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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亂政亡趙 第四節 王翦李牧大相持

  趙王遷七年,秦王政十八年夏末,秦國主力大軍壓向趙國。

  秦軍主力以王翦為統帥,分作三路開進:北路,由左軍大將李信與鐵騎將軍羌瘣率八萬輕裝騎兵,經秦國上郡上郡,戰國秦郡,大體今日陝北延安榆林區域。東渡離石要塞,過大河,以太原郡為後援根基壓向趙國背後;南路,由前軍大將楊端和率步騎混編大軍十萬,出河內郡(河內郡,戰國末期秦郡,大體今日黃河北岸之中段區域,東部有安陽重鎮),經安陽北上直逼邯鄲;中路,由王翦親率步騎混編的二十萬精銳大軍,出函谷關經河東郡進入上黨山地,向東北直逼駐紮井陘關的李牧主力。

  三路主力之外,秦軍還有更北邊的一支策應大軍,這便是防守匈奴的九原郡蒙恬大軍。秦王嬴政給蒙恬軍的策應方略是:在防止匈奴南下的同時,分兵牽制趙國邊軍雲中郡大營,以使趙國邊軍的留守騎兵不能南下馳援李牧。

  大軍出動之前,秦軍在藍田大營幕府聚將。在穹隆高闊的幕府大廳,王翦用六尺長的竹竿指點著巨大的寫放山川(寫放山川,幾類後世之仿真沙盤。寫放,戰國用語,意為臨摹放大或縮小。秦滅六國,寫放六國宮室於北阪),對分兵攻趙的意圖解說道:「我軍三路,盡皆精兵。三路無虛兵,三路皆實兵!反觀之,則三路皆虛兵,三路無實兵!如此部署圖謀何在?在趙之國情軍情也!人言秦趙同源。趙國之尚武善戰,不下秦國!趙國之舉國皆兵,不下秦國!秦趙大決,便是舉國大決,無處不戰!今我軍三路進擊,再加九原郡蒙恬大軍居高臨下策應,堪稱四面進兵。如此方略,是要逼得趙國退無可退,唯有決戰!唯其如此,秦王特書告誡我全軍將士:對趙一戰,務戒驕兵,務求全勝!」

  「務戒驕兵!務求全勝!」舉帳肅然復誦。

  「此次大決,不同於長平大戰。」明確部署總方略後,王翦肅然正色道,「不同之處在三:其一,廟堂明暗不同。長平大戰之時,秦趙廟堂皆明,秦趙兩方都是人才濟濟。此次大戰則秦明而趙暗,趙王昏聵荒淫奸佞當國。其二,國力軍力不同。長平大戰時,秦趙雙方國力對等,軍力對等。此次大戰,秦國富強遠超趙國,後援根基雄厚紮實;秦軍兵員總數亦超越趙國,攻防器械、甲冑兵器、將士戰心等等,亦無一不超趙國。其三,將才不同。長平大戰之時,秦軍統帥為武安君白起,趙軍則為廉頗趙括,秦軍將才大大超過趙軍將才。此次大戰,趙軍統帥為大將軍李牧,秦軍為老夫統兵。諸位但說,王翦與李牧,孰強孰弱?」

  「上將軍強於李牧!」聚將廳一片奮然高呼。

  「不。」王翦淡淡的一絲笑意迅速掠去,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龐又凝固成石刻一般的稜角,「李牧統率大軍北擊匈奴,南抗秦軍,數十年未嘗一敗!而老夫王翦,雖也是身經百戰,然統率數十萬大軍效命疆場,生平第一次也!素未為將統兵之大戰,老夫如何可比赫赫李牧?縱然老夫雄心不讓李牧,亦當思忖掂量,慎重此戰。老夫之心,諸位是否明白?」

  「明白!!」舉廳一聲整齊大吼。

  「李信將軍,你且一說。」

  北路大將李信跨步出列,一拱手高聲道:「上將軍之意,在於提醒我等將士:既不可為李牧聲威所震懾,臨戰畏首畏尾不敢臨機決斷,更不能以李牧並未勝過秦軍主力而輕忽,當戰則戰,不懼強敵!至於上將軍自以為不如李牧,李信以為不然!」

  王翦鼻端哼了一聲,沒有打斷這位英風勃發的年青大將。舉廳大將盡皆年青雄壯,一聞李信之言業已超越上將軍所問而上將軍居然沒有阻止,頓時一片明亮的目光齊刷刷聚來,期盼李信說將下去。

  「上將軍之與李牧,有兩處最大不同。」李信沉穩道,「不同之一,李牧戰法多奇計,尤長於設伏截擊,勝秦如此,勝匈奴亦如此;上將軍為戰,多居常心,多守常法,寧可緩戰必勝,不求奇戰速勝。兵諺雲,大戰則正,小戰則奇。唯其如此,上將軍之長,恰恰在於統率大軍做大決之戰。此,李牧未嘗可比也!」

  「彩——」大將們一聲歡呼幾乎要震破了磚石幕府。

  「不同之二,李牧一生領兵,幾乎只有雲中草原之飛騎邊軍,而從未統領舉國步騎輕重之混編大軍做攻城略地之決戰。唯其如此,李牧之全戰才具,未經實戰考量也!上將軍不然,少入軍旅即為秦軍精銳重甲之猛士,後為大將則整訓秦國新軍數十萬。步軍、騎兵、車兵、弩兵、水軍、大型軍械等等,上將軍無不通曉!諸軍混編決戰,上將軍更是瞭然於胸!唯其如此,上將軍之全戰才具在李牧之上也!」

  「彩!上將軍萬歲——」幕府大廳真正地沸騰了。

  「我有一補!」一個渾厚激越的聲音破空而出。

  「王賁何言?」王翦臉色沉了下來。

  前軍主將王賁是王翦的長子,與李信同為秦軍新銳大將之佼佼者。若說李信之長在文武兼備,則王賁之猛勇機變尤過李信。秦國政風清明軍法森嚴風習敦厚,王賁自入軍旅,父子反倒極少會面。王翦從來不以私事見這個兒子,王賁也從來不在軍事之外求見父親。王賁的功過稽查,王翦更是依據軍法吏書錄與蒙恬議決行事。更兼王翦行事慎重,總是稍稍壓一壓王賁。譬如此次滅趙大戰,眾將一致公推王賁為北路軍主將,王翦最後還是選擇了李信,而教王賁做了李信麾下的戰將。王賁秉性酷肖乃父,軍事之外極少說話,今日卻橫空而出,王翦便有些不悅。

