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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八節 淮北大追殺 王翦一戰滅楚國

  浴盆的蒸騰水霧湮沒了幕府寢室,王翦的思緒閃爍著清冷的殺氣。

  倏忽深冬,秦楚大軍的相持已經十個月了。秋冬的蕭疏在淮水岸邊並不如何顯著,林木依舊是一片綠色,山塬依舊是一片綠色,若非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秦軍將士們幾乎忘記了這是冬天。只有王翦清楚地知道,這是與楚軍相持的第三百一十三天,到三月末便是整整一年了。十個月來,大勢已經漸漸穩定了下來。楚軍一波又一波的挑戰攻殺,終於沒有了最初的氣勢鋒芒,截至兩月前那場全軍大舉攻殺被擊退,楚軍可謂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了。入冬以來情勢顛倒,秦軍將士開始紛紛請戰了。無論兵士還是將軍,都摩拳擦掌地嚷嚷著一句話:「入楚是來打仗的!不是窩冬蹲膘的!」前日降雪,營壘中又是一片嚷嚷:「這叫甚雪,輕軟得正好擦汗!打仗正好不熱不冷!」儘管王翦重申了軍令,嚴禁一兵一卒踏出營壘,可那紛紜喧囂的奮奮然叫喊之聲,卻是誰也無法遏制的。

  在秦軍歷史上,不乏苦戰對峙。然無論如何對峙,認真打仗總是經常有的。如這次十個月對峙而不出營壘一步,實在也是聞所未聞的第一次。在秦軍將士們眼中,這簡直是令人咋舌的奢侈。十個月中,除了修築營壘與應對楚軍挑戰騷擾,終日大起明火軍炊殺牛宰羊肥吃海喝,人人都變成了黑鐵塔一般的莽壯大漢。秦人話語,只咥飯不勞作叫做「蹲膘」,說是豬一般只管吃喝長肉,除了繞著豬圈哼哼叫轉圈子便無所事事。如今只吃不打仗,不是活生生蹲膘麼?儘管天天都有軍陣攻殺操演,將士們也是終日汗水淋漓,然只要不是真刀真槍地上戰場,依然是都覺得一身力氣憋得難受。於是,各種大使蠻力而平目無以消受的遊戲處處生發了。跌跤、較射、角力、劈殺、劍術、騎術、舉石、擊壤、投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甚或吃飯的速度、飯量的大小、腳步的快慢、步幅的長短、爬樹的高低、腕力的強弱,也都成了較量的遊戲。但是,最普遍的軍營遊戲還是兩種:投石與擊壤。所以如此,原因在二。一則,這兩種遊戲是王翦將令所定:兵士拋石,遠距必須至少達到拋石機的六七成之遠;拋石擊打之準確,必須至少達到擊壤高手的八成命中!二則,這兩種遊戲可參與人數不限,能集群較量而聲勢最大,最為將士們熱衷。分而論之,投石為典型的軍中遊戲,而擊壤則是古老的民間遊戲。

  所謂投石,便是石頭擲遠比賽。秦軍之投石,除了士兵個人較量,尚以拋石機為尺度衡量,則更見難度。蓋戰國之拋石機,大體是將十二斤重量的石塊,射出三百步距離。秦國器械精良,拋石機之機發距離只遠不近。若以此論,商鞅之秦制六尺為步,一尺大體今日八寸上下,則三百步為秦尺一千八百尺,合今日一千四百餘尺,公制將近五百米;秦之重量,一斤大體為今日市斤之半(五兩余),十二斤大體為今日六斤上下。也就是說,拋石機能將六斤重的石塊彈射出四百米左右。如此距離,已是驚人。而其時有軍中猛士者,投石距離竟能直追拋石機,更為驚人。《史記·白起王翦列傳》引後世《漢書》云:「甘延壽投石拔距,絕於等倫。」又引張晏云:「范蠡兵法,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行三百步。延壽有力,能以手投之。」也就是說,西漢時尚有如此猛士,戰國之世便當大有人在了。以王翦初定之標準,秦軍的投石較量,便是要將當時十二斤重的石頭擲出至少二百步。若以射箭之「百步穿楊」一說,則如此距離已經超過了尋常的單臂弓射程!顯然,這種投石較量,是要大大提高秦軍士兵的實戰膂力。若能人人投石超過兩百步,則戰場擲出長矛之距離,當至少在百步上下,等於人人可以將長矛如同射箭一般激發投出。漫天長矛森森然呼嘯撲來,其威力可想而知。

