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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術治亡韓 第六節 瀕臨絕境 韓王安終於要孤城一戰了

  韓安想不到,姚賈這次如此強硬。

  兩年前,韓王沒有召集任何大臣商議,更不敢向秦國追究韓非的死因,便下書將韓非安葬在了洛陽北邙山。這是天下最為堪輿家讚歎的陵墓佳地,韓國王族的公子大多都安葬在那裡。其時,洛陽雖然已經成了秦國的三川郡,但對三晉的這方傳統墓葬地還是不封鎖的。葬禮之時,韓王安親自執紼,所有韓國王族大臣不管平日如何咒罵韓非,都來送葬了,人馬雖不壯盛,也算得多年未見的一次隆重葬禮了。畢竟,韓非是為韓國說話而死的,誰也沒有理由反對此等厚葬。韓安原本以為,按照秦王的心願隆重厚葬韓非,秦國必因感念韓非而體恤韓國,兵鋒所指必能繞過韓國。唯存此心,那年冬天韓國君臣很是輕鬆了一陣,紛紛謀劃使秦國繼續疏忽韓國的妙策。誰料不到一年,韓國商人從咸陽送來義報:秦國即將大舉東出,首戰指向極可能是韓國!義報傳開,韓國王族世族的元老大臣們又紛紛開罵韓非,認定韓非傷了秦王顏面,秦國才要起兵報復。丞相韓熙尤其憤憤然:「韓非入秦,心無韓國也!否則如何能一死了之!韓非不死,秦國尚有顧忌憐惜之情。韓非一死,秦國無所求韓,不滅韓才怪!」

  在一片紛紛攘攘的罵辭中,韓安也認同了韓非招禍的說法。在韓安看來,韓非若要真心存韓,便當忍辱負重地活在秦國,即使折節事秦也要為韓國活著,無論如何不當死。韓非既有死心,分明是棄韓國而去,身為王族公子,擔當何在?若是韓非不死,秦軍能立攻韓國麼?秦軍向韓,都是韓非引來之橫禍。

  如此情勢之下,姚賈入韓能是吉兆麼?

  姚賈的說辭很冰冷,沒有絲毫的轉圜餘地:「韓國負秦謀秦,數十年多有劣跡,今次當了結總賬!韓國出路只有一途,真正成為秦國臣民,為一統華夏率先作為。否則,秦國大軍一舉平韓!」韓安心驚肉跳,哭喪著臉道:「特使何出此言?韓國事秦三十餘年,早是秦國臣民也。秦王之心,過之也,過之也……」姚賈冷笑道:「三十年做的好事?資趙抗秦、肥周抗秦、水工疲秦,最後又使韓非兵事疲秦。秦國若認此等臣民,天下寧無公道乎!」旁邊的丞相韓熙連忙賠著笑臉道:「韓國臣道不周,秦王震怒也是該當。老夫之意,韓國可自補過失。」姚賈揶揄道:「韓人多謀。丞相且先說個自補法子出來。」韓熙殷殷道:「老夫之見,兩法補過:其一,韓王上書秦王,正式向秦國稱臣;其二,割地資秦,以作秦國對他國戰事之根基。如何?」姚賈冷冰冰道:「韓王主事。韓王說話。」韓安連忙一拱手道:「好說好說,容我等君臣稍作商議如何?」姚賈搖頭道:「不行。此乃韓國正殿,正是朝議之地,便在這裡說。今日不定,本使立即回秦!」

  韓安心下冰涼,頓時跌倒在王案。

  暮色時分,姚賈與韓王安及丞相韓熙終於擬好了相關文書。稱臣上書,沒兩個回合便定了。姚賈只著重申明:稱臣在誠心,若不謙恭表白忠順之心,禍在自家。折辯多者,割地之選也。韓熙先提出割讓大河北岸的殘存韓地,被姚賈斷然拒絕;又提出割讓穎川十城,也被姚賈拒絕。韓熙額頭滲著汗水,看著韓安不說話了。姚賈心下明白,韓國目下最豐腴的一方土地只有南陽郡,而南陽郡恰恰是王室直領,是王族根基;韓熙封地在穎川,既然秦國不受,剩下唯有南陽了;然則春秋戰國以來,王族封地歷來不會割讓,否則與滅國幾乎沒有多大差異,韓熙如何敢說?姚賈也不看韓國兩君臣,只在殿廊大步遊走,看看紅日西沉,便高聲一句,姚賈告辭!大汗淋漓的韓安頓時醒悟,連忙出來拉住姚賈,一咬牙剛剛說出南陽郡三個字,便軟倒在了案邊。