  「末將以為,李牧不通大政!」王賁赳赳高聲道,「大將者,國家柱石也,不兼顧軍政者歷來失算。李牧身為趙國大將軍,既不能決然震懾奸佞,又不能妥善應對王族元老與腹地大軍諸將,在趙國廟堂形同孤立。如此大將,必不長久!秦軍出戰,不說決戰,只要能相持半年一年,只怕李牧便要身陷危局!這是李牧的根基之短。」話音落點,王翦立即搖了搖手,制止了大將們立即便要爆發的喝彩,沉著臉問:「相持便能使李牧身陷危局,王賁之論,根基何在?」

  「其理顯然。」王賁從容道,「李牧已經兩勝秦軍,名將聲望業已過於當年之馬服君趙奢。趙國朝野上下,對李牧勝秦寄望過甚。但有相持不下之局,昏聵的趙遷、陰謀的郭開,以及處處盯著李牧的王族元老,定會心生疑慮,敦促速戰速勝。其時,以李牧之孤立,安能不身陷危局?」

  「彩——」大將們不待王翦搖手,一聲齊吼。

  「也算得一說。」王翦怦然心動,臉上卻平淡得沒有絲毫表示。

  「願聞軍令!」大將們齊刷刷拱手請命。

  王翦一揮六尺長桿,高聲下令道:「三日之後,大軍分路進發!三路大軍步步為營,各尋戰機,紮實推進。進軍方略之要旨,不在早日攻下邯鄲,而在全部吞滅趙軍主力。對趙之戰,非邯鄲一城之戰,而是全殲趙軍之戰,是摧毀趙人戰心的滅國之戰!」

  「雪我軍恥!一戰滅趙!」大將們長劍拄地,肅然齊吼。

  王翦以特有的持重,做了最後叮囑:「老夫受命領軍,戒慎戒懼。諸將亦得持重進兵,每戰必得從滅趙大局決斷,而不得從一戰得失權衡。我軍三路各自為戰,通聯必有艱難。我新軍主力又是初戰,諸將才具未經實戰辨識。是以,各軍大戰之先,務必同時稟報秦王與上將軍幕府。然則,秦王已經申明:唯求知情,不干戰事決斷,各軍戰機,獨自決斷。唯其如此,今日之後,將各擔責,但有輕慢而敗北辱軍者,軍法從事!」

  王翦的最後一句話,是指著那口銅銹斑駁的穆公劍說的。

  在全部新軍大將中,只有王翦是年逾五十的百戰老將。雖然王翦統帥全軍出戰也是首次,但王翦早年在蒙驁大軍中做百夫長千夫長時已經是聞名全軍的謀勇兼備的後起英才。尤為難能可貴者,王翦始終如一的厚重穩健,每戰必從全局謀劃的清醒冷靜,與秦國新老大將都能協同一心的秉性,以及在訓練新軍中的種種出色調遣,已經在秦國新軍中深具人望。更為要緊的是,王翦是自來秦國大將中絕無僅有的被秦王以師禮尊奉的上將軍,在秦國廟堂堪稱舉足輕重。昔年名將如司馬錯、白起、蒙驁,對朝局政事之實際影響,可說都超過了王翦;然若說和諧處國協同文武君臣一心,則顯然不及王翦。這便是王翦作為秦國上將軍的過人之處——既有名將之才具,又有全局之洞察。因了如此,最為重大的滅趙之戰,秦王嬴政反倒不如滅韓之戰督察得鉅細無遺,完全是放開手腳,交給王翦全盤調遣。賜大將穆公劍而授生殺大權,卻不親臨幕府,這是秦王嬴政從來沒有過的舉措。

  凡此等等,秦軍新銳大將當然是人人明白,對王翦部署自是一力擁戴。

  趙王王書頒下的時候,李牧已經在開赴井陘山的路上了。

  這次,郭開不再親自與李牧周旋,派來下王書的是趙王家令韓倉。年近四旬的韓倉第一次踏出王城以王使之身行使權力,得意之情無以言表,駟馬王車千人馬隊旌旗獵獵而來,威勢赫赫幾若王侯。及至趕到東垣,李牧的幕府已經開拔半日。韓倉大是不悅,下令快馬斥候兩路兼程飛進,一路追趕李牧,務須知會其等候王命;一路稟報郭開,說李牧已經擅自出兵。韓倉自忖威勢赫赫,李牧必在前方等候,趕來迎接亦未可知,於是在派出斥候之後下令大隊車馬緩緩前行,一路觀山觀水不亦樂乎。誰知堪堪將及暮色,斥候飛回稟報:大軍已經不見蹤跡,只有李牧的幕府馬隊在前方四十里之外的山谷駐紮。

  「他,不來迎接王使?」韓倉很是驚訝。

  「大將軍正在踏勘戰場,等候王使!」

  「豈有此理!他敢蔑視趙王?就地紮營!」

  韓倉決意要給李牧一個難堪,教他知道自己這個炙手可熱的趙王家令的份量。於是,特使人馬在山谷紮營夜宿,韓倉再派斥候飛騎趕赴前方,下令李牧明晨卯時之前務須趕來領受王命。不料,正在韓倉酒足飯飽後趁著月色帶著幾名內侍侍女走進密林,要傚法趙王野合趣味之時,山風大起暴雨大作,一面山體在滾滾山洪中崩塌,將酣睡中的車馬營地轟隆隆捲入鋪天蓋地的泥石流中。正在另面山坡野合的韓倉僥倖得脫,卻也在暴雨雷電中失魂落魄瑟瑟發抖。天色微明,韓倉被幾名內侍侍女抬回營地,望著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留下的猙獰山谷,韓倉連哼一聲也沒來得及便昏死過去。及至斥候帶著李牧的兩名司馬趕來,韓倉只能篩糠般瑟瑟發抖,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李牧得報,親率中軍馬隊趕來了。李牧從來沒有見過韓倉,然對這個趙王家令的種種污穢之行早已聽得不勝其煩。李牧面若寒霜立馬山坡,連韓倉是誰都不屑過問,只對輜重司馬冷冷下令:「一輛牛車,一個十人隊,送他到東垣官署。」一個小內侍哭著稟報說,家令風寒過甚急需救治,否則有性命之危。李牧冷笑道:「王使命貴,邊軍醫拙,回邯鄲救治方不誤事。」說罷一抖馬韁,率馬隊逕自飛馳去了。

