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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暴亂潮水 第六節 瀰散的反秦勢力聚合生成了新的復辟軸心

  各種消息迭次傳來,項梁立即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危難。

  還在陳勝氣勢正盛之時,項梁便有一種預感:這支轟轟然的草頭大軍長不了。

  項梁根本不會去聽那些流言天意,項梁看的是事實。一夥迫於生存絕望的農夫,要扳倒強盛一統的大秦,卻又渾然不知戰陣艱難大政奧秘,只知道轟隆隆鋪天蓋地大張勢,連一方立足之地也沒經營好便四面出動,能有個好麼?曾與秦軍血戰數年的項梁深深地明白,以秦之將才軍力,任何一個大將率領任何一支秦軍,都將橫掃天下烏合之眾。陳勝即或有大軍百萬,同樣是不堪一擊,張楚之滅亡遲早而已。對於陳勝的粗樸童稚,項梁深為輕蔑。六國世族投奔張楚而同聲主張分兵滅秦,這原本是項梁為了支開那班糾纏江東而又其心各異的世族後裔,不得已喊出來的一個粗淺方略,對於陳勝,這是個太過明顯的陷阱圈套。是故,項梁心下根本沒抱希望。

  不成想,陳勝非但看不透這個粗淺圈套,還喜滋滋給各個世族立即湊集軍馬,使老世族後裔們在短短兩個月內紛紛殺回了故國,紛紛復辟了王號,又紛紛翻臉不認陳勝了。分明是人家出賣自己,自己還幫著人家數錢,如此一個陳勝能不敗麼?不敗還有天理麼?輕蔑歸輕蔑,嘲笑歸嘲笑,項梁卻深知陳勝的用處。有陳勝這個草頭農夫王煌煌然支撐在那裡,秦軍便不會對分散的反秦勢力構成威脅,尤其不會對正在聚積力量的六國世族形成存亡重壓。畢竟,秦軍兵力有限,不可能同時多路四處作戰。項梁預料,陳勝至不濟也能撐持一年兩年,其時無論陳勝軍是生是滅,項梁的江東精銳都將殺向中原逐鹿天下。

  項梁沒有料到,這個張楚敗亡得如此快捷利落,數十萬的大軍竟連敗如山倒,夏日舉事冬日便告轟然消散,其滅亡之神速連當年山東六國也望塵莫及。這座大山轟然一倒,那章邯的秦軍一定是立即殺奔淮南,江東之地立即便是大險!唯其如此,那個召平一說陳勝大敗出逃,項梁立即便發兵渡江向西,欲圖阻截秦軍,給陳勝殘部一個喘息之機,可項梁萬萬沒有料到,陳勝竟死在自己最親信的大臣與車伕手裡……

  驟聞陳勝已死,項梁立即駐軍東陽1郊野不動了。

  這座東陽城,在東海郡的西南部,南距長江百餘里,北距淮水數十里,也算得江淮之間的一處兵家要地。當然,項梁駐軍東陽,也未必全然看重地理,畢竟不是在此地與秦軍作戰。項梁駐屯此地,一則是大勢不能繼續西進了,必須立定根基準備即將到來的真正苦戰;二則這東陽縣恰恰已經舉兵起事,項梁很想聯結甚或收服這股軍馬以共同抗擊秦軍,至少緩急可為相互援手。聯結東陽,項梁派出了剛剛投奔自己的一個奇人范增。

  這個范增,原本是九江郡居巢人氏,此時年已七十,鬚髮雪白矍鑠健旺,一身布衣而談吐灑脫,恍若上古之太公望。項梁曾聞此人素來居家不出,專一揣摩兵略奇計,只是從來沒有見過。向西渡江剛剛接到陳勝身死消息,這個范增風塵僕僕來了。項梁素來輕蔑迂闊儒生,然卻很是敬重真正的奇才,立即停下軍務,與這個范增整整暢談了一夜。

