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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秦軍悲歌 第三節 河北危局 天下復辟者面臨絕境

  秦軍大舉夾擊河北趙軍的消息傳來,彭城大為震撼。

  趙王派來的求救特使說,趙軍數十萬被壓縮在邯鄲巨鹿之間的幾座城池,北有王離十萬九原鐵騎,南有章邯近三十萬亡命刑徒軍,趙軍岌岌可危。趙王已經派出特使向齊燕韓三方求救,亟盼楚軍立即出動救趙。楚懷王1與陳嬰呂青宋義等在朝大臣一番商議,皆覺事關重大,立即大行朝會,召來劉邦、項羽、呂臣、范增等各軍統領,也特意召來了逃亡在楚的魏國殘部頭領魏豹、出使來楚的齊國高陵君田顯,一併會商救趙事宜。

  朝會開始,趙國特使先惶恐萬分地敘說了趙國危情。而後,楚懷王正色道:「諸位大臣將軍,河北趙室存亡,關乎天下反秦大計之生滅。當此之時,齊燕韓三國諸侯兵馬寥寥,魏國餘部逃亡在楚,各方皆無救趙之力。唯余我楚,尚有三支軍馬。以天下大局論之,趙國可救得救,不可救亦得救,此根本大局也!料諸位無人非議。」話方落點,大殿中便是異口同聲一句:「楚王明斷!」楚懷王得諸臣同聲擁戴,頓時精神大振,叩著王案又道,「唯其如此,今日朝會不議是否救趙,唯議如何救趙,諸位以為如何?」

  「我王明斷!」殿中又是轟然一聲。

  「如何鋪排,諸位盡可言之。」

  「臣有謀劃。」主掌兵事的宋義慨然離案道,「趙國當救,自不待言。然則如何救,卻有諸般路徑,當從容謀劃而後為之。巨鹿者,河北險要也,秦軍斷不會驟然攻破。以臣之見:救趙當有虛實兩法:虛救者,以六國諸侯之名,一齊發兵救趙,以彰顯天下諸侯同心反秦而唇亡齒寒之正道也!六國之中,唯缺魏國,臣請楚王以反秦盟主之名,封將軍魏豹為魏王,賜其一支軍馬而成魏國救趙之舉。如此,則六國齊備,五國救趙。此,大局之舉也!」

  「劉季贊同上大夫之說。」劉邦第一次說話了。

  「臣亦贊同。」呂臣也說話了。

  「我少將軍自然贊同。」范增見項羽黑著臉不說話,連忙補上一句。

  「好!」楚懷王當即拍案,「封將軍魏豹為魏王,我楚國三軍各撥兩千人馬,於魏成軍;魏王可當即著手籌劃北上救趙。」

  「魏豹領命!……」寄人籬下的魏豹一時唏噓涕零了。

  「儘是虛路,羽願聞實策!」項羽終於不耐了。

  「實救之法,以楚軍為主力。」宋義侃侃道,「楚國三路軍馬,外加王室精兵,當有三十萬之眾。合兵北上,只要運籌得當,敗秦救趙勢在必得也!」

  「何謂運籌得當?劉季願聞高論。」劉邦高聲問了一句。

  「兵家之密,何能輕洩哉!」宋義頗見輕蔑地笑了。

  項羽急切道:「臣啟楚王,秦軍殺我叔父項粱,此仇不共戴天!項羽願率本部人馬全力北上救趙,擊破秦軍,斬殺章邯!而後西破秦中,活擒二世皇帝!」

  「魯公之言有理。」劉邦拱手高聲道,「臣以為,我軍可效當年孫臏的圍魏救趙戰法,一軍北上巨鹿救趙,一軍向西進擊三川郡並威脅函谷關,迫使秦軍回兵。如此,則是三路救趙,秦軍必出差錯!我軍必勝無疑!」

