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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亂政亡趙 第三節 不明不白 李牧終究與郭開結成了死仇

  趙國朝局當變未變,一場秘密兵變不期然開始醞釀了。

  國政依然在郭開手中,而且還更為名正言順。尤為可怕的是,趙王遷顯然已經在郭開的掌握之中了。原本,趙國臣民尚寄厚望於趙王親政。然新趙王親政半年,一次朝會不行,只在王城與行宮胡天胡地,其荒淫惡行迅速傳開,成為人人皆知而人人瞠目的公開秘密。趙國臣民大失所望,舉事大臣們更是痛感被大陰人郭開算計。於是,一班被悼襄王趙偃罷黜的王族大臣們相繼出山,以春平君為軸心屢屢密謀,醞釀發動兵變擁立新君。

  正在此時,一個突然事變來臨——秦軍桓齕部大舉攻趙!

  秦軍攻趙的消息傳開,朝野一時大嘩。畢竟,秦趙之仇不共戴天,抗秦大計立成朝野關注中心再是自然不過。舉事大臣們立即謀定:上書舉李牧為大將禦敵,其後無論勝敗,都要誅殺郭開並脅迫趙遷退位。元老們如此謀劃,基於一個鐵定的事實:上年秦軍攻趙平陽,郭開不經朝會便派親信大將扈輒率軍十萬救援,結果被秦軍全數吞滅;今年秦軍又來,郭開定然還是舉薦無能親信統軍,最終必將喪師辱國!所以,元老們要搶先力薦李牧抗秦,之後再殺郭開。元老們一致認定:龐煖雖有將才,然腹地趙軍終究不如李牧邊軍精銳,趙國已到生死存亡關頭,必須出動邊軍抗秦;李牧抗秦,誅殺郭開,趙王退位,三者結合,必能一舉扭轉危局。

  不料,元老大臣們的上書還沒有送入王城,趙王特書已經頒下:准上卿郭開舉薦,以李牧為將率軍抗秦!舉事大臣們愕然不知所措,對郭開的行事路數竟生出了一種神鬼莫測的隱隱恐懼。春平君聞訊,鐵青著臉連呼怪哉怪哉,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郭開終日思謀,對朝局人事看得分外清楚:趙國尚武,又素有兵變之風,要穩妥當國,便得有軍中大將支撐,否則終究不得長久。基於此等評判,郭開早早就開始了對軍中將士的結交,將扈輒等一班四邑將軍悉數納為親信。上年扈輒大敗身死,郭開才恍然醒悟:四邑將軍因拱衛邯鄲,名聲甚大,泡沫也大,趙軍之真正精銳還是李牧邊軍。郭開也想到過龐煖,然認真思忖,終覺龐煖沒有穩定統率過任何一支趙軍,在軍中缺乏實力根基;不若李牧統領邊軍二十餘年,喝令邊軍如臂使指,若得李牧一班邊軍大將為親信,何愁趙國不在掌控之中?反覆揣摩,郭開決意籠絡李牧,以為日後把持國政之根基力量。

  秦軍再度攻趙,郭開視為大好時機。

  緊急軍報進入王城,正在三更時辰。郭開沒有片刻停留,立即飛馬趕赴柏人行宮。更深人靜之時,執事內侍回說趙王此時不見任何人。郭開卻堅執守在寢宮內門之外,嚴令內侍知會韓倉立即稟報趙王。此時的趙遷,正在長大的臥榻上變著法兒大汗淋漓地犒賞一個可心胡女。被疾步匆匆的韓倉喚出,趙遷光身子裹著一領大袍,偌大陽具還濕漉漉地在空中挺著,渾身瀰漫出一股奇異的腥臊,陰沉著臉色不勝其煩。郭開本欲對趙遷透徹申明目下危局,而後再說自己的謀劃。不料還沒說得兩句,趙遷揮著精瘦的大手便是一陣吼叫:「你是領政大臣,原本說好兩不相干,半夜急吼吼找來瘋了!秦軍攻來如何,干我鳥事!」吼罷不待郭開說話,騰騰騰砸進了寢宮,厚重的大門也立即轟隆光當地關閉了。老郭開看著隆隆關閉的石門,舉起袍袖驅趕著縈繞鼻端的腥臊,愣怔一陣,二話不說匆匆出宮了。