  此前,陳勝的博士大臣叔孫通曾來投奔項梁,說陳勝沒有氣象必不成事,要留在項梁處共舉大事。項梁恭謹誠懇地宴請了叔孫通,說了目下江東的種種艱難,最後用一輛最好的青銅軺車再加百金,將叔孫通送到已經舉事稱王的齊國田氏那裡去了。項羽對此很是不解,事後高聲嚷嚷道:「叔父整日說江東尚缺謀劃之才,何能將如此一個名士大才拱手送人?」項梁正色道:「你若以為,赫赫大名高談闊論者便是名士大才,終得誤了大事!真名士,真人才,不是此等終日出不了一個正經主意,卻整天板著臉好為人師的老夫子。而是求真務實,言必決事之人。陳勝之敗,濫尊儒生也是一惡。戰國以來,哪一個奇謀智能之士是儒家儒生了?此等人目下江東養不起,莫如拱手送客。」

  那夜,范增對大局的評判是:陳勝之敗,事屬必然,無須再論。此後倒秦大局,必得六國世族同心支撐。六國之中,以楚國對秦仇恨最深,根源是楚國自楚懷王起一直結好於秦,而秦屢屢欺侮楚國,終至滅亡楚國。楚人至今猶念楚懷王,恨秦囚居楚懷王致死。故此,反秦必以楚人為主力。范增最大的禮物,是給項梁帶來了一則最具激發誘·惑力的流言。這是楚國大陰陽家楚南公的一則言辭:「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項梁向來注重實務,不大喜好此等流言,聽罷只是淡淡一笑。范增卻正色道:「將軍不知,此言堪敵十萬大軍耳!」項梁驚訝不解。范增慷慨道:「此言作預言,自是無可無不可,不必當真。然則,此言若作誓言,則激發之力無可限量!十萬大軍,只怕老夫少說也。」項梁恍然大悟,當即起身向范增肅然一躬,求教日後大計方略。

  「倒秦大計,首在立起楚懷王之後,打出楚國王室嫡系旗號!」

  「楚懷王之後,到何處尋覓?」項梁大是為難了。

  「茫茫江海,何愁無一人之後哉!」范增拍案大笑。

  項梁又一次恍然大悟了。這個老范增果然奇計,果能物色得一個無名少年做楚王而打出楚懷王名號,既好掌控,又能使各方流散勢力紛紛聚合於正宗的楚國旗號之下,何樂而不為哉!相比於范增對策,其餘五國老世族後裔那種紛紛自家稱王的急色之舉,便立即顯得淺陋之極了。誠如范增所言,「將軍世世楚將,而不自家稱王,何等襟懷也!楚懷王旗號一出,天下蜂起之將,必得爭附將軍耳!」

  項梁後來得知,范增收服東陽軍也是以攻心戰奏效的,由是更奇范增。

  這東陽舉事的首領,原本是東陽縣縣丞,名叫陳嬰,為人誠信厚重,素來被人敬為長者。陳勝舉事後江淮大亂,東陽縣一個豪俠少年聚合一班人殺了縣令,要找一個有人望者領頭舉事。接連找了幾個人,都不能服眾。於是經族老們舉薦,一致公推陳嬰為頭領。陳嬰大為惶恐,多次辭謝不能,竟被亂紛紛人眾強拉出去擁上了頭領坐案。消息傳開,鄰縣與縣中民眾紛紛投奔,旬日間竟聚合了兩萬餘人。

  原先那班豪俠後生,立即拉起了一支數千人的蒼頭軍,要擁立陳嬰稱王。蓋蒼頭軍者,戰國多有,言其一律頭戴皂巾也。當年魏國的信陵君練兵,便是士兵一律蒼頭皂巾。故《戰國策》云:「魏有蒼頭二十萬。」因陳勝的護衛軍呂臣部也是清一色蒼頭,也冠以「蒼頭軍」名號,且在陳勝死後兩次戰勝秦軍而威名大震,所以舉事反秦者紛紛傚法,只要自認精銳,便打出蒼頭軍名號。後生們新起蒼頭軍,自認精銳無比,立即急於擁戴陳嬰稱王,欲圖早早給自家頭上定個將軍名號。

