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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一節 咸陽大朝會起了爭端

  秦王嬴政大睡了一日一夜,李斯一直守在王城書房。

  魏王假被俘獲的捷報傳來,秦國朝野一片歡騰。對山東六國,老秦人仇恨最深的是兩個國家,一個趙國,一個魏國。秦對趙,是秦昭王時期開始的新仇,歷經長平大戰,秦趙遂勢不兩立。秦對魏,則是宿敵舊恨。在秦國變法成功之前,魏國曾在兩代半(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前期)將近百年裡一直是壓制秦國最強大的力量,可以說,戰國初期秦國的所有危機都是來自魏國。是故,從秦惠王到秦昭王前期的宣太后主政,秦國東出最主要的對手一直是魏國。趙國崛起之後,從秦國第一次攻趙(閼與之戰)失敗開始,秦趙兩國結結實實地殺作了一團,秦國對魏國仇恨也就漸漸淡了。隨著魏國的不斷衰落繼而向秦國稱臣,老秦人事實上對魏國已經從往昔的仇恨轉為蔑視了。雖則如此,魏國的最終結局還是教老秦人想起了許許多多往事,感慨之餘自然要大大地歡慶一回。秦王政與大臣們雖不會像民眾那般聚飲於酒肆,踏歌於長街,起舞於社火,卻也在丞相王綰動議下,於很少啟用的王城大殿舉行了一次大宴。大宴之上,飲酒未過兩爵,秦王嬴政便一頭倒在酒案鼾聲大起了。

  「長史……」

  嬴政倒頭之際,對身旁的李斯招手嘟噥了一句。

  李斯會意,在趙高將秦王背走之後,立即去了東偏殿的秦王書房。這座書房很大,事實上,整個六進東偏殿百餘間房屋都可以視作秦王書房。其總體格局是:內殿大約一半是秦王書房,外殿三分之一余是長史李斯的官署,李斯區域與秦王區域之間,隔著趙高統領的一班內侍侍女們照料秦王起居事務的一方小區域。尋常時日,作為執掌秦王機要事務與公文進出的李斯,沒有特殊使命,終日都守在外署處置流水般進出的密集公文。依照法度,李斯除了早晚送進接出公文這兩趟,並不是隨時都可以進出秦王內書房的。今日秦王指著書房吩咐一句,顯然不是要李斯去守候外署,而是要李斯去內書房。已經熟知秦王為政秉性的李斯明白了,書房一定有需要立即辦理的公文。然則,這兩日除了戰報並沒有急切公文,而需要立即實施的諸多事務性上書,他已經全部轉到丞相府去了。滅國大戰開始以來,經秦王書房親自處置的事務,幾乎全部是有關山東各戰場的大方略,幾乎所有的秦國內政,都由王綰的丞相府承擔起來。沒有山東急報急務,秦王還會有何等樣公事要急切關照?

  「備——忘?」

  一到書房王案前,李斯看見了旁邊立柱上掛著幾條特製的長大竹簡,題頭便是這「備忘」兩個大字。李斯心頭一閃,又瞄了一眼書案,果然書案上乾淨整齊,沒有任何攤開的書簡。顯然,這便是秦王吩咐的事務。於是,李斯在大柱前站定,揣摩起幾條長大竹簡上面的字句來。長大竹簡上的幾行字是:

  翦軍班師留守幾多

  賁軍中原復鴻溝

  蒙恬還國北邊事

  九月大朝楚齊先後兵力幾多

  李斯看得明白,四條竹簡所列,都是滅魏之後待議待決的幾件大事。秦王一時沒有定見,故此先行列出,先教他來看,一定是要他預為籌劃相關事項,也包括想要他先思謀對策。李斯繞著大柱轉悠了幾圈,到了自己的外署,召來幾個能事書吏忙碌起來。第一件事,李斯口述,書吏錄寫,先擬定好秦王醒來後肯定要立即發出的幾件王命文稿;第二件事,親自手書一柬,派員送去大田令府邸,請鄭國預擬修復鴻溝之實施方略;第三件事,召來蒙毅會商,先行安置九月大朝會事宜,由蒙毅與丞相府偕同會商諸般事務;第四件事,召來執掌邦交的行人署主官,吩咐立即搜集齊楚兩國的相關典籍,並彙集近年來兩國所有消息,旬日內歸總呈送長史署。

  幾件事處置完畢,已經是暮色降臨。李斯草草用罷晚湯坐在了案前,要將自己對這幾件大事的思路理出一個頭緒來。李斯有逢事動筆的習慣,嘗笑云:「一管禿筆,抵得三分天賦也。」屬下吏員無不敬佩。今日要思謀幾件大事的對策,李斯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案頭的一管蒙氏筆。案旁熏香裊裊,窗前夜風習習,一輪明月高掛,窗外的碧藍水面波光粼粼,使這座池畔宮殿有著一種難得的宏闊清幽。每每坐在這張臨水臨窗的大案前提筆疾書,李斯油然生出一種難言的充滿愜意的奮發之情,才思也分外流暢。可是,今夜提筆,堪堪寫下「翦軍班師」四個字,筆下便有了一種滯澀。王翦大軍班師,這件事的要害是「留守幾多」?也就是說,根據燕趙舊地的目下情勢,秦軍該留多大的兵力完成後續使命。這個後續使命倒是清楚,一則推行秦法穩定大局,二則妥善解決殘燕殘趙之逃亡力量。那麼,需要多少兵力?大將留誰最合適?一遇到這種以軍事為軸心的方略決斷,李斯便有些混沌,遠不如對邦交國政民治種種大局明澈探底。而這四件大事,宗宗都是軍事為軸心,若避開軍事只說其他大局,顯然是言不及義。王賁軍留鎮中原,其使命如何?實施方略又如何?蒙恬回咸陽朝會,北邊匈奴軍事當如何說法?大朝會的軸心議題,肯定是齊楚最後兩大國之攻伐,先滅齊還是先滅楚?兵力各需要多少?凡此等等,除了修復鴻溝,李斯確實沒有能教自己滿意的對策。因為,任何一個在心頭閃現出的火苗都是飄搖不定的。這種飄搖不定,只有自己最清楚。