  回到邯鄲,晨曦方顯。郭開不洗漱不早膳,立即開始緊急操持王書頒行。趙遷雖則親政,移居柏人行宮卻將最要害的王城書房的一班中樞大吏丟在邯鄲,理由只有四個字:「累贅!聒噪!」這些中樞大吏,原本便是郭開多年來逐一安插的親信。郭開行使趙王權力,確實沒有來自宮廷中樞的特異阻力。諸多事務郭開之所以稟報趙遷,除了不斷試探趙遷,毋寧說正在於激發別有癖好的趙遷的煩躁,進而給自己弄權一次又一次夯實好堅實的根基。此次事情緊急,郭開一反精細打磨的成例,立即聚來包括掌印官員在內的各方心腹開始鋪排。不消半個時辰,大吏們便依照郭開口授擬出了趙王特書,而後立即正式謄刻,又用了王印。

  不到午時,郭開的趙王特書緊急頒行邯鄲各大官署。

  匆匆用膳之後,郭開親率馬隊星夜兼程地趕赴雲中郡邊軍大營戰國時,秦趙兩國各有雲中郡,都是防禦匈奴之北邊要塞。

  雲中司馬詳細盤查了半個時辰,才准許郭開進入幕府,其冷落輕蔑顯而易見。饒是如此,郭開沒有一絲不快,依然敦厚如故地堆著一臉笑意,等來了李牧的接見。李牧散發佈袍,不著甲冑,連再尋常不過的馬奶子酒也不上,只冷冰冰嘲諷道:「老上卿夤夜前來,莫非要親自領軍抗秦?」郭開急如星火而來,此刻卻慢條斯理道:「老夫寸心,力薦將軍為抗秦統帥,豈有他哉?此戰無論勝敗,老夫都會舉薦將軍為趙國大將軍。趙國大軍,該當由將軍這等名將統帥。國政大事,亦須大將軍與老夫共謀。」李牧冷笑道:「無論勝負皆可為大將軍,天下還有賞罰二字麼?」郭開卻道:「老夫信得將軍之才,此戰必勝秦軍無疑!」李牧無論如何錚錚傲骨,對這等篤信邊軍必勝之辭也不好無端駁斥,遂淡淡一句道:「若是趙王下書調兵,上卿只管宣書。」在李牧看來,郭開此等大陰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舉薦與他格格不入的將軍做抗秦統帥,只能是調走邊軍精銳,而後再交給自己的親信去統帥;然則大敵當前,是國家干城,畢竟不能做掣肘之事,王書調兵是無由拒絕的。

  郭開宣讀完王書,李牧愣怔不知所以了。

  「聚將鼓!」良久默然,李牧大手一揮下令。

  李牧沒有與郭開做任何盤桓,甚至連一場洗塵軍宴也沒有舉行,便星夜發兵兼程南下了。兵貴神速,這是李牧飛騎大軍久戰匈奴的第一信條。此時,秦軍已經攻下赤麗、宜安兩城。李牧斷定秦軍必乘勝東來,大軍遂在肥下之地設伏,一戰大勝秦軍。趙國朝野歡騰之際,郭開以撫軍王使之身親赴大軍幕府,宣讀了趙王特書:李牧晉爵武安君,封地百五十里,擢升大將軍統領趙國一應軍馬!這次王書與郭開犒賞邊軍的盛舉,教李牧第一次迷惑了。