  秦王政十四年冬,韓王安的稱臣書抵達咸陽。

  丞相韓熙做了韓王特使,與姚賈一起西來。在接受韓王稱臣的小宴上,秦王政臉色陰沉,絲毫沒有受賀喜慶之情。韓熙驚懼非常,深恐這個被山東六國傳得暴虐如同豺狼的秦王一言不合殺了自己。韓熙不斷暗自念誦著那些頌詞,生怕秦王計較哪句話不恭,自己好做萬全解說。可是,韓熙畢恭畢敬地捧上的韓國稱臣書,秦王嬴政卻始終沒有打開看一眼,更沒有對韓熙舉酒酬酢,只冷冰冰撂下一句話走了。

  「作踐不世大才,韓國何顏立於天下!」

  嬴政凌厲的目光令韓熙脊樑骨一陣陣發冷。回到新鄭,韓熙稟報了秦王這句狠話。韓王立時一個激靈,臉色白得像風乾的雪。

  從此之後,韓國君臣開始了黯淡的南陽郡善後事務。撤出南陽,無異於宣告韓國王室王族從此成為漂移無根的浮萍,除了新鄭孤城一片便無所依憑了。韓安驀然想到了當年被韓國君臣百般嘲笑的周天子的洛陽孤城,不禁萬般感慨,趕到太廟狠狠哭了整整一夜,這才打起精神與韓熙商討如何搬遷南陽府庫與王族國人。奇怪的是,不管韓國撤離南陽何等緩慢遲滯,秦國都再沒有派特使來催促過。有一陣,韓安懷疑秦國根本不在乎韓國這片土地,或許會放過韓國亦未可知。可是,當韓安將自己的揣摩說給韓熙時,韓熙卻連連搖頭:「秦王狠也!愈不問愈上心,王萬不可希圖僥倖!」

  韓安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即催促司空、少府司空、少府皆戰國韓官,司空掌工程,少府掌王室府庫。兩署:只盡速搬出南陽府庫貴重財貨與王族國人,尋常物事與尋常庶民都留給秦國。韓安很怕南陽民眾洶湧流來新鄭,屆時南陽座座空城,新鄭又人滿為患,如何養活得了?更要緊者,是怕留下十幾座空城使秦國震怒。所以,韓安反覆叮囑司空、少府兩臣,一定要秘密行事,盡可能地夜間搬遷。然則,結果卻大出韓安所料,南陽民眾非但沒有一片驚恐地追隨王室遷來,反而人人欣喜彈冠相慶,彷彿躲過了一場劫難一般。

  「老韓人如此負我,民心何刁也!」韓安頗感難堪,很有些憤憤然。

  「窮民又棄民,而欲民忠心,韓王滑稽之尤也!」

  職司搬遷府庫的少府丞稟報說,這是南陽郡一個老庫吏的話。老庫吏還說,新鄭官多吏多無事做,用不上我等老朽了。他也留在了南陽城,預備做秦人了。少府吏員一番稟報之後,韓國君臣個個黑著臉鴉雀無聲,韓國廟堂再也吵吵不起來了。

  難堪也罷,尷尬也罷,入秋時節,南陽郡的貴重財貨與大部存糧以及王族國人終於搬遷完畢。冷清多年的新鄭,一時熱鬧了許多。韓國君臣一番計議,上下一致認定:只要示弱於秦,顯示出臣服忠心,秦國必能使韓國社稷留存。原因只有一個,秦國要使天下臣服,須立起善待臣服者的標桿,韓國最先稱臣,便是天下標桿,秦國斷然不會負了韓國。韓安很為這次絕境之下的謀劃欣慰:唯其韓國率先稱臣,所以韓國社稷必能長存,洞察時勢而存韓於虎狼之側,寡人可謂明矣!