  「天賦領國奇才,大哉秦王也!」

  李斯擱筆,凝望著粼粼水面的月光,不禁由衷一歎。尋常公議看來,泰國之所以虎虎生氣對天下勢如破竹,全然是秦國有一班罕見的軍政謀劃大才。這班軍政大才,當然也包括李斯在內,甚至,職任長史執掌中樞的李斯被看做「用事」的軸心人物。然則,這班軍政大才如王翦、王綰、蒙恬、尉繚、李斯、頓弱、姚賈等等,心下卻都很是清楚,沒有秦王嬴政的天才統御,幾乎所有的長策大略都難以化作驚雷閃電。當然,天下公議已經不再對秦王嬴政的用人之能質疑了,秦國天空的雄才星群與秦國行將完成的偉業,已經毋庸置疑地使攻訐秦王之辭變成了蓬間雀的尖酸嘰喳。但是,天下對秦王的正面評判,依舊大體停留在對尋常明君的評判點上:用人得當,善納謀臣之策,如此而已。對於尋常君王,這已經是極為難得的評價了。然對於秦王,李斯卻以為遠遠不夠。秦王的全局洞察之能,秦王的方略決斷之能,秦王對充滿詭譎氣息的軍爭變局的那種獨有的直覺與敏感,是尋常公議所無法知道,也無法評判的。而這種幾乎只能用天賦之才去解釋的直覺、敏感與種種判斷力,恰恰是李斯與樞要股肱們最為歎服的。事實上,秦王不可能沒有錯失。然則,李斯堅信,若是換了另外任何一個人掌控全局,即或這個人是萬古聖王復生,其錯失也必然遠遠多於秦王嬴政。遠則不論,單就選定王賁為中原統帥以及確定五萬兵力滅魏這一點而言,秦王是基於一種清晰的直覺與敏銳的辨識所決斷的,而包括王綰李斯尉繚姚賈在內的所有參與謀劃者,卻都是心懷忐忑地被秦王說服的。而今的事實已經證明,秦王的選將與攻佔方略,無疑是最有效的。再譬如目下四件大事,在李斯看來,件件大事都關涉複雜,都有著至少兩三種選擇,可每種選擇又都覺得不堅實。若是秦王,會是這樣麼?

  依著久遠的王道傳統,人們更喜歡將聖王明君看成那種「垂拱而治」的人物,更喜歡將「大德之行」看作有為君王的標尺。某種意義上,人們不要求君王有才,而只要求君王柔弱有德。只有戰國大爭之世,天下方對強勢君王有了激切地渴求,方對君王有了直接的才能期盼。雖則如此,人們對君王才力的評判,也依然帶有久遠的烙印。這個烙印,便是寧肯相信君王集眾謀以成事,也不願相信君王本身具有名士大師的過人才能……

  隨著一聲嘹亮的雞鳴,漫無邊際的飄搖思緒扯斷了。

  李斯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對著清新的淡淡水霧做了幾次深深的吐納,又回到了書案前。方才一番思緒神遊,茫然之心大減,李斯一時分外坦然,提筆寫下了幾行大字:「臣不諳軍爭變局,唯預作事務鋪排。諸般軍事,皆待君上朝會決之。」寫罷,囑咐值夜吏員有事隨時喚醒自己,這才走進了寢室。幾個時辰,李斯睡得分外踏實。

  暮色時分,嬴政進了東偏殿書房。

  李斯正與蒙毅在外署商議大朝會籌劃的諸般細務。兩人尚未過來見禮,嬴政一揮手笑道:「走,裡邊晚湯說話。」見秦王精神氣色顯然好了許多,李斯蒙毅相對一笑。跟著秦王進了內書房,堪堪落座,趙高帶著兩個侍女安置好了晚湯:每案一罐靈芝湯,一片厚足一柞的白面鍋盔,一方醬肉。蒙毅笑道:「君上晚湯三式,分明戰飯也。」嬴政筷子敲打著陶罐大笑道:「戰飯能有靈芝湯?來,咥!」李斯掀開罐蓋一打量,笑道:「南山老靈芝,好!君上安睡太少,靈芝安神養心,該做常食常飲。」嬴政興致勃勃道:「這是小高子從太醫署學來的,說甚,食醫,對,以食為醫。這幾日加了這靈芝湯,一上榻便呼嚕山響,一覺三五個時辰。解乏是解乏,只怕誤事,不敢多用也。」李斯蒙毅大笑,連說該多用該多睡,此事趙高辦得好。一時晚湯罷了,李斯便將昨日自己對「備忘」竹簡的事務落實情形稟報了一遍。說話間秦王已經看了旁邊書案上李斯的留書,笑道:「長史過謙了。這等大事誰能一口說得個準定?究竟還得眾謀。」說罷,吩咐蒙毅立即去接尉繚前來會商。不消頓飯時光,蒙毅已經接了尉繚到來。君臣四人一直商議到四更,幾件大事才確定下來:

  其一,王翦主力大軍班師,留三萬鐵騎鎮守薊城,燕趙殘部待後一體解決;

  其二,王賁蒙武軍暫留中原鎮撫,安定魏韓舊地,輔助疏浚修復鴻溝;

  其三,鄭國赴中原,統領河溝修復並中原水利事;

  其四,蒙恬還國朝會,九原大軍原地駐守,御邊不能鬆懈;