  李牧堅韌厚重,素來不輕易改變謀定之後的主張,其特立獨行桀驁不馴的秉性,在趙國有口皆碑。趙孝成王時,李牧始為邊將,堅執以自己的打法對匈奴作戰,寧可被大臣們攻訐、被趙孝成王罷黜,亦拒絕改變。後來復出,李牧仍然對趙孝成王提出依自己戰法對敵,否則寧可不任。便是如此一個李牧,面對郭開再次敦誠熱辣地支持邊軍,不禁對朝野關於郭開的種種惡評生出了疑惑:一個人能在危局時刻撐持邊軍維護國家,能說他是一個十足的大陰人麼?至少,郭開目下這樣做決然沒有錯。是郭開良心未泯,要做一番正事功業了?抑或,既往之說都是秦人惡意散播的流言?

  第一次,李牧為郭開舉行了洗塵軍宴。

  席間,大將司馬尚與一班將軍,對郭開熱嘲冷諷不一而足。李牧既不應和,亦不攔阻,只做渾然不見。郭開卻是一陣大笑,開誠佈公道:「諸位將軍對老夫心存嫌隙,無非種種流言耳!察人察行,明智如武安君與諸將者,寧信秦人之長舌哉?」

  李牧與將軍們,一時沒了話說。

  正在此際,春平君的密使也來到軍營,敦促李牧迅速回軍邯鄲,以戰勝之師廢黜趙王、誅滅郭開,而後擁立新君。李牧心有重重疑慮,遂連夜邀約駐紮武安的龐煖前來,與副帥司馬尚秘密會商。司馬尚以為,趙遷郭開必將大亂趙國,主張依約舉兵。李牧思忖良久,肅然正色道:「且不說趙王與郭開究竟如何,尚需查勘而後定。僅以目下大勢說,秦軍一敗之後,必將再次攻趙。此時若舉兵整國,一王好廢,一奸好殺,然朝野大局必有動盪,其時誰來擔綱定局?動盪之際若秦軍乘虛而入,救趙國乎!亡趙國乎!」司馬尚一時無對,苦笑著低頭不語了。李牧目光望著龐煖,期待之意顯然不過。

  一直沒有說話的龐煖直截了當道:「煖多年奔波合縱,對天下格局與趙國朝局多有體察。若說大勢,目下山東列國俱陷昏亂泥沼,抗秦乏力,幾若崩潰之象。趙國向為山東屏障,若再不能振作雄風,非但趙國將亡,山東六國不復在矣!大將軍已是國家干城,唯望以天下為重,以趙國大局為重,莫蹈信陵君之覆轍也!」身為縱橫家的龐煖,舉出信陵君之例,話已經說得非常重了。信陵君本是資望深重的魏國王族公子,兩次統率合縱聯軍戰勝秦國,一時成為山東六國的中流砥柱。其時魏國昏政,朝野諸多勢力擁戴信陵君取代魏安釐王。信陵君卻因種種顧忌不敢舉事,以致鬱悶而死,魏國也更見沉淪了信陵君晚期故事,見本書第四部《陽謀春秋》。對信陵君的作為,當時天下有兩種評議:一種認為其維護王室穩定忠心可嘉,一種認為其犧牲大義而全一己之名,器局終小。龐煖之論,顯然是以後一種評判為根基而發。

