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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雍城之亂 第五節 血火冠劍日 亂局竟未息

  秦王九年四月己酉日,雍城舉行了盛大的加冠親政大典。

  一切都是異乎尋常地快捷:嫪毐與一班親信們尚未逃出北地便被全部活擒,關中西部中部十三縣民眾擒殺嫪毐餘黨兩萬餘,亂軍無一人能逃至驪山以東;咸陽城內的亂軍兩萬餘人,被昌文君的兩千王族輕兵一鼓擊潰,全部擒殺;太原郡、山陽城的亂兵方出城邑,便被太原郡守與山陽縣令的捕盜卒伍及自發湧來的老秦人堵住混戰,斬首萬餘,活擒三千餘,也是無一漏網。截止冠禮之日堪堪半月,嫪毐及其殘存餘黨數千人全部被押送到雲陽國獄重枷關押。只有一個太后趙姬,無人敢於定奪。於是嬴政親自下令:「太后移居萯陽宮,依法待決。」這萯陽宮乃是關中最狹小的行宮,國君很少親臨,實際已經是多年的冷宮。此令一下,朝野便是一陣嘩然!然則,畢竟是大亂新平,畢竟是太后有過,朝野之心關注的終究還是秦王冠禮,一時倒也無甚洶洶議論。

  加冠大禮是井然有序地。呂不韋率咸陽全體朝臣如約趕到。嬴政在雍城太廟沐浴齋戒三日,而後祭天祭祖。四月十二日這天正午,冠禮在雍城大鄭宮正殿隆重舉行。綱成君蔡澤司禮。文信侯呂不韋為秦王加冠。昌文君嬴賁代先祖賜秦王穆公劍。冠劍之禮成,太史令當殿清點了秦王印璽與各方呈出的兵符,一一登錄國史。此後呂不韋當殿宣示:自請去「仲父」名號,還政秦王。

  秦王嬴政頒布了第一道親政詔書:文信侯呂不韋加封地百里,仍領開府丞相總攝國政;其餘封君、大臣、將軍,凡平定嫪毐叛亂有功者,皆著文信侯酌情加地晉爵;所有參戰內侍,皆晉軍功爵一級;王綰進長史,職掌王城事務;蒙恬進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職掌國都軍政;王翦進前將軍,副桓齕總署藍田大營軍務;內侍趙高進少府,職掌王室府庫。

  「秦王明察!」

  詔書宣示完畢,大臣們立即異口同聲擁戴,終於鬆了一口氣。多年來,秦國政出多頭傳聞紛紛,朝野對這個新秦王也是越來越撲朔迷離,在咸陽的大臣們更是如此。當年立太子時都說這個嬴政才具如何如何了得,然即位九年,也未見得有甚驚人見識出來,人們便有些不知所以了。然則無論一個人如何令人難以揣摩,只要他做了國王而且親政,終究便要顯出真山真水。這親政第一關便是擺佈朝局,一道詔書便見政風。若依著朝野風傳的嬴政秉性,秦王大封追隨他平息嫪毐之亂的一班後生也未可知。果真如此,朝臣們也無話可說。畢竟,除去嫪毐這個令人膩歪的齷齪之物,也虧了年輕的秦王與幾個年輕的輔佐者。然則果真大封,譬如封君或拜將相,朝臣們還是不以為然的。畢竟,邦國之大爵大位非一功之得也!如今這親政第一道詔書一發,大臣們心下便是一聲叫好——封賞工穩,合乎法度!這般看去,懲治叛亂人犯必也是循呂不韋寬刑安國一路,對太后事更不消說得了,果真如此,秦國安矣!

  煌煌冠禮一畢,嬴政連夜回了咸陽,大臣們莫名驚詫了。

  進咸陽王城的次日,嬴政立即進入國事,派長史王綰請來文信侯呂不韋,又召來廷尉、司寇、憲盜、御史、國獄長、國正監等一班行法大臣,在東偏殿舉行了小朝會,專一計議對嫪毐亂黨的定罪處罰。依照百餘年傳統,秦國法度嚴明,任何罪行歷來都是依法定罪,從來沒有過朝會商議某案的先例。然自呂不韋攝政,首開朝會議決蒙驁兵敗事後,似乎又有了一種雖未成法但卻已經為朝臣默認的章法:大刑可朝會,朝會可寬刑。因了人懷此念,一班行法大臣便都看著呂不韋不說話,顯然是想先聽聽呂不韋如何說法。呂不韋心頭卻是雪亮,只泰然安座一口一口啜茶,根本沒有開口之象。嬴政也不失措,犀利的目光只反覆巡睃著一個個正襟危坐的大臣,分明在耐心地等待著第一個開口者。