  相對於投石擲遠,擊壤則是訓練準頭之遊戲。擊壤者,遠古遊戲也。擊壤是伴隨著那首古老的《擊壤歌》流傳於戰國的,唱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何有於我哉!」那是一種最為簡單粗樸的擊磚比賽:將一排厚厚的大磚立到地上,人站在事先劃定的界線上,以一塊「擊磚」擲向遠處矗立的那排大磚,擊倒越多勝績越大,空擊則受罰。兩千餘年後,這種遊戲依然流傳在秦川村野,秦人呼之為「打官」,其名稱之源流演變不可考矣!亦偶有民俗文化學者驚呼為「土保齡球」或「保齡球鼻祖」者,此乃後話也。顯然,秦軍士兵之擊壤遊戲,其實是與投石遊戲相配套的準確擊打訓練。

  如是十個月過去,士兵們的投石距離越來越遠,達拋石機六七成之遠者也越來越多。各營大將赳赳來報昂昂請戰,王翦總是淡淡一笑:「急甚?投石尚未超距,再練。」不管大將們如何嚷嚷,王翦只此一句回應。若有糾纏不下者,王翦便捧出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一通嚴厲地申飭了事。總之軍令依舊,不許出戰,不能出營。

  一想到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王翦便深感欣慰。老之將至而能與這位英年君主達成如此一種默契,秦國之幸也,人臣之幸也。大軍初定時,王翦明令李信三日一軍報,無論是快馬特使還是軍中信鴿,總之是軍中部署悉數稟報秦王。蒙武曾大不以為然道:「又無戰事,軍報個甚?滅趙滅燕兩大戰,老將軍幾曾如此了?」王翦卻道:「滅楚不同,舉國大軍在老夫一人之手,自應讓秦王如在軍中。三日一報,不變。」如是不到一月,秦王有了第一次認真回書:「發舉國之兵於將軍,本王縱有憂心,亦是勝負之憂,老將軍何當如此絮叨?日後無戰,不得軍報。」自此,王翦軍報改為旬日一次,依舊是備細歸總大小皆報。如是兩月,秦王又是煩躁下書:細務軍報聒噪,一月一報足矣!於是,王翦在入冬之後的軍報上詳細稟報了將士們的洶洶請戰之心。這次,秦王立回王書:「滅楚事大,不得輕戰,非將令而戰者,國法從事!」簡明得沒有任何理由。自此一書抵達軍前,王翦立即吩咐了中軍司馬李信:軍報恢復既往法度,無戰不報秦王。

  正月大雪,王翦終於依稀嗅到了戰機即將到來的氣息。

  兼領黑冰台的姚賈發來的特急密件云:楚國大將軍項燕對楚王負芻失望,派三子項伯秘密進入淮南,圖謀與屈氏部族並越人江東族聯結,共同擁立王族公子昌平君為新楚王;而後,項燕欲將楚軍退入淮南江南,以水陸兩軍長期抵禦秦軍。無須反覆揣摩,王翦立即以既往斥候營的種種細節消息印證了姚賈密件的真實性,且恍然明白了上次楚軍大肆攻殺卻不見項氏江東子弟兵身影的根由。王翦只是一時無法權衡,項燕究竟會在何時退兵?預判這個時機,對於秦軍太要緊了。因為只要楚軍根基移動,便是秦軍出擊的最好時機。就早不就晚,無論項燕如何謀劃何時退兵,預為部署都是必須的。