  旬日之後,李牧大軍全部集結於井陘山地。

  自與龐煖一班大將分道,李牧已經清楚地覺察到自己的孤絕處境。副將司馬尚追隨李牧多年,勸李牧不要輕易決斷此等大事,不妨與龐煖再度會商共決。反覆思忖之下,李牧接納了司馬尚勸告,派司馬尚秘密會晤龐煖,終於達成盟約:李牧大軍專事抗秦,然支持龐煖等拋開春平君秘密舉事;但能誅殺趙遷郭開而擁立公子嘉為趙王,李牧決意擁戴新趙王,擁戴龐煖領政治國。龐煖等之所以欣然與李牧結盟,並接受李牧不捲入舉事的方略,在於龐煖完全贊同李牧關於秦軍主力攻趙必將發生的評判。其時,若沒有李牧大軍全力抗秦,縱然宮變成功,趙國已經崩潰甚或滅亡,宮變意義何在?以實際情形論,抗秦大戰龐煖不如李牧得力,宮變舉事李牧不如龐煖得宜,兩人分頭執事,不失為最佳之選擇。而李牧之所以終於贊同結盟舉事,要害在於龐煖提出的拋開春平君而由腹地趙軍一班大將舉事的方略尚覺踏實。李牧久在軍旅,對元老黨的舉事方略歷來冷淡以對,其根由與其說對郭開洞察不明,毋寧說對春平君一班元老的拖泥帶水與浮華奢靡素來蔑視,而對其能否成功更抱有深深疑慮。而龐煖初來,李牧拒絕,同樣是李牧疑慮之心尚未消除。經司馬尚勸說而李牧最終接納,也是李牧得多方斥候探察,知龐煖等確實不再與春平君元老黨勾連,遂決意支持龐煖舉事。

  如此盟約達成,邊軍一班大將無不倍感亢奮,原先漸漸離散的軍心由是陡然振作。及至秦國大軍逼近趙國邊境的軍報傳來,李牧大軍已經恢復了往昔的上下同心剽悍勁健,全軍一片求戰之聲。

  李牧選擇的抗秦方略是:居中居險,深溝高壘,遲滯秦軍,以待戰機。

  看官留意,李牧將兵大戰,數十年一無敗績。在戰國名將中只有三人達此煌煌高度,一曰吳起,一曰白起,再曰李牧。而這三人之統兵性格,竟然驚人的相似:機警靈動如飄風,深沉匿形如淵海,猛勇爆發如雷霆,生平從無輕敵驕兵之熱昏。一言以蔽之,狠而刁,勇而韌,冰炭偏能同器。仔細分說,吳起終生七十六戰,尚有十二場平手之戰;而白起、李牧,卻是一生大戰連綿,戰戰規模超過吳起,卻是次次完勝,根本不存在平手之戰。由此觀之,白起、李牧尚勝吳起一籌。若非李牧後來慘死,以致未與王翦大軍相持到底,而致終生無中原大戰之勝績,李牧當與白起並列戰神矣!

  秉性才具使然,李牧謀定的抗秦方略,深具長遠目光。

  所謂居中,依據趙國大勢決斷趙軍戰位也。

  其時,趙國疆土共有五大郡,自北向南依次是:雲中郡(包括後來吞滅的林胡之地)、雁門郡(包括後來吞滅的樓煩之地)、代郡(三十六縣)、上黨郡(包括後來接納韓國的上黨郡,共計四十一縣)、安平郡(與齊、燕接壤)據楊寬先生《戰國史·戰國郡表》,其中未錄縣數者,不可考也。其時,郡縣制在各國並不完備,尤其是山東六國,不歸屬於郡的獨立縣與自治封地尋常可見。譬如目下之趙國,國都邯鄲周圍百里當是王室直領,再加四面邊地常因戰事拉鋸而盈縮,故所謂郡數,只能觀其大概,而非後世國土疆域那般固定明確。五大郡中,上黨郡獨當其西,南北縱貫綿延千里,幾乎遮擋了趙國整個西部。秦國大軍西來,以太行山為主軸的南北向連綿山地橫亙在前,正是天險屏障。上黨郡東北部的井陘山地帶,若從整個太行高地構成的西部屏障看,其位稍稍居北;若從背後的東部本土看,則正當趙國中央要害,譬若人之腰眼。若秦軍從井陘山突破東進,則一舉將趙國攔腰截斷,分割為南北兩塊不能通聯,趙國立時便見滅頂之災。李牧為趙軍選定井陘山為抗秦主戰場,其意正在牢牢護住中央出入口,北上可聯結雲中郡邊軍,南下可聯結邯鄲腹地各軍,從而使趙國本土始終渾然一體,以凝聚舉國之力抗擊秦軍。只要中央通道不失,無論秦軍南路北路如何得手,都得一步步激戰擠壓,趙國便有極大的迴旋餘地。

  所謂居險,依據山川形勢決斷趙軍戰法也。

  太行山及其上黨山地之所以為天險屏障,在於它不僅僅是一道孤零零山脈。太古混沌之時,這太行山南北連綿拔地崛起,轟隆隆順勢帶起了一道東西橫亙百餘里的廣袤山塬。於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東西百餘里甚至數百里的一道蒼莽高地。這道綿延千里的險峻山塬,僅有東西出口八個,均而論之,每百餘里一個通道而已。所謂出口,是東西橫貫的峽谷通道,古人叫做「陘」。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陘。自南向北,這八陘分別是:軹關陘、太行陘、白陘、滏口陘、井陘、飛狐陘、蒲陰陘、軍都陘關於上黨與太行八陘之細說,見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李牧選定的井陘山,是自南向北第五陘所在的山地。井陘山雖不如何巍巍高峻,然卻在萬山簇擁中卡著一條峽谷通道,其勢自成兵家險地。趙軍只要憑險據守,不做大肆進攻,秦軍斷難突破這道峽谷關塞。而相持日久,不利者只能是遠道來攻的秦軍。

  如此大勢一明,所謂深溝高壘遲滯秦軍以待戰機,不言自明瞭。

  當然,若是秦軍從上黨八陘全面進擊,井陘山未必便是最佳防守戰場。然則李牧已經得到明確軍報:秦軍三路攻趙,西路主力大軍進逼方向毫無隱晦地直指井陘山,南路出河內逼邯鄲,北路出太原逼雲中。司馬尚等一班大將對秦軍路數迷惑不解。李牧指點地圖解說道:「秦軍不著意隱秘行進,大張旗鼓而來,其意至明:一不做奇戰,二不做小戰,此戰必得吞滅趙國也!至於三路大軍指向,其心之野更是明白:不在佔地攻城,只在追逐我大軍所在。南路尋我腹地大軍,北路逼我雲中邊軍,中路對我主力大軍。設若趙國大軍全數被滅,趙國何存哉!」