  其五,齊楚兩國事宜,朝會一體議決。

  議定一件,李斯立即起草一件王書。在給王翦的王書中,嬴政特意叮囑李斯加了一句:「留軍三萬是否合宜,上將軍權衡增減。」尉繚一笑道:「如此,上將軍雖未共商,等同共商矣!」君臣笑聲中,曙色漸漸現出,及至朝陽初升,一道道快馬王書已經飛出了王城。

  諸事妥當,李斯卻有一番心思縈繞,又拉著蒙毅去了外署說話。

  這次朝會,堪稱秦國有史以來最盛大的慶典性大朝。除了連下四國的巨大戰功,這一年恰逢秦王三十五歲。秦法有定,歷來禁止對國君祝壽。秦惠王秦昭王之世,曾多次懲罰過朝野官民的違法祝壽。故此,秦國從來不以國王壽誕做文章。然則,這並不意味著聲望日隆的秦王的生日被秦人忘記了。籌劃朝會大典時,趙高曾悄悄提醒李斯道:「今歲大朝好哩,正逢君上三十五壽,難得也!」李斯沒有接趙高話茬,板著臉道:「各司其職,做好自己事。」究其實,李斯如何能忘了如此重大的關節,而且,他還清楚地知道,今歲同時是秦王即位第二十二年、秦王親政第十三年。若論傳統禮儀規矩,三個年份以壽期最重,因為壽誕逢五為大,三十五歲是中年大壽。雖說秦王生日是正月正日,九月慶賀已不是正期,然總比中年大壽毫無覺察地過去要好。秦王如此重大之人生關節,若不有所慶賀,李斯總覺得隱隱若有所失。秦王半生坎坷,天倫親情幾乎沒有享受過。秦王血親曾祖母夏太后過世已經十五年,正位曾祖母華陽太后過世已經六年,秦王的生母太后趙姬,過世也已經三年了。這些能夠念叨並動議為秦王過過生日的王族長輩親人,秦王一個也沒有了。目下,秦王雖然已經有了幾個王子幾個公主,可長子扶蘇只有十三歲,遠遠不足以綢繆此等事。身為離秦王最近的中樞長史,李斯再不彌補,幾乎便是無法彌補了。

  李斯沒有著意,在外署只對副手蒙毅淡淡提了一句道:「君上辛勞,從未過過生日,也不知今歲幾多壽誕了?」蒙毅如夢方醒,一個猛子跳起來道:「啊呀!如何連這茬也忘了?君上與家兄同歲,三十五也!」李斯笑道:「五為正壽,朝會之際,給咸陽宮正殿前立一方刻石如何?」蒙毅皺著眉頭道:「刻石祝壽?那,豈不違法?」李斯道:「那得看寫甚,總不致刻石都是祝壽了。」蒙毅恍然道:「也是也是。大人好字,你只寫出來,其餘有我。」李斯欣然點頭,當即就著書案寫好了幾行大字。

  朝會各方事宜部署妥當,只差這點睛之筆了。

  八月底,咸陽王城正殿平台的東西兩側,立起了兩方丈餘高的藍田玉刻石。東側大石的鐫刻大字是:「濟濟多士,恆恆大法。」西側大石的鐫刻大字是:「天壽佑秦,萬有千歲。」從三十六級白玉階之下的王城車馬場望去,兩方朱紅大字的刻石巍然聳立在中央大鼎兩側,恍如天街龍紋,氣勢分外宏大。一日,嬴政看見刻石,凝視良久,問道:「此文可有出處?」旁邊蒙毅一拱手道:「稟報君上,此為《詩·周頌》摘句,長史略有改動。『眉壽』,長史改做了『天壽』。無非頌我大秦功業,並無他意。」嬴政默然片刻,終於一笑道:「無怪似曾相識。詩書之學,長史足為我師焉!」蒙毅暗自長吁了一聲,一挺身奮然道:「秦取天下不用詩書,君上無須通曉!」嬴政笑道:「取天下不用詩書,治天下未必不用詩書了。」蒙毅道:「秦法治天下,不用詩書王道!」嬴政笑道:「你是法治天下,可天下讀詩書者大有人在,不知詩書,焉知人心?」蒙毅倒是一時無話了。後來,得蒙毅轉述這段對答,李斯不禁大是感喟道:「君上但有此心,天下大安矣!」蒙毅問其故,李斯笑道:「君上能容詩書之士,天下異端有何不能容之?百川既容,大海自成,天下大安哉!」

  卻說有了此番點睛之筆,秦國朝野遂蕩漾出一種特有的豪邁喜慶。一時間,「天壽佑秦,萬有千歲」成為廟堂與市井坊間爭相傳誦的相逢贊語,更被酒肆商舖製成橫豎各式的大字望旗懸掛於長街,大咸陽陡然平添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熱乎乎的祥和之氣。

  九月初,咸陽大朝會如期舉行了。

  大臣將軍們感奮不已的是,大朝會以前所未有的賀宴開場、兼領司儀大臣的李斯長聲念誦出的詞句是:「大秦連下四國,一統大業將成,會首四爵,以為賀功——」秦王很是興奮,李斯話音落點霍然起身,舉起了王案上的大爵高聲道:「好!此功當賀!今日此酒,四國酒!兩年之後,六國酒!來,我等君臣連干四爵!」見秦王舉爵,與會大臣將軍們從座案前刷的一聲整肅起立,宏闊的大殿哄然蕩出一聲雷鳴:「四國酒!秦王萬歲!」嬴政一陣爽朗大笑道:「好!本王今日萬歲一回!來,第一爵!」說罷舉爵汩汩大飲,瞬間空爵置案,又舉起了第二隻大爵。站在殿角高台照應各方的蒙毅遙觀王案酒爵,陡然一個愣怔,立即低聲吩咐一個站班內侍去喚趙高。