  「果真舉事,元老中何人擔綱國政?」司馬尚突然一問。

  「春平君無疑。」龐煖回答。

  「不。此人無行,不當大事。」李牧搖頭,卻戛然而止。

  「危局不可求全,大將軍自領國政未嘗不可。」

  「李牧一生領軍,領國不敢奢望。」

  李牧冷冷一句,氣氛頓時尷尬。以才具論,龐煖之才領兵未必過於李牧,領政卻顯然強過李牧。以龐煖之志以及對信陵君的評判,李牧若竭誠相邀其安定趙國,龐煖必能慨然同心。況且,龐煖已經先舉李牧,未必沒有試探之意。李牧卻既否決了春平君,又斷然拒絕自己領政,更沒有回應龐煖的試探。否決春平君,龐煖、司馬尚都沒有說話。其間緣由,在於坊間傳聞這個春平君與轉胡太后私通有年,已經陷進了太后與韓倉的污泥沼,實在不能令人心下踏實。拒絕自己領政,龐煖司馬尚都能認同,亦覺這正是李牧的坦誠之處。然則不邀龐煖相助,在司馬尚看來,這便是李牧拒絕與其餘趙軍大將合整朝局了。而在熟悉李牧秉性的龐煖看來,李牧一心只在抗秦,無心在抗秦與整肅國政之間尋求新出路,這場大事便無法商議了。而李牧不明白的是,趙國元老密謀舉事,名義以春平君為軸心,實際上卻是多有腹地大軍的一班大將參與,將軍們密謀的軸心人物,恰恰便是龐煖。而作為李牧副將的司馬尚,原本來自巨鹿守軍,也參與了腹地大將們的密謀。

  密謀舉事,歷來都在反覆試探多方醞釀。思謀不對口,自然無果而散。

  龐煖、司馬尚雖不以為然,卻也掂得出李牧所言確是實情,絕非李牧真正相信了郭開而生出的惑人說辭。但凡一國兵變,能在兵變之期維持國家元氣者少而又少,不能不戒之慎之。而要使兵變成功,第一關鍵是要強勢大臣主持全局。趙國素有兵變傳統,此點更是人人明白。趙武靈王晚期,擁立少年王子趙何的勢力兵變成功,全賴資望深重文武兼具的王族大臣趙成主事,否則斷難成功。目下之趙國,最為缺失的恰恰是舉事大臣中沒有一個足以定國理亂的強勢大臣。龐煖資望不足,與李牧鐵心聯手或可立足,兩人分道,則勝算渺茫。更為要緊者,目下強秦連綿來攻,李牧全力領軍尚不能說必有勝算,遑論左右掣肘?其時,李牧陷入兵變糾纏,既不能全力領軍抗秦,又不能全力整肅朝政,結局幾乎鐵定的只有一個:拱手將滅趙戰機奉送給秦軍。

  李牧態度傳入元老將軍群,舉事者們一時彷徨了。

  趙國各方尚在走馬燈般秘密磋商之時,秦軍又一次猛攻趙國。

  李牧已經是趙國大將軍,領軍抗秦無可爭議。然則,李牧大軍未動,趙國朝野便迅速傳遍了趙王書令:「得上卿郭開舉薦,仍令李牧統軍擊秦!」郭開鄭重其事地到大軍幕府頒行趙王書令。李牧心下頗覺不是滋味,卻沒有心思去揣摩,短暫應酬,便統領大軍風馳電掣般開赴戰場去了。

  這次秦軍兩路進攻:一路正面出太原北上,攻狼孟狼孟,戰國趙國西北部要塞,今山西陽曲地帶。山要塞;一路長驅西來攻恆山郡,已經攻下了番吾番吾,戰國趙國中部要塞,今河北靈壽西南。要塞,正要乘勝南下。李牧已經探查清楚:所來秦軍是偏師老軍,並非新銳主力大軍,其勢洶洶卻力道過甚,距離後援太遠,頗有孤軍深入再次試探趙軍戰力之意味。基於如此評判,李牧做出了部署:以十萬兵力在番吾以南二百餘里的山地隱秘埋伏,秦軍若退,則趙軍不追擊;秦軍若孤軍南來,則務必伏擊全殲!

