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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帝國烽煙 第四節 烽煙廢墟 帝都咸陽大火三月不滅

  劉邦軍進入咸陽,首要難題是如何面對龐大無比的帝國遺業。

  無論事先如何自覺胸有成算,劉邦們入城之後還是亂得沒了方寸。關中的連綿勝跡,大咸陽的宏闊壯麗,使這些大多沒進過京畿之地的粗樸將士們大為驚愕,新奇得一時暈乎乎找不到北了。儘管有武關整肅在先,士卒們還是瀰散於大街小巷,搶劫姦淫時有發作,整個大咸陽陷入了驚恐慌亂,民眾亂哄哄紛紛出逃。劉邦雖說做亭長時領徭役入關中曾經進過咸陽,也偶然遇見過一次始皇帝出巡,但卻也從來沒有進過皇城。張良蕭何陸賈酈食其等名士與將軍,也是個個沒進過皇城。進咸陽的當日,劉邦顧不得整肅約束部伍,立即與一班幹員興沖沖進入皇城觀賞,可一直轉悠到三更,還沒看完一小半宮室。劉邦萬般感喟,大手一揮笑道:「這皇城大得沒邊,嬪妃侍女多得沒數,索性今夜住進來樂一回!」隨從將士們立即一陣萬歲狂呼。旁邊張良卻低聲道:「沛公此言大是不妥。項羽軍在後,不能失秦人之心。」劉邦驀然省悟,卻見旁邊樊噲黑著臉不做聲,於是笑罵道:「如何,你小子美夢不成,給老子顏色看了!」樊噲氣昂昂道:「先生說得對!沛公光整肅別人,自家卻想泡在這富貴鄉不出去!」劉邦一陣大笑道:「好好好,走!出去說話。」

  回到幕府,中軍司馬報來亂軍搶劫姦淫的種種亂象。劉邦大皺眉頭,當即深夜聚將,會商善後之法。將軍們紛紛說秦王子嬰是後患,不殺子嬰不是滅秦。劉邦心智已經清醒,重申了與楚懷王之約與義兵之道,說子嬰是真心出降,殺降不祥,殺子嬰只能自絕於關中。最後議定,將子嬰「屬吏」,待稟明楚懷王后再作決斷。屬吏者,交官吏看管也。之所以如此決斷,並非劉邦真正要請命楚懷王,而是顧忌項羽軍在後,自己不能擅自處置這個實際是帝國名號的秦王。

  此事剛剛決斷,一直不見蹤跡的蕭何匆匆來了。劉邦大是不悅道:「入城未見足下,也去市井快·活了麼?」蕭何奮然一拱手道:「沛公,我去了李斯丞相府。」劉邦揶揄笑道:「如何,趁早搶丞相印了?」蕭何沒有笑,深深一躬道:「沛公,我去查找了天下人口、錢糧、關塞圖籍,已得數車典籍。我等兩手空空,何以治理郡縣?」劉邦恍然大悟,起身正容拱手道:「蕭兄真丞相胸懷也,劉季受教。」

  再議諸事,將軍謀臣們已經狂躁大減,遂理出了行止三策:其一,降楚之秦國君臣一律不殺;其二,全軍開出咸陽,還軍霸上;其三,廢除秦法,與秦人約法三章,穩定關中人心。蕭何率一班文士立即開始書寫文告,天亮之際,約法三章的白布文告已經在咸陽紛紛張掛出來。天亮後,劉邦又帶著蕭何,親自約見了咸陽國人中的族老,倡明瞭自己的定秦方略與約法三章。未了,劉邦高聲說:「我所以入關中,為父老除害也!我軍不會再有所侵暴,父老們莫再恐慌!明日,我即開出咸陽,還軍霸上!待諸侯們都來了,再定規矩。」很快,咸陽城有了些許生氣,開始有人進出街市了。