  「立召各營大將!」王翦從浴盆中嘩啦站了起來。

  「是!幕府聚將!」李信從外間軍令室大步走了進來。

  「不起聚將鼓,一一傳令。」

  「明白!」

  片時之後,大將們人人一頭熱汗匆匆趕來,雖則對沒有聚將鼓的悄然聚將紛紛不解,還是興奮得不斷相互探詢。畢竟,入得幕府十有八九與打仗相關,總比無休止地呼哧吭哧終日投石拋磚強得萬倍。待大將們在將墩就座,王翦在帥案後一字一頓道:「楚軍將有大變,或退淮南,或退江南。果真楚軍移動,便是我軍戰機。然,楚軍何時移動,目下尚不能判定確切時日。為防其時匆忙,老夫預為部署。其後無論何時,只要楚軍大營移動,我幕府戰鼓號角大起,各將無須軍令到達,便得霹靂閃電全軍出擊!明白否?」

  「明白!」大將們刷的一聲全部起立。

  「後軍十萬,辛勝統率,自西向東殺向平輿楚軍。」

  「嗨!」

  「右軍十萬。馮去疾統率,自西向東殺向寢城楚軍。」

  「嗨!」

  「前軍十萬馮劫統率,左軍十萬楊端和統率,合力攻殺汝陰項燕軍!」

  「嗨!」

  「中軍十二萬蒙武老將軍統率,其時趕赴蘄縣郊野,全力堵截楚軍渡淮!」

  「嗨!」

  「連弩器械營並護衛鐵騎共五萬,章邯率領,強渡淮水猛攻郢壽!」

  「嗨!」

  「隴西飛騎兩萬,趙佗統率,護衛幕府並總司策應!」

  「嗨!」

  「各將須知,只許楚軍逃向淮南,絕不能使楚軍再逃江南!為此,各部務須在淮北全力追殺,尤其不能使項燕主力逃脫追殺進入江南!」

  「明白!!」

  「誰?誰在哭!……」蒙武突然一問。

  轟然雷鳴之後大廳沉寂,隱隱哽咽抽泣聲分外清晰。大將們一片默然,誰都明白那是何人,卻又都無法言說無法撫慰。

  「李信將軍……有話說了。」王翦終於開口了。

  「上將軍!李信求為敢死之旅,追殺項燕!」

  李信乍出,舉帳大為驚愕,目光一齊死死地盯住了這個任誰也不敢認作是昔日前軍統帥的失形人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李信黜任中軍司馬,原本站在帥案側後的帷幕旁,在沉沉幕府大廳只影影綽綽一個身影而已。此刻李信大步走到廳中帥案之前慷慨請戰,大將們驟聞「李信」二字,不禁大為驚愕,竟嘩啦一聲齊刷刷站了起來……昔日壯勇勃發豪邁爽朗的李信,倏忽之間變成了一副精瘦黝黑的竿架身子,眼珠發紅嘴角流血聲音嘶啞鬍鬚虯結,若衣甲再有幾片淤血,活生生便是一個戰場死屍堆裡的逃生者!也許是李信有意無意地迴避著昔日同帳將士,也許是中軍司馬也確實是「深居簡出」的職司,左右是終日風風火火的大將們直到此時才恍然想到,這個前軍統帥已經很久很久消失於他們的視線了。此時乍現這般景象,大將們不忍卒睹,一時不禁淚眼朦朧了。

  「好。」王翦的聲音有些顫抖,輕輕一點頭從帥案後站了起來,又走下了六級磚石台階的將台,走到了李信面前,「老夫已經精心遴選出飛騎銳士八千,欲強力追殺項燕之江東子弟兵。今足下有雪恥之心,老夫特准了。」「上將軍啊!……」王翦話音落點,李信頓時撲地拜倒放聲痛哭。大將們頓感心下酸熱,無不哽咽唏噓了。

  「將軍請起。」王翦異乎尋常地平靜,扶起了滿目垂淚的李信,蒼老雄健的聲音緩緩盪開在大廳,「世以成敗論人。將軍一戰而敗,遂致英名掃地,老夫深為痛心也!然則,敗必有因,若將軍果能深徹自省,再造之期一步之遙而已。」

