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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從瀝川和我分手的那天開始,我一天至少給他發一個eil,從未收過任何回音。 他走之後的第二天,我在絕望中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卻被告知是空號。我打電話找紀桓,紀桓對此事一無所知。他幫我問過瀝川的公司,得到的回答是,瀝川被緊急調回cgp歐洲總部,他手上的設計圖將會在歐洲繼續完成。所以他仍然是cgp的首席設計師,雖然很大的程度來說只是掛名。cgp需要他的名望招攬業務。

  紀桓說,由於瀝川極度保護自己的隱私,他對瀝川的所有瞭解主要來源於cgp網站上的幾句簡單介紹。和我google出來的信息相差無幾。王瀝川,著名青年建築設計師。出生於瑞士伯爾尼,xx年畢業於哈佛大學建築系,曾獲得過以下獎項:xxxx年瑞士青年設計師大賽一等獎,xx年美國p/a金獎,xx年法國as-4建築設計大獎。代表作吧查看信箱。看到那個0字,我又受到刺激,忍不住又寫去一封信。頭兩年,我還在信裡問他,你好嗎?你在幹什麼?漸漸地,我的信只寫我自己,有時候是學習匯報,比如:「這學期我選了四門課,精讀、口語、寫作、莎士比亞。上學期那篇勞倫斯的論文我得了最高分。我在課堂上發言,說查泰來夫人怎可以這樣虐待克裡福。把我的老師氣得半死。」有時候是讀書報告,比如:「今天我去圖書館借了一本特深奧的書——《蓮花經》。我花了一個星期看完,回頭想想,一句沒看懂。」有時候是飲食或氣象記錄,比如:「北京今年風塵真大,我買了一條大圍巾。」或「還記得我們學校的鴛鴦林嗎?現在林子的當中,修了一個水池,旁邊開了一家湘菜館。裡面的紅燒肉真好吃。」

  我覺得,我不是在寫信,而是在電子信箱裡種下一叢春草。「春草恰如離恨,更行更遠還生。」

  三年中,因為學習的緣故,我很少回家。只在每年的春節回去過幾天。我和我爸大約冷戰了一年,我最終告訴了他我和瀝川分手的消息。爸聽後半天沒說話,最後問我,那你,難不難過?我說,已經過去了。正好借此東風,化悲痛為力量,年年拿獎學金回來。

  就在我剛剛上研究生的那一年夏季,學校還沒有放假,我收到了小冬的一個電話:「姐,回家看看爸吧。爸爸病危。」

  爸得的是擴張性心肌病。送到市醫院,學校的同事不知底細,以為小冬學醫,就先給他打了電話。其實小冬只是醫學院一年級的學生,除了著急,什麼也不會。我爸昏倒在教室裡,送到醫院的當天就發了病危通知。之後的幾天,他一直靠藥物維持生命。學校在開始的幾天,還不斷地送去支票,漸漸地,他們派人向小冬解釋,學校無法承擔父親的醫療費。主治醫生說,這種病希望很小,除了心臟移植,基本上沒治。

  我問小冬,心臟移植的費用會是多少。

  「二十萬的手術費。手術風險很大。就算成功,每個月大概還要幾千元的抗排斥藥費。」小冬一愁莫展。

  「爸……他還能說話嗎?」在這種時候,我連哭是什麼都忘記了。

  「倒是醒過來一次,」小冬說,「我沒告訴他實情。他一直胸悶,心慌,喘不過氣,多半猜到自己情況不好,說想見你。」

  「小冬,你馬上去調查誰是雲南最好的心臟手術專家,我去弄錢,替爸做心臟移植。」我放下電話,打車直奔龍璟花園,瀝川的公寓。

  我的手上,還有那個公寓的鑰匙。打開房門,一切依舊,一塵不染。公寓的管理費十分昂貴,所以每天都有人來打掃,所有的陳設,還是瀝川離開時候的樣子。我的心堵得滿滿的,來不及悲傷,也來不及回憶。

  我在茶几上找到了那個信封,用手機撥號。電話響了兩聲,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陳東村律師事務所。」

  「我找陳東村律師。」

  「我就是。」

  「您好。我姓謝,謝小秋。」

  「哦,謝小姐。好久沒聯繫,」他居然還記得我,「找我有事?」

  「我需要錢。」我說得直截了當。

  「能否請您到律師事務所來一趟?錢的事情,電話裡談不方便。」

  「請問律師事務所在哪裡?」

  「您知道龍璟花園吧?我們的事務所在二層,204號。」

  我鬆了一口氣,真是方便,居然就在樓下。我下樓,找到那間房,一位中年男士迎了出來,將我請進他自己的辦公室。他顯然在業界資歷頗深,龍璟花園地段優良,租金昂貴,在這裡辦公是不小的花費。