  這約法三章最為簡單,全部秦法盡行廢除,只約定三條規矩:其一,殺人償命;其二,鬥毆傷人治罪;其三,盜搶財貨治罪。其時之文告用語更簡單:「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此等處置,全然應急之策,其意只在彰顯劉邦滅秦的大義之道:入咸陽,存王族,除苛法,安民心。無論後世史家如何稱頌,約法三章在實際上都是一種極大的法治倒退,而絕非真正的從寬簡政。數年之後,劉邦的西漢王朝在親歷天下大混亂之後,幾乎悉數恢復了秦政秦法,足證「約法三章」之隨機性。

  約法三章的同時,蕭何給所有的咸陽與關中官署都發下了緊急文告,明告各官署「諸吏皆案堵如故」。也就是說,要所有秦官秦吏依舊行使治民權力,以使郡縣鄉里安定。如此一來,已經佔據關中大半人口的山東人氏與老秦人眾,一時都安定了下來,紛紛給劉邦楚軍送來牛羊酒食。劉邦下令,一律不許接納百姓物事,說辭很是慷慨仁慈:「我軍佔據倉廩甚多,財貨糧草不乏。民眾苦秦久矣,劉季不能耗費百姓物力也!」於是,劉邦善政之名在關中一時流傳開來,民眾間紛紛生發出請劉邦為秦王之議。《史記·高祖本紀》描繪云:「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凡此等等,皆是關中安民之效。與後來項羽的獸行暴虐相比,劉邦的寬政安民方略頗具遠見卓識。其最直接的後續效應,是劉邦的王師義兵之名,在關中民眾中有了最初的根基。後來,當劉邦以漢王之身北進關中時,關中百姓竭誠擁戴,全力支持漢軍與項羽長期對抗,使關中變成了劉邦漢軍的堅實根基。蕭何之所以能「鎮國家,撫百姓,給餽囊,不絕糧道」,源源不絕地為漢軍提供後援,其根本原因,便是關中民眾對項羽軍的仇恨,與對漢軍的自來厚望。歷史地說,這是相對遠大的政治眼光所必然獲得的長遠社會利益。

  還軍霸上數日之後,劉邦突然決斷,要抵禦項羽於函谷關外。

  那夜,一個神秘的游士請見劉邦。這個游士戴著一方蒙面黑紗,個頭矮小,人頭尚在劉邦肩頭之下。矮子舉止煞有介事,步態很是周正,劉邦笑得不亦樂乎了。蒙面矮人沒笑,只一拱手道:「甘泉鯫生,見過沛公。吾所以來,欲獻長策,以報沛公保全關中之德也。」鯫者,原本雜小魚類,於人,則謂短小丑陋者也。劉邦一聽來人報號,不禁又呵呵笑了:「自認醜生,安有長策乎?」鯫生淡淡云:「人醜,其言不醜。沛公計醜人乎,計正理乎?」劉邦頓時正色,肅然求教。鯫生悠然道:「長策者,十六字也:東守函谷,無納諸侯,自王關中,後圖天下。」劉邦皺眉道:「關中力竭,子嬰不能王,我何能王耶?」鯫生道:「子嬰不能王者,秦政失人心也。沛公能王者,善政得人心也。秦富十倍於天下,地形之強,雄冠天下。在下已聞,項羽欲封章邯三將為秦王。若項羽入關,沛公必不能坐擁關中也。此時若派重兵東守函谷關,使項羽諸侯軍不能西進關內。沛公則可征關中民眾入軍,自保關中而王,其後必得天下。方今之勢,關中民眾多聞項羽暴虐,必隨沛公也。而欲與天下爭雄,必據關中為本。沛公好自為之也!」說罷,鯫生無片刻停留,一拱手出得幕府去了。劉邦醒悟,追到帳外,已沒了人影。