  今日會首四酒,原本是李斯蒙毅與丞相王綰商定的賀壽酒。雖說滅國四大功確實該賀,然畢竟不能沾了為秦王賀壽的違法嫌疑;為不著痕跡,便以慶賀連下四國大功為名,又不置任何菜餚,以示並非宴會,可謂點到為止而已。李斯蒙毅慮及秦王長期缺乏睡眠,且酒量不是很大,事前曾徵詢趙高,趙高說可給王案上濃熱黃米酒,既不醉人又長精神。李斯蒙毅欣然贊同。可方才秦王舉爵,酒爵分明沒有熱氣蒸騰,蒙毅心下一驚:畢竟今日大朝,會商重大事宜,秦王若醉如何了得!連飲四大爵老秦酒,蒙毅自忖也是要七八成酒意的。

  「趙高!君上飲得甚酒?」

  「黃米酒呵。」趙高碎步跑來,一邊回答一邊眼角餘光瞄著王台。

  「如何沒有熱氣?你敢作偽!」蒙毅面色肅殺。

  「好長史丞哩!」趙高一臉惶恐,「熱酒若熱到熱氣騰出,君上能要麼?」

  「明白說話!」

  「一冒熱氣,舉殿皆知君上另酒,君上也知自己另酒。如此,君上定然不飲。兩下不明,才能相安無事。小人如此想,敢請長史丞教我。」

  「知道了,去吧。」蒙毅淡淡一揮手,趙高匆匆去了。

  在蒙毅與趙高說話間,秦王嬴政與大臣將軍們已經熱辣辣地連干了四爵,人人面色泛紅。李斯一句長宣:「賀功酒罷,大朝伊始——」大臣們一齊落座,殿中便肅靜了下來,李斯也坐回了自己的座案。

  「諸位,今歲大朝,不同尋常。」秦王叩著王案開宗明義道,「五年來,我大秦雄師連下韓、趙、燕、魏四國,俘獲三王。雖然,燕王喜在逃,殘趙餘部另立代國,然其苟延殘喘之勢已經不堪一擊。故此,燕趙餘波戰事,可相機一體解決。目下之要,在於全力應對最後兩個大國,齊國楚國。此意,長史已經書令預告,諸位今日放開說話。一日說不完,兩日三日說。無論如何,要議決一個方略。如何議法,長史說話。」

  李斯站了起來,拱手一個環視禮道:「諸位大人,奉君上之命,斯與丞相、上將軍、上卿、國尉等預為會商,以為齊楚事宜有兩個大方略需得議決:其一,對楚對齊,孰先孰後?其二,對楚對齊,各需幾多兵力?唯兩大方略議定,各方官署方得全力謀劃協力之策。今日大朝,先議用兵次序。」說罷,李斯向殿角站立的蒙毅一招手,見蒙毅遙遙一拱手,便再次環視一拱手道,「錄寫書吏與史官均已就位,諸位可以說了。」

  唯其事關重大,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將軍們似乎都沒有先發之意。

  「老夫之見,還是先聽上將軍說法。」白髮尉繚點著竹杖說話了。

  「老國尉啊,我還沒緩過心勁,宜先聽聽列位高見。」

  風塵僕僕的王翦笑了笑,顯得疲憊而蒼老,面色黝黑消瘦,鬚髮花白虯結,連聲音都有些沙啞了。既往滿堂朝臣相聚,王翦風貌恰恰在於承前啟後的中年棟樑,其厚重勁健的勃勃雄風有目共睹。孰料短短四年征戰,今日班師歸來,王翦再與一大片新銳大臣將軍同席,風貌已經渾然融入一班老臣之列了。秦王嬴政看得心頭怦然一動,一個眼神,趙高向上將軍座案捧過去了一鼎熱氣蒸騰的黃米酒。座中王翦立即提身抬胸,向王台長跪拱手。嬴政連連搖手,低聲呵呵一笑道:「不須不須,上將軍多禮也。」王翦卻一拱手正色高聲道:「老臣胃寒腿寒,得此熱米酒正中下懷,豈能不謝過王恩!」話音落點,殿中不期然騰起一片笑聲。大將群中的王賁,很有幾分難堪。蓋秦國廟堂風習本色厚重,說粗樸也不為過,君主與臣下同酒同食實屬尋常,朝會間送過老臣一鼎熱酒暖身更是平常。縱是年青大將受得此酒,只怕也不會在大臣議事的當口如此攪擾正題謝恩。王翦功蓋秦國,且素有「秦王師」名望,卻做如此受寵若驚狀,在秦國君臣眼裡,自然是幾分意外的滑稽。

  「末將有話!」一員大將霍然站起。

  「好!李信但說。」嬴政目光炯炯,拍案高聲一句。

  「齊楚兩國,皆為大國。」李信做過謀劃軍機的司馬,是秦軍將領中少數幾個好讀兵書且勇猛善戰者之一,論思緒口齒之清晰,堪稱軍中第一,王賁等其餘大將遠不能及。這時,李信已經大步走到王台下的高大板圖前,指點著地圖侃侃道,「然兩大國相比,又有不同:楚國地廣人眾,齊國地狹人寡;論士氣民心,楚人多戰而精悍頑勇,齊人多年浮華偏安,人多怯戰。伐楚伐齊,孰先孰後,不言自明!」

  「你明說,究竟孰先孰後?」將軍趙佗不耐繞彎子,黑著臉高聲一句。

  「凡事先易後難,李信敢請先下齊國!」

  李信走回了自己的座案,殿中卻一時沒有人開口。秦王嬴政目光巡睃,見王賁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叩案笑道:「少將軍思謀專注,意下如何啊?」王賁見秦王點名,霍然起身道:「末將之見,李信將軍對齊楚兩國情勢評判大體近於事實。論戰事,確實是楚國難,齊國易。然,若說先易後難,末將以為不然。」