  於是,立冬之日,韓王安正式以臣下之禮上書秦王:請求早日接收南陽,以使秦韓君臣睦鄰相處,以為天下傚法之楷模。諸位看官留意,韓王安的上書特意申明「秦韓君臣睦鄰相處,以為天下傚法之楷模」,其實際含義是提醒秦國君臣:秦國要使天下臣服,便要從善待韓國開始。韓安很為這一措辭得意,用印之時慨然一歎:「如此謀秦,神來之筆也!遍視山東,幾人識我術哉!」御史御史,韓官,掌國君文書。當即五體投地讚道:「我王謀術存韓,雖越王勾踐不能及也!必能留之青史,傳之萬世!」

  不料,秦王回書只有寥寥五個字:來春受南陽。

  韓安又是大覺難堪,長吁短歎終日鬱悶異常。原本,韓安很為秦王謀劃了一番天下胸襟,構想的秦王回復是:「韓國稱臣,天下大義也,今秦國歸還韓國南陽郡,以為天下楷模矣!自此之後,列國當傚法韓國而臣服,以期王道大行,四海同心也!」不想這個秦王嬴政如此不識相,竟是說要便要,硬是不給「臣下」顏面,如此虎狼匪夷所思也!然則無論如何,韓安這次是沒轍了,自己稱臣獻地,如今宗主來收,你能說不給了?

  如何滅韓,秦國君臣爭論了整整一個冬天。

  多次朝會的主旨,不是用兵之法。以秦韓目下實力對比,秦國本不需要為滅韓之戰費心。反覆商討滅韓方略,其要旨在於:韓國為秦一天下之首例滅國,牽涉到日後秦國將以何種方式逐一對待,需要在開首注重何等因素等等,實際是總體方略的確定。議論開來,具體事宜一件件牽涉出來越議越多。如何對待韓國王族,如何處置韓國降臣貴胄,如何處置韓國都城宮殿,如何變更韓國律法,要不要立即在所滅之國推行秦法等等等等。舉凡一事,皆涉示範作用,自然一時多有爭議。這也是姚賈出使之後,秦國大軍沒有接踵而至的根本原因。可以說,一年之中,秦國君臣始終都在爭論滅韓方略。進入窩冬之期,秦王嬴政下書:三日一朝會,務必在立春之前定下長策大計。於是,東偏殿的二十多隻大燎爐竟日不熄,重臣小朝會一次又一次地綿綿不斷。幾次下來頭緒日多,顯然將陷入長期爭辯而無法定論。

  「如此陷於瑣細,大計無法論定。」

  第六次朝會,秦王嬴政終於拍案道:「六國情勢不一,未必一式而滅,未必一式而定。目下先說滅韓方略,其餘五國諸事,滅韓之後待情勢再議再定。」

  大臣們終於一致贊同,然歧見還是沒有消除。

  丞相王綰提出的對策是:傚法武王滅商,存韓社稷而收韓國土。王綰老成持重又熟悉歷代興亡,話說得頗是紮實:「華夏三千餘年,自有三皇五帝,便是天子諸侯制。自來滅國,必存該國王族之宗廟社稷以為撫慰,使其追隨者聊有所托,而反抗之心大減。此武王滅商之道也。韓國業已稱臣,當存其社稷,留其都城,其餘國土與世族封地皆可納入秦國郡縣。臣以為,此為穩妥之法。」

  李斯與尉繚反對王綰主張,一致認為:韓國是天下中樞,是秦國掃滅山東六國的根基樞紐之地,不能留下動亂根基。尉繚說:「武王滅商,不足傚法。何也?若非留存殷商根基,何有管蔡武庚之大亂?若非周公鼎力平亂,安得周室天下!況歷經春秋而戰國,天下時勢已經大不同於夏商週三代。不同者何?天下向一也!潮流既成,則成法不必守。若存韓社稷宗廟與都城,韓國何復言滅?假以時日,韓國王族必籠絡韓人抗秦自立。其時也,戰亂復起,天下裂土舊制復惡性循環不止,秦國一天下之大義何在哉!」

  李斯說得很冷靜:「秦一天下之要義,在於一治。何謂一治?天下一於秦法也。一於秦法之根本,在於治下無裂土自治,無保留社稷之諸侯,天下一體郡縣制。若存韓國宗廟社稷並都城,與保留一方諸侯無異也。如此滅國,何如不滅?秦國稱霸天下已經三世,要使六國稱臣納貢而秦國稱帝,做夏商週三代天子,易如反掌耳,滅之何益?秦滅六國,其志不在做王道天子,而在根除裂土戰亂之源,使天下一法一治。此間根本,不當忘也!」

  兩位上將軍略有不同。蒙恬一力贊同李斯尉繚之方略,補充的理由是:「韓國素有術治癖好,其稱臣絕非真心歸秦,無非權宜之計也。若存韓社稷都城,一旦山東情勢有變,舉兵向秦之前鋒,必韓國無疑也!」王翦不涉總體方略,只說了秦軍目下狀況,末了道:「以秦韓兵力之勢,滅韓不當出動大軍主力,偏師可也。秦軍主力,只待滅趙大戰!」

