很不錯了。前一陣子他都沒法說話。」

  這樣嗎?怎麼是這樣的呢?我趕緊問:「只是感冒引起的嗎?為什麼不能說話?喉嚨腫了嗎?」

  那頭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

  然後rene似乎說了實話:「……在嚴重的時候,alex需要依賴呼吸機。他的免疫能力很差,所以要很小心自己的身體。不能受寒,不能感冒,不能發燒,更不能感染。」

  我打出一個大大的問號:「什麼是呼吸機?」

  「……就是他呼吸有困難,需要機器來幫助。」

  我的腦海裡,迅速閃出《急診室的故事》。在搶救室裡,眼看著病人窒息了,一旁的醫生眼疾手快,用把小刀割開氣管,插入一個透明的管子。

  這麼一想,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懺悔:「下次我一定很小心!不讓瀝川淋到雨!」

  那邊停頓一下,接著,跳出一張憤怒的紅臉:「什麼?你讓alex淋雨?在這種時候?冬季?」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不能淋雨……」

  真的,那天我一身也濕透了,回家就往床上一躺,心情煩悶,連杯板蘭根都懶得喝,也沒感冒也沒發燒。好好的。我怎麼就這麼健康,抵抗力這麼強呢,真是有點慚愧了!

  rene在那邊仍然不依不饒:「安妮,你為什麼讓alex淋雨?」

  「我們……在雨裡……打架……」

  屏幕震動了一下,rene再次憤怒:「什麼?什麼?你們都多大了,還打架?——對了,瀝川頸上的傷,是不是你弄的?我送a過來前,剛給她剪了指甲了。」

  我小心翼翼地陪罪:「唔……那個……已經一個多月了,還沒好嗎?」

  畫框停止閃爍,半天沒有一行字。

  然後,rene 似乎在歎息:「我一直以為,中國女人比法國女人要溫柔……」

  我飛快地敲字:「我真不是故意的,瀝川老要和我over,我很生氣才這樣的!這是個案,你千萬不要因此對中華民族的全體女生產生偏見喔。」

  橙黃的消息框閃了閃,rene說:「不會的啦。alex總說你是最溫柔最熱情的女人啦。還有你寫給alex的eil,也很溫柔,好讓人感動!」

  什麼?瀝川……居然……

  昏了,我氣昏了,不用照鏡子就知道我滿臉都是黑線:「瀝川給你看我寫的信?我找他算賬去!」

  印象中瀝川沒有那麼壞啊!不會像電影那樣,一個男生收到女生的情書,在寢室裡怪腔怪調地念出來,眾人聽了,哈哈大笑。

  屏幕上閃出長長一段英文,rene說:「不是不是,你別往壞處想。……那段時間alex病得不輕嘛,你的eil都是我念給他聽的。」

  這下輪到我抓狂了:「病得不輕?怎麼病得不輕了?連動都不能動嗎?」

  「也不是啦。就是沒力氣,整天得躺著。」rene避重就輕地說,「不過,安妮,你為什麼不寫英文呢?那些eil太考驗我的中文了!知道我們這些老外讀你的eil有多難嗎?你動不動就寫得老長,還都是意識流,連個標點符號也沒有,我都不知道在哪裡斷句。然後,我只好硬著頭皮往下念,一邊念一邊被瀝川罵,說你的中文肯定沒寫錯,為什麼他就聽不懂……」

  噗——我哭笑不得:「我沒讓你讀呀!也不是寫給你的嘛!」

  rene打出痛苦的表情:「安妮,我的博士論文做的可是《魯班經》叻,我能讀懂文言文,也認得繁體字,但我讀不懂白話文。」

  ——說這話時我正在喝茶,「噗」地一下,噴了一屏的水。

  「不會吧?一般大家都覺得白話文比文言文要容易呀。」

  rene:「那是你們中國人吧。信不信由你,文言文在句法結構上更像英文。總之,你寫的是白話文,簡體字。我只能讀文言文,繁體字。所以,我老要查字典。每次你的eil一來,我得先用一個軟件把簡體變成繁體,然後又去查不認得的字,弄明白拼音,再念給alex聽,alex還老埋怨我念錯了!有時候,你寫的詞我們倆個人都不懂,字典裡也沒有,alex命令我去圖書館查更大的字典。可憐喔,外面下雹子我也得出門!有時候,簡繁轉換出了問題,成了一堆亂碼。我又挨罵,瀝川命令我找人恢復,得花錢請人。總之……那段時間我也很辛苦,你們的愛情我也出了力,你得謝謝我!」

  我懷疑我的耽美小說看多了,怎麼看怎麼覺得rene像個極品小受,忍不住我也趁機欺負他一把:「謝你個頭呀?又不是我讓你查字典的!」

  rene也不介意:「不過,你們倆真是一對呀,那麼地心心相映!每當alex病重,你的eil就寫得特別長,特別sunny。alex那幾年就是靠讀你的eil撐過來的。嘿嘿,你們倆還是絕配,一個硬撐著不回信;一個硬撐著就要寫。互相撐了三年多。最後是我壞的事。從此瀝川罵死我了。」

