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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的下身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流血,也從沒像這次這樣地痛。一覺醒來,又過了中午。起身一看,床單上又有一團濕漉漉的紅色,趕緊到浴室沖澡,洗掉渾身的腥味。

  洗完澡,換上衣服,拿毛巾在霧濛濛的鏡子上擦了擦,裡面浮出一張黃黃的臉,黃得好像得了黃疸;黑眼圈還在老地方。我抹上一層玉蘭油,又掏出香噴噴的粉撲子把臉弄白。然後三下五除二,抹口紅、塗眼影、噴發膠、頭髮刷得又光又亮。

  我對著鏡子懺悔。是的,我,謝小秋,對昨晚的舉止十分羞愧。瀝川明明不要我,我還撒什麼嬌?不是他神經,是我神經!不是他有病,是我有病!我荷爾蒙紊亂,我無原則花癡!我對自己說,謝小秋,你別不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草有蛇,偏打草裡過!你的愛不過是冬天裡的一把火,卻燒了整整六年,燒掉了你的青春,燒燬了你的感覺,燒壞了你的內分泌,難道還沒燒成灰?難道要等著被燒死?

  想到這裡,我衝回臥室,從行李箱裡找出我的救生符——一瓶滿滿的烏雞白鳳丸,認準商標「同仁堂」,就著昨天的剩茶,仰頭吞掉六十粒。我又問自己,為什麼不能恨瀝川?是的,我恨不了他,因為我還欠他的錢,一共二十五萬!雖然從工作的頭一天起我就省吃儉用,每月都寄給那個陳東村律師兩千塊,細算下來,還清這筆錢也需要十年!就連陳東村都打電話來笑我:「謝小姐你這是何必呢?王先生在乎這個錢嗎?他買龍璟花園的公寓,一買就是兩套,上面自己住,下面空一層,就因為怕吵。」不論陳東村怎麼說,我硬把錢塞給他,還逼著他打收據。無論如何,那筆錢讓我爸多活了一個月,讓我多享受了一個月的親情。王瀝川,我愛他沒希望,恨他倒要下決心。這無間地獄,何時才能解脫!

  我打扮妥當,戴上眼鏡,到走廊上走了一圈。瀝川的套房就在我的斜對面。他房間的左邊是王總,右邊是蘇群,再過一間,是張總。

  每天早上八點,cgp都有一個三十分鐘的碰頭會,各部人馬匯報自己的工作進展。不過張少華說我可以不去。因為我是翻譯,實際上只為瀝川一人工作。怎樣工作,由瀝川和我協商著辦就可以了。既然老總發了話,我這個懶散的人樂得清閒。索性一個會也不參加。

  我溜到餐廳,要了一碟辣椒魚塊和一碗紅米稀飯。

  正是午飯時間,我四下看了看,餐廳裡卻沒幾個cgp的人。我只看見了兩個繪圖員,小丁和小宋。其他的好像都到項目現場去了。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慢慢地吃。吃著吃著,眼前忽現一道陰影。我抬起頭,看見了蘇群。

  乍一看去,蘇群長得很有點像劉德華。只是皮膚比劉德華黑,鼻子沒有劉德華高,個子倒是差不多。cgp裡的北方人多於南方人,所以他的個子就算是矮的。聽說他也是建築師出身,不知為什麼又很快改行做起了行政。蘇群的職務是總裁助理,級別上與張總同級,因與瀝川關係密切,大家和他講話都十分客氣,拿他當上司看。他整日地跟在瀝川身後,和瀝川一樣寡於談笑,不像助理,倒像保鏢。