  「上將軍教我……」

  「秦一天下,乃千古偉業。所需將才賢才唯恐其少,不嫌其多。秦王不殺將軍而准老夫之請,許將軍戴罪赴戰,非秦王不執秦法也,而是深謀遠慮,為國家儲備良將賢才也。此,老夫告誡一也,毋以己才為己身,當以己才報國家。如此,則戰不輕生。」

  「嗯!……」李信奮然點頭,目光顯然明亮了許多。

  「秦國崛起於艱危絕境,百餘年浴血拚殺大戰頻仍。舉凡新老秦人,哪家沒有三五尊烈士靈位?昭王之前,秦人為獨立天下而戰,為尊嚴榮譽而戰。昭王之期,昭王之後,秦人為一統天下之偉業而戰,為根除兵戈之苦而戰。無論何戰,都是士兵在流血拚殺,都是庶民在耕耘支撐。是故,將軍執戰,其實職司國人生命鮮血之閘門。將為三軍司命,此之謂也。當年,商君立法定軍功:百夫長以上之將,不以個人斬首記功,而以其部屬總體之勝負記功。此間思慮之深遠,老夫每每深為敬服。蓋將軍者,若不能以全局勝負為根本決斷戰事,而一味求戰法之奇絕,以個人之好惡決斷,則戰必失之輕率,不敗於此戰,終敗於彼戰。武安君白起何等才具,然終生無一輕戰,以至不惜對抗王命殺身殉國,而不願在失去戰機之後輕率攻趙。唯其如此,武安君終生無一敗績。若非武安君一世慎謀大戰,秦國安能屢屢摧毀山東主力,安能一舉奠定一統天下之大勢?」說著說著,王翦已經將目光轉向了廳中肅立的所有將軍,「諸位皆統兵大將,此,老夫告誡二也:為將者,必以勝負為根本,必以體恤士卒為根本;毋以一己拚殺為快,毋以一己復仇為念。唯其如此,戰必勝也。」

  「謹記上將軍教誨!」大廳中肅然一聲雷鳴。

  「上將軍拓我褊狹,信終生銘感不忘!……」

  說完這通平生僅有的長篇大論,王翦的額頭已經滲出了涔涔細汗,走向帥案的腳步竟然有些虛浮起來。站在帷帳之後的軍僕察覺有異,立即快步過來扶住了王翦。及至走上將台,王翦勉力回首對大將們又叮囑了一句,各部立即備戰,便軟軟地癱在了軍僕肩頭。大將們驚訝莫名,哄然一聲圍了過來。李信大急,一邊示意軍僕立即扶王翦進寢室歇息,一邊對大將們連連搖手示意不要驚慌。待廳中平息,李信才說了上將軍三日三夜沒有臥榻,一直在謀劃最後決戰的情形。大將們人人肅然動容,齊齊地對著幕府寢室深深一躬,大步匆匆地散去了。

  二月將末,項燕的諸般秘密謀劃大體就緒了。

  整整一個冬天,項燕對郢壽王城連上六次特急軍報,反覆陳述「今冬猝遇大雪冷冬,我軍寒衣綿薄肉食不足野炊難起,將士多有凍傷疾病,若不移師淮南整軍抗秦,則軍必危國必亡」的惡劣處境,力請開春後退軍淮南。如此舉措,一則是實情使然,楚軍欲長期抗秦不能不退;二則是只有進兵淮南,項燕一舉扭轉廟堂格局的秘密謀劃才能實施,否則鞭長莫及,只能聽任老世族無休止掣肘而困死淮北。項梁對父親的秘密謀劃始終抱有疑慮,以為這無異於鋌而走險。根本原因,在於目下發動兵變對楚國是雪上加霜,幾大世族沒有了尚能穩得住朝局的楚王負芻,立即分崩離析,其時各個擁兵自保,楚國抗秦何存?然項燕卻是信心十足,認為「以江東為根基,聯結越人諸部立王抗秦」是重建楚國的唯一出路。而且,越是危困之時,越是擁兵扭轉乾坤的最佳時機,若再次勝秦楚國安定,一切復歸老路,再想改變廟堂格局根本沒有可能。