  此時,張良蕭何恰好皆不在軍中。劉邦反覆思忖,鯫生方略果能如願,則一舉便能立定根基。然若果真張開王號,名頭又太大,自己目下軍力實在不堪。關中民眾能成軍幾多,也實在不好說。劉邦知道,智計之士有一通病,總以民心如何如何,而將征發成軍與真正能戰混作一團。實則大大不然,關中民眾縱能征發數萬,形成能戰精兵也遠非一兩年事。然,鯫生之謀又確實利大無比,不能割捨,且要做便得快做,慢則失機失勢。劉邦轉悠半夜,終於決斷,先實施一半:只駐軍函谷關抵禦項羽,而暫不稱王。如此可進可退:果真扛得住項羽軍,再稱王不遲;扛不住項羽軍,總還有得說辭退路。心思一定,劉邦大為振奮,深感自己第一次單獨做出了一則重大決斷,很是有些自得。天亮之前,劉邦斷然下達了將令:樊噲、周勃兩部東進,防守函谷關,不許任何軍馬入關。

  劉邦沒有料到,這個匆忙的決策很快使自己陷入了生死劫難。

  倏忽之間,秋去冬來。

  十一月中,項羽軍與諸侯各部軍馬四十萬隆隆南下,號為百萬大軍,經河內大道直壓關中。王離的九原軍覆滅後,項羽與諸侯聯軍連續追殺章邯的刑徒軍。此時,大咸陽正在連番政變之中,趙高殺二世,子嬰殺趙高,朝臣吏員幾次大換班,政事陷於完全癱瘓。章邯軍所有後援悉數斷絕,若再與項楚軍轉戰,勢必全軍覆沒。老將章邯慮及刑徒軍將士大多無家可歸,為國苦戰竟無了局,義憤難忍卻又萬般無奈,最後只有降楚了。而此時的項羽軍諸侯軍也正在糧草告乏之時,不欲久戰,遂在洹水之南的殷墟,達成出降受降盟約。是年仲秋,章邯三將率二十餘萬刑徒軍降楚了。

  項羽接納了老范增方略,給章邯一個雍王名號,給司馬欣一個上將軍名號,令兩人率降軍為前部軍馬西進。章邯向為九卿重臣,一路說動沿途城邑之殘存官署全都歸附了項楚軍,敖倉等幾座倉廩殘兵也悉數放棄了抵禦。項羽軍對沿途倉廩大為搜刮,糧草兵器頓時壯盛了許多。大軍進至新安,眼見函谷關遙遙在望,項羽卻突然與黥布等密謀,實施了一場極其血腥的暴行——突然坑殺了二十餘萬降楚刑徒軍!

  坑殺的事由很是荒誕不經:刑徒軍士卒不堪楚軍將士「奴擄使之」,遂生怨聲。有人密報了項羽,項羽立即作出了一番奇異的推定:「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史書記載的最後事實是:「於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對於多次屠城坑殺的項羽,此等大舉暴行駕輕就熟,很快便告結束。

  《史記·項羽本紀》為坑殺找了一個同樣荒謬的背景理由:項羽的諸侯軍中多有當年服過徭役的軍吏士卒,當年秦軍吏卒對此等人「遇之多無狀」。是故,才有秦軍降楚後,諸侯吏卒乘戰勝之威,將秦軍士卒當做奴隸虐待的事發生。列位看官留意,章邯之「秦軍」原本並非傳統的政府軍,而是應急成軍的刑徒與官府奴隸子弟。刑徒原本便是苦役,而官奴子弟同樣卑賤,如此兩種人如何有權力對當年的山東徭役施以「無狀」虐待?再者,刑徒軍中縱有少量的官軍將士加入,亦決然不會人人都虐待過當年的徭役者,將二者等同置換,從而作為對降卒施虐的依據,顯然的荒誕。此等理由,只說明了此時尚存的一個歷史事實:除了項羽本人不可理喻的暴虐,諸侯復辟勢力對秦帝國的仇恨是一種普遍存在,項羽的瘋狂只是群體暴虐的發動點而已。