  我以為他也是來吃飯,不料他只要了一杯茶,坐到我身邊。

  「安妮。」

  「蘇先生。」

  「別那麼客氣,叫我蘇群吧。」

  「哦。」

  他喝了一口茶,看著我吃飯,忽然問:「安妮,你以前,認識王先生?」

  「不認識。」我堅決搖頭。

  「可是——」他沉吟片刻說,「你好像……嗯,和王先生,有矛盾?」

  「沒有。他是上司,我是下屬。他說什麼我聽什麼,沒矛盾。」我的語氣斬釘截鐵。

  他冷眼看我,面如寒冰。過了片刻,他說:「昨天晚上我有事找他,正好看見你怒氣沖沖地從他的房間裡跑出來……」

  得,我做了那麼多好事,沒人看見。一做惡就給人盯上了。

  我知道昨晚的事是我有情緒太衝動,只好厚著臉皮狡辯:「沒有的事!王先生說他需要一本字典,我就到我的房間裡去拿給他。」

  他繼續冷冷地看著我。

  「就是這樣。」我唇乾舌燥,雙手一攤,沒詞了。

  「你是翻譯,查字典這種事應當由你來幹,對吧?」他不動聲色地反問。

  「我們對一個詞的翻譯有爭執,所以要查字典。你知道,王先生也認得不少漢字的。」誰說我不能說謊。

  他的語氣驟然變硬,聲調微微上揚:「你確信,你是拿字典給他,而不是用字典砸他?」

  「什麼?砸他?我?我哪敢啊?」這話我說得有點心虛。我的確不記得自己在盛怒之下都做了些什麼。我只記得我把那本字典往他身上一扔,擰頭就走了。想到這裡,我的手心不由得冒出冷汗。那本字典挺厚,怎麼說也有兩三斤吧。如果不提防地扔一下,效果就跟扔一塊磚頭差不多。

  我的嗓音頓時降低了五分貝:「沒有,我沒有……砸他。」

  「還說沒砸,他痛得半天站不起來!那字典上還寫著你的名字。謝小秋,是不是你?」

  這一說我更鬱悶了。那字典是瀝川以前送我的。有次逛新華書店,看見了這本字典,我嫌貴,拿在手上想了半天捨不得買,還是瀝川掏的錢。我於是在扉頁上還寫了「瀝川贈」三個字。後來瀝川走了,我還得用這本字典,一看見「瀝川」兩字就來氣,便又用黑色的記號筆在上面打了一個大叉,又粗又黑,將原字基本覆蓋了。估計蘇群沒看出來。

  我小心翼翼地問:「那他……受傷了?」

  「受傷?他上個月滑雪,腰受了傷還沒好。今天他本來要去現場,取消了。早上的會也沒來。我剛才去看他,他還躺在床上。」

  「那怎麼辦?還不快送他去醫院?」

  「他最討厭醫院。醫院這兩個字,誰都不能在他面前提!」

  這倒是不假,瀝川一貫如此。

  「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幹了?」他幽幽地說。

  「……不是。」一個月六千,還有豐厚的年終獎。讓我辭職,我喝西北風去?我倒不怕丟工作,這「暴力襲擊上司」的罪名我可不能沾上。沾上以後誰還敢用我?

  「那你去和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來說:「那我去找張總。」——張總管人事。

  「等等,」我攔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來到瀝川的房間,敲了敲門。半天,裡面才應了一聲:「進來,門沒鎖。」

  我推門而入,穿過客廳,越過書房,到他臥室門口,門沒關,可我還是敲了敲門。

  「是我,安妮。」

  「我暫時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進來說話。你若介意,有什麼話就在外面說吧。」他的聲音很低,倒看不出有何虛弱的徵兆。

  完了,傷得不輕。我也傻眼了。往年和瀝川在街上走,我總替他擋著人流。人家碰他一下我還要找人吵架,現在發展到拿字典砸他,真是進步了:「不介意。那我進來了。」

  他果然蓋著毯子半躺在床上。身邊堆了好幾卷圖紙。當中有個矮几,放著他的筆記本電腦。從床頭的一左一右,伸出兩個可移動支架。上面是兩個三十寸的蘋果超薄顯示器,裡面是花花綠綠的設計圖片,各種角度,平面、立面、三維、鳥瞰。