  「秦軍虎狼猖狂!趙軍擒虎殺狼!」大將們齊聲怒吼。

  兩勝秦軍之後,邊軍將士們士氣大漲,在山東戰國的嘖嘖歆慕與國人的潮水般讚頌中大有蔑視秦軍的驕躁之勢。邊軍大將們一口聲主張:趙軍該當傚法前戰,誘敵深入趙國腹地,設伏痛擊秦軍!大軍倉促開進,李牧未及對大將們備細解說方略。直到大軍在井陘山駐紮就緒,邯鄲廟堂仍一無書令,李牧這才在井陘山幕府聚集大將會商戰事。

  會商伊始,司馬尚慷慨道:「大趙邊軍以飛騎為主力,善騎射奔襲,若以前策迎擊南路北路秦軍,設伏以血戰截擊,我軍必能大勝!今我軍兩勝秦軍,銳氣正在,卻棄長就短,以騎改步,於山地隘口做堅壁防守,豈有勝算哉?願大將軍另謀戰場!」司馬尚話音落點,立即引來大廳一片奮然呼應。

  「戰事方略,當以大勢而定。」李牧肅然正色道,「我軍兩勝秦軍,根本因由在二:其一,秦非主力大軍北上,而是河東老軍之試探性作戰;其二,先王初位尚謀振作,朝野上下同心,糧草兵員暢通無阻,我軍故能馳騁自如。諸位且想,今日之秦軍可是昔日之秦軍?今日之趙國可是昔日之趙國?不是!今日之秦軍,精銳主力三十八萬,要的便是滅國之戰!今日之趙國,廟堂昏淫奸佞當道,抗秦無統籌之令,大軍無協力之象,糧草無預謀之囤……僅有的一道王命,也隨那個豬狗韓倉的車馬沒了蹤影!時至今日,面對滅頂之災,趙國廟堂可有一謀一策?沒有!沒有!!」李牧的吼聲在聚將廳嗡嗡激盪,大將們都鐵青著臉死死沉默。

  「諸位將軍,兄弟們,」李牧長吁一聲,眼中淚光隱隱,「韓倉回程半月,邯鄲一無聲息。此等異象,何能不令人毛骨悚然?趙王郭開,其意何在還不分明麼?未知王命,我大軍開出抗秦,以尋常論之,便是擅舉大軍之死罪。今趙國廟堂,之所以對我軍抗秦默然不置可否,實則便是聽任邊軍自生自滅。或者,正在謀劃後法制我……」

  「大將軍,似,似有輕斷。」一將吭哧道,「畢竟,那道王書沒看到。」

  「沒看到不能發第二道?滅國之危,廟堂權臣麻木若此,將軍不覺異常?」李牧冷笑搖頭,「諸位若心存僥倖,夫復何言!盡可聽任去留,李牧絕不相強。諸位若鐵心抗秦,李牧不妨將大勢說透,而後共謀一戰。」

  「願聞大將軍之見!」舉廳大將拱手一聲。

  「好!」李牧拍案而起,拄著長劍石雕般佇立在帥案前,對中軍司馬一揮手。中軍司馬步出大廳一聲喝令:「轅門百步之外,封禁幕府!」片刻之間,幕府大廳外守護的中軍甲士鏘鏘開出轅門,於百步之外連綿圈起長矛林帶。中央轅門口的大纛旗平展展下垂,兩輛戰車交會合攏,轅門內外之進出全部封閉。與此同時,幕府內所有侍從軍吏也悉數退出。幕府大廳之內,只有李牧與一班大將及三名高位司馬。中軍司馬則左持令旗右持長劍,肅然在大廳石門口站定。

  李牧的炯炯目光掃視著大廳道:「諸位都是邊軍老將,幾乎都曾與元老大臣通聯,舉事之謀,大體人人明白。趙王之淫靡無道,郭開之大陰弄權,對諸位也不是機密。趙國大勢至明:若趙王郭開依舊在位當道,抗秦大戰凶多吉少!唯其如此,本君正式知會諸位:為救趙國,李牧司馬尚已經與龐煖將軍達成盟約:彼舉事定國,我抗擊秦軍!此事兩相依賴:若我軍能與秦軍相持半年一年,則龐煖舉事可成;若其事成,趙國得以凝聚民心國力,則我軍勝秦有望!若龐煖舉事不成,則我軍必陷內外交困之危局!若我軍未能抗秦半年以上,則龐煖舉事難有迴旋,其時趙國亦不復在焉!當此之時第一要害,在我邊軍能否抗秦一戰,遲滯秦軍於趙國腹地之外!」

  「血戰抗秦!拚死一戰!」大將們一聲低吼。

  「好!諸位決意抗秦,再說戰法。」李牧轉身指點著地圖道,「以我邊軍飛騎之長,若趙國政道清明如常,李牧本當親率十萬飛騎,從雲中直撲秦國九原、雲中兩郡,從秦國當頭劈下一劍,直插秦國河西!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血性趙人,何懼之有哉!」

  短短幾句,李牧已經是熱淚奔湧心痛難忍,哽咽著驟然打住了。邊軍大將們也是一片唏噓涕淚,有人竟禁不住地號啕痛哭起來。是邊軍大將誰都明白,李牧數十年錘煉打磨出的這支精銳邊軍,若當真能大舉迴旋奔襲,其無與倫比的騎射本領必然得以淋漓盡致地揮灑,其威猛戰力絕可與秦軍銳士一見高下。更有李牧之不世將才,可說兼具趙奢之勇、廉頗之重、趙括之學、樂毅之明以及無人可比之機警靈動,趙軍必能打出震驚天下的煌煌戰績!若沒有李牧,沒有這支邊軍,人或不痛心如此。唯其有李牧,唯其有精兵,卻不能一展所長,卻要逼得不世名將與不世精銳放棄優勢所在而強打自己短處,何能不令人痛心哉?