  「老臣以為,沛公所言甚當。」范增蒼老的聲音迴盪著,「一路北上擊秦主力,一路西向擾秦根基,四路諸侯惑秦耳目,三方齊出,破秦指日可待也!」

  「好!先定救趙主帥。」楚懷王拍案了。

  楚懷王此言一出,殿中片刻默然,之後立即便是紛紛嚷嚷,有舉薦呂臣者,有舉薦劉邦者,甚或有舉薦魏豹者,三路楚軍頭領之中,唯項羽無人舉薦。老范增微微冷笑,卻目光示意項羽不要說話。一時紛嚷之際,文臣座案中站起一個紫衣高冠之人,一拱手高聲道:「外臣高陵君田顯啟稟楚王,楚國目下正有不世將才,堪為救趙統帥。」舉殿大臣將軍目光俱皆一亮,項羽尤其陡然一振,以為高陵君必指自己無疑。

  「高陵君所指何人?」楚懷王倒是頗顯平靜。

  「知兵而堪為將才者,宋義也!」田顯高聲回答。

  此語一出,舉座驚訝,一片轟轟嗡嗡的議論之聲。項羽頓時面若冰霜。唯劉邦笑容如常,不動聲色。以戰國傳統,文士知兵者多有,然多為軍師,譬如孫臏。或為執掌兵政的國尉,譬如尉繚。文士而直接統兵者,不是不能,畢竟極少。宋義雖然已經有知兵之名,然終究是當年一個謀士,今日一個大夫,更不屬於三支楚軍的任何一方,能否在只認宗主的大亂之時將兵大戰,確實沒有成算。唯其如此,大臣將軍們一時錯愕議論了。然楚懷王卻有著自己的主見,叩著大案,待殿中安靜下來方道:「宋義大夫雖主兵政,終究一介文臣,高陵君何以認定其為大將之才?」田顯高聲道:「楚王明鑒:為統帥者,貴在通曉兵機之妙,而不在戰陣衝殺。臣舉宋義,根由在三:其一,宋義曾力諫武信君驕兵必敗,可知宋義洞察之能!其二,宋義赴齊途中,曾對外臣預言:項梁數日內必有大敗,急行則送死,緩行則活命。外臣緩車慢行,方能逃脫劫難。由此可知宋義料敵料己之明!其三,宋義既統楚國兵政,統率三軍必能統籌後援,以免各方協同不力。如此三者,宋義堪為統帥也!」

  殿中一時默然。宋義諫阻項梁並預言項梁之死,原本是人人知曉之事。然則,楚方君臣將士礙於項羽及其部屬的忌諱,尋常極少有人公然說起。今日這個高陵君不遮不掩當殿通說,項羽的臉色早已經陰沉得要殺人一般,連素來悠然的老范增都肅殺起來,大臣將軍們頓時覺得不好再說話了。

  「老臣以為,高陵君言之有理。」素來寡言的令尹呂青打破了沉默。

  「沛公、司徒以為如何?」楚懷王目光瞄向了劉邦呂臣。

  「劉季無異議。」劉邦淡淡一句。

  「臣擁戴宋義為將!」呂臣率直激昂。

  「既然如此,本王決斷。」楚懷王拍案道,「宋義為楚國上將軍,賜號卿子冠軍,統轄楚軍各部救趙。項羽為救趙大軍次將,范增為末將。卿等三人即行籌劃,各軍就緒後,聽上將軍號令北上。」

  「楚王明斷。」殿中不甚整齊地紛紛呼應。

  「臣奉王命!」宋義離案慨然一拱,「臣縱一死,必全力運籌救趙!」

  范增又扯了扯項羽後襟,一直臉色陰沉的項羽猛然回過神來,忙與范增一起作禮,領受了楚王任命的次將末將之職。楚懷王似乎有些不悅,卻也只淡淡道:「大事已定,未盡事宜另作會商。」轟轟然朝會便散了。

