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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盤整華夏 第一節 歲末大宴群臣 始皇帝布政震動朝野

  大雪飄飛的正月正日,嬴政度過了四十歲生日。

  帝國奉十月為正朔。一年開始之月為正,一月開始之日為朔。帝國更新曆法之後,十月便是正月,十月初一便是正月正日。嬴政生日的正月正日,卻是古老的年節開端,正月初一。自古以來,無論何代何國奉何月為正朔,譬如「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等,其本意並不在否定天地運行十二月之時序,而在彰顯國運。這便是司馬遷所云的「推本天元,順承厥意」。也就是說,推出與本朝國運相符的天地元氣行運所在,以此月此日為開端以使天意佑護。唯其如此,自然時序的正月正日,可謂永恆於國別正朔之外的天地正朔。於是,以正朔而言,皇帝每年便有了兩次壽誕之期。

  壽誕賀生,嬴政歷來淡漠。一則忙得連軸轉,沒心思。一則是秦法禁止下對上賀壽,尤其禁止臣民為君王賀壽。自從十三歲即位秦王,對於生日,嬴政的唯一記憶是八歲之前每到正月正日,外公與母親都會給他一件特異的禮物,那支一直伴隨他到加冠之年的上品短劍,便是六歲那年的正月正日外公卓原送給他的生日喜禮。後來回秦,父親莊襄王早死,母親趙姬忙於周旋呂不韋與繆毒情事漩渦,少年嬴政的生日,再也沒有任何標誌了。嬴政所能記得的,只有趙高在每年歲末的夜半子時首刻,總要準時給他撲地大拜,噙著眼淚低呼一聲君上萬歲。每逢此時,嬴政都是哈哈大笑,本王生當天地正朔,大年節普天歡慶,強於私壽萬倍,哭個鳥來!今歲更忙,年初滅齊之後,一事接一事無一日喘息,及至彤雲四起大雪彌天,嬴政方才恍然大悟,冬天到了,一年快完了。

  一個大雪飄飛的深夜,李斯馮去疾驅車進了皇城。

  外殿值事的蒙毅很是驚訝,連忙稟報了內殿書房正在伏案批閱公文的皇帝。嬴政以為兩位丞相必有要務,立即親自迎了出來。書房敘談,兩位丞相的議題竟只有一個:要給皇帝操持四十歲壽誕慶典。嬴政大感意外,連連搖頭搖手道,法度在前,不能不能。馮去疾稟報了一則出人意料的消息:今歲恰逢新朝爰歷,改奉正朔;各郡縣已有急書詢問,言山東臣民多畏秦法嚴厲,鄉三老紛紛詢問各縣官署,不知可否歡度年節?李斯的見識是:新朝改正朔,易服色,然不能棄天地正朔於不顧。年節風習久遠,輒遇正月,天下臣民莫不歡慶,秦若迴避年節,傷民過甚。然則,皇帝若頒行明詔,特准黔首歡度年節,反倒弄巧成拙。李斯與馮去疾商定的辦法是:皇帝只須事先明詔郡縣,當在歲末之夜大宴群臣以示慶賀,即做了天下過年之表率。既不違天地正朔,又使天下民心舒暢,更可一賀陛下四十整壽。

  「一舉三得!臣等以為當行!」馮去疾快人快語。

  「臣民忌憚年節,倒是沒有料到也。」

  「畏法敬治,此非壞事。」李斯興致勃勃。

  「兩丞相是說,默認天地正朔,兩正朔並行不悖?」

  「陛下明察!」

  「也好,歲末大宴群臣。」嬴政拍案,「只是,與壽誕無關。」

  歲末之夜,始皇帝在咸陽宮大宴群臣。這是變法之後的秦國第一次年節大宴,顯得分外地隆重喜慶。奉常胡毋敬總司禮儀,事先宣於各官署的宗旨是「新朝開元,皇帝即位首歲,始逢天地正朔,是為大宴以賀」,一句也沒涉及皇帝壽誕。然則,群臣心照不宣,都知道今夜年節是皇帝四十歲整壽,雖沒有一宗賀禮,然開宴之時的萬歲聲卻是連綿不絕分外響亮。胡毋敬原定的大宴程式是:開宴雅樂之後,博士僕射周青臣率七十名博士進獻頌辭,褒揚皇帝赫赫功德,而後再由三公九卿及領署大臣各誦賀歲詩章,再後由皇帝頒賜歲賞。事實上,連同李斯在內,所有的大臣都備好了賀歲詩章,且主旨都很明確:以賀歲為名,以頌揚皇帝功業為實,真正給皇帝過一次隆重的壽誕大典。但是,胡毋敬與群臣都沒有料到,雅樂之後,胡毋敬正欲高宣頌辭程式,皇帝卻斷然地搖了搖手。之後,皇帝舉著大爵離開了帝座,走下了鋪著厚厚紅氈的白玉階,過了丹墀,站到了群臣坐席前的中央地段。