  也許是天意使然,項氏的秘密謀劃郢壽廟堂競一無所知。楚王負芻與世族權臣在項燕的頻頻施壓之下,無可奈何且十分勉強地准許了來春退兵淮南的方略。所謂十分勉強與無可奈何,是郢壽廟堂對退兵方略限定了一個框架:項燕大軍退入淮南,得以主力三十萬駐紮於郢壽郊野,以郢壽為根基抗秦,楚國都城絕不再度南遷。

  「只要退兵淮南,應了他。」

  項燕無心再與廟堂辯駁南遷都城是原本的預後方略而不當變更,立即上書欣然接受了郢壽廟堂的退兵方略,且立即開始實施諸般預備:叔子項伯秘密常駐江東,籌劃開春後秘密接應昌平君離開郢壽進入軍營;季子項梁籌劃退兵事宜,並總司江東子弟兵清理淮北項氏財貨運往江東,以壯日後根基。項燕則親自周旋非主力的世族兵的大將們,務必使其退兵淮南而不至路途消散,畢竟楚軍精兵不足,這三十餘萬大軍總是能增添一定的戰力。更根本的一點是,留住了這三十餘萬大軍,便能在來年大大限制老世族對楚國新王的反叛。如此這般一個冬天的忙碌之後,多霧多雨的春日已經來臨了。

  「我軍兵退淮南,當次第有序!」

  項燕指點著羊皮大地圖,部署了退兵方略:平輿、寢城兩軍預設空營旗幟虛張聲勢,而後於大霧夜晚先行退兵,經汝陰營壘背後的官道直抵蘄城,先期渡過淮水駐紮等候;項燕親率汝陰主力大軍斷後,遲延半日退兵。如此部署方略,主帥親當其後,諸將自然再無異議。末了,項燕下達軍令道:「自今夜開始,各營立即整裝預備。明夜三更,開始退兵。其時秦軍正在酣夢之中,我軍輕裝疾進,不舉火把不起號角,秦軍必不知所以然!以春霧持久之勢,我主力大軍退兵之時,秦軍仍可能尚未覺察!」

  「妙!秦蠻子一覺醒來,乾瞪眼啦!」

  「三日一過,有淮南肥魚大蝦啦!」

  屈定景祺兩句嚷嚷,引得大廳哄然笑成了一片。實在說,世族的封地「官軍」在尋常之日比項燕的主力大軍愜意多也。今次不然,與秦軍相持經年,「官軍」將士原本期望的勝仗沒得打,傷亡與苦頭倒是前所未有地品嚐了。相比於常有苦戰的主力大軍,「官軍」之苦更甚矣!一聞退兵淮南,各營「官軍」無不歡呼,與郢壽的世族大臣們所想全然顛倒。項燕的退兵方略能迫使廟堂贊同,與其說是項燕威懾之力,毋寧說是源源不斷的「官軍」抱怨使世族大臣不得不忍痛放棄淮北抗秦。於是,大將們散去之後,各營當夜便忙碌起來了。

  夜半時分,昏睡中的王翦突然一躍而起。

  事後,替代李信的中軍司馬逢人便說上將軍神了。王翦跳起來一把推開抱著貂裘慌忙跑來的軍僕,腳未站穩便是一聲大喝:「戰鼓號角!全軍殺出!」守候在外間軍令室的中軍司馬一個激靈跳起一聲應命還未落點,王翦已經風一般捲到寢室外間,邊穿甲帶劍邊下軍令,「幕府將士全部上馬!雲車將台居趙佗部中央進兵!」話音落點,整個幕府已經旋風一般飛轉起來。片刻之間幕府大帳已經拆裝完畢,三千將士已經全部上馬列陣。中軍司馬說,當他飛步攀上司令雲車時,值夜司馬剛剛接到斥候營探報說楚軍夤夜移師,正要鼓號發令。待戰鼓雷鳴號角大起,秦軍如山崩地裂般殺出時,中軍幕府的雲車戰車護衛馬隊也已經隆隆開出了營壘。數十年後,滅楚將軍之一的趙佗做了南越王,直到晚年都不能忘記這段佳話。他時常遙望著北方對部下絮叨說,李信趕赴前軍時給他的叮囑是:無論大軍戰況如何酷烈,兩萬隴西飛騎都必須死守中軍幕府,上將軍不醒寸步不能離開!趙佗說,各部大將也都對他如是叮囑了,左右是全軍一心,都將護衛上將軍的擔子壓給了他與他的兩萬隴西飛騎。他也做好了最艱難的苦戰準備:若戰況酷烈而上將軍仍不能醒,他會將整個幕府結裝成一個二十輛戰車的連排方陣,以兩萬鐵騎拚死護衛追隨大軍攻殺。只可惜上將軍太神了,比那時我一個後生還利落!你說,他一個花甲老人,一個已經連日勞累得昏睡過去的老人,如何便能一個猛子半夜跳起,出口便吼全軍殺出?神!真神!非神不能解說其神!