  新安坑殺迅速傳遍天下,劉邦的函谷關守軍大為震恐。

  項羽大軍抵達函谷關前,見關城大張「劉」字大纛旗,關門則緊閉不開。前軍大將黥布命軍士呼叫開城。可城頭卻現出了劉邦軍大將樊噲的身影,樊噲大喊著,沛公信守楚懷王之約,先入關中者王,項楚軍當自回江東才是。項羽聞報大怒,立即下令黥布軍與當陽君兩部攻城。項楚軍此時大非昔比,已經接手了章邯秦軍的全部重型連弩與大型器械,且仍由章邯軍殘存的弓弩營將士操作,攻城大見威力。而函谷關的劉邦軍,雖也有大型防守器械,然樊周兩將卻已經早早遣散了守關秦軍,劉邦軍士卒根本無法操持那些需要長期演練的防守器械。樊噲周勃更不知秦軍防守函谷關的獨有戰法,只以最傳統的滾木大無礓石與臂張弓射箭應對,根本無法抵擋在城外弓弩營箭雨遮蔽下的潮水般的攻城楚軍。不消半個時辰,函谷關便被攻破。樊噲周勃恐懼於項羽殺戮成性,早領著餘部軍馬向西逃竄了。此戰經過在史料中只有「擊關,遂入」四個相關字,足見其如何快捷了。

  楚軍破關,項羽只覺又氣又笑,也不下令追殺,只揮軍隆隆入關。整肅數日,項羽大軍再度西進,終於抵達關中腹地,在驪山之北的戲水西岸駐紮了下來。項羽的中軍幕府,駐紮在一片叫做鴻門的高地上。此時,已經是十二月的隆冬時節了。

  當夜,老范增領來了一個喬裝成商旅的人物來見項羽。此人乃劉邦的左司馬曹無傷。曹無傷神秘地對項羽稟報說:「沛公欲王關中,要拜子嬰為丞相!秦之珍寶,已經被沛公盡數擄掠了!」老范增陰沉著臉色說:「劉邦自來貪財好色,然入關中,財貨不取,女·色不掠,其志不在小也!老夫曾教望氣者相之,言此人上有龍虎五彩之氣,此天子氣也。一少將軍當急擊勿失也!」項羽大怒,立即下了一道秘密軍令:整修一日,第三日攻殺劉邦軍。

  不料,項羽的這道密令,劉邦卻意外地事先知道了。

  項羽的一個叔父(季父)項伯,與劉邦軍的張良素來交好。得聞項羽密令攻滅劉邦軍,項伯匆匆找到霸上,勸說張良趕緊離開劉邦,或隨他投奔項羽,或另謀出路。張良說,如此不告亡去,不義也,容我向沛公一別。項伯不善機謀,隨張良來到中軍幕府,等在了轅門外樹影下,張良自己進去告別。張良匆匆來見劉邦,將項羽攻殺密令一說,劉邦頓時大為驚恐。張良此時才問,駐軍函谷關抵禦項羽,何人謀劃?劉邦坦誠地說了鯫生獻策自己決斷事,沒有絲毫隱瞞,只問張良該當如何。張良說,目下事急,只有先疏通項伯,再謀疏通項羽。劉邦忙問,先生如何與項伯熟識?張良說,項伯當年殺人在逃,他曾急難護持,於項伯有救命之恩。劉邦與人交接很見功夫,立即問張良項伯誰年長。張良說,項伯年長。劉邦立即說,先生為我請入,我當以兄長之禮待之。

  張良出來一說,項伯雖有難色,終不忍負張良之恩,只有跟張良走進了幕府。劉邦恭敬地以事兄之禮相待,設置了匆忙而不失隆重的軍宴,以尊奉長者的一種叫做「卮」的酒器連連向項伯敬酒,熱誠盤桓,詢問項伯的壽數子女。得聞項伯有女未嫁,劉邦立即為自己的長子求婚。項伯感劉邦豪爽坦誠又尊奉自己為長者,又見張良殷殷點頭,便欣然允諾了。於是,兩人倏忽之間結成了婚約之盟。之後,劉邦說起了年來進兵諸事,末了無比誠摯地抹著淚水說:「劉季入關中,秋毫不敢有所犯,只登錄吏民、封存府庫,以待上將軍前來處置。所以派軍守函谷關,無非防止亂軍流盜而已。果真抵禦,劉季能不親臨軍陣,而僅以兩個粗貨率軍麼?劉季日夜北望上將軍到來,豈敢反乎!敢請項兄為我說幾句公道話,劉季不敢背德也!」項伯大為心感,當場欣然允諾,並對劉邦叮囑了一句:「天亮之後,足下記著立即來謝項王。」