  范增進入東陽,正逢陳嬰舉棋不定之際。范增已經一路察訪了陳嬰為人,沒有找陳嬰正面苦勸,卻鄭重拜謁了陳嬰母親,大禮相見並敘談良久。當夜,陳母喚來了陳嬰,感慨唏噓地說出了一番話:「兒啊,自我為你家婦人,未嘗聽說陳家出過一個貴人。目下,你暴得大名,還要稱王,何其不祥也!為娘之意,不若歸屬大族名門,事成了,封侯拜將足矣!事不成,逃亡也方便多也!不要做世人都想的王,陳勝倒是做了王,還不是死得更快?我本庶民小吏之家,娘也沒指望你這一世能有大名大貴也!」陳嬰反覆思忖,終覺老母說得在理,於是打消了稱王念頭,召集眾人商議出路。陳嬰說:「目下,江東項梁部已經開到了東陽駐屯。項氏世世楚國名將,若要成得大事,非項氏為將不成。我等若能投奔項氏,必能亡秦也!」一班豪俠後生想想有理,便一口聲贊同了。於是,范增尚未出面,陳嬰便率軍投奔了項梁。

  沒過月餘,章邯大軍南下風聲日緊,已經舉事的江淮之間的小股反秦勢力紛紛投奔項梁部。最大的兩股是黥布軍與一個被呼為蒲將軍的首領率領的流盜軍。至此,項梁人馬已經達到了六七萬之眾。項梁與范增商議,立即北渡淮水,進兵到下邳駐紮了下來。這是范增謀劃的方略:章邯軍既然南下,我當避其鋒芒北上,相機與魏趙燕齊諸侯軍聯兵,不得已尚可一戰,不能在淮南等秦軍來攻。

  項梁沒有料到,北上的第一個大敵不是秦軍,而是同舉復辟王號的同路者。

  項梁大軍進駐下邳,立即引來了「景楚」勢力的警覺。這個景楚,便是原本屬於陳勝張楚國的秦嘉部勢力。這個秦嘉,原本是一個東海郡小吏,廣陵人。秦嘉上年投奔了張楚,九月末奉陳勝王命率一部軍馬南下徇地。然則不出一個月,秦嘉便找到了一個楚國老世族景氏的後裔景駒,立景駒做了楚王,自己則將相兼領執掌實權。秦嘉的根基之地便是泗水重鎮彭城。下邳彭城,同為泗水名城。下邳在東,在泗水下游;彭城在西,在泗水上游,兩城相距百里左右。項梁數萬人馬部伍整肅地進駐下邳,在陳勝大軍潰散後可謂聲勢顯赫。秦嘉立即親率景楚全部六萬餘人馬,駐屯於彭城東邊三十餘里的河谷地帶,其意至為明顯:預防項梁圖謀吞併景楚。

  「景楚軍馬出動,項公機會來矣!」

  一得秦嘉軍消息,范增立即向項梁道賀了。項梁問其故,范增道:「倒秦必得諸侯合力,合力必得盟主立威。項公若欲為天下反秦盟主,請以誅滅張楚叛軍始也。」

  項梁思忖片刻,悟到了范增真意,立即在幕府聚集了各方大將,慷慨激昂地宣示了要討伐秦嘉。項梁的憤然言辭是:「彭城秦嘉,天下負義之徒也!陳王首事反秦,為諸侯並起開道,也為秦嘉發端根本。然陳王戰敗,未聞秦嘉何在!秦嘉不救難陳王,是張楚叛逆!秦嘉自立景駒為楚王,又是楚國叛逆!如此叛逆不臣者,反秦諸侯之禍根也,必得除之而後快!」諸將一片咒罵轟然擁戴,項梁立即下令進兵彭城。

  兩軍在彭城郊野接戰。景楚軍人數雖與項梁軍不相上下,然秦嘉卻徒有野心而一無戰陣之才,立國數月未曾認真打過一仗。猝與這支以江東勁旅為軸心的大軍接戰,秦嘉全然不知如何部署,大呼隆漫山遍野殺來,不消半個時辰便告大敗潰退。向北逃到薛郡的胡陵,秦嘉退無可退,率殘軍回身,拚死與隨後追殺不歇的項梁大軍再戰。一日之間,景楚軍全部潰散降項,秦嘉被項羽殺於亂軍之中。那個楚王景駒落荒逃向大梁,也被項梁軍追上殺了。此戰之後,項梁收編了秦嘉軍餘部,實力又有壯大,便在胡陵駐屯下來整肅部伍糧草,準備與尾追而來的章邯秦軍作戰了。