  「既是涉法朝會,老臣等無以迴避。」終於,黝黑枯瘦滿頭霜雪的鐵面老廷尉開口了,「老臣等所以默然以待,實則欲等秦王與相國定得此案準則:依法問罪乎?法外寬刑乎?若是依法問罪,事體便簡單明瞭:臣等依法合署勘審,依法議定刑罰而後報王定奪。勘審之先,似無須朝會計議也。今行朝會,老臣等揣度便是要法外寬刑。果真如此,秦王、相國便得先行定得分寸。否則,老臣等無以置喙也。」

  「臣等正是此意。」幾位大臣異口同聲。

  「文信侯以為如何?」嬴政淡淡問了一句。

  「國有法度,自當依法。」呂不韋正色叩著座案,「然則,法無萬千之細。若確有特異人事,亦當就事就實妥善處置。當年蒙驁寬刑,便是量事量情而寬,設若不寬,秦軍大將幾無存焉!諸位既為邦國大臣,便當處處為邦國長遠計,當嚴則嚴,當寬則寬。若事事要王先定分寸,我等臣工職司何在?」

  「文信侯差矣!」鐵面老廷尉依舊是永遠平板的黑臉,「當寬則寬,當嚴則嚴。王道人治之論也,非法治之論也。但有律法在前,寬嚴尺度便在律法,何罪何刑可謂人所共知。執法所能斟酌者,刑罰種類也,刑差等級也,流刑之遠近,苦役之長短也。何來律法已定,而由人寬嚴之說?由人寬嚴者,三皇五帝也,三代之王也,非秦國百餘年法統也。秦法雖嚴,王亦有個例特赦之權,若確欲寬刑,自當王先授意,而臣等斟酌如何實施,何錯之有也?」一番話竟扯出了法治人治之爭,殿中一時默然。

  「廷尉之說,一家之言也,姑且不論。」呂不韋淡淡地笑了笑。第一次遭遇正面駁斥,呂不韋心下實在不快,然深知這老廷尉是個鐵面法癡,絕然不會在任何他所認定的法理上低頭,也不會顧忌被他駁斥者是誰,糾纏人治法治實則自討無趣,便一句話岔開,又喟然一歎,「老臣所慮者,惟太后一人也!今太后涉案,若不法外議處,王室顏面何存?此事理也,非法理也,我等何能不三思而後行?」

  案中最重大最忌諱的議題被呂不韋突兀托出於朝堂,幾位大臣頓時肅然,目光一齊聚向年輕的秦王。嬴政卻是一臉冷漠,「啪!」地一叩王案道:「諸位皆行法大臣,既有疑慮之心,本王便立定準則:自今而後,無論案事大小,無論事涉何人,一律由行法台署先行依法定罪,而後報本王定奪,無須朝會議決。」大臣們一片驚愕,呂不韋淡然漠然,嬴政卻是誰也不看,「今日朝會,原非議法議刑,實為議事。所謂議事者,便是本王預聞諸位:嫪毐謀逆作亂,乃秦國法治之恥!但能事事依法,此獠何能以宦者之身入得宮闈?惟其如此,本王決斷:六臣合署,以廷尉府領事勘審此案,除本王專使督察,其餘任何官署不得干預;兩月之內,嫪毐及全部餘黨得勘審完畢,不得延誤!」

  「太后……」國正監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嬴政突然惱怒,一拍案霍然起身:「便是本王涉案,照當議處!」一甩大袖便逕自去了。殿中一陣默然,六位大臣看看略顯難堪的呂不韋竟是不知所以,便各自向一直在殿角書錄的年輕長史一拱手便紛紛出殿去了。

  「文信侯……」王綰走過來似乎想撫慰木然枯坐的呂不韋。

  「天意也!」呂不韋粗重地歎息了一聲,對王綰擺擺手,扶案起身逕自去了。看著已顯老態的呂不韋的踽踽背影,王綰眼眶不禁濕潤了。

  七月流火,關中燠熱得人人揮汗如雨。秦王嬴政破例沒有到任何行宮避暑,依然守在咸陽王城,守在那座林蔭深處的王書房忙碌著,夜晚燈光常常亮到四更。王城各官署又恢復了晝夜當值車馬如流,王城冰窖也第一次出現了並非夏葬而僅是消暑引起的冰荒。久違了此番氣象的老內侍老侍女們大為感慨,逢人便是一聲感喟:「大秦有幸,又見昭襄王之世矣!」便在這炎熱忙碌才酷暑時節,行法六署報來了嫪毐案的定罪決刑書——