  項伯連夜回到鴻門幕府,對項羽備細稟報了見劉邦事。末了,項伯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若非沛公先破關中,我軍豈敢長驅直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我滅之,不義也。若能因善而遇,大道也。」項羽見叔父說得誠懇,又聽說劉邦萬分惶恐,心下大感欣慰,當即點頭允諾,取締了攻殺劉邦軍的密令。

  次日清晨,尚未到慣常聚將的卯時,劉邦便帶著百餘名隨從來到項羽幕府外,恭謹地等候召見了。若論楚軍各方勢力資格,劉邦原本與項梁同時舉事,又被楚懷王尊為「寬大長者」,又先入關中,此時本是最老資格的一方楚軍勢力,高著項羽一輩。今日如此謙卑地早早趕來等項羽召見,雖說迫不得已,也是劉邦刻意為之。

  果然,年青的項羽得到稟報後大感尊嚴,立即下令召見劉邦。劉邦恭敬地進入幕府參拜,又重申了自己的諸般忠心與苦衷,末了慷慨唏噓地說:「老臣與將軍戮力同心滅秦,將軍戰河北,劉季戰河南。劉季不期先入關破秦,才能與將軍再度相見於此也!今必有小人之言,有意讓將軍與老臣生出嫌隙。」項羽不善言辭,交接人物也是喜怒立見顏色,見劉邦稱臣唏噓,一時竟有些愧意,脫口而出道:「此等話,都是沛公那個左司馬曹無傷說的。不然,項籍何至於問罪沛公?」劉邦心下驚愕,臉上卻一如既往地虔誠抹淚訴說。項羽對赫赫沛公竟然稱臣大是欣慰,說得片時,吩咐大擺酒宴撫慰劉邦。

  於是,有了那則流傳千古的鴻門宴的故事。

  太熟的老故事無須多說了。總歸是劉邦得種種因素暗助,從盛大而暗藏殺機的酒宴上不告而逃,終於安然脫身了。鴻門宴之後,幾個相關人物的命運,皆由此而發生重大變化。其一,向項羽告密的左司馬曹無傷,被劉邦回到霸上軍營後立即秘密誅殺了。其二,劉邦開始小心翼翼地與項羽周旋,不再對項羽的任何決斷提出異議了。這般韜光養晦,直到後來韓信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而北進方告了結。其三,後來的楚漢相爭中,項伯幾乎成了劉邦的不自覺內應,與劉邦始終保持著秘密聯絡。其四,老范增對項羽絕望了。這位項楚軍最重要的也是唯一具有相對長遠目光的奇謀之士,用長劍擊碎了劉邦送來的玉鬥,唉的一聲,頓足長歎:「豎子不足與謀也!來日奪項王天下者,必劉邦也!我等人眾,實則今日已為之虜矣!」後來,這位奇謀之士終於在另一個奇謀之士陳平的反間計迷霧中倒下,在項羽的疑忌中憤然告退,鬱悶悲憤而發背疽,在歸鄉途中慘死了。其五,項羽始被劉邦迷惑,自此屢屢落入與劉邦周旋的種種困境,最終迅速潰敗身死。

  鴻門宴之後,項羽自感已得天下,遂決意恢復諸侯制。

  基於名義之需,項羽上書楚懷王,請命「分地而王」。不料,執拗的楚懷王竟只回復了兩個字:「如約。」其意明顯之極:按照當初之約,先入關中者王,此時當由劉邦為王封地,而不當由項羽稱王分封。項羽惱羞成怒,撕碎了回書罵道:「懷王算鳥!我家項梁所立罷了。無戰無伐,何以得以主約!定天下者,是項羽!是諸將!不是楚懷王!」此時,諸侯們已經人人明白項羽要做天下之王,要以天子名義分封諸侯,樂得人人逢迎,更樂得早日佔據一方。於是,項羽以諸侯共倡為名,給楚懷王奉上了一個虛空名號——義帝,而自己則做了實際上的天子。不久,楚懷王便被項羽派人暗殺了。這位頗具見識的牧羊少年,終於消失在秦末的大毀滅風暴中了。