  大寒那日,嬴政最終拍案道:「秦一天下,其要義已明,長史國尉所言甚當。滅韓大計,不存王族社稷,不存其國都城,韓地根基務必堅實!其餘五國,視情勢而定。」

  秦王的決斷,幾位重臣皆無異議。王綰其所以贊同,是因為秦王已經申明韓地根基務求堅實,其餘五國視情勢而定。也就是說,六國很可能一國一個樣,天下大計只能滅六國之後最終確定。如此且走且看,不失為目下最為得當的方略。王綰總攬國事,素來謀事最講穩妥,自然不會再有異議了。如此之後進入兵事謀劃,王翦主張不出動秦軍主力,舉薦內史將軍嬴騰率內史郡並咸陽守軍對韓作戰。秦王首肯,大臣們沒有異議。

  王翦如此部署,形成的秦軍態勢便是:蒙恬一軍駐屯九原御邊,王翦主力大軍駐屯藍田大營備戰滅趙,內史嬴騰率關中及咸陽守軍對韓作戰,桓齕蒙武之河外老軍繼續對趙襲擾以使趙國不能鼓噪山東合縱;其餘關塞守軍,只保留河西離石要塞、東部函谷關要塞、東南武關要塞、西部陳倉要塞四處,每關兩萬重甲步軍,只防守偷襲之敵,不做任何出擊。

  韓王安八年秋風方起,內史嬴騰率領五萬步騎隆隆開出了函谷關。

  九月初,韓王安接到秦軍統帥內史嬴騰軍使傳書:秦軍將在中旬於南陽郡受地,韓王並丞相務必親自交割。韓安大為驚恐,總覺得秦軍是要藉故拘拿自己,立即下令老內侍備車連夜出逃。恰在廊下登車之際,丞相韓熙匆匆趕來,一番苦苦勸阻才使韓安醒悟過來。韓熙畢竟老到,說:「秦軍果欲拘拿我王,何待今日矣!王若棄國而逃,秦軍縱然不入新鄭,韓國亦無異於自滅也!內史嬴騰以特使明白召我君臣,若帳前拘我殺我,豈非自毀信譽於天下?我王與臣果能一死而使秦軍失信於天下,何懼之有?」韓安低著頭轉悠著反覆思忖了好大一陣,終於認定如此做法很是划算,至少比逃跑捉回再殺要更有顏面,終於點頭了。

  約定之日,韓安韓熙帶著新鄭殘存的全部大臣,出動了全部王室儀仗,極為隆重地開進了宛城郊野的秦軍大營。臨行之時,少府不解大張旗鼓之緣由,勸韓王奉行一貫方略,輕車簡從以示弱自保。韓安罕見地昂昂然道:「本王威儀隆重,方可使天下知我行止也!秦軍要殺,怕他何來!」此話傳開,隨行護衛將士一片驚訝感奮,大覺韓王如此膽識方算秉承了老韓部族的大義本色,一時人人精神抖擻,儀仗車馬之氣象與往昔頹廢萎靡大不相同。

  「韓王鮮衣怒馬,何其戰勝之相也!」

  幕府轅門外內史嬴騰一句揶揄大笑,韓國君臣大是尷尬。韓安一時難堪,紅著臉應道:「大賓入境,沒得穿著,無他無他。」一句話未了,秦軍將士哄然大笑。韓國將士羞愧低頭,頓時沒有了來時那股軒昂氣勢。王車後的少府丞不禁低聲嘟噥道:「威儀而來,幾句邦交辭令也沒個成算,真是。」好在丞相韓熙上前補道:「韓國雖臣,畢竟大國。禮數所在,將軍幸勿見笑。」內史嬴騰一拱手大笑道:「秦人敬重節烈風骨,原無奚落之心,丞相見諒。若是韓王能整頓軍馬與我真正一戰,成就嬴騰滅韓大戰之功,嬴騰不勝榮幸!」韓安更是窘迫難耐,只紅著臉連連搖手:「好說好說,正事罷了再說。」惹得秦軍將士又是一陣哄然大笑。內史嬴騰笑得咳嗽不止,只好吩咐中軍司馬迎韓國君臣進入幕府。