  李牧對大將們的軍令解說是:「秦國老軍三年三攻趙,一勝一負而不出主力,試探我軍戰力之意明也!其後無論勝敗,秦軍都將開出主力大軍與趙國大決,其時便是滅國之戰!唯其如此,我軍不當在此時全力小戰,只宜遙遙設伏以待。秦軍若來,我則伏擊。秦軍退兵,我亦不追。此中要害,在保持精銳,以待真正大戰!」至於為何將伏擊地點選在柏人行宮以北,李牧卻沒有說明。其實際因由是,李牧發兵之前,郭開特意低聲叮囑了一句:「王居柏人,大將軍務必在心。」郭開之意,自然是要李牧設置戰場不要攪擾趙王清靜。其時,趙王遷之荒淫惡行已經為朝野所知,李牧心下厭惡之極。然則國難當頭,趙王畢竟是凝聚朝野的大旗,全然不顧其顏面也不是大局做派,李牧只好將伏擊戰場北移,原因卻不好啟齒。

  這一戰,趙軍又大勝而歸,斬首秦軍五萬餘。趙國一片歡騰。

  郭開又帶著趙王的嘉獎王書,帶著隆重的儀仗,帶著豐厚的犒賞財貨,又一次轟隆隆大張旗鼓地開進了李牧軍營。李牧仍然覺得不是滋味,仍然是不能拒絕,又如舊例,聚將於幕府大帳,公開接受趙王犒賞。席間,司馬尚一班大將對郭開依舊是冷冰冰不理不睬。李牧念兩次勝秦皆有郭開之功,至少郭開沒有像元老們預料的那樣百般設置陷阱,是以鄭重舉起酒爵,並下令將士們一齊起立舉爵,對郭開做了敬謝一飲。雖然沒有邊軍慣有的慷慨激昂,禮儀畢竟是過了。

  一爵飲罷,郭開對李牧深深一躬道:「老夫能與武安君同道知音,共領國政,趙國大幸也!老夫大幸也!」又轉身對大將們深深一躬道,「自今日後,諸位將軍之陞遷貶黜,只要得武安君允准,老夫決保王命無差。」司馬尚冷冷道:「老上卿之意,趙王印璽在你腰間皮盒之中?」郭開渾不覺其譏刺之意,一副慷慨神色道:「老夫與武安君有約:榮辱與共,同執趙國。趙王安得不聽哉!」

  此言一出,幕府大將們盡皆驚愕,目光齊刷刷盯住了李牧。李牧大覺不是路數,肅然拱手道:「軍中無戲言。老上卿何能如此輕率涉及國事,涉及趙王?」郭開哈哈大笑道:「此時此地,老夫實在不當此話。當後話也,後話也。」以李牧在軍中資望,若與郭開執意折辯一句話虛實有無,反倒顯得底氣不足有失風範。李牧自然不屑此等作為,大袖一揮散了軍宴,將郭開撂在大帳逕自走了。

  軍宴結束,留下一班吏員犒軍,郭開自己回邯鄲去了。

  郭開剛走,春平君元老黨的秘密特使便趕到了邊軍幕府,一力催促李牧發兵靖難,殺郭開廢趙王救趙國!趙國元老與邊軍大將們的通聯歷來是千絲萬縷,密謀舉事也不僅僅是與李牧一人有約。是以每次密會密商,至少都有司馬尚等幾員大將與會。兩次勝秦,李牧聲望大增,元老們發動宮變的欲·望又變得濃烈而迫切。春平君與元老們的評判是:兩次勝秦,秦必不會立即再攻,如此必有一段間隙時日,若能在此時一舉宮變,迅雷不及掩耳般理清趙國廟堂根基,則趙國必將再振雄風!然則,大大出乎元老們意料,李牧卻明確地表示反對此時起事宮變,而主張穩定朝野,先行抗擊秦軍。

  李牧的理由很充分:秦軍對趙軍的試探性作戰已經完成,各方消息都顯示出秦國正在全力準備滅趙大戰;今春秦軍必定滅韓,之後很可能立即是滅趙大戰;此時若在邯鄲倉促起事,趙王人選沒定准,主政大臣也沒定准,何以穩定大局?大局不穩,趙國必亡!以目下趙國格局,郭開要保存趙王與自己權位不失,便得全力支持邊軍抗秦,至少不會給抗秦大戰設置陷阱。末了,李牧拍著帥案慷慨激昂道:「目下之局,不舉事尚能全趙,舉事則必然亡趙!整肅趙國,只能在戰勝秦軍主力之後!」