  彭城各方勢力的實際斡旋,在朝會之後立即開始了。

  朝會議定舉兵救趙,沒有涉及劉邦所主張的一路西進襲擾三川郡。任命統軍諸將時,也沒有涉及劉邦呂臣兩人,只明白確認了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顯然,劉邦軍與呂臣軍,既沒有被明白納入宋義的救趙軍,也沒有明白究竟作何用場。使項羽大為不解的是,如此混沌的未盡部署,竟沒有一個人異議便散了朝會。一出宮室庭院,項羽便憤憤然道:「如此不明不白也能救趙?亞父為何不許我說話?」范增見左右無人,這才悠然一笑道:「如何不明不白,明白得很。楚王不再續議,是心思未定。劉邦不說話,是另有自家謀劃。呂臣父子不說話,是躊躇不定。」項羽道:「人心各異能合力作戰麼?兒戲!」范增低聲道:「少將軍少安毋躁,只要有精兵在手,任他各方謀劃。大軍一旦上道,且看這個宋義如何鋪排再說。」(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直到兩人上馬飛回幕府,項羽還是不解地問:「亞父,為何我軍不先攻關中?卻要窩在這個宋義帳下?若攻關中,我軍一戰滅秦無疑!」范增思忖了片刻正色道:「少將軍,目下我軍不宜直然進兵關中,其理有三。武信君猝然戰死,少將軍威望未立,楚王宋義等無論如何不會讓我軍獨建滅秦之功。此時,我等若執意孤軍西進,新楚各方必多掣肘而糧草必難以接濟,彭城根基亦可能丟失。目下,項氏軍馬還得有楚懷王這面大旗,此乃大局也。其二,秦軍主力猶在,函谷關武關乃險要關塞,若一時受阻,後果難料矣!其三,目下大勢要害,在河北而不在秦中。戰勝章邯王離大軍,則秦國自潰。不勝章邯王離大軍,即或佔得關中亦可能遭遇秦軍回師吞滅。周文大軍進過關中,結局如何,一戰覆滅而已。少將軍切記,誰能戰勝章邯王離大軍,誰就是天下盟主!即或別家攻下關中,也得拱手讓出。此,戰國實力大爭之鐵則也!少將軍蓄意訓練精銳,所為何來?莫非只為避實搗虛佔一方地盤終了,而無天下之志哉!」

  「亞父,我明白了:與秦軍主力決戰才是天下大計!」

  項羽在范增一番剖析下恍然清醒,自此定下心神,也不去任何一方周旋,只埋頭河谷營地整頓軍馬,為北上大戰做諸般準備。因項楚軍收攏流散訓練精銳,都是在秘密營地秘密進行,加之時間不長,是故駐紮在泗水河谷的這支新精銳無人知曉。楚王與宋義等大臣雖然也聽聞項羽在著力收攏項梁潰散舊部,然其時王權過虛,遠遠不足以掌控此等糧草兵器自籌的自立軍馬的確切人數。即或對劉邦軍呂臣軍,楚王君臣也同樣知之不詳。楚王君臣所知的項楚軍,只有彭城郊野大營的萬餘人馬。為此,范增謀劃了一則秘密部署:這支精銳大軍不在彭城出現於項羽麾下,以免楚王宋義呂臣劉邦等心生疑忌。新精銳由龍且統率,先行秘密迸發,在大河北岸的安陽河谷秘密駐紮下來,屆時再與項羽部會合。項羽思忖一番,越想越覺此計高明,屆時足令宋義這個上將軍卿子冠軍瞠目結舌,不禁精神大振,立即依計秘密部署實施。三日後,這支項楚精銳便悄然北上了。