  卻說大霧彌天,殺聲盈野,中軍幕府人馬尚未開出十里,王翦便接到了三道戰報。辛勝戰報說:許是平輿楚軍自以為設置虛勢空營能夠騙過秦軍,故此退兵散亂全無戰備,我軍一陣猛烈掩殺,平輿楚軍大敗潰退,拚命逃向汝陰營壘,我部正在全力追殺!馮去疾戰報說:寢城楚軍不堪一擊,大敗潰逃汝陰營壘,我部正在全力追殺!楊端和馮劫戰報說:汝陰守軍尚有防備,我兩軍合力攻殺正在激戰,不防平輿寢城潰敗楚軍從背後蜂擁潰逃而來,致使汝陰營壘一時混亂,我兩部大軍趁機猛力攻殺,業已衝破壁壘進入營地混戰!

  「傳令三城各部:合力攻殺汝陰楚軍主力!餘部逃散暫不顧及!」

  「明白!」軍令司馬一揮手,三騎如飛而去。

  「傳令蒙武:楚軍東逃將提前,蘄城營壘加快構築,全力堵截項燕主力!」

  「明白!」

  「傳令章邯:兼程急渡淮水!務必在楚軍兵敗消息傳出之前圍困郢壽!」

  「明白!」

  三道軍令接連發出,王翦一聲喘息,又對中軍司馬下了一道意外的將令:「派出斥候飛騎追蹤李信部,隨時稟報其戰情。」所以是意外將令,在於大軍戰場之進展皆由各將軍主動稟報,少有幕府統帥派出斥候追蹤其中一支者,即或這支人馬是統帥直轄的敢死之旅,也極少此等追蹤。然則,統帥既有將令,中軍司馬也不敢猶豫,立即派出斥候營飛騎追蹤去了。看著斥候飛騎去了,王翦又對身旁趙佗叮囑道:「李信若有險情,可不待老夫將令,你部立即派出五千飛騎馳援。」趙佗肅然領命,當即回身做了部署。

  終於,天漸漸亮了,瀰漫原野的大霧也漸漸消散了。

  及至午時戰飯,王翦的兩萬餘幕府人馬已經變成了事實上的掠陣後軍。從清晨開始,在秦軍四十萬大軍輪番攻殺下,項燕的主力營壘撐持了不到三個輪次便開始鬆動。半個時辰間,楚軍的壁壘破缺從一處迅速瀰漫為十餘處二十餘處,萬千秦軍連壕溝車也不用便呼嘯著躍過壕溝,推倒踏倒了不甚堅固的土木磚石鹿砦,洪水般湧進了汝陰營壘與楚軍糾纏廝殺在了一起。不及項燕下令——事實上,此時的軍令司馬也無法到達任何一個將軍馬前——楚軍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潰退了。秦軍後續力量如江河連綿,一浪高過一浪地在廣袤原野壓向東北。短短兩個多時辰,王翦的中軍幕府便落到了最後。遙望已經是一片血火廢墟的汝陰營壘,王翦突然下令:追殺戰交蒙武老將軍統領,幕府軍馬兼程疾進直渡淮水,與章邯部合圍郢壽!