  交割事宜並不繁雜。韓安捧上南陽郡二十三城圖冊,韓熙一一指明府庫所在,韓國的割地便告完結。依著韓安事先忖度,嬴騰必然窮究府庫貴重財貨被搬運一空之事,已經與丞相韓熙謀劃好一套說辭。來時一路,韓安都在琢磨說辭有無漏洞,只等內史嬴騰查究詢問。不想嬴騰連圖冊也不打開,只對中軍司馬吩咐一聲照圖接城,便下令上酒。韓安心下惴惴,終於不自覺道:「韓國所交城池,財貨民眾大體無缺,將軍務必稟報秦王。」內史嬴騰大笑道:「有缺無缺管他何來,韓國想搬儘管搬,搬到天邊都一樣!」韓安脊樑骨一陣發涼,韓熙嘴角抽搐著說不出話來,誰也無心飲酒了。

  當夜回到新鄭,韓安韓熙一班大臣整整商議到五更方散。

  這次,韓國君臣驚人地一致認定:內史嬴騰的種種言行,盡皆明白無誤地傳達著秦軍滅韓之勢已經不可變更,秦軍長劍已經真正架到了韓國脖頸之上!然則如何應對,卻是各有說法。封地尚在的段氏、俠氏、公厘氏幾家大臣主張立即放棄新鄭,王室移蹕穎川郡或其他山河之地憑險據守。王族大臣如丞相韓熙等,大都沒有了封地,則主張堅守新鄭與秦軍做最後一爭,同時派出秘密特使兼程趕赴五國求援,或可保全韓國社稷。少府丞與王城將軍等低爵臣子,封地極小且大多已經在多次割地中流失,莫衷一是地時而附和走,時而附和留。

  韓王安看到了韓國這次是真正地瀕臨絕境了。痛定思痛,韓安反倒漸漸清楚起來:堅守新鄭,固然未必守得住;求援五國,五國也未必出兵;然若果真逃出新鄭進入大臣封地,其後果只能更慘;那些老世族早已經將封地整治成了家族部族的私家城堡,失勢而進便是羊入虎口,其時奸黨弒君,自己還不是身首異處?

  「無須再爭,三策救難!」

  韓安終於拍案決斷,說出了他的三策:其一,立即整軍,堅守新鄭;其二,立即派出特使,趕赴五國求援;其三,新鄭國人悉數成軍,府庫兵器悉數發放,各家封地立即將歷年所欠財貨糧草運入新鄭以作軍用,舉國人人抗秦!韓安說罷,幾個王族大臣一口聲贊同擁戴,幾家封地大臣卻都不說話,場中一時頗見難堪。

  「臣以為,封地糧草可暫時不議。」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人,瘦削白皙得女子一般,底氣卻很渾厚。儘管韓王安與王族大臣們都目光冰冷,這個年輕人卻有條不紊道:「目下韓國情勢,業已是人地皆失。目下山東情勢,業已是人人自危。新鄭當守,邦國大義也。然則,新鄭能否守得長久,能否如田單孤城抗燕六年,卻是兩難相悖之勢。唯新鄭可守能守,韓軍能力戰秦軍,五國方可救韓,韓之世族封地方可全力資國;若新鄭一戰而敗北,五國必不來救,糧草財貨縱然運入新鄭,亦是資秦而已。況且,目下新鄭尚有南陽郡搬回之財貨糧草支撐,宜全力備戰,不宜急於徵集封地財貨糧草。韓王若能激勵國人死戰,但能守得半年一年,各國救援必源源而來,糧草何難!」

  「噫!你是何人?」韓安大是驚訝。

  「臣名張良,新任申徒申徒,戰國韓官,同魏國之司徒,職掌土地勞役。據《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張良曾任韓末申徒。」

  韓熙連忙道:「老申徒月前亡故,張良乃老臣舉薦。」

  「好!依張良之說,糧草不論,目下立即備戰!」

  韓安拍案決斷。大臣們沒有了眼下利害糾葛,第一次顯出同心氣象,分外利落地達成了部署:擢升王城將軍申犰為新鄭將軍,立即徵集各方軍馬開出新鄭駐防;丞相韓熙總籌糧草軍器,並籌劃新鄭城防事宜;張良草擬求援國書,並督導求援事宜;韓王安親自督導整軍激勵將士。如此等等一番部署,韓國君臣立即匆匆忙忙大動了起來。