  與項楚軍不同,劉邦部謀劃的是另一條路徑。

  一年多來,劉邦很是鬱悶。仗總是在打,人馬老是飄飄忽忽三五萬,雖說沒有潰散,可始終也只是個不死不活。若非蕭何籌集糧草有方,曹參周勃樊噲夏侯嬰灌嬰等一班草根將軍穩住士卒陣腳不散,劉邦當真不知這條路如何走將下去了。項梁戰死,劉邦與項羽匆忙東逃,退到碭山劉邦便不走了。劉邦不想與項羽走得太近,一則是不想被項羽吞滅為部屬,二則是秉性與項羽格格不入。項羽是名門貴胄之後,暴烈驕橫剛愎自用,除了令人膽寒的戰場威風,這個貴公子幾乎沒有一樣入得劉邦之眼。打仗便打仗,劉邦看重的是打仗之餘收攏流民入軍。可項羽動輒便是屠城,殺得所過之處民眾聞風而逃。如此,劉邦部跟著背負惡名不說,還收攏不到一個精壯入軍,氣得一班草根將軍直罵項羽是頭野狼吃人不吐骨頭。劉邦勸不下項羽,離開項羽又扛不住秦軍,只有跟著項羽的江東軍心驚肉跳風火流竄,既積攢不了糧草,又擴張不了軍馬,直覺憋悶得要死了一般。定陶之戰項梁一死,劉邦頓時覺得大喘了一口長氣。劉邦明白大局,項梁一死項楚主力軍一散,狠惡的項羽狗屁也不是,楚國各方沒誰待見,離這小子遠點最好。為此,劉邦托詞說要在碭山籌糧,便駐下不走了。項羽無力供給劉邦糧草,也對這個打仗上不得陣整日只知道嘻嘻哈哈的痞子亭長蔑視之極,劉邦一說不走了,項羽連頭也沒抬便逕自東去了。

  駐紮碭山月餘,軍馬好容易喘息過來,劉邦才開始認真揣摩前路了。此時,陳嬰來拉劉邦,要其與呂臣協力謀劃楚懷王遷都事。劉邦心下直罵牧羊小子蹭老子窮飯,可依然是萬分豪爽又萬般真誠地盛待了陳嬰,一力舉薦呂臣南下護駕遷都,說自家不通禮儀又箭傷未癒,願在彭城效犬馬之勞,為楚王修葺宮室。陳嬰一走,劉邦吩咐周勃在沛縣子弟中撥出一批做過泥瓦匠徭役的老弱,只說是著意搜羅的營造高手,由周勃領著開進彭城去折騰,自己又開始與蕭何終日揣摩起來。便在百思無計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突兀地冒了出來。

  「沛公!且看何人到也!」蕭何興沖沖的喊聲,驚醒了燈下入神的劉邦。

  「哎呀!先生?想得我好苦也!……」劉邦霍然跳起眼角濕潤了。

  「韓王已立,心願已了,張良來也。」清秀若女子的張良笑著來了。

  那一夜,劉邦與張良蕭何直說到天光大亮。劉邦感慨唏噓地敘說了自與張良分手後的諸般難堪,罵項羽橫罵碭山窮罵楚王昏罵范增老狐狸,左右是嬉笑怒罵不亦樂乎。張良笑著聽著,一直沒有說話。罵得一陣,劉邦又開始罵自己豬頭太笨,困在窮碭山要做一輩子流盜。罵得自家幾句,劉邦給張良斟了一碗特意搜尋來的醇和的蘭陵酒,起身深深一躬,一臉嬉笑怒罵之色倏忽退去,肅然正色道:「劉季危矣!敢請先生教我。」張良起身扶住了劉邦,又飲下了劉邦斟的蘭陵酒,這才慨然道:「方今天下,正當歧路亡羊之際也!雖說山東諸侯蜂起,王號盡立,然卻無一家洞察大勢。沛公乃天授之才,若能順時應勢,走自家新路,則大事可成矣!」

  「何謂新路?」劉邦目光炯炯。

  「新路者,不同於秦、項之路也。」張良入座從容道,「二世秦政暴虐,天下皆知。諸侯舉事之暴虐,卻無人留意。諸侯軍屠城,絕非一家事也,而以項氏軍為甚。即或沛公之軍,搶掠燒殺亦是常事。大勢未張之時,此等暴虐尚可看做反秦復仇之舉,不足為患根本。然若圖大業,則必將自毀也。山東諸侯以項楚軍最具實力,反秦之戰必成軸心。然則,項羽酷暴成性,屢次屠城,惡名已經彰顯。其後,項羽酷暴必不會收斂,而可能更以屠城燒殺劫掠等諸般暴行為樂事。當此兩暴橫行天下,何策能取人心,沛公當慎思也。」