  我突然明白了:「那個卡是你寄的!」

  rene打出一個羞愧的表情:「我一衝動就寄了。寄了告訴alex,alex說,完了,你肯定不會再寫信了。我還和他爭,我堅決不相信。安妮,你說說看,你都寫了三年了,我們等你的信都等習慣了,一周至少兩封嘛,你父親快去世時,每一封信都黑壓壓地長!結果,突然有一天,你再也不寫了。alex那一個月就瘦了二十多磅,差點沒死掉。當然,我不能怪你,你也不知情。可是,既然決定不寫了,幾個月前,為什麼你又神經兮兮地給alex發eil?真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當時alex滑雪受傷還躺在醫院裡,不顧醫生的勸,說什麼都要來中國。才來幾天呀,又病得快要死掉了!」

  rene一直打的是英文,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中,忽然跳出一行中文,居然還是宋詞,真是把我嚇著了。

  我把字打得飛快:「唉!這說明,我離天使還有一段距離!rene,瀝川究竟得了什麼病?!!!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告訴我吧!」

  rene:「不行不行,這是底線。alex知道了要掐死我的。」

  我不敢太逼rene,逼急了就斷線了,rene好不易打開話閘子,我趕緊把話往遠處扯:「那rene,瀝川病了一直是你在身邊照顧他嗎?你和瀝川很早就認識嗎?」

  rene說:「嗯嗯,我和alex是大學同學,我們還同寢室,是哥兒們。我先認得的alex才認識了leo。alex病的那陣子我在大學教書,比較清閒。再說,leo根本忙不過來,只能是我了。照顧倒談不上,他身邊都有護士。我就是去跟他聊天,讀eil。」

  我問:「那麼,瀝川他病了很久嗎?」

  rene頓時警惕了:「嗯嗯。你別再想從我這裡套話了。」

  瀝川真幸運啊,有rene這樣好的朋友,我趕緊謝他:「rene,謝謝你替瀝川讀eil。我知道不容易,看我學英文學得那麼辛苦就知道你不容易。」

  rene打出一個靦腆的笑:「不謝啦。想當年,若不是為了leo,我也不去學漢語。現在倒好,我的設計風格全成東方的了。leo自己會中文,卻拋棄祖先文化,搞後現代,沒天理呀!……對了,alex淋雨的事兒你可不要跟leo說哦。leo是暴君,很bossy的。現在alex病了,王家的事情都是leo說了算,他更加bossy了。」

  怎麼會呢?其實我對霽川的印象很好,甚至覺得他比瀝川還要溫和。而且,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霽川非常照顧瀝川,雖然有時也吵架,都是好意。

  我趕緊問:「rene,那你告訴我,以後和瀝川在一起,要注意些什麼?我很怕瀝川再生病!」

  rene這回很高興,屏幕上字母歡快地閃著:「真是好丫頭!唔……不要讓他著涼,不要讓他受傷出血,不要讓他摔跤,不要讓他和病人接觸,不要讓他去人多的地方。吃飯前要仔細洗手,刮鬍子不能用剃鬚刀。……」

  長長的一段吩咐,看來rene和瀝川待在一起的時間真是不短,居然知道得這樣詳細。

  我把他的話copy+paste到文本文件:「記下了。那吃的東西呢,有沒有要注意的?」

  rene在那頭說:「我想想……為攝入足夠的維生素,他一天至少要吃兩種水果,三種蔬菜,少吃鹽,少吃油,少食多餐,可以吃少量瘦肉和魚。還有,多吃新鮮的菠蘿。——其實這些都不用你操心啦,alex有自己的廚師,按營養師的配方給他做一日三餐。最最重要的一點:絕對不能碰酒,一滴也不行。」

  冷不防我嘲弄一句:「哎呀,真是公子哥兒,這麼多人伺候著。」

  「沒辦法,自從alex生了病,他們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的。其實alex自己倒是滿獨立的,一回家就不行了。有爺爺奶奶的叮囑,一群人圍著轉,生怕有閃失。alex自然是有空就往中國跑……在北京他自由嘛。」

  豈止是自由,簡直顛倒過來了。在北京的時候,一直是瀝川照顧我,住在一起時都是他起來弄早飯。我很小就開始做家務,因為我爸生活能力特差,碗可以幾天不洗,被子從來不疊,家裡總是亂得跟狗窩似的。我姥姥說,我爸在上海的家裡有保姆,他自己除了讀書和教書什麼也不會,連借個鎯頭都要我媽去敲門。我因此鬱悶地以為將來我嫁出去了,也逃不過當煮飯婆的命。想不到還能過上被人照顧的日子,頓時幸福得找不著北了。把這些告訴瀝川,瀝川還心疼了半天,說我從小太受苦,上帝都難過了,特意派他來照顧我。他一定會好好地照顧我一輩子。我當時沒把這話往心裡去。自從我媽去世,我就悄悄地相信了這樣一條真理,哪怕是你最親近的人,最終也會離開你,一去不復返。