  多年死氣沉沉的新鄭,第一次喧鬧了。

  內史將軍嬴騰接到斥候軍報,得知韓國開始整軍備戰,頓時精神大振,一陣拍案大笑,下令中軍司馬將消息通曉全軍,並立即草擬上秦王書。不消片時,秦軍大營一片呼嘯歡騰,快馬特使也飛出了軍營。

  嬴騰原本王族公子,是秦國王族少壯中少見的軍政兼通之才,既是內史郡守又是內史將軍,統轄大關中軍政,朝野呼其為「大秦第一郡守」。此次率關中守軍對韓作戰,嬴騰與將士們一樣,既感奮然,又感失落。奮然者,首戰滅國之重任秦軍將士人人眼熱而獨落其身,為將而能建滅國之功,入軍旅而能參戰滅國,將士夢寐以求也!失落者,韓國奄奄一息國不成國軍不成軍,縱然偏師而出,也眼看沒硬仗可打;秦人聞戰則喜,滅國而無戰,將士何其掃興也!更有一則,秦軍新銳主力四十萬還從未開出,日後的滅國大戰幾乎肯定是沒有他們這些郡縣守軍的份了,對韓一戰很可能是他們軍旅生涯的最後一戰,再撈不著打仗,日後便沒仗可打了。唯其如此,秦軍將士的求戰之心異乎尋常地濃烈。

  嬴騰與幾個將軍及中軍司馬,已經為韓國反覆算了幾遍大賬:論地千瘡百孔,論人七零八落,論廟堂鉤心鬥角,論軍力十萬上下還是師老兵疲,如此韓國何堪一戰?遍數韓國,可入賬者只有軟硬兩則。硬者,定型之物也。有新鄭的王室府庫囤積與從南陽郡搬走的貴重財貨糧草,粗略估算也可支撐新鄭城防三五年。軟者,不定型之人心傳統也。韓人曾經剽悍善戰,兵器製作精良,曾以多次血戰而有「勁韓」之名。若是韓國民心民氣凝聚而一心死戰,再加上糧草財貨支撐,滅韓便是一場惡戰無疑。然則,這只能是韓國上下內外齊心協力時的一種可能。今日之韓國,廟堂齷齪民心渙散,連作為王族根基的南陽郡百姓都不願追隨韓王進入新鄭,韓國如何能激勵起朝野一心死戰?如此反覆盤算,嬴騰與一班大將都認定:韓國無大戰,沒勁!便是接到韓國備戰消息,嬴騰與將士們也是哈哈大笑,鳥!韓王給嚇得硬了!終歸可打一仗!

  偏師大營歡騰整備之時,秦王特使到了。

  特使是年青的國尉丞蒙毅。蒙毅帶來了秦王嚴厲的王書:「對韓之戰務求成功,不得輕忽!韓既有心抗秦,惡戰亦未可知。內史嬴騰若無勝算,本王可增調蒙武部兵力為援,亦可換王翦銳師東來。究竟如何,與蒙毅論定後告。」

  嬴騰這才悚然警悟,力邀蒙毅參與幕府會商。大將們一聽秦王王書,立時覺得此戰可能真有得大打,一片嗷嗷吼叫:「不能一戰滅韓,我等甘當軍法!」「內史軍也曾是主力銳師,不會辱沒秦軍!」「不成!一仗沒打,憑甚換兵換將!」嬴騰臉色一沉,拍案大喝道:「嚷嚷個鳥!都給我聽著:不想換兵換將,便得給我拿出個戰勝法子來上報秦王!一個一個說,各營備戰情勢如何?」大將們立時肅然,各營大將挨個稟報,倒是確實沒有輕慢戰事之象。最後議定戰事方略,大將們大多主張立即猛攻新鄭,趁韓軍尚未開出新鄭便一舉滅韓!嬴騰已經冷靜了許多,對大將們再次申述了秦王務求首戰成功的苦心,提出「緩過冬季,明春攻韓」的方略。嬴騰對自己的方略這樣解說:「眼下行將入冬,冬季戰事歷來多有奇變,或風或雪,都可能使戰事時斷時續或中途生變。與其如此,不如養精蓄銳全力備戰,來春一鼓作氣下韓!再者,韓國廟堂齷齪軍民渙散,目下緊繃戰心,戰力必強。若假以時日,只能生變。新鄭城外大軍能否堅持一冬駐屯郊野,亦很難定。如此等等,明春作戰對我軍有利!」嬴騰末了叮囑道,「目下須得向將士申明:我軍之要,不能輕躁!不求個人軍功大小,務求滅韓成功!一切預備,以此為要!」