  「少將軍差矣!先易後難,滅國一直如此!」大將馮劫喊了一句。

  「不。」王賁寡言,但論及軍事卻從不謙讓,見有人反詰,大步走到板圖前指點道,「滅國開首自韓國始,是先易後難。然,不能將開首試探視作一成不變。燕趙魏三國,孰難孰易?趙難,燕次難,魏國最易。可我軍如何?偏偏先攻最難的趙國!其後,燕國一戰而下,魏國水到城破。若先攻燕、魏,則今日大勢未必如此。」

  「你倒是明說!先攻哪國?」趙佗又喊了一句。

  「先攻難,易者不為患,甚或可能不戰而降。」

  「那就是先攻楚!說明白不好麼?」趙佗又嚷嚷了一句。

  殿中蕩出一片笑聲,隨即一片哄哄嗡嗡的議論。秦王嬴政笑道:「好啊,李信一說,王賁又一說,兩位上將軍寧無一言乎?」蒙恬居下與王翦鄰座,見王翦似乎沒有說話意思,遂一拱手高聲道:「願先聞老將軍高見。」王翦揉了揉眼道:「老夫一罐熱米酒下肚,心下些許迷糊,你先說也。」蒙恬笑道:「老將軍不願先說,自是贊同少將軍了。」遂一拱手道,「君上,諸位,蒙恬之見與王賁將軍大同小異。大同者,目下唯余兩國,先攻堅滅楚,戰勝之後,齊國確實可能不戰而下。小異者,滅楚之戰,仍需提防齊國暗中援助楚國。此間根源,在於當年齊國抵禦燕軍六年苦戰,楚國始終是田單軍的暗中後援,否則不可能有田單復國。此乃救亡大恩,齊國君臣數十年念念不忘。為此,楚國臨難,齊國不可能無動於衷。故此,理當給予防範,若持『易者不為患』之心,則可能疏忽齊國。」

  「上將軍所言,恰當先行攻齊!」

  話音落點,李信奮然起身又道:「先攻楚,齊國有暗中援手之可能。先攻齊,則楚國必不會再度援齊。其中緣由:田單復國數十年來,齊國多次拒絕楚國合縱抗秦之請,楚國春申君主政,幾欲與齊國斷絕邦交。歸總言之,楚人怨齊久矣!齊國遇攻,楚國必不來援!一舉下齊之後,我軍沒有了東方之患,全力南下江淮,水陸並進,楚國可一鼓而下!」

  「言之有理!我等贊同!」大將辛勝、馮劫等紛紛高聲。

  「末將贊同王賁將軍!」趙佗、章邯等也紛紛高聲。

  秦王嬴政心緒舒暢,饒有興致地左右看看道:「將軍們兩說,國尉、長史以為如何?」秦王一點,大將們立即明白了:秦國謀劃大計者,目下只有尉繚、李斯沒有說話,而這兩位重臣多在廟堂又多與秦王溝通會商,故此其對策也常常是秦王的決斷。如今見秦王點名教這兩位大臣說話,殿中紛嚷的將軍們立即安靜了下來。

  「老臣以為,用兵先後,易斷也。」尉繚點了點竹杖,蒼老的聲音有一種哲人的韻味,「先難後易,抑或先易後難,皆因時勢不同而定也。以天下大勢論,楚齊兩大,皆國力悠長,不可小視。所不同者,近數十年來齊國與列國交往大減,幾無戰事,軍力顯然孱弱了許多。而在趙國衰落之後,楚國多次鼓蕩合縱,差強取代了趙國領袖山東之位置。期間,楚國又曾幾次對嶺南吳越叛亂用兵,對秦也幾次攻取多有小勝。故此,楚國軍力顯然強於齊國。若能聚全力一戰而下楚國,天下可安也!其時齊國偏安東海,不足慮也。所謂易斷者,先伐楚,一戰安天下;先伐齊,兩戰安天下。此中利弊,不難權衡也。」

  大殿中一片肅靜,李信等大將沒有再度堅持己見而盤詰反駁,其餘大臣將軍們則將目光聚集在了李斯身上。這種狀態,相當於大臣將軍們事實上認可了尉繚對難易之說的評判,只等李斯是否歧見,而後便是秦王的最後決斷了。

  「攻楚為先,臣亦贊同。」李斯兼掌朝會議程,一直站在王台左下一方比王台稍低比群臣座案區稍高的司儀台上,空闊孤立,整個大殿都看得很清楚,略帶楚語的話音也分外清晰,「楚齊先後,不僅是難易之辨,而且是治情之辨。秦統天下,志在使中國劃一而治。而中國之廣袤難治,泰半在南疆之地。南疆不治,中國不治。夫南疆者,淮水之南一,江水之南二,五嶺之南三,海天之南四。層層南進,萬里之遙也。更兼山川險峻,阻隔重重,進軍既難,劃一而治猶難。故此,先下楚地之好處,非但在先攻堅而弱者自破,更在為有效治民爭得先機。如此,最後滅齊之日,楚國大局已經安定,天下劃一則大有可為也!李斯不諳軍事方略,唯以政治補充。此,李斯贊同先下楚國之意也。」

  大殿更安靜了,這是一種蘊含著意外與驚訝的默然。誰都知道,李斯是楚國上蔡人,對楚國所知之深自然遠過秦國群臣。然,李斯之論卻不就楚論楚,而是提出了一個秦國大臣將軍們從來沒有想過,至少沒有自覺想過的大論題:楚國治情對一統天下具有獨特的意義,而這種獨特意義,要靠軍爭大略去實現。對於尚武善戰而思慮戰事多從戰場本身出發的秦國文武,這無疑是一個被長期忽視的視角。舉殿若有所思之時,大臣們都看到,秦王嬴政已經在輕輕點頭了。