  元老黨的特使對李牧的論斷做了激烈指斥,說秦國大軍正陷於對韓泥沼,秦軍決不可能一戰滅韓;當此之時,正是趙國廓清朝局的最好時機;若不趁此時機盡早動手,待秦軍真正滅韓之後攻趙,有郭開一班狐群鼠輩攪擾,趙軍不能全力抗擊秦軍,趙國才是真正的亡國之危!在李牧與特使的激烈爭辯中,邊軍大將們第一次出現了沉默,沒有一個人說話。

  「不想武安君竟能寄望於郭開,夫復何言!」

  特使憤憤然作鄙夷之色,撂下一句使李牧極為難堪的話走了。

  第一次,臉色鐵青的李牧無言以對。

  此間牽涉的一個軸心,是雙方對郭開的評判。李牧很明白,郭開絕不是忠直良臣。李牧之所以主張此時不能起事,只是預料郭開不會以犧牲李牧與邊軍為代價而自滅趙國。畢竟,只有李牧與邊軍保住了趙國,郭開趙遷才能繼續在位當道。李牧相信,郭開不會看不到這一點。李牧認定的方略是:只有再次大敗秦軍主力,真正換來一段平定歲月,才能整肅趙國內事。然則,不管李牧內心如何清楚,此時都難以辯白了。李牧嗅到了一種氣息:只要牽涉到郭開,無論如何辯解,都不可能說服趙國元老與邊軍大將。

  李牧沉默了,元老黨的宮變謀劃自然也暫時擱置了。然則,種種關於李牧的離奇流言卻風靡了邯鄲,吹到了各大戰國。「李牧擁兵自重。」「李牧與郭開榮辱與共,結成了一黨。」「李牧報郭開兩次舉薦之恩,要助郭開自立為趙王!」「李牧素來不尊王命,這次要獨霸趙國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面對種種流言,李牧大笑間滿眶熱淚:「趙人之愚,恆不記當年長平大戰之流言哉!」

  此時,郭開又一次親自帶著大隊犒賞車馬來了。

  事先,郭開預報趙王書令:李牧抗秦辛勞有功,加封地一百里。李牧聞報大怒,非但沒有舉行軍宴,連郭開見也不見,便將特使車馬轟出了邊軍營地。饒是如此,流言依舊,李牧也日益為朝野公議所疑。郭開卻一如既往,隔三岔五總是親自來犒賞李牧,且每次都是大張旗鼓。李牧不見,郭開便將繡有趙王褒獎詞與郭開一黨頌詞的大旗遍插鹿砦之外,將大量財貨牛羊王酒小山般堆積營門。一面面「功蓋吳白」、「大趙干城」、「新朝砥柱」之類的紅錦大旗竟日飛揚,一座座肉山酒山整日飄香,引得路人側目議論蜂起,整肅如山的邊軍營地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混亂景象。一個是淫虐醜行已經昭著朝野的君王,一個是掌控荒淫君王的大陰奸佞,兩人垂青李牧,剽悍的趙人如何不憤憤然作色?

  恰在紛亂之時,趙國北部代郡代郡,趙國郡之一,大體在今日內蒙古南部、山西北部、河北西北部的於延水、治水流域。又突發異常大地動!