  「謝小姐,我需要看一下您的證件,以便確認您的身份。」他是北京人,好像是語言學院畢業的,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我給他看了我的身份證和學生證。他點點頭,到隔壁保險櫃去拿出來一個木盒子。然後,他從裡面拿出一本支票本,問:「謝小姐需要多少錢?」

  「你能開多少?」我心裡沒底。

  「隨您說。」他看了我一眼,「或者,您把支票本拿去,自己留著慢慢開也可以。」

  「二十五萬。」二十萬的手術費,五萬的藥費。

  他在支票上寫上錢數,讓我簽個名,複印存檔,然後將原件交給我。我看了看,瀝川已經在上面事先簽好了名。

  我把支票放進錢包。陳東村又問:「那兩處房產的過戶手續,謝小姐不想一併也辦了嗎?」

  我說:「我不要房產。就是這二十五萬,也是我向他借的。以後一定設法歸還。」說著,我寫了一張借據,強行塞到他的手中。

  陳東村笑了笑,接過,放入盒中:「謝小姐,任何時候,如果您還需要錢,請來電話。」

  果然是沙場老手,不溫不熱,不推不托,說話知道分寸。

  我爸的心臟移植手術是在昆明做的。他的病情太重,已不能乘飛機去別的城市更好的醫院。那天,好幾位專家在他的身邊工作了四個多小時。手術相當成功。可是,緊接著,爸的身體便有了嚴重的排斥反應。我們懷著一線希望,竭盡所能地照料父親。他掙扎著活了二十五天,還是離開了我們。其實,手術風險之大,我們早已知道。但直至辦完了喪事,我們還不敢相信,爸竟這麼快就走了。

  那年暑假,萬木叢生,驕陽似火。突然間,這世界就剩下了我和小冬。

  「姐,我們現在,是不是算孤兒了?」小冬問我。

  「不是還有我和你嗎?幸虧當年媽媽將你超生了出來。」

  我弟是超生,因為爸不願意讓我媽打胎。而爸也因此失去了他在這個普通中學所有的提升機會,連弟上戶口都大費周章。我們在爸的抽屜裡找到幾個存折,裡面的錢全部加起來了,有兩萬塊。這大概是我們家的全部積蓄。我們用這筆錢給爸選了一個比較好的墓地。

  漫長的暑假,小冬只住了半個月就回學校了。我覺得精疲力竭,於是繼續留在個舊。想稍作修整,應付未知的人生。七月的時候,高中同學過來約我到以前的學校去聚餐,順便看望一下老師,我心情不好,推三阻四,同學硬勸:「別人都可以不去,你這個全校最高分不去,老師會傷心的。」

  無奈,傍晚時分,我騎著自行車來到南池中學的大門。守門的張大嬸認得我,更認得我爸。我爸原來就是南池中學的老師,因為超生被降職,發配到更低一級的小鎮中學。張大嬸遠遠地向我招手:「小秋!暑假來這裡玩兒?」

  「是啊,同學聚會。」

  「聽說謝老師……」她摸了摸我的臉,「唉,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她不提則已,一提,我的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我低下頭,眼淚掉在地上。

  「哎哎,是我不好,好不易過去了,又提這事兒。」她拉著我的手,硬塞給我一個蘋果。

  我於是邊吃蘋果,邊在大門口等我的同學。

  過了一會兒,張大嬸忽然又問:「對了,幾年前,曾經有個人到學校來找你,我告訴了他你的住址,他找到你了嗎?」

  我的手一抖,問道:「什麼人找我?大嬸您還記得他長什麼樣嗎?」

  「怎麼不記得。小伙子生得可俊了,直把剛進門的幾位年輕女老師看癡了過去。不過,他好像腿不大方便,走路有點跛。」

  我強裝鎮定,又問:「您還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嗎?」

  「唔……三年前吧,春節之前,寒假之後。他還問我這裡有沒有地方賣南池中學的紀念狀的那種。每天早上起來,我花一個多小時畫妝,用紫色和黑色的眼影,把眼圈畫得深不見底。平日我要麼穿皮夾克,要麼穿小馬甲,露出肚臍上的那個小金環,覺得自己很性感。我喜歡料子很厚,樣子很誇張的裙子。我學會了抽煙,癮越來越大,我週末去酒吧喝酒,常常醉倒。扶我的男人趁機在我的身上摸一把,我笑笑,和他打趣,無所謂。

  自從收到了瀝川的「慰問」卡,我再也沒有給他寫信。

  兩年之後,我成績優秀,提前一年碩士畢業。我的導師看著我,一臉的惋惜。

  我將自己的簡歷遞給五家翻譯公司。五家都請我去面試。我自然選了本市最大、待遇最好、資歷最強的那一家:九通翻譯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