  「長史之言,未免誇大治楚之難!」一片靜默之中,又是李信站起來高聲道,「楚國固然廣袤,然其風華富庶之地始終在江淮之間。數十年間,楚國都城由郢壽北遷陳城,又由陳城南遷郢壽。楚國之民眾、財富、軍力,俱只在江北淮南之間。所謂江南,所謂嶺南,盡皆荒僻不毛之地;南楚百越部族零散山居,各守城邑,全無聚集大軍之力。我軍但下江淮之間,號令所指,莫不為治!何有『劃一而治猶難』一說?」

  「號令所指,莫不為治。說得好!」老蒙武奮然拍案。

  大臣將軍們卻再沒有一個人呼應了。畢竟,李斯沒有直接涉及軍兵方略,至於楚國治情究竟如何,則不好貿然評判。李信激昂反駁,可能是對楚國知之甚多,而其他人則未必如此了。更有諸多大臣將軍認同李斯所言,對老將軍蒙武的讚歎自然不會做任何附和。一時肅靜,丞相王綰離座道:「老臣以為,齊楚先後之爭,業已說得清楚。相關治情評判,宜下楚之後從容計較,此時不宜虛空論爭。敢請君上,當斷則斷。」

  「丞相言之有理。」

  秦王嬴政一拍王案,目光巡視大殿道,「齊楚先後,不必再論。先齊固然容易,先楚更利大局。本王決斷:先下楚國。明日朝會,議決對楚進兵方略。」

  晚湯後,秦王嬴政吩咐蒙毅召李信入宮,隨即與李斯出了書房。

  澄澈秋月之下,輕舟漂蕩在水面之上。看著意氣風發的李信,秦王嬴政再次褒獎了李信追擊燕國殘部併除卻太子丹的軍功,末了,嬴政申明召見之意:就對楚戰事,想在朝會議決之前先聽聽李信的進兵方略。旁邊李斯一時頗感疑惑,如此大事,不先行徵詢王翦蒙恬兩位上將軍,如何先召李信會議?秦王縱然激賞李信,此舉似乎也有失妥當。然則,一想到秦王去歲對王賁的獨到選擇,李斯終於定下了心思,只在書案埋頭錄寫了。

  獲此殊榮,李信大為感奮,不假思索慷慨直陳道:「滅楚方略,盡在八字:遮絕江淮,攻取淮北。如此楚國可一戰而下!」其快捷自信,顯然是久有思索成算在胸。秦王道:「如此方略需兵力幾何?」李信道:「二十萬!」秦王道:「如何進兵?」李信指點著攤開在大案上的地圖道:「下楚之要,在江北淮北兩地。末將所言二十萬,是決戰主力大軍。全局方略尚需兩支偏師:其一,陸路偏師插入淮南,遮絕楚國王室渡江逃亡嶺南之路!其二,水軍偏師從巴蜀東下,佔據彝陵要塞,遮絕楚國王室逃往荊楚故地之路。與此同時,我主力大軍直下淮水楚都,決戰楚軍必當勢如破竹!如此進兵,主力大軍二十萬足矣。」

  「好!將軍雄風也!」

  秦王嬴政的炯炯目光一直隨著李信的指點在地圖上移動,聽李信說罷,不禁拍案讚歎一句。見李斯蒙毅沒有說話,嬴政笑問道:「兩位以為如何啊?」蒙毅素有壯勇之心,當即一拱手道:「臣以為,遮絕江淮,攻取淮北,堪稱上乘方略!用兵二十萬決戰,已經牛刀殺雞!」李斯似有沉吟,思忖道:「臣不擅軍事,只覺如此方略,似將楚國做江淮之楚,不是全楚……臣意,尚須徵詢兩上將軍為當。」李信微微一笑,口吻頗帶嘲諷地指點著地圖道:「自來用兵計國力之厚薄,軍力之強弱,幾曾計土地之廣狹?若以全國疆域論之,匈奴佔地無垠,便當以數百萬兵力對其作戰了。」李斯淡淡道:「也是。說到底,斯不擅軍事,心下無數。」

  「好。將軍且回,明日朝會再議。」

  秦王見李斯終有疑慮,皺著眉頭默然一陣,吩咐李信先回去了。嬴政深知,李斯雖非兵家大才,然絕非對兵家方略沒有評判力,其心惴惴,必有說不清楚或自覺不當說的道理。軍爭大略,畢竟不能輕率。輕舟漂蕩良久,秦王終於下令靠岸了。

  「走,老將軍府。」

  三更時分,君臣三人匆匆趕到了只亮著門廳兩隻風燈的上將軍府邸。及至門吏惶恐萬分地打開大門,家老匆匆迎出,庭院中尚是黑乎乎一片。此次班師歸來,秦王嬴政還是第一次登臨王翦府邸,偏又是如此匆忙,心下不禁生出幾分愧疚,連說不知老將軍已經安睡,還是明日再來。幾句話之間,整個府邸燈火大亮,王翦也已經冠帶整肅地大步迎出。嬴政正欲趨前撫慰,王翦已經深深一躬高聲參見了秦王。嬴政深覺歉然,又覺此時離開更是不妥,遂對王翦深深一躬道:「嬴政夜來走動慣了,卻忘了老將軍鞍馬勞頓,委實無禮也。」王翦惶恐地扶住了秦王道:「君上夙夜辛勞,老臣卻倒頭安臥,罪責在臣,安敢當君上自責也!」一番寒暄,君臣進了正廳落座。