  一戰而滅聲勢甚大的秦嘉景楚軍,項梁部聲威大震。各方流散勢力紛紛來投,有陳勝張楚軍的流散部將呂臣、朱雞石、餘樊君等殘軍餘部,有不堪復辟非正統王室的六國老世族子弟的星散人馬,也有原本獨立的流盜反秦勢力。已經各稱王號的趙、燕、齊、魏四國新諸侯也迫於秦軍壓力,紛紛派出特使與項梁聯結,聲稱要結成反秦盟約。一時間,小小胡陵儼然成了天下反秦勢力聚結的軸心,確如范增所言:「楚地蜂起之將,皆爭相附君耳!」其中為項梁所看重者,獨有沛公劉邦。所以如此,並非劉邦兵強馬壯,而是劉邦本人及其幾個追隨者所具有的器局見識大大不同於尋常流盜。

  那日,司馬稟報說沛公劉邦來拜,項梁原本並未在意。

  劉邦只帶了百餘人的一支馬隊前來,並非投奔項梁,而是要向項梁借幾千兵馬攻克豐城。項梁與劉邦素來無交,卻也聽說了這個自號沛公的人物的種種傳聞。

  若就出身而言,貴胄感很強的項梁,是很輕蔑這個小小亭長的。然就舉事後不停頓作戰拓地且能與秦軍對陣而言,項梁又是很看重這個沛公的。洗塵軍宴上,劉邦談吐舉止雖不自覺帶有幾分痞氣,但卻揮灑大度談笑自若,全無拘謹猥瑣之態。劉邦坦誠地敘說了自己的窘境:上年曾攻佔了胡陵、方與兩城,又被秦嘉奪了去;後來與秦軍小戰一場,攻下了碭縣,收編了五六千人馬,又拿下了小城下邑;今歲欲攻佔豐城為根基,卻連攻不下,故此來向項公借兵數千。劉邦說得明白,項公的兵馬可由項公派出部將統領,只要與他聯手攻克豐城,項公兵馬立刻歸還。

  「沛公欲以豐城為根基,其後何圖?」旁邊范增笑問一句。

  「其後,劉邦欲奉楚王正統,立起楚國旗號,與秦死力周旋!」

  「何謂楚王正統?」

  「楚懷王之後,堪為楚國王族正統也!」

  「沛公何有此念?」項梁心下很有些驚訝。

  「劉季以為,陳勝也好,秦嘉也好,雖則都打楚國旗號,然都是不足以聚結激發楚人。根本緣由,便是楚國旗號不正,沒有聚結激發之力。『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楚南公這句話原本便是因楚懷王仇恨而出,若不尊楚懷王后裔為正宗楚王,只顧自家稱王,捨棄正道自甘邪道,豈能成得大事!」

  「敢問沛公幾多人馬?」范增突然插了一句。

  「目下不到兩萬,大多步卒。」

  「兩萬人馬,便想擁立正宗楚王?」范增冷冷一笑。

  「大事不在人馬多少,只在能否想到。人馬多者不想做,又能如何?」

  「沛公,老夫原本亦有此意!」項梁突兀拍案,「我等聯手擁立楚王如何?」

  「項公偌大勢力,不,不想自立為楚王?」劉邦驚訝了。

  「有天下見識者,不獨沛公也!」項梁大笑了。

  「沛公似已有了楚王人選?」范增目光閃爍。

  「楚懷王之孫羋心,劉邦訪查到了。」

  「目下何處?」范增立即追問一句。

  「聽說在一處山坳牧羊,尚不知詳情也。」劉邦淡淡笑了。

  「果真如此,天意也!」

  項梁拍案一歎,當即拍案決斷,撥給劉邦五千人馬,派出十名五大夫爵位的將軍統領,襄助劉邦奪取豐城。劉邦亦慨然允諾,攻佔豐城後立即送來楚懷王之孫,兩方共同擁立正宗楚王。劉邦走後,項梁立即派出一名司馬領著幾名精幹斥候,喬裝混入劉邦部探察實情。其後,消息接踵而來:劉邦的左膀右臂是蕭何張良,蕭何主政,張良主謀。韓國老世族子弟張良是去冬追隨劉邦的,舉楚懷王之後為楚王的方略,正是張良所謀劃。這個張良,在上年八月的震澤聚會後回到了舊韓之地,聚結了百餘名舊韓老世族的少年子弟,卻不打任何旗號,只是尋覓可投奔的大勢力。