  隆冬時節,復辟諸侯制的分封大典在楚軍營地舉行了。

  項羽親自宣示了廢除帝國郡縣制的王書,向天下彰明瞭分封諸侯的王道長策。接著,諸侯們上書稱頌項羽武功,擁立項羽為西楚霸王,行天子號令。霸王者,王號也;西楚者,王畿所在地也,或曰國號也。其時,舊楚地域分為四楚:淮北之陳郡地帶為北楚,江陵地帶為南楚,江東吳越為東楚,彭城地帶為西楚。項羽以彭城為都,故號西楚霸王。

  列位看官留意,項羽名號,實為中國歷史上最為荒誕不經的一個王號。以字之本意論,霸是「魄」的本字,原指每月初始的新月,故從「月」。《周書》有「哉生霸」之說。《說文》云:「霸,月始生,霸(魄)然也。」進入春秋戰國,「霸」遂演化為強力大爭、強力治世學說的軸心語詞,這便是霸道、霸王之說,與王道說對立;通常,法家被指認為霸道說,然並非法家認可。若以實際論之,霸則指霸主,譬如赫赫大名的春秋五霸;越王勾踐橫行江淮時,諸侯曾紛紛慶賀,也曾稱頌其為霸王。也就是說,霸王之名,其時泛指擁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軍力威勢的王者,與「霸道」治世學說並無必然聯繫。若以復辟諸侯制的政治主張而言,項羽恰恰與霸道反其道而行之,正好該是王道復古論者。故此,項羽自號霸王,其意絕非宣示治世理念,而僅僅是炫示自己的赫赫威勢。

  更有甚者,項羽之前的所有霸主、霸王、五霸等等名號,皆為天下指認,而無一人自封。公然以「霸王」自封為正式王號者,五千年唯項羽一人也。其剛愎橫暴,其愚昧昭彰,其蠢蠻酷烈,由此足見矣!關中民眾此後評說項羽,有一個極為傳神的說法:「人言楚人沐猴而冠,果然!」《史記·索隱》雲,沐猴而冠說的是楚人性暴躁。其實大不然也。猴子沐浴而冠帶者,妖精也,魔怪也,絕非性情暴躁之意也。這一詛咒式評判,以「楚人」為名,實則明確指向項羽。因為,劉邦也是楚人,而關中民眾卻爭相擁戴其為秦王。是故,此罵在實質上並不涉及對楚人的整體評判。唯其此罵入骨三分,項羽大為惱怒,立即下令搜捕那個說者,活活在大鼎裡用滾水煮死了此人。《集解》引兩說,一雲此人為蔡生,一雲此人為韓生,總歸關中士子也。

  項羽即霸王位,分封的十八位諸侯王分別是:

  魏豹西魏王都平陽

  韓成韓王都陽翟

  趙歇代王都邯鄲

  田都齊王都臨淄

  臧荼燕王都薊城

  劉邦漢王都南鄭

  瑕丘申陽河南王都洛陽

  司馬印殷王都朝歌

  張耳常山王都襄國

  黥布九江王都六(縣)

  吳芮衡山王都邾城

  共敖臨江王都江陵

  田市膠東王都即墨

  田安濟北王博陽

  韓廣遼東王都無終

  章邯雍王都廢丘

  司馬欣塞王都櫟陽

  董翳翟王都高奴

  分封完畢,項羽扶著長劍站起,吼出了自己的快意宗旨:「本王已經定天下!然尚未向暴秦復仇!三日之後,殺秦王子嬰,開掘驪山陵,焚燒咸陽!本王將與諸侯瓜分關中財貨女子而後各回封地享國!」諸侯們驚愕良久,才開始狂呼霸王萬歲了。