  年青的蒙毅當即對嬴騰肅然一躬:「將軍方略,正是秦王之心也。」

  「秦王!也如此想?」嬴騰驚訝了。

  「秦王有說,寧可緩戰,務求必成。」

  蒙毅話音落點,舉帳大將吼出一聲秦王萬歲。此後蒙毅對將士們說,回咸陽覆命之後他將返回三川郡親自督運糧草輜重。大將們對這個年青的國尉丞由衷地敬佩,又是一聲萬歲。如此方略一定,蒙毅立即連夜飛車回咸陽去了。

  冬天過去,韓國的抗秦氣象隨著消融的冰雪流逝了。

  先是駐屯新鄭郊野的八萬大軍士氣回落,吵吵嚷嚷要回新鄭窩冬。由於土地民眾流失太多,韓國這次緊急徵召只能以新鄭城內的國人為兵源。國人者,居住於國都之人也。在春秋時期,國人是相對於奴隸層的民眾身份稱謂。及至戰國,奴隸制滅亡,國人稱謂大大泛化,一國之民統曰國人。然在山東六國,尤其是韓國這種世族勢力強大的國家,但說國人,其實際所指,依然是居住於都城的工匠商賈士人世族。當然,也包括一些在都城居住的富裕農戶。此等人家各有生計來源,除了一些有志於功業的子弟從軍,大多都早早承接了傳統的家族謀生之道或特出技藝,入軍旅者極少。加之韓國多年積弱,軍爭敗績又太多,國人從軍更為罕見。此次兵臨城下國難在即,新鄭國人退無可退,只能罵罵咧咧又不清楚究竟罵誰地應召入軍。一股備戰救亡的颶風之下,新鄭國人在旬日之內竟有五七萬人穿戴起甲冑,做了武士。加上韓國僅存的八九萬兵馬,驟然有了一支十五六萬人的大軍。韓安君臣精神大振,立即下令申犰率八萬餘以新軍為主的兵馬開出新鄭,在洧水南岸駐紮,六萬餘原來的韓軍在城內佈防。

  自來城堡防禦戰的兵家準則,最佳方略無不是城外駐軍禦敵。真正退入城圈之內,憑借城牆固守,任何時候都是萬不得已之法。韓國畢竟有大國兵爭根基,對諸如此類的基本法程還是上下都明白的。申犰大軍在洧水南岸駐紮,置新鄭與洧水之後,實際便是為新鄭增加了兩道防線:一是大軍,二是洧水本身。大軍駐紮完成,申犰立即下令構築壁壘做堅守準備。不到一個月,洧水河谷的各式壁壘已經修築得頗具氣象了。然則,秦軍久久不來攻城,韓軍便漸漸鬆懈了。先是有流言說,秦國並不想真正滅韓,是韓王割了南陽郡又反悔想奪回南陽郡,這才要與秦軍開戰。立冬之後大雪飛揚,新入韓軍的國人子弟們不堪窩在冰天雪地苦耗,紛紛請命撤回新鄭來春再出。申犰猶豫不決,連續三次上書韓王,偏偏韓王不允,說要防止秦軍偷襲,不能撤軍。正在其時,新鄭的輜重輸送莫名其妙地中斷了,連續半月沒有取暖木炭,沒有糧草過河。新軍怨聲載道怒火流竄,成千上萬的兵士天天圍著幕府請命,大有嘩變逃亡之勢。申犰大為恐慌,只好下令撤回。不料,回到城下之時,守軍大將卻說未奉王命不敢擅自開城。城外新軍頓時憤憤然罵聲四起,不斷有嗖嗖冷箭飛上箭樓。一番折騰直到天黑,城門才隆隆打開,新軍兵士才高聲怒罵著進入都城。申犰請見韓王,這才知道是丞相韓熙風寒臥病,沒有親自催促糧草輸送;輜重營幕府又莫名其妙失火兩次人心惶惶,故此一時中斷糧草輜重。