  去冬時節,張良到了泗水郡,欲投已經擁立景駒的秦嘉部,不想在道中與劉邦人馬相遇,兩人攀談半日,張良便追隨了劉邦,名號是廄將。張良多次以《太公兵法》論說大勢,劉邦每次都能恍然領悟,每每採納其策。張良多次說與他人,他人皆混沌不解,張良感喟說:「沛公殆(近於)天授也!」為此,張良與這個劉邦交誼甚佳,不肯離去。

  「這個張良,如何不來江東與老夫共圖大業?」

  項梁明白了劉邦的人才底細,一團疑雲不期浮上心頭。張良雖則年青,在六國老世族圈子裡卻因博浪沙刺殺秦始皇帝而大大有名,很得各方看重,然此人卻從來沒有依附任何一方。在項梁眼裡,張良是個有些神秘又頗為孤傲執拗的貴胄公子,更是個孜孜醉心於復辟韓國的狂悖人物。項梁料定,此等人其所以不依附任何一方,必定是圖謀在韓國稱王無疑,誰想拉他做自家勢力都是白費心思。故此,項梁從來將張良看做田儋田橫武臣韓廣一類人物,從來沒有想到過以張良為謀士。倏忽大半年過去,紛亂舉事之中,唯獨韓國張良沒有大張旗鼓舉事,也唯獨韓國尚未有人稱王。項梁原本以為,這是張良在等待最佳時機,不想與陳勝的農夫們一起虛張聲勢。項梁無論如何想不到,張良直到天下大亂三個月後,也才只聚結了百餘名貴胄子弟遊蕩,還四處尋覓可投奔的主人,聲勢蒼白得叫人不可思議。按說,以張良的刺秦聲望,在中原三晉拉起數萬人馬當不是難事。何以張良只湊合了一幫貴胄少年瞎轉悠?以張良對天下老世族的熟悉,要投主家也該是江東項梁才是,為何先欲秦嘉後隨劉邦?秦嘉不說了,好賴還是個擁立了景楚王的一方諸侯。可這劉邦,一個小小亭長,一身痞子氣息,區區萬餘人馬,所賴者本人機變揮灑一些罷了,張良何能追隨如此這般一個人物?

  項梁百思不得其解,這日與范增敘談,專一就教張良之事。

  「此等事原不足奇也!」范增聽罷項梁一番敘說,淡淡笑道,「項公所知昔年之張良,與今日覓主之張良,已非一人也。老夫嘗聞:博浪沙行刺始皇帝後,張良躲避緝拿,曾隱匿形跡,隱游至下邳。期間,張良恭謹侍奉一個世外高人黃石公,遂得此公贈與《太公兵法》。此後,張良精心揣摩,常習誦讀之,遂成善謀之士也。善謀者寡斷。昔年勃勃於復辟稱王之張良,世已無存矣!究其變化之由,張良不舉事,不復辟,不稱王,非無其心也,唯知其命也。譬如老夫,也可聚起千數百人舉事反秦,然終不為者,知善謀者不成事也,豈有他哉!」

  「善謀者不成事?未嘗聞也!」項梁驚訝了。

  「項公明察。」范增還是淡淡一笑,「天下雖亂,然秦依然有強勢根基,非流散千沙所能滅之也。終須善謀之能士,遇合善決之雄才,方可周旋天下成得大事。人言,心無二用。善出奇謀者,多無實施之能也。善主實務者,多無奇謀才思也。故善謀之士,必得遇合善決之主,而後可成大業也。張良既言劉邦天授,此人必善決之主也。日後,此人必公之大敵也。」

