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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權相變異 第四節 眩暈的胡亥在甘泉宮山林不知所以

  趙高匆匆走進陰山宮時,胡亥正在亭下與幾個侍女做坊間博戲。

  侍女們全然像坊間婢女一樣,偎伏在胡亥的腿上肩上,興致勃勃地看著一個扮成貴胄公子的中年侍女與少皇子殺梟1,驚呼著笑叫著喧嚷一片。趙高遠遠望了一眼,立即下令幾個內侍武士守在了寢宮入口,不許任何人進來。片刻部署妥當,趙高大步過來厲聲呵斥道:「此乃皇帝寢宮!不是坊間市井!」侍女們聞聲大驚,倏地站起正要散去,卻見一排執法內侍已經從林下森森然逼了過來。趙高一揮手下令:「爾等誘使皇子博戲,一體拿下,全數囚禁餓斃!」侍女們個個面色青白,紛紛盯住了亭下枯坐的胡亥。胡亥卻低頭不語。侍女們頓時頹然倒在了草地上,沒有一個人向趙高求告,一個個默默地被執法內侍們架走了。

  「老師,這,這……」胡亥終於站了起來,終於走了過來。

  「公子隨我來。」趙高逕自走進了寢宮東偏殿。

  胡亥惶恐不安地跟了進來,低著頭一句話不說。趙高卻一臉急迫道:「公子何其荒誕不經也!目下雖未發喪,可幾個要害重臣誰不知情?更不用說還來了一個姚賈!當此之時,公子竟能做坊間搏戲?傳將出去,豈非大禍臨頭!公子如此不思自制,終將自毀也!」

  「老師,我,知錯了。」胡亥喃喃垂首,一副少不更事模樣。

  「公子啊公子,你叫老夫操碎心也!」趙高的眼中閃爍著淚光。

  「老師,胡亥不,不想做皇帝……」

  「豈有此理也!」趙高捶胸頓足,「險難之際,豈能功虧一簣哉!」

  「做皇帝,太,太難了。」

  「老夫業已說服李斯,何難之有?」趙高的語氣冰冷堅實。

  「丞相?丞相,贊同老師謀劃?」胡亥驚訝萬分。

  「老夫奉太子之命會商,李斯敢不奉令!」

  「老師,胡亥還不是,不是太子。」

  「不。公子切記:自今日始,公子便是大秦太子!」

  「老師,這,這……」胡亥搓著雙手,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

  「公子如此失態,焉能成大事哉!」趙高很有些不高興了。

  「老師……胡亥,只是心下不安。可否,許我告知父皇……」

  「此舉倒也該當,公子且去。」趙高一點頭又叮囑道,「然則無論如何,公子不能走出寢宮,更不能再度嬉鬧生事。發喪之前,最是微妙之際,公子定要慎之又慎!公子但為皇帝之日,何事不能隨心所欲?不忍一時,何圖長遠哉!」胡亥認真點頭。趙高說聲老夫還要巡查寢宮,一拱手匆匆出了偏殿。胡亥望著趙高背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抹了抹額頭汗水,從東偏殿偏門悄悄出去了。

  甘泉山最幽靜的一片小河谷裡,坐落著東胡宮。

  甘泉宮周圍近二十里,有十二座宮殿十一座台閣,其功能、名稱均與對胡戰事相關。這東胡宮便是謀劃遼東對胡戰事的一座小幕府,昔年常駐著十幾個國尉府的司馬,四面牆上掛滿了東胡地圖,一切有關遼東戰事的消息都在這裡彙集。而那座最大的陰山宮,則是謀劃對匈奴主力戰事的行宮幕府,滅六國之後才改成了皇帝寢宮。在滅六國後的十餘年裡,帝國君臣忙得連軸轉,皇帝除了幾次大巡狩,都守在咸陽埋首山海一般的天下急務,幾乎所有的關中行宮都沒有帝國君臣的足跡了。唯甘泉宮不同,因地處九原直道必經之路,便成了事實上的一座皇家驛站。皇帝北上九原巡視,必在甘泉宮駐蹕幾日。九原直道修築時期,更有鄭國、王賁的行轅長期駐足甘泉宮。直道竣工之後,則不時有過往大臣因秘事留宿。縱然如此,甘泉宮依舊是大顯冷清,最深處的宮殿台閣顯然地有了人跡罕至的荒冷氣息。而東胡宮,則是最為荒冷的一處。在甘泉山十二宮裡,東胡宮最小,地處甘泉山最為陰寒的一片河谷,縱是炎炎夏日也涼如深秋。正是這一特異處,李斯與趙高共商,將始皇帝的遺體秘密安置在了東胡宮,在發喪之前又設置了秘密靈堂。