  果然,瀝川這話說了剛剛兩個月,他也從我面前消失了。

  那一年的上半年,我的情緒就像坐了翻山車,忽上忽下,被喜悅和悲憤輪番折磨。

  這個世界,只有瀝川有能力讓我最幸福,也只有瀝川有能力讓我最痛苦。沒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同時做到這兩點。

  想到這裡,我忽然問rene:「rene你說,我和瀝川應不應該在一起?」

  rene立即回答:「當然應該啦!不過安妮,我得告訴你,alex這小子從小就格外倔,拿定了主意就不回頭。連他爸那樣的倔老頭兒,見了他都避讓三分。好啦,我得去看一下我煮的湯,等會兒過來。」

  我坐在椅子上,盯著空空的屏幕,想著rene先頭的一番話,心明明是空的,又覺得有幾千斤重,墜在那裡,無處著落。只覺自己彷彿坐在某個時間的入口處,背後是個深而無底的黑洞。而我的任務,就是要擋住這個洞口,不讓瀝川從中間滑走,從我面前徹底消失。

  我能擋住嗎?

  那五年瀝川一定病得很重,一定臥床了很久,他都不能自己用電腦,還需要旁人念給他聽。那會是什麼病,我已經沒有勇氣猜測了。也許,他已經到鬼門關裡走了好幾圈了……所以,他不肯告訴我,因為他不肯拖累我。

  森森然,我渾身冰涼。不得不跑到廚房去,倒一杯熱水暖和一下。

  回來時,橙黃色的消息框又閃了,rene回來了:「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瀝川很倔,霽川很bossy。」

  「也不是bossy啦。霽川只是主意比較多,往往也比別人的好,所以老想讓別人聽他的。」大概意識到說多了霽川的壞話,rene連忙補救。

  「是啊,霽川挺好的,我挺喜歡他的。」

  「那你,安妮,為什麼不來瑞士?」rene問,「瀝川出院了你就來瑞士好不好?我調你來瑞士總部,發給你和瀝川一樣多的工資。」

  我禁不住笑了。幾年前我和瀝川在一起的時候,瀝川多次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瑞士渡假,長假短假都可以。我一次也沒答應。有點不好意思見瀝川的家人。其實瀝川有自己單獨的住處。但聽他平日聊起來,好像走親戚、逢年過節去爺爺奶奶家、外公外婆家、伯父家、叔叔家、舅舅家、姨媽家和一大堆堂兄堂姐表弟表妹們出去泡吧、旅行、滑雪在他生活當中是件很重要的事……我有點嚇到了。

  「我……外國人嘛……不習慣。再說,我又不會說法語和德語。」

  「他們家所有的人都會說英語呀,而且老一輩的也全能說中文。」

  「嗯……我也有點怕見老一輩的。」我的腦子,不時閃出《孔雀東南飛》裡的句子。

  「別怕別怕,王家女孩子少,老一輩的都很慈愛,尤其是對女孩子,尤其是對瀝川喜歡的女孩子。他們疼你還來不及呢。」

  rene這樣說,好像我是瀝川家的兒媳婦似地,我不禁又鬱悶了:「別說了rene,瀝川和我已經over了。現在他身體不好,我不想讓他難受,他讓我over我就over吧。」

  那邊急忙打出一個磕頭如搗蒜的動畫小人:「安妮你千萬別和瀝川over,我們全家人都求你了!」

  我忽然覺得對方的語氣有點不對頭:「哎,你是rene嗎?」

  停頓幾秒,對話框裡跳出一行字:

  「我是霽川,rene在洗碗。有洗碗機他不用,真是個helpless diy。對這種人,豈能不霸道點?」

  霽川大哥呀!!!我的口張得大大的,震住了:「你……你幾時上來的?」

  「我逗你玩的呢。rene讓我過來看一眼,有沒有新的消息。我剛上來,小秋,你加我的n。」

  頭像換成了一隻貓頭鷹,個人簽名上有一行字:

  「i』not bossy. i just have better ideas.(譯:我不是專橫,我只是比別人有更好的點子。)」

  我飛快地敲字,直入主題:「霽川哥哥,我可不可以現在去瑞士,看看瀝川?」

  那邊,停了很久。接著,顯示出一行字:「我們都盼著你來。可是,瀝川絕對不會同意。他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見你。」

  見我長久不說話,霽川又敲來一行字:「如果瀝川願意見你,六年前他就不會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