  「善謀之士,善決之主,孰難?」

  「各有其難。善謀在才,善決在天。」

  「善決在天,何謂也?」

  「決斷之能,既在洞察辨識,更在品性心志。性柔弱者無斷,此之謂也。是故,善決之雄才,既須天賦悟性,否則不能迅捷辨識紛紜之說。更須天賦堅剛,否則必為俗人眾議所動。故,善決在天。陳勝敗如山倒,正在無斷也,正在從眾也。商鞅有言,大事不賴眾謀。一語中的也。」

  「先生與張良,孰有高下?」項梁忽然笑了。

  「果真善謀之士,素無高下之別。」老范增一臉肅然,「世人所謂高下者,奇謀成敗與否也。然謀之成敗,在斷不在謀。故,無謀小敗,無斷大敗。譬如老夫謀立楚懷王之後,張良亦謀立楚懷王之後。劉邦聽之當即實施,業已在月餘之內訪查出楚懷王之孫。項公聽之,則直到日前劉邦來拜方有決斷。此間之別,在老夫張良乎?在項公劉邦乎?」

  第一次,項梁大大地臉紅了。項梁素來桀騖不馴,輕蔑那些出身卑微的布衣小吏,更輕蔑那些粗俗不堪的農夫,若非大亂之時迫不得已,項梁是根本不屑與這些人坐在一起說話的。然則,老范增一個簡單的事實,卻使他與劉邦這個小小亭長立見高下之分,項梁很覺得有些難堪。但項梁畢竟是項梁,血戰亡國流竄多年的血淚閱歷使他至少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奇才名士是沒有阿諛逢迎的,不聽其言只能招致慘敗。是故,項梁雖然臉紅得豬肝一般,還是起身離案,向老范增深深一躬:「項梁謹受教。」

  當夜,項梁設置了隆重而又簡樸的小宴,請來範增尊為座上大賓。項梁鄭重其事地教侄兒項羽向老范增行了拜師禮,且向項羽明白言道:「子事先生,非但以師禮也,更以子禮,以先生為亞父也。自今而後,先生為項楚之管仲,子必旦暮受其教誨也。子若懈怠,吾必重罰。」項羽恭謹地行了大禮,范增也坦然接受了項羽的大禮,三人飲酒會商諸事直到三更方散。從此,老范增融入了項氏勢力軸心,成了項梁項羽兩代主事者唯一的奇謀運籌之士。

  三日後,章邯之秦軍前部北來。依照前日與范增會商,項梁派出了新近投奔的陳勝軍餘部兩員大將朱雞石、餘樊君率部先行阻截秦軍,而沒有派出自己的江東主力。老范增說,這是「借力整肅」之策,既可試探秦之刑徒軍戰力,又可試探張楚餘部戰力。若張楚餘部戰事不力,更可藉機整肅大軍聚結戰力。果然,兩軍開出百里外迎戰秦軍,當即大敗:餘樊君當場戰死,朱雞石率殘部逃到胡陵不敢回歸覆命。

  項梁大怒,當即率一軍向北進入薛郡,圍住胡陵依軍法殺了朱雞石,重新收編了張楚軍的流散餘部。

  之後,項梁又納范增的「別攻」奇謀:立即派出項羽親率江東主力一萬,輕兵飛騎長途奔襲章邯秦軍的中原糧草基地襄城。此時,項梁軍主力在東海郡的下邳屯駐,襄城2則遠在穎川郡的南部,兩地相距千餘里,孤軍深入無疑具有極大的冒險性。老范增的說法是:「方今諸侯戰心瀰散,唯一能鼓起士氣之法,便在顯示我軍戰力。若能以奇兵突襲秦軍後援,則無論戰果大小,必有奇效也!」項羽戰心濃烈,立即請命以輕兵飛騎奔襲。項梁反覆思忖,也只有項羽之威猛可保此戰至少不敗,便在一番叮囑之後派出了項羽飛騎。