  「天意如此,夫復何言!」

  李牧揮淚,慨然一歎,良久默然。及至大將們哭聲停息,李牧這才平靜心緒道:「我等既為趙國子民,國難當頭,唯灑熱血以盡人事,至於勝敗歸宿,已經不必縈繞在懷了。」

  「願隨武安君血戰報國!」大將們吼成了一片。

  「以戰事論之,我軍扼守井陘山,未必不能勝秦!」李牧振作,拄劍指點地圖道,「我軍雖捨其長,地形之險可補之。秦軍雖張其勢,地形之險可弱之。要緊處在於,諸位將軍務須將我軍何以捨其長而守其短之大勢之理,明白曉諭各部將士,務使將士不覺憋屈而能頑韌防守!但有士氣,必能抗秦!」

  「願聞將令!」舉廳大將奮然振作。

  「好!諸將聽令!」李牧的軍令一如既往地簡單明確,「旬日之內,各部依照防守地勢劃分,各自修造堅壁溝壘,多聚滾木礌石弓弩箭鏃。工匠營疏通水道,務使井陘水流入各部營壘。軍器營務須加緊打造弓弩箭鏃,並各色防守器械。輜重營執大將軍令,立即趕赴腹地郡縣督運糧草。秦軍到來之時,不得中軍將令,任何一部不得擅自出戰。但有違令者,軍法從事!」

  「謹奉將令!」

  戰地幕府會商之後,趙軍營地立馬沸騰起來。

  夏末秋初,王翦大軍壓到了井陘山地帶。

  王翦主力大軍二十萬,分作五大營地,在井陘口之外的兩條河流的中間地帶駐紮。這兩條河流不大,一曰桃水,一曰綿蔓水,綿蔓水是桃水的支流。以位置論,綿蔓水最靠近井陘關,桃水則在其西,兩水間距大約百里左右井陘山水流情勢,見《水經注·卷十》。大軍久戰,水源與糧草同等重要。王翦行兵布戰極是縝密,整訓新軍之際已派出斥候數百名輪番入趙,對有可能進軍的所有通道的水源分佈都做了備細踏勘,且一一繪製了地圖。出兵之先,王翦又對既定的三條進軍通道派出反覆巡查的斥候,多方監視各路水源的盈縮變化,隨時為大軍確定駐紮地提供決斷依據。

  王翦所防者,在於趙軍堵水斷水。戰國之世,儘管借水為戰者極其罕見,然中原各國,包括變法前的秦國在內,封地間邦國間因農事漁事而爭水者卻屢見不鮮。燕齊爭水、楚魏爭水、韓魏爭水、東周西周爭水等等等等,屢屢演變為邦交大戰甚或兵戎相見。爭水最常見者,是某國在上游堵斷河流,使下游某國或某地無法漁獵澆灌。井陘山幾道河流水量頗豐,山間水道卻頗是狹窄,若趙國征發民力秘密堵截水道,遠道而來的秦軍便會大見艱難。王翦初戰,對李牧用兵之機變尤為警覺,深恐其綢繆在先堵絕水源而後再派重兵守護。果真如此,秦軍的進兵路徑便要改變,至少,直逼井陘山這最為有力的一路必然要改道。及至大軍行進到距井陘山二百餘里的白馬山地帶,斥候飛報說,水源上下百餘里依然未有異常,王翦這才長吁一聲:「李牧如此荒疏,寧非天意哉!」

  依據事先早已踏勘好的地形,王翦將主力大軍分為五座營壘駐紮:

  第一座前軍營壘,駐紮距井陘口三五里之遙的兩側山地,直接對井陘關做攻關大戰。王翦定下的攻關方略是:前軍聚集全軍之重型弓弩與攻城器械,一月一輪換,始終對趙軍構成強大壓力。首次做前軍營壘駐紮的,是材官將軍章邯的三萬人馬,外加王翦調集配屬的弓弩營、雲梯營與諸般游擊配合,總共近五萬人馬。章邯的材官營,是集中秦軍大型器械的攻堅軍,首做攻堅前軍,自是一無爭議。

  第二第三兩座營壘,距前軍五里之遙,分東營西營分別駐紮綿蔓水兩岸。東營為右軍大將馮劫部三萬,西營為弓弩兼步軍大將馮去疾部三萬。王翦給這兩軍的軍令是:隨時策應前軍攻堅,並封鎖有可能從外圍進入井陘山救趙國邊軍的兵馬,掩護並保障前軍的攻關戰事無後顧之憂。

  第四座營壘,距兩馮營壘十里,駐紮在靠近桃水的一段河谷地帶。這是王翦的中軍主力八萬。這八萬人馬是步騎混編的精銳大軍,營地東西展開做諸般策應,實際便是托住了全部秦軍。王翦中軍其所以拖後,在於同時承擔另一個重大使命:截擊有可能救趙的任何山東援軍。雖說六國合縱此時已經極難成勢,然作為戰事方略謀劃,縝密的王翦是寧可信其有而不願信其無。

  第五座營壘駐紮在桃水河谷,距王翦中軍三五里之遙,是秦軍的糧草輜重營。輜重營壘由馬興部的糧草軍與召平的軍器營構成,護衛鐵騎雖只有一萬餘人,然往來於太原郡與大軍之間的工匠民伕卻多達二十餘萬。臨時糧倉與臨時工棚連綿展開,車聲隆隆錘鑿叮噹,氣勢分外喧囂雄闊。

  看官留意,大凡山地攻堅,大軍營壘絕不能首尾相接擁作一體。一則,地形不容如此之多的兵力展開。二則,各軍必須留有戰場所需的機變餘地,或進或退均可自如伸展。否則便是窩軍,非但不能發揮戰力,反而可能相互擁擠掣肘。戰國之世,戰事水平已達古典戰爭之頂峰,此間之諸般講究幾乎完全為將士所熟知。尤其有相持三年的秦趙長平山地大戰在先,山地戰對秦軍業已成為經典之戰,騎兵步兵車兵弩兵與各種大型器械混編協同作戰,以及糧草輜重之輸送保障,均已嫻熟得渾然一體。大將軍令但下,整個秦軍便如同一架大型器械般立即有效運轉起來。

  王翦大軍布成,對趙大戰便擂起了戰鼓。

  再說趙軍。李牧大軍雖稍顯倉促,然也迅速做好了戰前準備。

  趙軍雖曾在長平山地戰遭遇慘敗,但畢竟是戰國之世的強兵尚武之邦,且三勝秦軍全是山地戰,故趙軍將士絕非山東其餘五國那般畏秦怯戰。井陘山幕府會商完畢,李牧立即部署了趙軍防守戰法:全軍分為四大營壘,相互策應,做堅壁攻防戰。