  代郡二十餘縣房屋大半坍塌,最寬地裂達一百三十餘步。緊接著旱災大起,瘟疫流行,耕地荒草搖搖,代郡陷入空前大饑饉。天災驟發,郭開一班執政人物不聞不問,依舊每日算政弄人。趙遷王室更是日日沉溺荒誕惡癖,一令不發,一事不舉,聽任饑民流竄燕國遼東與茫茫草原。不期然,一首民謠迅速在趙國流傳開來:「趙為號,秦為笑。以為不信,視地之生毛!」民謠飛傳之外,趙國又生出一則流言:乾坤大裂,上天示警,主趙國文武兩奸勾連亂國!這文武兩奸,任誰解說都昂昂然指為郭開與李牧。

  流言飛到大軍幕府,李牧連連冷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數十年來,李牧率邊軍常駐雲中邊地,背後的代郡便是其堅實後援。李牧邊軍與雲中、代郡邊民素來融洽無間,護持牧民更是口碑巍然。今邊民大災,李牧安能坐視?此時,雖然李牧主力大軍因南下對秦作戰,已經移駐上黨郡東北部的東垣東垣,趙國城邑,今河北石家莊東北地帶。要塞。然李牧一得消息,顧不得種種流言,立即派出飛騎羽書,下令雲中大營全力救治代郡災民。與此同時,李牧緊急上書趙王,請開邦國府庫賑濟災民!可是,李牧的特使根本沒有見到趙王,只在王城偏殿好容易找到了郭開。至此,郭開終於真相畢露,對李牧特使冷冷撂下寥寥幾句:「武安君要救災民立聲望麼?好。然則,得他自己來說。李牧一日不與老夫同道,休求老夫成他功業!」事態至此,趙國元老們倍感窩火,一口聲將災劫亂象歸結為「姑息養奸,國成大患!」誰在姑息養奸?元老們卻不明說。如此更引得流言紛紜。一時間,李牧竟成了朝野側目的亂國者。

  李牧憤怒了!

  這位趙國的武安君忍無可忍,先公開以軍書形式通告朝野,嚴詞斥責郭開一班執政大臣視民如草芥荒政誤救,申明若再遲延救災,邊軍決不坐視!之後,李牧又立即將自己封地的賦稅糧草全數交給代郡府庫賑濟災民。李牧如此兩舉,其一在斷然將自己與郭開分割開來,其二則欲帶動元老開私家府庫賑濟災民,對趙王郭開施加強大壓力,以圖穩定趙國邊民不使外流。

  然則,李牧沒有料到,趙國局面卻因此而更加神秘莫測。

  邊民倒是不再疑惑李牧,一片讚譽如浪潮般湧起,無不將李牧視為大趙長城。春平君為首的元老們卻對李牧真正地冷淡了,疏遠了。雖然,每位元老都迫不得已拿出了一些糧草以全顏面,但對李牧這種作為,卻大大的不以為然。春平君密使通過司馬尚告知李牧說:「君之行,徒解其表也,唯沽爾名也!老夫等欲扶國本,安能與君同道哉!」

  趙國的元老勢力與李牧,終於分道揚鑣了。

  其時,李牧正忙於籌劃對秦決戰,聽罷司馬尚轉述,苦笑一番,疲憊得連折辯的心力也沒有了。此時,郭開人馬卻是另一番作為:在李牧明發軍書之後,郭開非但沒有一言做公然辯解,反倒派出幾撥大吏連番趕赴代郡救災。雖然,救災大吏們最終也沒有給邊地災民帶去急需的財貨糧草,反而是蝗蟲般將災區再度吃喝洗劫了一番。然則,郭開畢竟是以王命名義轟隆隆出動救災。李牧既沒有時日出動精悍人馬查究真相,又不能在此時舉事除奸,原本可以借重的元老勢力也形同路人,無論郭開們如何玩弄伎倆,李牧都無力回天了。

  李牧不知道的是,恰恰在這個關節點上,郭開與他結下了生死冤仇。

  郭開屢經試探,多方查勘,終於認定李牧是一個無法以眼前利害動其心的人物。也就是說,郭開認定李牧再也不可能成為自己手中的棋子。既然如此,李牧便只能是郭開的對手。在趙國,郭開不畏懼元老勢力,卻深深畏懼手握重兵而又無法籠絡的李牧。自李牧軍書通告朝野,公然指斥郭開,郭開一黨便開始謀劃對付李牧的種種手段了。郭開們最大的顧忌,是元老勢力與李牧的結盟。若趙氏元老死力支撐李牧,李牧在元老勢力支撐下突然起事宮變,郭開與趙遷準定一齊陷入滅頂之災。