  「先生說得好!軍行寬政,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與沛公言,省力多矣!」張良由衷地笑了。

  「先生過獎。先生放心,劉季有辦法做好這件事。」

  「項羽有范增,先生安知其不會改弦更張?」蕭何有些不解。

  「項粱之力,尚不能變項羽厭惡讀書之惡習,況乎范增?」

  「以先生話說:項羽酷暴,天授也。」劉邦揶揄一句。

  張良蕭何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飲得兩碗,三人又說到了目下大勢。蕭何說,斥候軍報說章邯軍已經在籌劃北上擊趙,很可能王離軍還要南下夾擊,河北情勢必然有變。張良點頭道:「河北戰事但起,天下諸侯必然救趙,不救趙則一體潰散。其時楚軍必為救趙主力,沛公當早早謀劃自家方略。」劉邦道:「我跟項羽風火流竄幾個月,人都蒙了。何去何從,還得聽先生。」蕭何皺著眉頭道:「沛公犯難者,正在此也。楚軍救趙,沛公軍能不前往麼?若前往,則必得受項羽節制,此公橫暴,沛公焉得伸展?」張良從容道:「唯其如此,便得另生新路,未必隨楚軍救趙。」劉邦目光驟然一亮:「願聞先生奇策。」張良請劉邦拿來一幅羊皮地圖,順手拿起一支竹筷指點地圖道:「河北激戰之時,沛公若能自領本部軍馬西進,經三川郡之崤山,沿丹水河谷北上,攻佔武關而進兵關中,此滅秦之功,可一舉成勢也!」蕭何驚訝道:「沛公分兵西進,減弱救趙兵力,楚王能允准麼?孤軍西進,沛公軍戰力能支撐得了麼?難。」張良侃侃道:「足下所言兩難,實則皆不難。第一難,沛公可說動楚王及用事之呂青陳嬰宋義,傚法圍魏救趙,主力北上救趙,偏師奔襲關中。如此方略,乃兵法奇計也。楚王君臣若不昏聵,必能允准。第二難,秦軍大敗項梁後,章邯以為楚地已不足為慮,主力大軍悉數北上。當此之時,河外空虛,沛公一軍並無強敵在前,不足慮也。」

  「先生妙算,可行!」劉邦奮然拍案。

  「也是。」蕭何恍然,「既可免受項羽節制,又可途徑富庶之地足我糧秣。」

  「以先生所言兵法,這叫批亢搗虛。可是?」劉邦若有所思。

  「當日泛論兵法,沛公竟能瞭然於胸,幸何如之!」張良喟然感歎。

  「說了白說,劉季豈非廢物也!」劉邦一陣大笑。

  這次徹夜會商之後,劉邦大為振奮,立即開始了種種預先周旋。劉邦派定行事縝密的曹參專一職司探查河北軍情,自己則尋找種種空隙與楚懷王身邊的幾個重臣盤桓,點點滴滴地將自己的想法滲透了出去。劉邦的說辭根基是:彭城乃項氏根基,呂臣軍與劉邦軍在此地籌集糧草都不如項羽軍順當,目下劉邦軍糧草最為匱乏。若楚王與諸位大臣能下令項羽部供給糧草,劉邦軍自當隨諸軍而前。若糧草不能保障,則不妨先叫劉軍西進,籌集到充足糧草再回軍不遲。劉邦很是謹慎精明,此時絕不涉及河北軍情及未來救趙事。呂青陳嬰宋義三大臣,原本對項羽的生冷驕橫皆有顧忌,自然樂於結交劉邦。今見劉邦所說確是實情,而楚王廟堂要做到叫項羽為劉邦供給糧草,則無異於與虎謀皮,準定得惹翻了那個霸道將軍。於是,三人都答應劉邦,在楚王面前陳說利害,力爭劉邦部自行西進先行籌集糧草。此番西進之風吹得順暢之際,恰逢河北趙軍特使告急,在會商救趙的朝會上,劉邦便將傚法圍魏救趙的方略提出來了。然楚王與幾個重臣都矚目於統帥人選之爭,沒有再行會商劉邦所提方略便散朝了。所以如此,一則是楚王與幾位重臣不想因再議劉邦軍去向而使項羽范增橫生枝節,是故項羽范增一接受次將末將職位便立即散朝。二則也是劉邦軍實力較小,偏師西進又不是主要進兵方向,不足以成為救趙軍的主導議題,朝會後再議不礙大局。