  胡亥心緒很亂,很想對父皇稟報一番自己的想法。

  雖身為少皇子,胡亥卻從未出過咸陽宮,自然也沒有來過甘泉宮。然則,胡亥對甘泉宮的這座東胡宮,還是烙印在心頭的。少時,胡亥便聽乳母斷斷續續地悄悄說過一些故事。故事說,胡亥的母親原本是一個東胡頭領的小公主,因部族戰敗族人流散,小公主流落燕國。後來,小公主又隨胡商進入了秦國,被胡商獻給一個秦國大臣做了女僕。後來不知如何,小公主便進了咸陽宮。兩三年後,小公主又被總掌內宮事務的給事中分派到了甘泉宮,在甘泉宮裡,小公主成了東胡宮的侍女頭目。故事還說,那年秦王北上九原,巡視了甘泉宮的所有宮殿幕府,暮色時分進入東胡宮,直到次日清晨才出來。乳母說,小公主後來有了身孕,才被給事中入冊為秦王妃,重新回到了咸陽宮。那年秋天,小公主生下了一個小王子。小公主對乳母說,王子生日她記得很清楚,是乙亥年丁亥月亥時生的。後來,小公主上書駟車庶長署,說少王子「生逢三亥,母為胡女,請名為胡亥。」駟車庶長轉呈小公主上書於秦王,忙得不可開交的秦王不曉得看了沒看,便以例照準了。可是,在胡亥長到一歲多時,小公主卻又請命回到了甘泉宮,依舊住進了人跡罕至的東胡宮。三五年後,已經是皇帝的秦王再來甘泉宮時,東胡小公主已經死了。乳母說,她與小公主只是在咸陽宮相處過年餘時日,這些故事都是聽小公主說的。小公主臨走時叮囑說,要她權且當做故事,將來說給小王子聽,記住記不住由他了。

  乳母說的故事,胡亥記得很清楚,始終烙印在少年心頭。

  對親情,胡亥素來很淡漠。從呱呱墜地到一天天長大,胡亥沒有過母愛,也沒有過父愛,唯一可以算作親人的,只有每個皇子都專有的一個乳母,與每個皇子都專有的一個老師。少年胡亥的一切衣食起居與行止,都是乳母照料的;後來,又加進了老師趙高。如同每個皇子公主一樣,胡亥自幼就有一個小小的人際防護圈。除了極其罕見的父皇會見、考校學業等公事聚集,胡亥極少與皇子公主們共處,更無共享兄弟姊妹天倫之樂的機會,相互陌生得如同路人。在所有的皇子公主中,除了皇長子扶蘇認識所有的兄弟姊妹外,其餘皇子公主,都認不全自己的血肉同胞。因為母為胡女、師為內侍等等胡亥無法選擇的天定緣由,胡亥在諸皇子中更顯落寞,更生疏於自己的皇家兄弟姊妹,除了大兄長扶蘇,胡亥幾乎沒有一個可以相互說得幾句話的兄弟姊妹。還在懵懂無知的孩童時期,胡亥便知道一個說法:自己的命相不好。那也是乳母悄悄說給他的。乳母說,小公主當年流著淚說,亥屬豬相,少王子同占三亥,終將非命也!胡亥記得很清楚,乳母末了悄悄說:「公主通巫術,不忍見少皇子非命,故此才早早去了。」後來,胡亥將乳母的話說給了老師趙高。趙高卻大笑了好一陣子,拍案慨然道:「胡人巫術何足論也!皇帝陛下從不言怪力亂神,卻成就了千古大業,與命相何干!少公子只聽老夫督導,來日必成為大秦能臣無疑,何言非命哉!」也就是從那一刻起,胡亥真正地依附了趙高。