  求援特使倒是穿梭般往來馳驅,然帶回的消息卻都令人窩心。

  魏國距韓最近,受秦國威脅與韓國大同小異。故此,魏王吭吭哧哧不敢利落說話,只說魏國不會忘記三晉一家,該出兵時一定會出兵。趙國強兵,大將軍李牧卻被北路秦軍纏住不得脫身。趙王遷只說,一旦秦韓開戰,只要韓軍守得三個月,趙軍必來救援。燕國正在孜孜圖謀趙國,對韓國存亡根本不在心上。燕王喜幸災樂禍地回答韓國特使說,勁韓勁韓,沒勁道了?當年韓國若是多給燕國鐵料,使老夫也成勁燕,能有今日?等著,只要韓軍能勝秦國一戰,老夫立馬南下!齊國一片昇平奢靡,齊王建與那個老太后都說,秦齊有約,中原事不關齊國。此後,不見韓國特使了。楚國倒是躍躍欲試,說可在秦韓交戰時從背後偷襲秦軍,然卻有兩個條件:一是韓國至少要守城三月拖住秦軍,否則楚軍無法偷襲;一是戰勝後將南陽郡、穎川郡一起割讓給楚國。氣得韓安連連大罵:「楚人可惡!可恨!秦國虎狼尚且只割我南陽,他竟連我穎川都要!如此盟約,何如滅了韓國!」

  職司求援的年青大臣張良只好勸韓王息怒,他再修書求援。

  新軍騷動,求援無望,新鄭的抗秦呼聲一落千丈。

  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段氏、公厘氏、俠氏三家大臣逃出新鄭,躲回自家封地去了。消息傳來,韓王安大為震怒,立即下令徹查並追捕三大臣。查勘的事實是:三家重金買通城門守軍,攜帶新鄭存儲的全部貴重財貨出逃,究竟是誰開的城門,卻始終查不清楚。追捕的結局是:風雪漫天路途難辨,連三隊車馬的影子也沒有看見。消息不脛而走,貴胄逃亡事件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追捕追不到,查勘查不清,件件都是沒著落。韓安長吁短歎,韓熙臥病不起,韓國廟堂連正常運轉也捉襟見肘了。

  「天若滅韓,何使韓成大國!天不滅韓,何使新鄭一朝潰散!」

  無論韓安在太廟如何哭泣悲號,最後一個春天都無可避免地來臨了。

  韓王安九年春三月,內史嬴騰大軍終於對新鄭發動了猛攻。

  冰雪消融,申犰全力湊集了五萬新老兵士再度開進洧水南岸老營地。壁壘尚未修復完畢,秦軍三萬步軍便在響徹原野的號角聲中排山倒海地壓了過來。連排強弩發出的長箭,密匝匝如暴風驟雨般傾瀉撲來。韓軍尚在壕溝中慌亂躲避,一輛輛壕溝車便轟隆隆壓上頭頂,劍盾長矛方陣立即黑森森壓來,步伐整肅如陣陣沉雷,三步一喊殺如山呼海嘯,其獰厲殺氣使韓軍還沒有躍出壕溝佈陣,便全線崩潰了。

  踏過韓軍營壘,秦國步軍沒有片刻停留。除了護衛兩座韓軍根本沒有想到去拆除的石橋,秦軍無數壕溝車一排排鋪進河水相連,一個時辰在洧水又架起了三道寬闊結實的浮橋。各種攻城的大型器械隆隆開過,堪堪展開在新鄭城下,步軍馬隊呼嘯而來,半日之間便將新鄭四門包圍起來。一陣淒厲的號角之後,內史嬴騰親自出馬向箭樓守軍喊話:「城頭將軍立報韓王:半個時辰之內,韓王若降,可保新鄭人人全生!韓王不降,秦軍立馬攻城!其時玉石俱焚,韓王咎由自取!」

  城頭死一般沉寂,只有秦軍司馬高聲報時的吼聲森森迴盪。

  就在內史嬴騰的攻城令旗高高舉起將要劈下的時刻,一面白旗在城頭樹起,新鄭南門隆隆洞開。韓王安素車出城,立在傘蓋之下捧著一方銅印,無可奈何地走了下來。嬴騰昂昂然接過銅印,高聲下令:「鐵騎城外紮營!步軍兩萬入城!」

  三日之後,韓王安及韓國大臣被悉數押送咸陽。只有那個年青的申徒張良,莫名其妙地逃走了。旬日之後,內史嬴騰接到秦王特書:封存韓國府庫宮室,以待後書處置;嬴騰所部暫駐新鄭,等待接收官署開到。一月之後,秦國書告天下:韓國併入秦國,建立穎川郡。三月之後,韓王安被秦軍押送到毗鄰韓原的梁山囚居。十年之後山東六國逐一消失,韓安鬱悶死於梁山。這是後話。

  公元前230年春,秦王政十八年春,韓國正式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