  「少將軍不在府中?」不見王賁,李斯有些迷惑。

  「小子!」王翦黑著臉,「另居了,恨不能不是老夫生養也。」

  「少將軍不沾父蔭,非不孝也,老將軍怨氣好沒來由!」

  李斯與王翦文武相知,直率一句,君臣們不禁大笑起來,氣氛頓見輕鬆。一時茶來,飲得片刻,秦王直接說了來意,徵詢王翦對楚國用兵方略。王翦說得很實在:「用兵之道,貴在因時因地。老臣久在燕趙,對楚用兵尚無認真思慮。就實而論,老臣唯明一點:楚非尋常大國,非做舉國決戰之心,不能輕言滅之。」嬴政頗感意外,思忖道:「楚國長久疲弱,老將軍何有舉國決戰之說?」王翦道:「楚雖疲弱,然年年有戰,族族有兵。楚乃分治之國,非但世族封地有財有兵,即或百越部族,也是城邑林立互不統轄,幾類殷商諸侯。如此,楚王縱成戰俘,楚國亦未必告滅。此等大國,聚兵外戰確實難而又難,然抵禦滅國之災,潛力卻是極大。」

  「噢?」李斯似乎有些驚訝。

  「老將軍之見,滅楚需兵力幾何?」嬴政問到了根底。

  「舉國之兵,六十萬。」

  良久,君臣沒有一個人說話。王翦說法與李信謀劃差別太大,秦王與李斯實在不好貿然可否。默然一陣,還是李斯笑道:「老將軍尚無滅楚方略,一口咬定六十萬,未免唐突也。」王翦卻一臉正色道:「對楚之戰,非對趙之戰。秦趙經年廝殺,地熟人熟,自可預定方略。秦楚之間諸般差異極大,且從未有過大戰,不預為踏勘而能有戰法方略,老夫未嘗聞也!六十萬者,大局決斷也。無大局之斷,何得戰場方略焉!」秦王點頭道:「老將軍說得也是,我等各自想想,來日朝會再議。」說罷離座,對王翦叮囑了一番飲食起居上心的撫慰之言,便告辭去了。

  回車途中,秦王一直沒有說話。車到王城南門,嬴政恍然醒悟,連催李斯回府歇息。李斯說要去王城值夜。嬴政卻說夜半無大事,有蒙毅行了,堅執教李斯回府去了。李斯一走,嬴政又催蒙毅走。蒙毅說甚不走,嬴政一揮手徑直進了王書房。蒙毅在外署守候一夜,眼睜睜看著秦王的身影隔著空闊的天井在窗欞白布上晃悠了一夜。期間,趙高悄悄摸到外署想問個究竟,瞄見是蒙毅值夜,又連忙悄無聲息縮了回去。天亮時分,趙高從王書房出來,交給蒙毅一支秦王手書的竹簡,上面只有六個字——朝會中止一日。

  這日午後,王賁奉命進了王城,被趙高直接領到了鳳台。

  鳳台,咸陽老秦人呼為鳳凰台,是目下咸陽王城中最高的一座台閣。究其源,本是秦穆公建在舊都雍城的一座台閣之名。穆公時,秦國有著名樂師蕭史,一管長簫常召來美麗的白鵠與孔雀盤旋起舞。穆公有女,名弄玉,酷愛琴簫,也深深歆慕著蕭史。穆公鍾愛這個小女兒,遂築了一座台閣,使弄玉蕭史同居其上,終日琴簫唱和,引得孔雀白鵠盤旋不去,成為老秦地一道令人心醉的美景。數十年後,蕭史弄玉不知所終,老秦人都說,這雙玉人一起乘著鳳凰隨風成仙去了。秦人以孔雀為鳳凰,又感念大爭之世沉醉琴簫的難得情懷,遂將此台呼為鳳凰台。國府因俗,亦將此台定名為鳳台。其後宣太后主政,感念鳳凰台那段動人的故事,便依照原式加高,在咸陽王城也建造了一座鳳凰台。這鳳凰台建造在王城最幽靜的一片胡楊林的一座小山上,台高十丈,高聳於殿閣樓宇之上,登臨台頂,大咸陽內外盡收眼底,遂成為天下有口皆碑的一處勝境。百數千年後,鳳凰台尚是秦地風物勝跡之一,非但在諸如《水經注·渭水注》一般的治學著作中有美麗傳說的記載,且衍化出《鳳凰台上憶吹簫》的著名詞牌,留下了後人不知多少感慨萬端的憑弔。這是後話。

  「王賁將軍,風台眼界如何?」

  「高遠清心,末將沒有想到!」

  「末將末將,少將軍已經是少上造爵位,大臣了。」

  秦王一句笑語,王賁倒是侷促了。論目下軍中爵位,父親王翦的大良造爵位之下便是他的少上造爵了。蒙恬任職與父親同,然因沒有滅國戰功,故此只是右更爵位,比他還低了一級。王賁高爵,原因在平定韓亂與滅魏之戰兩大功。在秦國,爵位不僅僅是朝班座次序列,更重要的,在於爵位是不含任何水分的最直接的軍功標誌。因為,無功不受爵是秦法最不能鬆動的根基。在秦國,有才而無功,可以領職,但不可以受爵。所以,秦人更看重爵位,對職司高低倒是不那麼在乎。而今,王賁以滅國大功一躍升爵三級,在同等年青的大將中成為首屈一指,榮則榮矣,箇中滋味卻多少有些雜陳。全部原因,是父子兩人同居滅國之功,而別的大將卻沒有一人獲此殊榮。韓趙燕魏四國,滅韓主將是內史嬴騰,但滅韓是試探之戰,既沒出動當時的主力新軍,也沒有雙方大戰,所以秦國朝野將滅韓之戰看得並不重。滅趙滅燕滅魏,卻都是實實在在的大戰。滅魏雖然沒有主力決戰,但那是運籌使然,並非王賁沒有主力決戰的方略與將才,更何況魏國是長期壓迫秦國的宿敵,其實力遠非韓國可比。所以,秦國朝野絲毫沒有因為水戰下魏而低估了滅魏的戰功。然則,終因有父親如此一個人物,王賁總有一種說不清的隱隱感覺,似乎總覺得朝野將他的戰功看作有幾分運氣或者天意,與他同等軍旅閱歷的年青大將們似乎更是如此。所以,王賁始終有一種難言的心緒,言行舉止反倒不如此前揮灑了。而今秦王一句笑談使王賁侷促不安,其原因皆在於此。