  平亂俘獲嫪毐及其餘黨六千三百四十七人,依法據事定罪處刑如左:嫪毐亂宮謀逆罪,車裂處死,滅其宗;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七人附逆作亂罪,梟首處死;內侍、侍女兩千三百三十三人,從逆作亂罪,斬首處死;門客、舍人兩千六百四十六人,從逆未戰,罰為鬼薪;有爵者從逆四千一百六十三人,本人另刑外,其家奪爵,流房陵;太后涉案,削俸兩千石,遷都外冷宮,絕聞政事。

  嬴政沒有任何猶豫,提起蒙恬為他特製的一支粗硬大筆點著硃砂,便在長長一卷竹簡的題頭空白處批下了一行大字:「可也。秋刑決之!」批過的決刑書下發廷尉府,行法六署立即忙碌起來,僅僅是甄別登錄流徙房陵的四千餘家人口,便用了整整一個月。進入九月霜降時節的決刑期,渭水草灘大刑場人山人海,嫪毐被五頭斑斕水牛狂野地車開肢體時,整個刑場都歡呼起來,秦法萬歲與秦王萬歲的聲浪久久沒有平息。老秦人都說,這是秦惠王大殺復辟舊世族之後的最大刑場了,秦國要有新氣象了!也有人說,亂國害民自該殺,可也有不該殺的人被殺了,造孽!

  大刑之日,秦王的《告朝野臣民書》赫然張掛咸陽四門:

  秦王詔曰:自先祖孝公變法以降,狂且之徒以閹宦之身入宮闈,以至封侯攝政盜假父名號亂國害民,未嘗聞也!此嫪毐之亂,所以為秦國法恥也!諺云:法不行則盜生。嫪毐之亂,足證秦法之鬆懈矣!孝文莊襄,政行倥傯,緩法寬刑,以致吏治渙散流弊多生:政出多門,臣工無所適從,官署無從盡職,此嫪毐亂黨所以生也!若聽任法度流散,吏治不肅,國何以國,政何以政,秦何以立足天下!今本王親政,明告朝野:舉凡國政,有法者依法,無法者以例,無法無例者聽上裁奪。國府郡縣,臣工吏員,但擅自枉法寬嚴者,決依法論罪,勿謂言之不預也!

  此詔一宣,老秦人頓時大快。秦王英明也,該整治這班官吏了!分明一個大屌怪物,能做個拔了鬍鬚的閹宦送進宮去,還將太后弄得生了兩個私王子,害得老秦人說起都臉紅,沒有枉法者才怪!再說這秦國本來好好的,甚事都有人管,多整順!忽然五七年便亂糟糟一團,甚事也沒人管了,連堂堂文信侯丞相府都成了擺設,前年關中大水硬是餓死百姓無人問津,這還是秦國麼?這能說是就嫪毐那個大屌殺才一個人的罪過麼?鬼才信!這新秦王厲害,殺伐決斷處處都在命穴上!你便看,明是秦孝公一般非議大父與父王,實則是迴避公然指斥文信侯,卻又將事體掰扯得一清二楚;說是《告朝野臣民書》,卻一個字不責及百姓,只斥責那些壞法壞事官吏,這分明是說秦國庶民都是好百姓,都是這班狗官壞事!嘖嘖嘖,便是這兩下子,勝過乃祖乃父多也!往前走沒錯,秦國又要威風了!

  便在大刑這日夜裡,鐵面老廷尉與國正監兩人秘密求見秦王。

  嬴政正在書房翻閱近二十年卷宗文書,聽得趙高稟報,當即到廊下迎進了兩位老臣。老廷尉歷來不善寒暄,入座便是正事口吻:「老臣夤夜請見,為稟報涉案密情而來,一虛一實兩事。虛者國正監稟報。實者老臣稟報。」嬴政不禁笑道:「涉案還有虛事,奇也!先說虛了。」國正監稍事沉吟肅然道:「臣等業已查實,嫪毐與太后兩私子已在亂軍中被殺。然山東六國傳聞紛紛:一說秦王派私兵趁亂殺死兩子,一說秦王自入雍城於大鄭宮密室摔死兩子。臣等追查傳聞根源,起於嫪毐亂黨中幾個老內侍。兩子已了,本事謂之虛。然惟一牽涉在於:能否對幾個未參戰而起流言的內侍,以流言攻訐王室問罪?如此而已。」