  只有對父皇,胡亥的敬畏是無以言說的。

  固然,父皇沒有皇子們期盼的親情關愛的拋灑,然則,父皇的煌煌功業卻是如雷貫耳連綿不斷地填滿了皇子們的歲月。每逢大捷大典,咸陽宮必大為慶賀,皇子公主們也必全數出動踏歌起舞。一次又一次,年年不知幾多次。在少年皇子胡亥的心目中,上天源源不斷地將人世功業塞給父皇,只能說父皇是神,父皇是最得上天眷顧的真正的天子!唯其如此,無論父皇如何記不得自己,也沒與自己說過幾次話,胡亥都對父皇有著無以言狀的敬畏與感佩。大約只有在這一點上,胡亥與所有的兄弟姊妹一樣,篤信父皇的威權,膜拜父皇的神異,崇敬唯恐不及,從來沒有過想要冒犯父皇的絲毫閃念……開春之時,老師設謀使胡亥隨父皇出巡,胡亥簡直快樂得發暈了。那天,他在咸陽宮的胡楊林下咿咿呀呀地不知唱了多少支歌,虎虎生風地不知舞了多少次劍,煞有介事地不知背誦了多少遍秦法,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準備獻給父皇,博得父皇一笑的。老師說,陛下勞累過甚,只有少皇子能給陛下歡悅,但使陛下一日大笑幾次,少皇子天下功臣也!這番話,胡亥非但聽進去了,而且牢牢刻在了心頭。胡亥別無所長,然對取悅父皇卻是樂此不疲,甚或,為此而模仿父皇的言談舉止,胡亥都是孜孜不倦的。能讓父皇開懷大笑,胡亥甚事都願意做。甚至,胡亥曾經想過,要拜那個滑稽名士優旃2為師,專門做一個既能取悅父皇又能諫言成名的能臣。可是,老師趙高卻給胡亥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公子才智於優旃遠矣!若為滑稽之士,必早死無疑!」

  老師趙高給胡亥講了一則親見的故事:昔年,還是秦王的陛下聽一臣之言,欲將秦川東部全數劃做王室苑囿,以馴養群獸野馬;數名臣子諫阻,秦王皆大怒不聽。此時,旁邊身矮不過三尺的侏儒優旃,腆著肥肥的肚腹上前,昂昂高聲道:「秦王聖明!若是秦東皆為苑囿,秦國必多猛獸鹿馬。若六國來攻,放出漫山遍野群獸鹿馬衝將過去,敵必大敗無疑!如此可省數十萬大軍,何樂而不為也!」秦王愣怔片刻,又哈哈大笑一陣,立即下令廢除了這道王命。末了趙高冷冰冰一句道:「若遇難題,公子可有如此才思?」

  胡亥打消了做滑稽名家的念想,對父皇的崇敬奉獻之心卻絲毫未減。

  沙丘宮的風雨之夜,胡亥是親見父皇死去的唯一皇子。那日黎明,胡亥一覺醒來見父皇書房燈火依舊,睡眼惺忪地提著絲袍,興沖沖跑進了父皇書房。便在那一刻,胡亥驚恐得幾乎昏厥了過去——迎面一股鮮血噴出,父皇眼睜睜看著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在老師趙高哭喊著撲上去時,胡亥也撲了上去……任風雨大作雷電交加,胡亥都沒有放開父皇的身軀。後來,父皇被安置在寢帳臥榻,胡亥又撲上去緊緊抱住了父皇身軀,任誰也拆解不開。三日三夜,胡亥不吃不喝地抱著父皇,任父皇的身軀在自己懷中漸漸變冷漸漸發出了異常氣味,胡亥依舊死死抱著父皇不放。若非老師趙高對胡亥施放了迷藥,胡亥被內侍們生拉硬扯地掰開了臂膊,胡亥很可能便隨著父皇去了……後來,胡亥守護著父皇的身軀上路了,任駟馬王車中腥臭撲鼻,胡亥的面色如同死人般蒼白,卻依舊是寸步不離地守護著父皇。那時,胡亥獲得了生平最大的尊嚴,老師看著他哭了,丞相看著他哭了,所有知情大臣看見他,都哭了。在九原直道的陽周段,老師在暮色之中喚醒了他,要他假扮父皇聲音支走王離特使,他想也沒想便照著做了。那時候,胡亥只有一個心思,為了父皇安心,他甚事都可以做,假若需要,他會毫不猶豫地為父皇去死。