  「今日是否自請過急,適得其反?」朝會之後劉邦卻有了狐疑。

  「非也。」張良笑道,「沛公今日所請,恰在火候。一則,沛公此前已經提出西進籌糧,此次再提順理成章,無非名目增加救趙罷了。二則,兩路救趙,虛實並進,確屬正當方略。宋義尚算知兵,不會不明白此點。三則,目下楚軍諸將,西入關中者,唯沛公最宜,無人以為反常。」

  「我看也是。」蕭何在旁道,「其餘諸將皆以為西進乃大險之局,定然無人圖謀西略秦地。不定,楚王還要懸賞諸將,激勵入秦也。」

  「兩位是說,我當晉見楚王面商?」

  「然也。只要沛公晉見,必有佳音。」張良淡淡一笑。

  「好!劉季去也。」劉邦風風火火走了。

  楚懷王羋心正在書房小朝會,與相關重臣密商後續方略。

  除了呂青、陳嬰、宋義三人,小朝會還破例召來了流亡魏王魏豹、齊國特使高陵君田顯、趙國特使以及獨自將兵的呂臣。君臣幾人會商的第一件大事,是救趙的兵力統屬。以目下楚軍構成,項羽部、呂臣部、劉邦部最大,再加王室直屬的護衛軍力以及陳嬰的舊部兵馬,對外宣稱是數十萬大軍。然究竟有多少兵力,卻是誰也說不清楚。救趙大舉進兵,涉及種種後援,絕非僅僅糧草了事,是故各方後援主事官吏都要兵馬數目,老是混沌終究不行。此事宋義最是焦灼,這次後續朝會也正是宋義一力促成。項羽劉邦未曾與會,公然理由是兩部皆為「老軍」,兵力人人可見,無須再報,實則是宋義顧忌項羽暴烈霸道,而劉邦是否北上尚未定論,故先不召兩人與聞。

  小朝會一開始,宋義便稟報了自己所知的各家兵力:項羽部三萬餘,劉邦部五萬餘,呂臣部六萬餘,王室護軍萬餘,陳嬰部萬餘,諸軍粗略計,差強二十萬上下。王室護軍與陳嬰部不能北上,劉邦部未定,如此則救趙軍力唯余項羽部與呂臣部堪堪十萬人。如此大數一明,大臣們立即紛紛搖頭,都說兵力不足。楚懷王斷然拍案,陳嬰部與王室護軍都交宋義上將軍,彭城只留三千兵馬足矣!此言一出,大臣特使們盡皆振奮,老令尹呂青當即申明:呂臣部六萬餘軍馬盡交上將軍親統,呂臣在彭城護衛楚王。大臣們既驚訝又疑惑,一時只看著呂臣沒了話說。不料,呂臣也點頭了,且還慨然唏噓地說了一番話:「臣之將士,素為張楚陳王舊部,素無根基之地,糧草籌集之難不堪言說也!今逢國難,臣若自領軍馬,非但糧草依舊艱難,且必與項羽軍有種種糾葛。大戰在即,臣願交出軍馬歸王室統屬。臣無他圖,唯效命王室而已!」此番話一落點,大臣們人人點頭,始明白呂臣長期以來著意靠攏楚王君臣的苦衷。呂臣軍歸屬一定,宋義大為振作,奮然道:「如此軍力,臣親統八萬餘兵馬為主力,節制項羽部三萬餘人馬,當游刃有餘也!屆時,其餘四路諸侯加河北趙軍,總體當有五十餘萬人馬,大戰秦軍,勝算必有定也!」