  「上將軍,幕府軍馬做助攻偏師,太奇太險!」趙佗立即反對。

  「此時根本,不能叫楚王脫逃!奇險與否,不足道也!」

  「上將軍始有奇兵!末將遵令!」

  趙佗不再爭辯,立即揮師直奔東南方向的難水渡口。為將求戰,趙佗自然強烈渴盼進入戰場拚殺。然以兵家常理,此時大軍追殺,淮北顯然是主戰場,大軍統帥顯然該當坐鎮淮北。上將軍王翦素來常戰無奇,這道撇開主戰場而直奔楚國都城的軍令便顯得分外突兀。趙佗身為護衛幕府的大將,縱然求戰心切,也得明白提醒主帥有違常理的風險。及至王翦一說根本,趙佗立即恍然。事實上,以秦軍大將的戰場才具與士兵戰力,此等大追殺已經全然不需要將令部署了,此時的幕府軍馬坐鎮淮北可說已經無用。就全局而論,楚軍主力大潰敗之後,能否捕獲楚國王室立即顯出了重要性。

  趕赴淮水渡口的路上,主戰場軍報一道道接踵而來,各路攻殺進展很是迅猛。暮色時分,王翦人馬準備渡河時,快馬軍使送來了蒙武的大追殺最後方略:楚軍主力已經被堵截在蘄城郊野,秦軍各部封鎖了方圓百里的所有要隘出口,只留垓下山塬一處逃路,一俟楚軍「突圍」逃入垓下谷地,秦軍立即圍困垓下,迫使楚軍糧絕而降。王翦大是舒心,二話沒說便在那張羊皮上大筆畫了一個好字。蒙武能以拚殺最少的圍困之法解決最後的大追殺戰,與王翦一再申明的總方略完全吻合——秦軍南下廣袤之地,能否最大限度地節省兵力,乃成敗根本也。

  次日清晨,兩萬餘幕府人馬全部渡過了淮水。一上岸,王翦便下令趙佗率兩萬隴西飛騎先行趕赴郢壽合圍,幕府三千人馬隨後趕來。隴西飛騎為秦軍騎兵之最,人各兩馬換乘,最宜飛兵突襲。趙佗一奉將令催軍直下,兩個時辰便轟隆隆壓到了郢壽城下。此時,先於趙佗半日抵達的章邯部已經在城外展開了各式大型器械陣式,城池已經圍定,所缺者正是一支策應截殺兵力。趙佗軍趕到,章邯大喜過望,立即與趙佗一番會商,重新部署了秦軍圍城兵力,只待王翦趕到決斷是否攻城。

  暮色時分,王翦的三千幕府人馬開到了郢壽城下。

  戰飯晚湯之後,對著楚國地圖,王翦對章邯趙佗先講述了楚國地理大勢。戰國末期之楚國,世稱「三楚」:淮北四郡(楚國郡,非後來秦郡),沛郡、陳郡、汝南郡、南郡為西楚;江東三郡,東海郡、吳郡、廣陵郡為東楚;淮南五郡,衡山郡、九江郡、江南郡、豫章郡、湘郡為南楚。自楚國將都城從陳城遷到淮南的郢壽,南楚便成了楚國根基。唯其如此,攻克郢壽捕獲楚王,是平定南楚的軸心之戰,而平定南楚,則又是平定整個楚國的軸心之戰。是故,攻郢壽之戰雖規模不大,卻事關根本。郢壽城北有淮水,南有大澤芍陂,水上退路方便快捷。然正因為如此,郢壽城池遠非淮北陳城那般堅固高厚。基於種種實際情勢,王翦的攻城方略明白簡單:章邯軍以連弩大箭破城破門,趙佗軍衝殺入城搜捕楚王。末了,王翦神色肅然地叮囑道:「楚地廣袤,水網密佈,若楚王逃脫,將比燕王喜更難捕獲。為此,趙佗部之重心不在佔據王城,而在捕獲楚王!章邯部一俟城破,當立即展開步軍,截殺城內逃脫殘部。老夫幕府再分兵兩千,於各個道口游擊堵截。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秦商義報說,楚王意欲降秦,要否派一特使入城說降?」章邯問。