  項羽飛騎沒有走泗水郡陳郡之路西去,因為這是章邯軍迎面而來的路徑。項羽走了一條幾乎沒有秦軍防守的路徑:北上取道巨野澤畔的齊魏馳道,向西南直撲襄城。此時,章邯大軍全力追殺楚地反秦義軍,穎川郡的後援城邑只有數千人馬防守,襄城全城軍民也不過三萬餘人。猝遇流盜來攻,又聞楚人復仇,襄城軍民拚死抵禦,項羽軍竟五七日不能下城。項羽暴跳雷吼,親執萬人敵與一碩大盾牌飛步登上一架特製雲梯,硬生生在箭雨礦石中爬上城頭,雷鳴般吼叫著跳進垛口,從城頭直殺到城下再殺到城門打開城門,一路殺得血流成河屍橫絆腳。飛騎人城,項羽想也沒想便狠狠吼了一聲:「屠城!全城人眾趕人護城河坑殺!一個不留!」於是,這支楚軍飛騎四散驅趕全城剩餘人口,兩萬餘男女老幼全數被趕下護城河淹死,而後再填以磚石泥土徹底坑殺。

  列位看官留意,項羽殘暴酷烈乃中國歷史第一人。《史記》載,短短數年,項羽共有六次大屠殺並縱火大掠。這是項羽第一次屠城坑殺暴行,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坑殺全城平民的暴行,其酷暴狠毒令人髮指。大約僅僅兩個月後,項羽與劉邦一起攻佔城陽,再次「屠之」,這是史料明確記載的項羽第二次屠城。僅僅一年多後,項羽第三次大屠殺,活活坑殺秦軍降卒二十餘萬。其後僅僅數月,項羽人關「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去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這是史有明載的項羽第四次大屠殺大劫掠大焚燒,也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毀滅性最強的一次大屠殺,開後世暴亂焚燒都城之罪惡先例。即位霸王后,項羽又有第五次大屠殺齊地平民,坑殺齊王田榮之降卒,同時大燒大劫掠,逼反了已經戰敗投降的諸侯齊。最後一次外黃大屠殺,因一個少年挺身而出,說項羽此等作為不利於「下城下地」,竟使項羽放棄了已經開始動手的大屠殺。六次大規模屠殺劫掠之外,項羽還殘忍地恢復了戰國烹殺惡風,又殺楚懷王,殺已經投降的秦王子嬰,宗宗暴行盡開曠古暴行之先例。

  當時,不幸成為「楚懷王」的少年羋心對項羽的種種惡魔行徑始終心有餘悸,對大臣將軍們憂心忡忡而又咬牙切齒地說:「項羽為人,剽悍猾賊!項羽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坑之!諸所過之處,無不殘滅!」剽者,搶劫之強盜也;悍者,凶暴蠻橫也;猾也,狡詐亂世也;賊者,虐害天下也,邪惡不走正道也。少年楚懷王的這四個字,最為簡約深刻地勾出了項羽的惡品惡行。也許這個聰明的少年楚王當時根本沒有料到,因了他這番評價,項羽對他恨之入骨。此後兩三年,這個少年便被項羽以「義帝」名目架空,之後又被項羽毫不留情地殺害了。少年楚懷王能如此評判,足見項羽的酷烈殺戮已經惡名昭著於天下,內外皆不齒了。後來的關中秦人之所以擁戴劉邦,罵項羽「沐猴而冠」,正在於項羽這種「諸所過之處無不殘滅」的暴行已經完全失去了民心。

  太史公曾對項羽的種種凶暴大為不解,在《項羽本紀》後驚疑有人說項羽重瞳,乃舜帝之後裔,大是感慨云:「羽豈舜帝苗裔邪?何興之暴也!」《索隱述贊》最後亦定性云:「嗟彼蓋代,卒為凶豎!」很是嗟歎他這個力能蓋世者,竟成了不可思議的兇惡之徒!也就是說,項羽之兇惡為患,在西漢之世尚有清醒認知。不料世事無定,如此一個惡欲橫流冥頑不化的剽悍猾賊,宋明伊始竟有人殷殷崇拜其為英雄,惋惜者有之,讚頌者有之,以致頌揚其「英雄氣概」的作品竟能廣為流播,誠不知後世我族良知安在哉!是非安在哉!