  李牧的四大營壘是:前出井陘關的兩翼山嶺各駐一營。此兩營的軍馬構成相同:以邊軍騎士為主力,輔以南下抗秦後歸屬李牧的腹地趙軍之步兵,以為防禦屏障。左營由司馬尚統率,邊軍騎士三萬,步兵弓弩手兩萬。右營由大將趙蔥統率,邊軍騎士三萬,步兵弓弩手兩萬。這其中的六萬邊軍騎士,是李牧最為精銳的十萬飛騎的主力,此時派為山地防守,形勢使然迫不得已也。原因在於,邊軍騎士善騎善射,山地防禦戰沒有了飛騎馳騁之戰場,只能最充分發揮邊軍騎士善射之長,與步軍弓弩營結合為壁壘,將關外兩山變成箭雨覆蓋的死亡谷。李牧下令軍器營,將弓弩長箭大量囤積到兩翼山地的石洞,並加緊趕製連發遠射的大型弩弓與能夠洞穿盾牌雲車的大箭。同時,李牧還下令在左右兩山各建一座制箭坊,隨時趕製並修葺弓箭。各式弓箭之外,李牧又征發當地民力三萬人,採伐大樹鋸作滾木,鑿制山石打磨為兩種石製兵器——可單人搬動的尖角礌石、可數人合力推動的碾壓石磙,於兩山囤積盡可能多的巨石圓木。如是不到一月,左右兩山構築成井陘關前兩面鐵壁,與井陘關形成一個面西張口的鐵口袋,只要秦軍攻進關前一里之地,便得陷入兩山夾擊。

  正面井陘關,駐紮李牧親自率領的混編大軍八萬。這八萬大軍中,有李牧邊軍飛騎四萬,有腹地步軍四萬。李牧將八萬人馬分作十營依次駐紮,每營八千士卒,營地相隔兩里,迭次向後延伸,縱深直達關後開闊地帶。李牧對守關十營的軍令是:每兩營為一個防守輪次,前營作戰,後營輸送軍食兵器並相機策應;三日一輪換,務求士氣旺盛精力充盈。趙軍的防守器械大多集中於守關十營,關城之上處處機關,關下道邊佈滿路障陷坑以及順手可用的投擲兵器。較之長平大戰的廉頗堅壁,井陘關壁壘更見森嚴。

  關後開闊地,駐紮輜重營兩萬兵馬並十多萬車馬民伕。這是趙軍的後援命脈,李牧分外上心。長平大戰趙軍被圍於重山谷地,趙軍最為要害的錯失,便是趙括被白起秦軍掐斷了糧道。李牧精通戰陣,對此慘烈教訓自是銘刻心頭。目下,郭開趙遷對李牧抗秦不置可否,各郡縣根本沒有接到向大軍輸送糧草的命令。也就是說,李牧大軍所需要的舉國後援,絲毫沒有動靜,一切都得自己籌劃。若不是與龐煖達成了秘密盟約,李牧很可能對這種戰外政局有些無所措手足。如今大事兩分,李牧心下底定,也不向邯鄲廟堂作任何稟報,便派出幾路特使趕赴鄰近郡縣,以大將軍令大舉征發輸送糧草。其時,郭開趙遷也沒有明令禁止郡縣輸送糧草,或者說,郭開趙遷也不敢公然禁運糧草。趙國久經戰事,各郡縣久有依軍令輸送糧草的傳統,如今一得大將軍令立即全力輸送,甚或多有民眾以縣為制組成義工營開赴井陘山。一時間,糧草民力源源不絕聚來。

  當此國亂國難同時俱發的非常之期非常之戰,李牧將自己的中軍幕府與親自統率的一萬最精銳飛騎,紮在了輜重營與守關十營之間。李牧之所以親自坐鎮後方,一則因為糧草是全軍命脈,二則因為關後通道可隨時策應龐煖並聯絡南北諸軍。李牧很清楚,只要趙國朝局大勢不陷入絕境,井陘山戰場不用他親臨也能扛住秦軍攻勢。目下趙國之要害,與其說在井陘山戰場,毋寧說在邯鄲廟堂,在趙國本土大勢。唯其如此,李牧決意,秦軍第一場猛攻他要親自掌控反擊,若趙軍防守之法經得起秦軍錘打,他便要將重心放到策應龐煖舉事上了。

  包圍井陘山的第五日,秦軍開始了第一次猛攻。

  井陘山之險要,不在井陘關,而在其關下的井陘山通道。後世名士李左車云:「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其實地形勢與秦之函谷關相類,一條長長的峽谷,一座夾在兩山的關城。形勢狹窄險要,根本不可能展開大軍。

  王翦親臨前軍,在井陘口右側的高地登上了幾乎與井陘山等高的斥候雲車。今日率軍攻關的是章邯,其大纛司令雲車巍巍然矗在谷地大軍之中。王翦在斥候雲車鳥瞰,關城谷地之情勢一目瞭然。遙望井陘關外兩側山地,左山頂峰隱隱有旗幟飄動,然又與山地林木的隱兵地帶相距甚遠,顯然不會是臨陣大將的司令台所在。驀然之間,王翦確信,那定然是李牧所在無疑!自來統率大軍出戰,名將極少如尋常將領那般親臨前軍衝鋒陷陣。李牧兩勝秦軍,桓齕部將士連李牧人影也沒看見,足證李牧也不是輕出前軍的尋常猛將。果真如此,今日李牧親出,其意何在?

  與此同時,李牧也看見了那輛孤立於半山之上的高高雲車。

  李牧曾經以為,白起蒙驁之後秦國將才乏人,縱然擴充大軍亦未必如當年戰力。尤其在桓齕部老軍第一次攻趙戰敗後,李牧曾多次派精幹斥候深入秦國探察,並多方搜集在秦國經商的趙國商賈的義報。其時,李牧的真實謀劃是:若秦軍果然將才乏人,則是趙國中興的千載良機;他將決然聯結元老勢力與龐煖等各方大將,不惜以舉事兵變的方式整肅趙國朝局,深徹推行第二次變法,使趙國成為真正堪與秦國一爭天下的強國。時日不久,各方消息漸漸匯聚,李牧這才對秦國情勢對秦軍情勢有了清晰的瞭解。