  「不須。」王翦一笑,「負芻降秦,楚國世族所願也。」

  「奇!為甚來?」趙佗又困惑又興致勃勃。

  「楚國老世族各有根基,皆欲借抗秦為大旗自立。項燕之所以敢於強勢擁立昌平君,其說辭正是負芻抗秦不力。負芻若降秦,楚國世族有了台階,立即便會家家自立,大局反倒亂了。所為楚王意欲降秦者,楚國世族假報也。楚人圈套,老夫豈能自投羅網也。」

  「末將謹受教!」

  章邯趙佗一齊拱手,顯然對王翦的剖析深為敬服。大將出征,如王翦能兼顧國情政情而通盤運籌者,不能說絕無僅有,但也是少而又少。在秦軍全部大將中,如王翦兼具洞察全局之能者,大約連蒙恬也不能相比。而此等大才,如章邯趙佗等一班大將也是在戰場實際運籌中逐漸體察到的。唯其如此,後來之蒙恬不能洞察政局,不能毅然擁立扶蘇,而是無可奈何地自己走進了牢獄,使秦國廟堂最堅實的一根支柱轟然折斷。此乃後話了。

  次日清晨章邯開始猛攻,一切都沒有出乎王翦預料。不消半個時辰,密匝匝排列的拋石機與大型連弩猛烈射出的飛石大箭的雨幕便擊垮了郢壽北門的城牆。十二斤石塊與長矛般的粗大弩箭如暴風驟雨般漫天擊砸,實在是郢壽這般水城所不能承受的。城牆一垮北門一破,趙佗的兩萬隴西飛騎立即颶風般捲入城內。王翦派出的兩千幕府騎士尚未抵達城外各個道口堵截,城內已經傳出了軍報:趙佗已經佔據了王城,楚王負芻與在郢幾名世族大臣悉數被俘獲!王翦第一次手忙腳亂,一邊下令召回幕府騎士準備入城,一邊下令章邯軍迅速在城外郊野構築壁壘,以防淮北敗軍殘部逃來郢壽。兩個時辰後,王翦登上一輛兼具戰車功能的青銅高車在三千馬隊護衛下隆隆入城了。

  這時,太陽尚未落山。

  當夜,郢壽城外沒有出現淮北楚軍殘部,這座不大的楚國都城第一次變成了沒有王城燈火的夜幕籠罩下的黑城。王翦與章邯趙佗在城內軍帳會商,議定:趙佗率兩萬隴西飛騎,立即將俘獲的楚王與楚國世族大臣押送回咸陽;章邯軍留鎮郢壽,繼續駐紮郊野擴展營壘,以為大軍集結根基。部署完畢,王翦本欲率幕府馬隊連夜趕赴淮北,畢竟,攻克楚國都城並俘獲楚王之後,淮北戰場又迅速凸現為軸心大事了。然則,王翦尚未出發,蒙武軍報便到了:楚軍殘部大約二十餘萬,已經「突圍」逃入垓下河谷,秦軍各部已經四面合圍,上將軍可全力處置淮南戰事,無須憂心淮北追殺大戰。王翦思忖片刻,給蒙武回書一件,叮囑其務須全殲項燕主力,尤其不能走脫項氏的江東精銳;大戰結束之後,立下淮南會兵。然後,王翦放棄了再上淮北,開始在幕府精心謀劃進兵吳越嶺南的未來戰事。

  旬日之後,蒙武率主力大軍南下了。

  王翦接到的戰報是:楚軍主力全部覆沒,李信率八千敢死騎士死死咬住項燕幕府,在垓下一片無名谷地圍困項燕三日之久,楚軍糧絕,無力為戰,項燕自殺,已經驗明正身無疑。唯一缺憾是,楚軍主力大將項梁逃脫,搜尋垓下三日不見蹤跡。

  「上書秦王,我軍立下吳越嶺南,一年平定百越!」

  這是秦王政二十四年初夏,公元前223年的故事。

  秦王政時年三十七歲,上將軍王翦年逾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