  恐懼之下,郭開沒有慌亂,精心思謀了幾則流言,下令心腹們大肆傳播。郭開心腹心有疑慮,深怕引火燒身,郭開陰陰·道:「流言者,試探手也。查彼之應對,決我之方略。若李牧與元老果真不為流言所動,而斷然起事,老夫只有最後一條路:挾持趙遷北逃,勾連匈奴以謀再起!」一班心腹心悅誠服,遂全力四出,大肆散佈種種流言。

  郭開的第二手棋是,通過韓倉操弄淫亂成性的轉胡太后著意勾連春平君。韓倉大展其長,多次以趙王密召為名,將春平君接進柏人行宮與盛年妖嬈的轉胡太后大行淫亂。期間,韓倉不惜重操故伎,也胡天胡地地混插其中,引得春平君大呼快哉快哉。如此臥榻林下之餘,侍女內侍們種種關於李牧秘密進出柏人行宮的悄聲議論,也不經意地流入了春平君耳中。春平君大疑,遂在狎弄韓倉時多方盤詰,韓倉卻始終只笑顏承歡,卻不置可否。春平君又在林下與轉胡太后野合時,多方談及李牧以為試探,孰料這位太后咯咯長笑道:「便是那武夫如何,豈比君之長矛大戟哉!」這位欲圖在趙國大局中翻雲覆雨的春平君篤信臥榻密語,由是認定:李牧已經是趙遷郭開的秘密支柱,斷斷不可共舉密事。元老勢力與李牧的分道揚鑣,其源皆在此也。

  不多時日,郭開得軍中親信密報:春平君元老們與李牧完全分道,李牧沒有任何起事謀劃,邊軍大將們也隱隱多有裂痕。郭開興奮難以自抑,仰天一陣大笑:「天意也!天意也!老夫獨對李牧,大業成矣!」

  一個陰雲密佈大雨滂沱的暗夜,龐煖趕到了大軍幕府。

  李牧看著渾身透濕的龐煖,驚愕得一時無言。龐煖不做任何客套,慨然一拱手道:「武安君,龐煖今來,最後一言,願君慎謀明斷:目下情勢,君已孤立於朝,上有無道之君大陰之臣,下有王族元老內軍大將,君縱有心抗秦,一軍獨撐安能久乎!其時,大將軍縱然不惜為千古冤魂,大趙國一朝滅亡,寧忍心哉!為今之計,在下與一班將軍願與大將軍同心盟誓:拋開春平君,請大將軍主事,以雷霆之勢一舉擒拿趙遷郭開,共推公子嘉為趙王抗秦!挽救趙國,在此一舉,願武安君明斷!」李牧尚在愣怔之中,龐煖一揮手,六員水淋淋的大將大踏步進帳,齊齊拱手一句:「我等擁戴武安君主事!武安君明斷!」

  李牧良久默然,石柱般佇立在幕府大廳。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大廳驟然雪亮。龐煖與大將們清楚地看見,素稱鐵石膽魄的李牧臉頰滾下了長長兩行淚水。空曠的聚將廳肅然寂然,龐煖與將軍們再也不忍說話了。長長的沉默終於打破,李牧對龐煖深深一躬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秦趙大決在即,李牧寧願死在烈烈戰場,不願死在齷齪莫測之泥潭。」

  龐煖與大將們走了,臉色如同陰雲密佈的夜空。

  至此,李牧這位赫赫名將,在趙國朝野幾乎完全陷入了孤立。

  正在此時,緊急軍報接踵傳來:秦軍主力大舉攻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