  使李牧深為驚歎的是,秦王嬴政竟能在重起爐灶的新軍中全部起用年青大將!李牧不是迂闊老將,絕不會以對方大將是清一色的年輕人而輕視,相反,李牧真切地覺察到了那股即將撲面而來的颶風。對於王翦為首的秦軍十大將,李牧更是多方探察根底,反覆揣摩其秉性與可能戰法。尤其對王翦蒙恬兩人,李牧所知決然不比秦國君臣少許多。之後,李牧終於認定:秦國兩位假上將軍,蒙恬成為名將尚需時日;王翦雖未統兵大戰,但其往昔戰績與作為已經清晰顯示,王翦已經是正當盛年的名將了。僅以大將而能為秦王師而言,王翦之軍政才具與明銳洞察力足見一斑。唯其如此,李牧預料率軍大舉滅趙者必王翦無疑。秦軍滅韓消息傳來,王翦大軍竟然未曾出動一兵一卒,李牧不禁一個激靈,幾乎是本能地立即感到了即將隆隆逼來的暴風驟雨。以秦國之雄厚國力,以秦軍之精良裝備,以王翦之穩健戰法,李牧隱隱預感到,這是自己最後的一次大戰,也是趙軍與秦軍真正的一次生死大決。

  遙望雲車,李牧斷然下令:「王翦親出,必給秦軍以當頭痛擊!」

  「李牧親出,必給趙軍以重挫!」王翦厲聲下達了同樣的軍令。

  傳令司馬尚未回程,秦軍戰鼓已經雷鳴而起。

  章邯軍出動三萬,其攻關部署是:兩翼各列一方五千人的強弩兵,專一對關外兩山樹林傾瀉箭雨,壓制兩山趙軍;中央谷地的攻關大軍從後向前分作三陣:後陣為五十架大型遠射弩機,每兩架大型弩機一排(每架弩機二十人操作),連續擺成二十五排;弩機前的方陣為三千盾牌短劍的爬城銳士,每三伍(十五人)一列,排成兩百列一個長蛇陣;最前方是掃清峽谷通道的大型攻城器械兵,主要是壕溝車與大型雲梯。這是秦國新軍對趙初戰,人人發誓為秦軍兩敗復仇,士氣之旺盛無以復加。

  太陽爬上了山頂,初秋的山風已經瀰漫出絲絲涼意。薄薄的晨霧已經消散,谷中的黑森森軍陣與關城兩山的紅色旌旗,盡清晰可見。異常的是兩方都沒有絲毫聲息,彷彿猛虎雄獅狹路相逢,正在對峙對視中悄無聲息地審量著對方。

  「起——」

  正當卯時,雲車上的章邯一聲大吼。

  驟然之間,口外戰鼓雷鳴號角嗚嗚,秦軍三大強弩弓箭陣一齊發動,木梆聲密如急雨,漫天長箭呼嘯著撲向兩面山頭與正面關城。看官留意,秦軍弓弩之強,尤其是大型遠射連發弩機之強,戰國無出其右,後世亦無可比肩。蓋大型弓弩與大型長箭為冷兵器時代之遠程兵器,由訓練有素的特定士兵群操作。其用材與工藝之精良,其士兵群訓練之艱難,其製作與修葺之繁複,都導致其造價之高昂皆遠遠超過春秋時代的戰車。春秋車戰之所以每每一戰決勝負定霸權,其根本原因便在於戰車製造之昂貴,戰車兵訓練之艱難。一個擁有五千輛兵車的大國,一戰若折損兩三千輛兵車,其全部恢復成軍至少需要十餘年甚或更長。大型弩機亦然。沒有強大雄厚的財力人力,大型弩機的製造是極其艱難的。秦國自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統一天下的雄心步步增長,對攻擊型兵器尤為重視。及至秦昭王之世,秦國的兵器製作已經遠居天下之首。這種優勢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則是常戰兵器之精良,二則是大型兵器之數量龐大。

  此刻,秦軍的三面強弩齊射,井陘山趙軍雖是身經百戰的精銳,猶自驚駭不已。秦軍大箭粗如手臂長如長矛,箭鏃兩尺有餘,簡直就是一口短劍裝在丈餘長的木桿上以大力猛烈擲出。如此粗大矛箭漫天激射,其呼嘯之勢其穿透之力其威力之強,無可比擬。

  強弩齊射的同時,秦軍中央的攻關步軍立即發動。第一排是壕溝車兵,清除拒馬路障,刮去遍地蒺藜,試探出一個個陷坑而後大體填平,再飛速鋪上壕溝車,在幽暗的峽谷一路向前。通道但開,大型雲梯與攻關步卒隆隆推進,緊隨其後的大型弩機也不斷推進,連番向城頭傾瀉箭雨。如此不到半個時辰,黑色秦軍便漸漸逼近關下。關下地勢稍見開闊,秦軍立即匯聚成攻城陣勢。

  饒是如此,趙軍兩山與迎面關城依舊毫無動靜。

  「火箭——」章邯遙遙怒吼一聲,雲車大纛立時平掠三波。

  三大箭陣倏忽停射,突然梆聲復起,大片捆紮麻紗澆透猛火油猛火油,戰國對天然石油之稱謂。秦國高奴(今延安)盛產天然石油,幾為戰國唯一。的長矛大箭帶著呼嘯的焰火直撲兩山與關城,恍如漫天火龍在山谷飛舞。片刻之間,兩山樹林一片關城陷入三面火海,燒得整個山谷都紅了起來。

  「攻城——」

  秦軍戰鼓再次響起,前陣十架大型雲梯一字排開隆隆推向關城,恍如一道與城等高的黑色大牆迎面壓上。此等大型雲梯後世幾乎消失,只留下單兵依次爬城的極為輕便的簡單雲梯。秦軍之大型雲梯,實際上是一輛攻城兵車。雲車底部裝有兩排鐵輪,其上是一間鐵皮包裹厚木板的通地封閉儲兵倉,可容二十餘名士兵;倉上為兩層或三層可折疊伸展的寬大堅固的鐵包木梯,倉外裝有兩具可折疊可伸展的寬大鐵包木梯。攻城開始,雲梯被儲兵倉士兵從裡隆隆推進,一旦靠近城牆,倉上大梯立即打開,或鉤住城牆或獨立張梯;與此同時,儲兵倉士兵立即出倉,拆下兩邊木梯打開奮勇靠上城牆。雲梯但近城牆,後陣爬城銳士立即發動,呼嘯鼓勇衝來從已經搭好的大梯小梯蜂擁爬上,往往一鼓作氣攻佔垛口。此刻,井陘關城頭一片殘火煙霧,十架雲梯已經靠近城牆兩尺處,後隊士兵已經發動衝鋒,紛紛爬上了大小三十架雲梯。