  他的臉色很有些蒼白,雙眉微蹙,唇線筆直,甚至有些硬。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帶著條紋的襯衣,燙得硬硬的領子,襯著他臉上的輪廓也是硬硬的。

  他看著我,顯然出乎意料:「什麼事?」

  我板著臉,話音卻沒底氣:「把昨天的資料還我。你很忙,我是翻譯,還是我來幹吧。」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電子感應器上飛快地畫圖:「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查字典。」

  過了一會兒,他點了一個鍵,我聽見隔壁的書房裡激光繪圖儀簌簌地響了起來。他把屏幕從床邊推開,看著我說:「你還有事嗎?」

  我想了想,說道:「如果你現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譯做完。我不想耽誤你的工作。」這話的語氣顯得好像我在求他,大大削弱了我一貫強硬的立場,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現在沒空。」他冷冷地說。

  「那就麻煩你告訴蘇先生,是你沒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蘇群?」他眉頭一皺,「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我不吭聲。我才不告狀呢。

  對峙。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有電子翻譯軟件吧?手查字典太麻煩。」

  我一聽愣住。先頭還以為他賭氣,看樣子他還真要自己翻譯。他就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我打賭這六年他至少忘掉一半,能不能看懂《讀者文摘》都成問題。

  「有!我有最新版金山辭霸。」

  「拿來給我裝一份。」

  u盤就在我的鑰匙璉上,我摘下來遞給他,看見他把它插入usb端口。

  「文件名是jscb,在 software的文件夾裡。」

  我看見他的鼠標就動了兩下,過了一會兒,他把u盤抽出來還給我:「現在沒時間找文件,先把整個u盤考下來。晚上再慢慢找。」

  什麼?!這下輪到我抓狂了。別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盤裡有《瀝川往事》的原稿。我不可以告訴他,更不可以顯出著急的樣子。不然,他一好奇,非要找出來看不可。有金山辭霸,不怕他看不懂。

  「好吧。」我按兵不動,暗暗祈禱上蒼,千萬不要讓他發現了我的秘密。

  他的樣子好像等著我離開。我偏不走。

  「還有什麼事嗎?」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譯這些資料,請問,我做什麼?」

  他想了想,說:「你休息。」

  我張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資照付嗎?」

  「照付。」

  「那我這就買機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說我休息嗎?」

  「你在這裡休息,隨時待命。如果我要見什麼人,你得過來當翻譯。」

  「那好吧,」我看見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軟了,「反正我也沒事,今晚開始譯《永嘉郡志》,譯好了發給你。」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辭霸。」

  我淡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間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嗎?」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樣子道光年間的文言文對你來說,是小事一樁。既是這樣,能不能快點?明天下午三點之前把譯稿交給我。若是晚了,別怪我到王總那裡lain。」說罷,他掀開被子,那條唯一的長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後,俯身下去,要從地毯上拾起枴杖。我看著他,驀然想起n年前的某個夜晚,他開冰箱拿牛奶的情景,一陣沒來由地心痛。我搶著拾起地上的枴杖遞給他。

  他站起來,穿著一條黑色的瑜珈褲。行動遲緩,似乎還隱隱地咬牙忍痛。他隨我走到門口,替我拉開門。他低頭我抬頭,額頭正好撞著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邊一閃。

  他說:「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的詞典呢?詞典還我。」

  他進屋,找到那本遠東詞典擱到我手上。如果說,他替我開門動作還算客氣,把這本詞典交到我手中,卻是明顯的不客氣。

  詞典的頭一頁,夾著一個象牙書籤。是我爸送我的,現在不見了。

  我怒目而視,正要發難。他說:「在後面。昨晚我查了幾個單詞。」

  「什麼在後面?」

  「你的書籤。」

  我生氣不止為這個:「第一頁呢?怎麼沒了?」

  「撕了。」

  「為什麼?」

  「你說呢?」

  我扭頭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並不厚。加上我在九通兩個月訓練出來的底子,加上瀝川想看的重點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煙、喝茶、喝咖啡,不眠不休地幹了一個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點,已經大致譯完。字句不是很講究,但對錯肯定沒問題。我又花了三個小時潤色,然後見瀝川的頭像在cgp的n上顯身,一封word文件從n上傳了過去。

  一會兒,彈出一條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 」(譯:謝謝,不過,我還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回答:「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fice? 」(譯:難道你辦公室裡沒有打印機嗎?)