  正當楚懷王幾人振作之際,劉邦來了。

  劉邦素有「長者」人望,一進楚王書房,立即受到楚王與大臣們的殷殷善待。劉邦連連作禮周旋之後,這才坐到了已經上好新茶的武安侯坐案前。堪堪坐定,宋義笑著問了一句:「沛公此來,莫非依然要自請西進?」劉邦一拱手道:「上將軍乃當世兵家,敢請教我,西進可有不妥處?」宋義第一次被人公然讚頌為當世兵家,心下大為舒暢,不禁慨然拍案,對楚王一拱手道:「臣啟我王,以兵家之道,虛實並進兩路救趙,實為上策也!臣請我王明斷大局方略。」楚王羋心點頭道:「沛公西進,可有勝算?」劉邦一拱手道:「臣之西進,一為自家糧草,二為救趙大局。成算與否臣不敢言,唯知盡心任事,不負我王厚望而已。」楚王不禁感喟道:「沛公話語實在,真長者也!」楚王話語落點,大臣們紛紛開口,都說沛公西進堪為奇兵,不定還當真滅秦,楚王該當有斷。只有陳嬰說了一番不同的斟酌:「老臣以為,項羽野性難制,不妨以項氏一軍西進。沛公長者也,素有大局之念,不妨與上將軍同心救趙。如此可保完全。」陳嬰此言一出,意味著西進已經為楚國君臣接納,剩下的只是派誰西進更妥當。若不言及項羽,也許還無甚話說,一涉及項羽,君臣話語立即四面噴發出來。

  「外臣以為,沛公西進最為妥當。」

  齊方的高陵君田顯先按捺不住了,座中一拱手道,「楚王明鑒:項羽殺戮太重,攻城屠城三番五次,燒殺劫掠無所不為。此人若入咸陽,必為洪水猛獸,天下財富將毀於一旦也!外臣以為,項羽若一軍西進,則無人可以駕馭!」

  「高陵君,項羽雖則橫暴蠻勇,終究可制也。」宋義自信地笑著,「沛公西進,我無異議。然高陵君說項羽無人駕馭,則過矣!統軍臨戰,首在治軍有方。宋義但為上將軍,任它猛如虎貪如狼者,自有洞察節制,自有軍法在前。此,楚王毋憂也,諸位毋憂也。」

  「好!上將軍能節制項羽,大楚之幸也!」陳嬰很是激賞宋義。

  「項羽橫暴,然終究有戰力。」呂臣頗有感觸地道,「沛公軍西進,以實際戰力,只能襲擾秦軍後援,西入關中滅秦談何容易。項羽部戰力遠過沛公,亦遠過呂臣軍。救趙大戰,必以項羽部為主力,不能使其西進。能西進者,唯沛公最妥也。」

  「老臣一謀,我王明察。」老令尹呂青慨然道,「方今楚軍兩路並舉,諸侯亦多路救趙。滅秦,以咸陽為終。滅軍,以巨鹿為終。老臣以為,我王可與諸將並諸侯立約:無論何軍,先入關中者王。以此激勵天下滅秦,復我大仇!」

  「老令尹言之有理。」宋義慨然道,「如此立約,我王盟主之位依舊也!」

  「敢請楚王明斷!」偌大的書房轟然一聲。

  「諸位所言甚當。」楚懷王思忖拍案,憂心忡忡道,「與諸將諸侯立約,激勵滅秦,正道也。然則,西進之將,不可不慎也。項羽為人剽悍猾賊,嘗攻襄城,坑殺屠城,幾無遺類。其所過城池,無不殘滅也。楚人多次舉事不成,陳王項梁皆敗,多與殺戮無度相關也。今次不若改弦更張,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中父兄:楚之下秦,必為寬政也。秦中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以往,禁止侵暴,或可下秦也。項羽剽悍凶暴,不可西進也。諸將之中,獨沛公素為寬大長者,可將兵西進也。」