  「我等君臣,遙賀邊陲將士功業壯盛!」

  「我等君臣,遙賀郡縣值事吏辛勞奉公!」

  「我等君臣,遙賀天下黔首生計康寧!」

  「我等君臣,共度新朝歲首!」

  皇帝高高舉起了酒爵,高聲宣示著賀詞,一賀一飲。四爵酒飲罷,朝臣們已經是心頭酸熱雙眼蒙嚨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我等臣民,恭賀陛下壽過南山——」突然之間,壽過南山的聲浪哄哄然淹沒了宏大的殿堂,震盪了整個皇城。聲浪終於平息,胡毋敬又欲高宣進獻頌辭,皇帝卻還是擺了擺手,笑吟吟說話了:「壽過南山,朕倒是真想!然則,能麼?江河不捨晝夜,歲月不留白頭,逝者如斯,雖聖賢不能常駐世間!唯其如此,我等君臣要將該做的大事盡速做完,以功業之壽,垂於萬世千秋!」

  皇帝的激昂話語迴盪在耳畔,舉殿卻靜如幽谷。群臣都不說話了,連此等慶典場合最有可能也最為正當的萬歲呼應聲也沒有了。因為,那一刻,在煌煌燭光之下,大臣們看見了皇帝臉龐分明的淚光,看見了四十歲君王兩鬢的斑斑白髮,看見了素來偉岸的皇帝身軀已經有些肩背佝僂了……

  「臣等,敢請陛下部署來年大政。」李斯第一個打破了幽谷之靜。

  「臣等敢請陛下!」舉殿一呼,勢如山嶽突起。

  「好!我等君臣過他一個開事年!」皇帝奮然一句,滔滔如江河直下,「克定六國,一統天下,遠非天下至大功業也!若論一統,夏商週三代也是一統,並非我秦獨能耳。至大功業何在?在文明立治,在盤整天下,在使我華夏族群再造重生,以煥發勃勃生機!此,秦之特異也。難不難?難!能不能做到?能!為甚來?當年商君變法之時,秦國積貧積弱,幾被六國瓜分。然則,先祖孝公與商君同心變法,深徹盤整秦國二十餘年,老秦人如同再造,由一個備受欺侮的西部窮弱之邦,一舉崛起為虎狼大國!今我秦國,受命於天,一統華夏,便要傚法孝公商君,改制華夏文明,盤整華夏河山,如同再造秦國一般再造華夏!人或雲,華夏王道數千年,文明昌盛,無須折騰。果真如此麼?朕說,非也!有此必要麼?朕說,有!今日殿中群臣,匯聚天下之士,老秦人反倒不多,諸位但平心想去:華夏文明數千年,何以泱泱數千萬之眾,卻飽受四夷侵凌,春秋之世幾乎悉數淪為左衽?及至戰國,何以匈奴諸胡之患非但不能根除,反倒使其聲勢日重,壓迫秦趙燕邊地日日告急?何以閩粵南海諸族,稱臣於華夏千餘年,又做楚之屬國數百年,非但沒有融入華夏,反成東夷南夷之患,屢屢侵害楚齊蹂躪中原?是秦趙燕三國無力麼?是魏韓楚齊四國無力麼?非也!根由何在?在內爭!在分治!在不能凝聚華夏之力而消弭外患!人云華夏王道,垂拱而撫萬邦,滑稽笑談哉!朕今日要說:華夏積弊久矣!諸侯耽於陳腐王道,流於一隅自安,全無天下承擔,全無華夏之念!中國大地畛域阻隔,關卡林立,道各設限,幣各為制,河渠川防以鄰為壑,輒於外患竟相移禍……凡此等等,天下何堪?長此以往,華夏安在!唯其如此,我等君臣須得明白:華夏之積弊,非深徹盤整無以重生!如何深徹盤整?文明再造也,河山重整也,天下太平也!」

  那一夜,帝國群臣再次長長地陷入了幽谷般的寂靜。

  大臣們人人噙著淚光,深深沉浸在被震撼之後的感動之中。李斯紅了臉,第一個將賀壽詩章揉成了一團,丟進了燎爐。素來飽學多識議論縱橫的博士們也臉紅了,紛紛將揉成一團的頌辭詩章丟進了燎爐。一時之間,大殿廊柱下的二十餘座燎爐紅光四起火焰飛動,依舊是沒有一個人說話。大臣們羞愧者,並非那些頌辭詩章為皇帝賀壽,而是那些頌辭詩章所讚頌者,無一不將「四海一統」作為至高無上的功業,而皇帝卻以為至大功業並非一統,而在深徹盤整華夏,在文明再造,在河山重整,在天下太平。此等超邁古今的目光,此等博弈歷史的襟懷,使大臣們心悅誠服又汗顏不止……

  都城的年節社火仍在狂放地鬧騰,帝國的所有官署卻已經開始悄悄地運轉了。

  彌天大雪沒能阻止三公府的快馬軺車。旬日之內,李斯王賁馮劫便如流星般掠過了所有的軍政官署,部署督導來年大事。三公如此,原本已紛紛放棄沐浴省親的吏員們更見奮發,大咸陽的所有官署都晝夜進出著匆匆車馬,公文書令隨著漫天大雪源源不斷地流向各郡各縣,龐大的帝國機器以前所未有的效能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