  這一日,呼嘯的北風鼓蕩起漫天紅霾,大咸陽的天空一片霧濛濛暗紅。

  楚軍在渭水草灘擺開了聲勢浩大的刑場,將在咸陽能搜羅到的嬴氏皇族悉數緝拿,押解到了滅秦刑場。白髮子嬰走在隊首,其後大多是少年男女與白髮老者,除了子嬰身後的子桓子陵,精壯者寥寥無幾。殘存的嬴氏子孫們步履蹣跚地蠕動著,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聲息,似乎一片夢遊的人群散落在古老的隴西草原。關中民眾忙於驚恐出逃,沒有一個人前來觀刑。十萬江東精銳圍起的刑場,依然一片空曠寥落。項羽親率十八位諸侯王前來行刑,號為復仇之殺。

  終於,午時鼓聲響起了。

  項羽走下刑台,走到了子嬰面前冷冷一聲:「子嬰抬頭!」

  雪白的頭顱緩緩仰起,子嬰直直盯著項羽,輕蔑地淡淡地笑了。

  項羽頓時大怒,突兀大喝:「暴秦孽種!知罪麼!」

  子嬰冷冷笑道:「秦政固未盡善,然絕非一個暴字所能了也。大秦為天下所建功業,豈一屠夫所能解耳?屠夫可殺子嬰,可滅贏氏,然終不能使秦政滅絕矣!」

  項羽被激怒了,吼聲如雷,丟開長劍一把扭住了子嬰白頭。

  但聽一聲異常怪響,一顆血淋淋的白頭已經提在了項羽手裡!

  子嬰屍身一陣劇烈抖動,脖頸突然激噴出一道血柱直撲項羽。

  項羽頓成一個血人,連連跳腳大吼:「殺光嬴氏皇族!」

  在項羽的吼聲中,楚軍大刀起落,一排排人頭落地了。

  鮮血汩汩流入枯草,流入灰濛濛翻滾的渭水,紅色的河水滔滔東去了……

  殺完了嬴氏皇族,項羽的數十萬大軍立即開始大肆擄掠咸陽與關中財貨。這是亙古未見的徹底擄掠,其軸心是三大方面:其一盜掘驪山陵,其二搜羅大咸陽宮室與關中所有行宮台閣之財貨與婦女,其三征發民戶財貨與婦女入軍。而後,項羽軍又大肆征發關中牛馬人力車輛,晝夜不絕地向彭城運送財貨婦女。

  蒼茫壯闊的驪山陵,遭受了第一次浩劫,也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浩劫。項羽親自坐鎮掘陵,楚軍大隊兵馬狂風捲地而來,推倒了翁仲,掀倒了殿閣,掘開了陵墓,肆意砸毀陵墓中排列整齊的兵馬俑軍陣,從地下搬運出能搬走的所有殉葬財寶。就在楚軍要大規模開掘始皇陵地宮時,紅霾籠罩的天空突然炸雷陣陣電光閃閃,隆冬天竟然大雨如注冰雹如石漫天砸下,掘陵楚軍立刻死傷遍地,兵士們倉皇奔走慘叫連天。黥布趕來惶惶說:「冬雷大凶,不宜繼續掘陵。」項羽才氣狠狠悻悻中止了開掘地宮。

  怒氣難消,項羽全力以赴地劫掠關中財貨婦女了。

  項羽下了一道軍令:舉凡不出財貨婦女者,一體坑殺!此時的關中人口,已經大多為山東遷入人口,老秦人已經居少數了。所謂山東遷入人口,主要是三大部分:一是滅六國前入秦定居的山東商旅,一是滅六國後遷徙進來的六國貴族,一是大量滯留的山東徭役。擁有財貨婦女者,實以前兩種人口居多,而尤以老山東商旅為最多。此兩種人滿心以為,楚軍最不當搶掠的便是他們。殊不知,項羽卻罵入秦山東人氏助紂為虐,照樣一體擄掠。於是關中大亂,民眾多有動盪怒聲。項羽聞報大怒,立即下令坑殺怨民。於是,項羽軍又有了最大規模的「西屠咸陽」暴行。