  沒回音,不理我了。

  過了半個小時,床頭的電話響了,是他的聲音:「安妮,請到我這裡來一下!」

  我一陣小跑地來到瀝川的房間。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輪椅裡。手裡拿著我譯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個白沙發上。前天的那塊紅色還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謝靈運是誰?」

  「東晉大詩人。」

  「東晉?」這個詞,對中國人來說應該不生疏吧。

  「陶淵明,你認不認得?」

  「不認得。」

  「謝靈運和陶淵明,是中國山水詩和田園詩的創始人。」

  「我問謝靈運,你提陶淵明幹什麼?」

  「他們都是東晉時期人。」

  「東晉是什麼時期?」

  無語!鬱悶!王瀝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漢語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鐘,跟這個人講東晉的歷史。

  「現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態度倒老實。「這麼說,謝靈運在溫州——也就是那時的永嘉——待過?」

  「他是永嘉太守。」

  「這句話,『pond grows with spring grasses; garden willows vary the birds that there chirp. 』就是他的千古名句?」

  「嗯,中文讀做:『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我看寫得不怎麼樣。」他說,「要不,就是你沒譯好。你說說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究竟好在哪裡?」

  「謝靈遠被貶永嘉,心情不好,整個冬天臥床不起。有一天,他打開厚厚的窗簾,看見窗外的池塘,已長滿了春草,園子裡柳樹發芽,鳥的叫聲也大不一樣。整個冬季的心灰意懶,於是一掃而空。」

  看他聽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給他解釋了一遍。

  「你明白了沒有?」

  「意思我懂,可我還是不明白,這句究竟好在哪裡。」

  「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裝句。」我在心裡檢討,我不該譯太多謝靈運的詩。謝靈運是溫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會提到他,提到他的詩。可是,我沒有必要譯那麼多啊,如果瀝川把每句詩都像這樣問我,我非完蛋不可。現在,我只好拿古代語法來為難他了。

  「什麼是倒裝句?」

  「dislocation。這句的語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園柳鳴禽變』。謂語『生』跑到了主語『春草』的前面,這叫主謂倒裝。在唐詩中,倒裝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將意象從語法中孤立出來,直接帶給你視覺衝擊。」

  「嗯,視覺衝擊——我喜歡這個詞。」

  看樣子他還要問,再問我就露底了。趕緊攔住:「這跟建築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就不能聽聽,順便長長知識?」

  我閉嘴。

  「謝靈運姓謝,你也姓謝,你是不是和謝靈運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我沒有好氣,「我爸說,我們謝家是陳郡謝氏的一支,和謝靈運同宗。」

  「我爺爺說,我們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詩裡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指的就是這兩家人。我們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橋邊,烏衣巷裡,大家彼此都認識。金陵,就是現在的南京。明白了嗎?」

  他老實地點頭:「明白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安妮,我發現你的學問越來越深了。前天晚上,你說的很多單詞,我從來沒聽說過。比如說,什麼是actinidia chinensis? 」

  「獼猴桃。」

  「如果你說kiwifruit,也許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蘭的一種鳥。而獼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國,千萬年來就在這裡土生土長。唐詩裡都說『中庭井欄上,一架獼猴桃』。直到1904年才由傳教士傳入新西蘭。你愛叫它什麼隨你便,總之,我就不叫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沒發現你這麼愛國,都愛到水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