  此時,一陣淒厲號角突然傳來,垛口後森森然矗立起一道紅牆。

  趙軍開始了猛烈的反擊。箭雨夾雜著滾木礌石,射向攻城士兵砸向大小雲梯。更有幾輛可怕的行爐在垛口內遊走不定,見大型雲梯靠近,迎頭澆下通紅的鐵水,巍巍秦軍雲梯立時在烈火濃煙中轟隆嘩啦崩塌。行爐者,可推動行走之熔爐也。設置城頭熔煉鐵水,在危急時刻推出,從爐口傾瀉通紅的鐵水,任你器械精良也立見焚燬崩塌本節所述諸種大型器械之詳細介紹,均見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

  李牧軍的城頭戰法是:秦軍大箭猛烈齊射之時,城頭趙軍退進事先搭好的長排石板房與各式壁壘存身避箭;秦軍火箭射來,縮在石板房的趙軍一齊拋擲水袋,同時以長大唧筒(後世亦稱水槍)激射水柱撲滅火焰;及至殘火濃煙之時秦軍攻上,隱伏石板房的士兵立即衝出進行搏殺;潛藏甕城內的士兵,則通過兩道寬大石梯隨時救治傷兵、輸送策應。

  一時之間,關城攻防難見勝負。

  兩山情勢有所不同。趙軍退進壁壘壕溝躲避箭雨之時,秦軍步卒銳士開始爬山。李牧在高處鳥瞰分外清楚,一聲令下號角齊吹,趙軍營壘便推下滾木礌石直撲爬山步卒。但秦軍大箭威力奇大,壁壘士卒但有現身幾乎立遭射殺。更有長大箭矛呼嘯飛來,或在半山將粗大滾木直接釘在了山體,或穿透石板縫隙直撲壁壘之內。趙軍壕溝步卒原本多是邊軍騎士,初見如此猛烈駭人之箭矛,不禁人人一身冷汗,只有尋找間隙奮力推下滾木礌石,其密度威力便大為減弱。秦軍步卒雖有損傷,卻依舊奮勇攻山。及至火箭直撲壁壘燃起大火,秦軍步卒已經挺盾揮劍隨之殺到。此時秦軍箭雨停射,趙軍在煙火中躍出壁壘奮勇拚殺。一旦實地接戰,趙軍戰力絲毫不遜於秦軍,兩軍殺得難解難分。

  此時,趙軍有一樣長處立見功效,這便是隨身弓箭。

  趙軍以飛騎為精銳主力,其步軍攻堅器械素來不如秦軍。遠射的大型強弩更少,只在武安等幾處關塞有得些許。故,李牧軍無法與秦軍比拚箭雨,而只能在秦軍強弩齊射之時藏身壁壘。近戰不然,兩山趙軍多是騎射見長的精銳騎士,個人操弓近射,百步之內威力異常。秦軍步卒也有隨身弓箭,然射技較之趙軍,卻是普遍差了一籌。更兼今日仰攻,又有箭陣掩護,攻山步卒全力沖山殺敵,幾乎沒有想到摘下長弓箭壺近射。李牧於高處看得清楚,見趙軍士卒在纏鬥拚殺中難以脫身開弓,立即下令策應後隊的神箭手們秘密出動,各自擇地隱伏於樹林之間,瞄準拚殺秦軍擇機單個射殺。如此不到半個時辰,奮勇拚殺的秦軍莫名其妙地一個個相繼倒下,壁壘前形勢漸漸便見逆轉。

  「鳴金撤兵!」王翦斷然下令。

  午後幕府聚將,章邯憤憤然怒吼趙軍冷箭暗算,再戰定然攻下兩山。一班年青大將也一口聲主張連續猛攻,不拿下井陘山絕不歇戰。馮劫、馮去疾爭相要換下章邯部。章邯及其部將則堅執要再攻一陣,並提出一個新戰法:派出兩個三千人輕兵營,各從兩山之後襲擊趙軍;正面再加大猛火油箭焚燒壁壘,先佔兩山再攻關城,定然一戰成功。一時之間,聚將大廳憤激求戰之聲吼喝成一片。

  「諸位少安毋躁。」

  一直沒說話的王翦從帥案前站了起來道:「若是要不惜代價拿下井陘山,戰法多得是。我軍堅甲重器,只要連續射燒攻殺旬日,李牧縱然善戰,諒他也守不住井陘山。然則,果真如此,則我軍因小失大也。」王翦的古銅色臉龐肅殺威嚴,點著案頭一卷竹簡,「秦王明令,滅趙不限時日。因由何在?便在力戒我軍輕躁復仇之心!兵諺雲,驕兵必敗。秦趙血戰數十年,兩軍相遇人人眼紅,最易生出狂躁之心。人云,兩軍相遇勇者勝。今日我雲,秦趙相遇智者勝!秦軍不是趙軍,秦軍肩負使命在於掃滅六國一統天下,而不是僅求一戰之勝。唯其如此,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諸位昂昂求戰,不惜血戰也要攻關,其志可嘉,其策有錯!錯者何?有違一統天下之大局也。今趙國廟堂昏暗,李牧孑然孤立,其與我軍鏖兵,實孤注一擲以求變化也。我軍攻勢愈烈,李牧在趙國根基愈穩。」

  「願聞上將軍謀劃!」大將們整齊一聲,顯然已見冷靜。

  「我今屯兵關前,不攻不戰不可,猛攻連戰亦不可。這便是要害。」王翦轉身,長劍圈點著立板地圖,「目下,我主力大軍之要務,只在拖住李牧大軍,不使其從井陘山脫身。戰法是:日日箭雨佯攻,夜夜小股偷襲,絕不使趙軍安臥養息。與此同時,我北路李信大軍、南路楊端和大軍,則可加大攻佔之力多拔城池,從南北擠壓趙國。其時,趙國但有異常,則我軍從中路一舉東進,吞滅趙國主力大軍!」

  「謹奉將令!」大將們完全認可了王翦的方略。

  當夜,三路秘密軍使飛出了王翦幕府:兩路向南北楊端和、李信而去,一路向咸陽而去。次日清晨,秦軍喊殺攻勢又起。待趙軍退入壁壘,一陣猛烈箭雨之後卻不見秦軍攻殺。入夜,趙軍營地一片漆黑,卻突然有火把甲士從山林殺來,此起彼伏整夜不間斷。趙軍一陣接一陣短暫激戰,到天亮已經是疲憊不堪。

  如是三日,李牧已經識破秦軍戰法,遂對趙軍下令:分隊輪換守壘,秦軍不大攻,趙軍不全守;秦軍但歇兵,趙軍立即同樣派出小股勇士偷襲秦軍營地,同樣使其不能安營歇息。如此針鋒相對,竟是誰也不能脫身了。

  王翦李牧,進入了長平大戰後秦趙大軍的第二次大相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