  胡亥的改變,源於老師趙高的開導與威逼。

  在進入甘泉宮的當夜,老師又施放了迷藥,將胡亥從安置父皇的冰冷的東胡宮背了出來。胡亥醒來時,山月已經殘在天邊了,曙色已經隱隱可見了。榻邊沒有侍女,只有老師趙高守著。趙高關切地問他清醒沒有,他沒有說話,卻點了點頭。老師說有件大事要對他說,讓他飲下了一壺冰涼的山泉水,又讓他服下了一盞太醫煎好的湯藥。胡亥精神了,站起來了,老師這才說話。那一夜的對話,如同天邊那一抹怪異的雲霞,至今清晰猶在眼前耳邊。

  「皇帝陛下走了!」老師先自長長一歎,眼眶中溢滿了淚水。剎那之間胡亥的一顆心怦然大動,幾乎又要放聲慟哭了。老師趙高沉著臉道:「危難在即,公子如此兒女態,何堪大事!」胡亥對這個老師,素來敬畏有加。老師趙高教他學問才具,對他的督導極為嚴厲。自從父皇為他定了這位老師,老師便奏明父皇,將他與乳母及兩名侍女一起搬進了老師在皇城裡的官署庭院。老師與乳母侍女事先約定:他對少皇子的教習,任誰也不能干預,否則不做胡亥老師。乳母侍女個個都知道趙高是追隨皇帝數十年的功臣,功勞才具聲望,至少在皇城這片天地裡顯赫得無人可以比肩,自然是諾諾連聲。從此,胡亥告別了在乳母侍女照撫下的孤獨而自在的懵懂歲月,開始了令他倍感吃力的少年修習。他清晨貪睡不起,老師會用那支金絲馬鞭抽打臥榻四周,直到他爬起來梳洗。他一捧起法令典籍便大感頭疼,不是打瞌睡,便是找出種種理由逃脫一日學業。老師在父皇身邊忙得晝夜連軸轉,卻總是有機會在他無法預料的時刻出現,只要他沒有寫完當日秦篆,或沒背誦過當日律令條文,老師便一定會將他關進府邸密室,直到他在老師再次出現時連連哭喊餓了渴了,老師才放他出來。他練劍常常偷懶喊累,老師便派一隻兇猛靈異的獒犬看守著他,他只要在不該累的時候停了下來,那只猛犬便會衝過來將他撲翻在地嗚嗚怒吼,嚇得胡亥毛骨悚然一身冷汗,爬起來泥土不撣便呼呼揮劍。如此反覆無數,胡亥終於不再折騰自己了,老師說學甚便學甚,老師說如何學便如何學,再苦再累也咬著牙關強忍了。雖則如此,胡亥也明白一點,老師百般呵護著自己。沒有老師,他不會走進父皇的視界。沒有老師,他在深廣的皇城便是一片飄蕩的樹葉,隨時可能被人踩在腳下。一次,一個老內侍不許他踏進那片他最喜歡的胡楊林去練劍,還冷著臉咕噥了一句甚話。這時,老師出現了,一馬鞭便將那名老內侍抽得滾出了丈餘遠。胡亥清楚地記得,老師顯出了從未見過的粗莽凶悍,用金絲馬鞭刮著老內侍的鼻樑狠狠地說,給我悉數知會皇城宮人,但有欺侮蔑視少皇子者,老夫活撕了他人皮!從此以後,只要胡亥在皇城遊蕩,所有的內侍侍女對他都禮敬有加。第一次,胡亥有了皇子的尊嚴。也是從此之後,胡亥對老師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依賴敬畏之情,心頭每每閃出「假父」兩個字。胡亥知道,那是父皇當年對長信侯嫪毐的叫法,早已經在皇城被列為第一禁忌了,否則他真的會對老師喊出那兩個字來。胡亥總覺得,老師真該做他的假父,老師雖是內侍之身,卻是天下罕見的雄傑……