  「君上,賁請北上薊城,率三萬鐵騎追殲燕代殘部!」

  「王賁啊,今日不說燕代,說伐楚,如何?」

  見秦王遙望渭水面色沉鬱,王賁這才覺察出秦王是為攻楚之事犯難了。思忖片刻,王賁直率道:「君上,先說方略,還是先說兵力?」秦王嬴政驀然回身,目光閃亮道:「將軍有方略?先說方略!」一招手,遠遠站立的趙高抱著一個長大的圓筒狀物事疾步過來,在廊下大柱掛起了一幅羊皮地圖。王賁指點著地圖道:「楚國戰場,難處不在兩淮,而在江南、江東、嶺南三地;此三地之難,又不在戰事之難,而在山川險峻地理偏遠之難。故此,滅楚可分兩步方略:第一步,先平淮北淮南,殲滅楚國生力軍,奪取楚國根基;第二步,再下江東吳越及江南嶺南百越之地,如此,南中國可一舉平定。」

  「第一步如何實施?」

  「第一步是實際破楚方略,最是要害。軍事所謂滅楚,戰場只在淮北淮南。根本原因,在於兩淮之地聚集了楚國十之七八的主力大軍,只要全殲淮水南北之楚軍,楚國便告實際破亡!其後,我軍南下平定百越,將沒有大軍阻力。」

  「進兵方略如何?」秦王有些急迫。

  「阻斷江淮,隔絕荊楚,主力直下淮北決戰!」

  「主力大軍用兵幾何?」

  「四十萬上下。」

  「為何?」

  「淮北決戰之後連下江南嶺南,需一氣呵成!」

  「只說兩淮破楚,兵力幾何?」

  「三十萬之內。」

  「二十萬如何?」

  「若兩步分開,二十萬該當無事!」

  秦王嬴政大笑一陣,高聲吩咐酒來。趙高快步捧來兩壇老秦酒,嬴政王賁各舉一壇,仰脖子汩汩一陣猛灌了下去,夕陽之下臉色頓時紅成了一團火焰。秦王凝望著枕在西山的落日,興致勃勃地道:「王賁啊,滅楚之戰再度領軍如何?」王賁一拱手高聲道:「君上,我善奔襲戰,追殲燕代殘部最佳!」嬴政沒有回身,呵呵笑道:「說滅楚說滅楚,你偏糾纏燕代。那你說,滅楚之戰誰堪領兵?」王賁道:「楊端和、辛勝、李信,俱能獨當一面!」秦王回身道:「誰最佳?」王賁慨然道:「謀勇兼備,李信最佳!」秦王嬴政目光炯炯,只看著王賁不說話。良久,嬴政喟然一歎道:「王賁者,無愧國之良將也!」王賁頓時手足無措,臉紅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第三日朝會再舉,專一議決對楚進兵。

  議決滅國戰事,一則議進兵總方略,一則議投入總兵力。前者關乎全局鋪排,後者關乎大軍調遣及各方配合。朝會伊始,李信慷慨激昂地陳述了「遮絕江淮,攻取淮北」的總方略,最後提出二十萬大軍滅楚。幾乎所有的年青大將都贊同李信謀劃,王賁做了些許細節補充,唯獨趙佗皺著眉頭沒有說話。文臣座區,李斯始終沒說話,尉繚大體贊同唯覺兵力稍顯單薄,王綰則著意申明無論方略如何都會全力謀劃後援。其餘文武大臣,除了不置可否者,十之七八都贊同李信。也就是說,整個朝會沒有一個人對李信方略持異議之說。從始到終,對於軍事最要害的兩位上將軍卻一直沒有正式陳述。蒙恬說,楚地與草原之戰不同,近年揣摩不多,不好置評。王翦卻是只聽不說,一副睡態時有鼻涕眼淚,似乎已經蒼老不勝疲憊了。

  「老將軍,該當說說了。」舉殿熱辣議論,嬴政笑著高聲一句。

  「啊,該,該老朽說話麼?」

  王翦揉著惺忪老眼懵懂一句,又破天荒自稱老朽,殿中不禁哄然一片笑聲。王賁很是不悅地看了看父親,又狠狠地響亮咳嗽了一聲別過臉去。王翦卻渾然不覺,大袖搌了搌嘴角又清了清嗓子道:「老朽之見,滅楚,還是得六十萬兵力。至於戰法,老朽以為,當以戰場大勢相機決斷。此時,老朽胸中沒有方略……」

  也不知王翦說完沒說完,大殿中又是哄然一片笑聲。這種笑聲,與其說是嘲諷,毋寧說是大臣將軍們因王翦不可思議地一連串「老朽如何」而生出的驚愕與滑稽,覺得這個老人家實在可樂。秦王嬴政也禁不住呵呵笑了一陣,拍案一歎道:「上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果然壯勇,其言是也!」舉殿安靜,頗見驚愕,嬴政似覺不妥,遂正色道,「前日本王就教,老將軍已經陳述了方纔之見。自來軍爭方略仁智互見,各執一詞不足為奇。滅楚戰事,容本王與丞相、上將軍、長史、國尉等再行會商,之後立即實施。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