  「我王明斷!」大臣異口同聲。

  「劉季謝過我王!」劉邦伏地拜倒了。

  小朝會之後三日,楚懷王王命頒下,明定了各軍統屬與進兵路徑,大局便再無爭議了。一番忙碌籌劃,旬日之後,楚懷王羋心率悉數大臣出城,在郊野大道口為兩路楚軍舉行了簡樸盛大的餞行禮。舉酒之間,楚懷王面對諸將大臣肅然道:「天下諸侯並起,終為滅秦而復諸侯國制。今日,大楚兩軍分路,四方諸侯亦聯兵救趙,更為滅秦大軍而下秦腹地也!為此,本王欲與諸將立約:先入關中者王。諸將以為如何?」

  「我王明斷!臣等如約:先入關中者王!」將軍們一片呼應。

  「諸將無異議,自誓——!」司禮大臣高宣了一聲。

  將軍們一齊舉起了大陶碗,轟然一聲:「我等王前立約:先入關中者王!人若違約,天下諸侯鳴鼓而攻之!」一聲自誓罷了,人人汩汩飲於碗中老酒,啪啪摔碎陶碗,遂告誓約成立。其間唯項羽面色漲紅怒火中燒,幾欲發作而被范增一力扯住,才勉力平靜下來,也跟著吼叫一通立了誓約。之後,兩路大軍浩浩北上西進,秦末亂局的最大戰端遂告開始。

  這個楚懷王羋心,堪稱秦末亂世的一個彗星式人物。

  羋心由牧羊後生不意跨入王座,原本在復辟諸王中最沒有根基,真正的一個空負楚懷王名義的虛位之王。然則,這個年青人卻以他獨特的見識與固執的秉性,在項梁戰死後的短暫的弱勢平衡中敢於主事,敢於拍案決斷,敢於提出所有復辟者不曾洞察的「義政下秦」主張,且對楚國的山頭人物有獨特的評判。

  凡此等等作為,竟使一介羊倌的羋心,能在各種紛亂勢力的糾葛中成為真正被各方認可的盟主,以致連項羽這樣的霸道者,也一時不敢公然反目,實在是一個亂世奇跡。

  羋心對項羽與劉邦的評判,堪稱歷史罕見的人物評價。羋心認定項羽是「剽悍猾賊」,認定劉邦是「寬大長者」,皆是當時的驚世之論。就實說,劉邦是否寬大長者大可商榷,然說項羽是剽悍猾賊,卻實在是入骨三分,比後世的「項羽英雄」論不知高明了多少!後來,這個羋心終被項羽先廢黜後殺戮,以「義帝」之名流光一閃而去。楚懷王羋心之歷史意義,在於他是秦末復辟諸王中最具政治洞察力的一個虛位之王,其「扶義而西」的下秦方略可謂遠見卓識也。其後劉邦集團進入關中後的作為,雖也是劉邦集團的自覺理念,也應當說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楚懷王的啟迪。劉邦集團的成功,在實踐上證明了楚懷王政治眼光的深遠。太史公為魏豹張耳陳余田儋等碌碌之徒列傳記述,卻沒有為這個楚懷王羋心列傳,誠憾事也!依據西漢之世的正統史觀:項羽、劉邦同為楚國部屬,項羽弒君逆臣,劉邦則直接秉承了楚懷王(義帝)滅秦大業。如此,太史公該當增《義帝本紀》,項羽至多列入《世家》而已,強如劉邦秉承項羽所封之漢王名號而出哉!後世有史家將太史公為失敗的項羽作《本紀》,看做一種獨立與公正,以文明史之視野度量,未必矣!——

  註釋:

  1此「楚懷王」者,乃項梁擁立羋心為新楚王時著意打出的名號,意在懷楚聚人而反秦,並非羋心謚號,故可為公然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