  「老師但說,我聽便是。」胡亥忍住了欲哭的酸楚。

  「陛下發病猝然,少公子已經瀕臨危境也!」見胡亥圓睜著兩眼發愣,趙高憂心忡忡道,「陛下只給長公子留下了一道詔書,對其餘皇子公主沒有隻言片語,沒有封王封侯。屆時,長公子回咸陽做了二世皇帝,而少皇子沒有尺寸立足之地,為之奈何?」胡亥有些驚訝,也有些釋然,搖著頭道:「秦政不封建,原本如此。父皇依法行事,不封諸子,老師何可私說者!」趙高緩緩搖頭道:「老臣所言本意,此等情勢可變也,非私說陛下之過也。少皇子且想:皇帝突兀病逝而尚未發喪,方今天下權力與社稷存亡,皆在少皇子、老臣及丞相三人耳。老夫本心,願少皇子起而圖之也。少皇子,做君抑或做臣,制人抑或制於人,豈可同日道哉!」胡亥大感意外,愣怔良久搖頭道:「廢兄立弟,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不孝也。因人之功,無能也。三者逆德,只怕天下不服,身敗名裂,社稷不血食……」胡亥不敢直面斥責過甚,只是沉重地訴說著那樣做的後果。趙高卻連連搖頭,慷慨激昂的話語叫胡亥心驚肉跳:「少皇子差矣!湯武革命,天下稱義,不為不忠。衛君殺父,史載其德,不為不孝。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做事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願皇子聽老臣謀劃,以成大事!」那時,胡亥眼見老師第一次如此目光炯炯奮然激烈,心頭一時怦怦大跳,既覺無法拒絕老師,又覺此事太過不可思議,長長一聲歎息道:「今日巡狩行營尚在半道,父皇尚未發喪,豈能以此等事體擾亂丞相哉!」老師卻倏地起身,斷然拍案道:「時乎時乎,間不及謀!嬴糧躍馬,唯恐後時!」顯然,老師要他當機立斷先發制人,其急迫之心令胡亥心頭一陣酸熱——老師身為一介老仕宦,若非慮及學生身後,所圖何來也!

  那一刻,情非得已,胡亥只有答應了。

  然則,胡亥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老師居然真的說服了丞相!

  老師帶來的這個大大出乎意料的消息,使胡亥頓時眩暈了懵懂了,一時竟不知是喜是憂。方才為幾名侍女活活餓死而生出的鬱悶,早已飄散到九天之外去了。此刻塞滿心頭的,有驚愕有惶恐有喜悅有擔憂有疑慮有奮然,種種思緒紛至沓來,胡亥總算第一次知道了甚叫做打翻了五味罐不知酸甜苦辣澀,一路念叨著晃悠著不知所以了。噫!丞相居然能贊同擁立我胡亥做皇太子,怪矣哉!先前,丞相連小女兒嫁我胡亥都不屑說起,今日如何能這般轉向?丞相究竟是先認了我胡亥這個女婿而擁立我這個皇子,還是先認了我這個皇太子而後再認我做女婿?胡亥啊胡亥,你知道麼?你準定不知道。是也是也,丞相的心思你卻如何知道?不可思議,不可思議。胡亥漫無邊際地轉悠著,兀自念叨著,念叨得最多的便是這四個字——不可思議。對於丞相李斯,胡亥原本是奉若天神的。父皇是神聖,丞相也是神聖。王翦蒙恬功勞固大,丞相則功勞更大,畢竟丞相領政,是與父皇一起執掌廟堂一起運籌決斷的,任何臣子都無法與丞相相提並論。唯其如此,當初丞相對將女兒嫁給胡亥的冷漠,胡亥也自甘卑下地接受了。在胡亥看來,天神一般的丞相不願將女兒嫁給他這個一無所長的落寞皇子,實在是太正常了;果真丞相願意了,胡亥倒是要大大驚愕了。唯其如此,李斯這個丞相竟能贊同擁立他為皇帝,不是不可思議麼?如此不可思議的事體,如何不讓胡亥百思不得其解?更有甚者,如此一個天神丞相,如何能被老師這個還未進入大臣之列的中車府令說服了?老師也是神聖麼?或者,老師比神聖還更是神聖……

  以胡亥的閱歷與心智,這件事實在太費解,實在太深奧了。

  酒醉般晃悠進東胡宮,疲憊眩暈的胡亥抱著幽暗大廳裡的靈牌癱倒了。胡亥再也沒有力氣向父皇稟報了,爛泥般倒在石板地面呵呵笑著呼呼大睡了。直到掌燈時分,一名進來換犧牲祭品的老內侍才發現了蜷伏在靈堂帷幕下的胡亥,連忙飛一般稟報了趙高。趙高丟下公事大步趕來,親自將胡亥背走了。臨走時,趙高對東胡宮總事厲聲下令,誰敢私洩少皇子今日之事,殺無赦!——

  註釋:

  1殺梟,春秋戰國博弈遊戲之一,類似後世軍棋,以殺死對方之「梟」者為勝。

  2優旃,先秦幽默名臣之一,有兩優旃:一優旃為春秋滑稽名家優孟之後,一優旃為戰國末期因慕優旃之名而同名的秦國滑稽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