  項羽歸來後,劉邦也送來了那個楚懷王的子孫。

  項梁立即與劉邦共同擁立了這個少年羋心為楚王,名號索性稱了楚懷王,以聚結激發楚人思楚仇秦之心。公然宣示的說法,自然是「從民所望也」。新楚定都在盱眙城3。之後,項梁與范增謀劃出了人事鋪排方略:拜陳嬰為楚國上柱國,封五縣之地,與楚懷王一起以盱眙為都城,實則以陳嬰為輔助楚懷王廟堂的主事大臣;項梁自號武信君,統率楚軍滅秦;范增項羽等皆加不甚顯赫之爵號,然執掌兵政實權。

  對於劉邦,項梁納范增之謀,以兩則理由冷落之,以免其擴張實力:一則理由是,項劉共同擁立楚王,劉邦非項梁部屬,項梁無由任命劉邦事權政權;再則理由是,劉邦之沛公名號,原本已是諸侯名號,尚高於項梁的「君」號,故無以再高爵位。如此,劉邦還是原先那班人馬,還是原先那般稱號,沒有絲毫變化。

  慶賀大宴上,項梁藉著酒意慷慨說了如前種種理由,深表了一番歉意。劉邦哈哈大笑道:「武信君何出此言也!劉季一個小小亭長,芒碭山沒死足矣,要那高爵鳥用來!」項粱也大笑一陣,低聲向劉邦提出了一個會商事項:他欲親會張良,會商在韓國擁立韓王,以使山東六國全數復辟,大張反秦聲勢。項梁說:「此天下大局也,無張良無以立韓王,盼沛公許張良一會老夫。」劉邦還是那種渾然不覺的大笑:「武信君此言過也!連劉季都是武信君的部屬,何況張良哉!」說罷立即轉身一陣尋覓,不知從宴席哪個角落拉來了張良高聲道,「武信君,先生交給你了,劉季沒事了。」轉身大笑著與人拼酒痛飲去了。

  項梁也不問張良任何行蹤之事,只恭謹求教韓國立何人為王妥當?張良說韓國王族公子橫陽君韓成尚在,立韓王最為得宜。項梁正色道:「若立公子韓成為韓王,敢請先生任事韓國丞相,為六國諸侯立定中原根基。」張良一拱手笑道:「良助立韓王可也,助韓王徇地可也,唯不能做韓國丞相也。」項梁故作驚訝,問其因由何在?

  張良笑道:「我已追隨沛公,甚是相得,再無圖謀伸展之心也。」項梁默然片刻,喟然一歎道:「先生反秦之志,何其瀰散如此之快矣!」張良淡淡道:「反秦大業,良不敢背離也。唯反秦之道,良非從前也。武信君見諒。」至此,項梁終於明白,老范增所言不差,今日張良已經不是當年張良了。

  丟開心中一片狐疑,項梁反而輕鬆了,宴席間立即與劉邦范增張良項羽等會商,決意派出一部人馬擁立公子韓成為韓王,張良以原任申徒之名,襄助韓王收服韓地。次日,楚懷王以盟主之名下了王書,張良帶千餘人馬立即開赴韓國去了。旬日之後,韓王立於穎川郡,收服了幾座小城,便在中原地帶開始「遊兵」了。

  韓國立王,原本已經復辟王號的齊、燕、魏、趙四方大感奮然,立即派出特使紛紛趕赴盱眙來會項梁。此時所謂六國諸侯,除項梁部尚可一戰外,其餘五國王室軍馬盡皆烏合之眾,根本不敢對秦軍正面一戰,一心圖謀將這桿反秦大旗趕緊擱到楚國肩上,自己好有避戰喘息之機。於是,用不著反覆磋商,幾乎是一口聲地共同擁立楚懷王為天下反秦盟主,一口聲宣示悉聽楚王武信君號令。各方流盜軍馬也紛紛依附,擁戴之論眾口一詞。項梁與范增會商,則以為當此各方低迷之際,正是楚軍大出的最佳時機。為此,項楚絲毫沒有推辭,楚懷王坐上了天下反秦盟主的高座,項梁則坦然執掌了聯軍統帥的大旗,開始籌劃以楚軍為主力的反秦戰事。至此,天下反秦勢力在鬆散寬泛的陳勝張楚勢力滅亡後重新聚合了,六國復辟勢力成為新的反秦軸心——

  註釋:

  1東陽,秦縣,治所在今安徽天長西北地帶。

  2襄城,秦縣,大體在今河南省許昌市西南地帶。

  3盱眙,秦縣,大體在今江蘇省盱眙縣東北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