  自此一屠,關中精華人口幾乎喪失殆盡。

  《史記·項羽本紀》對項羽入秦的作為記載是:「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秦始皇本紀》的記載是:「項籍為從長(縱約盟主),殺子嬰及秦諸公子宗族;遂屠咸陽,燒其宮室,虜其子女,收其珍寶貨財,諸侯共分之。」《高祖本紀》的記載是:「項羽遂西,屠燒咸陽宮室,所過無不殘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三處皆有屠咸陽,可謂鑿鑿矣!自春秋戰國至秦末,史有明載的大規模戰爭擄掠,只有兩次:一為樂毅滅齊之後,二為項羽入關之後。與項羽的全面酷烈暴行相比,樂毅實在已經算是仁者了。樂毅尚能自省,擄掠只以財貨勞力為大體界限,從未屠城。後期,樂毅更欲以仁政化齊。項羽不同,暴行十足而徹底,其殘酷暴虐,遠遠超過此前此後的任何內亂動盪與外患入侵。

  這一年的冬天大干大冷,整個關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上天欲哭無淚,年年隆冬雪擁冰封的關中,沒有一片雪花飄落。紅霾一冬不散,天空大地終日霧濛濛煙沉沉血紅無邊,殘破的村社,荒蕪的農田,盡行湮沒在漫天紅塵之中。春天終於來了,卻沒有絲毫的春意。空曠的田野沒有了耕耘,泛綠的草灘沒有了踏青,道中沒有車馬商旅,城垣沒有人口進出,座座城池冷清不堪,片片村社雞犬不鳴。整個大咸陽,整個關中平野,都陷入了無以言說的悲涼蕭疏。

  諸侯們不敢與江東楚軍在擄掠中爭多論少,分得的財貨婦女遠遠少於項羽軍。一個奇異干冷的冬季,已經使諸侯軍在關中難以為繼了。開春稍暖,諸侯們便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先行退出了關中。項羽眼見大秦數百年之財貨婦女,已經全部東流,關中業已變成了蕭疏殘破的原野,咸陽變成了杳無人跡的空谷,自覺了無生趣,遂決意東歸了。

  此時,有人進言於項羽,說了一通關中的好處,勸項羽都關中以霸。項羽卻儼然一個出海成功的海盜,得意而又慨然地說:「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誰知之者!」於是有了那則「沐猴而冠」的恐懼罵辭。項羽眼皮也不眨,便索拿烹殺了那個敢罵他沐猴而冠的士子。然則,項羽卻由此而隱隱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恐懼:只要大咸陽冰冷地矗立著,秦人遲早都會復仇。既然自己不在關中立足,大咸陽便決然不能留在關中,否則,無論何方勢力進入關中,都將是後患無窮。

  決意東歸之日,項羽下令縱火焚燒咸陽。

  這是整個人類文明史上最為野蠻的毀滅之火。

  猶帶寒意的浩浩春風中,整個大咸陽陷入了無邊的火海,整個關中陷入了無邊的火海。巍巍皇城,萬千宮室,被罪惡的火焰吞噬了;蒼蒼北阪,六國宮殿,被罪惡的火焰吞噬了;阿房宮,蘭池宮,窮年不能盡觀的無數壯麗宮室,統統被烈火吞噬了。大火連天而起,如巨浪排空,如洪水猛獸,一片又一片,整個關中連成了火的汪洋,火的世界。殿閣樓宇城池民房倉廩府庫老弱生民豬羊牛馬河渠田疇直道馳道,萬千生命萬千民宅,統被這火的海洋吞沒了。赤紅的烈焰壓在半天之上,閃爍著妖異的光焰,燒過了春,燒到了夏……

  這是公元前206年春夏之交的故事。

  三年之後,劉邦軍再度進入關中,大咸陽已是一片焦土。

  兩千餘年之後,大咸陽已經成為永遠埋在地下的廢墟。

  然則,那個偉大的帝國並沒有就此泯滅。

  帝國的永恆光焰,正時時穿越時空隧道,照亮著我們這個民族腳下的道路。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