  「可惡!」嬴政面色鐵青連連拍案,「此等罪孽之子若是活著,本王也會親自殺他!流言攻我,何所懼也!再說,依國法,兩子也是賜死。便是嬴政所為,何錯之有!」

  「那,幾個內侍……」

  良久默然,嬴政長吁一聲:「既非亂軍,放過也罷。」

  「如此老臣稟報實事。」鐵面老廷尉依然平板的瘦臉卻猛然抽搐了一下,「經備細勘審一應在押亂黨,王城密宮坊兩內侍分頭供認:當年嫪毐去勢之日,乃文信侯府女掌事名莫胡者,持文信侯手令入宮,令密宮坊總管親自操持去勢,一操術內侍輔助;該操術內侍供認,只對嫪毐拔須洗面,便交女掌事莫胡密車帶走。此一也。其二,太后侍榻兩侍女供認:此前這女掌事莫胡也是奉文信侯命入梁山夏宮,將嫪毐巨陽之戲似乎有意透露給太后;此後數月,即有嫪毐入梁山。其三,嫪毐族侄供認:嫪毐乃寡婦清族侄,當年文信侯曾受寡婦清之托,允諾助其族侄入仕;後來,嫪毐持寡婦清烙印寬簡投奔文信侯,成為文信侯門客舍人。此三事盡有人證物證,足證嫪毐之發端皆由文信侯而起。茲事體大,老臣不敢不報。」

  「……」聽著聽著,嬴政素來凌厲的目光變得一片茫然,良久愣怔不知所以。及至緩過神來,才見座中已經沒有了兩位老臣,只有趙高小心翼翼地站在燈影裡。

  「小高子,你說,世間,還有可信之人麼……」嬴政的聲音飄忽得如同夢幻囈語,眼眶兀自流淌著淚水卻渾然不覺。精明機警的趙高第一次看見被他視作神聖一般的秦王如此痛楚如此可憐,一時慌得無所措手足,只匍匐在嬴政面前叩頭咚咚,君上,你索性打小高子一頓了……你你你,君上不能啊……

  突然之間,嬴政一陣嘶聲大笑:「上天也上天,何如此戲弄我也!」森森大笑中爬起身來搖搖晃晃去了。趙高忙不迭跟出,卻見秦王夢遊般進了那片胡楊林,悄無聲息地晃悠著晃悠著。眼看霜霧漸濃寒涼襲人,趙高拿著皮裘卻不敢上前。漸漸地雄雞鳴了刁斗停了天色朦朧亮了,依舊踽踽獨行的嬴政卻頹然倒了。趙高一個箭步上前,二話不說便背起秦王飛回了寢宮。

  呂不韋又住進了文信學宮。

  漫遊在蘭池林下,一種無法言說的思緒淤塞心頭,已經年逾花甲的呂不韋第一次迷茫錯亂了。不是國事無著,不是權力萎縮,而是心底第一次沒有了那種坦蕩堅實,沒有了那種凜凜大義,沒有了那種敢於面對一切流言而只為自己景仰的大道奮然作為的勇氣。他實在不明白,久經滄桑後的自己如何竟能心血來潮,以那般愚蠢那般荒誕的方式來了卻那種淵源深遠的情事?自少時進入商道,呂不韋做任何事情都是謀定而後動的,二十餘年商旅運籌沒有失算過,二十年為政生涯也沒有失算過,如何偏偏失算於此等陰溝瑣事?當年,他的謀劃是:將嫪毐秘密送入趙姬宮闈,既可解趙姬少婦寡居之寂寞,亦可全寡婦清之托付,同時也解脫了自己不善此道的難堪,可謂一舉三得也。按說,秦國太后王后寡居後的種種情事歷來多發,既沒有一件成為朝野醜聞,更沒有一件發作為朝局亂象,找一個男子為太后之身的趙姬聊解飢渴,實在想不出有甚險象。然則,當年剛剛將嫪毐送進梁山夏宮不到一月,他便陡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因由只有一個,嫪毐竟閃電般做了給事中,而那是他為嫪毐所謀算的最高官爵,只能發生在十年二十年之後。從此,突兀封賞接踵而至,非但這個嫪毐的權力瘋魔般膨脹,且連素來不問政事的趙姬也瘋魔般做起了攝政太后,結局竟是自己這個最要緊的顧命攝政大臣被束之高閣!事情一步步邪乎,他的心頭也一日日淤塞,以致沉甸甸淤積壓得他越來越喘不過氣來。每每夜半夢魘,無不是嫪毐趙姬在張牙舞爪,一身冷汗霍然坐起,便連聲兀自嘟噥匪夷所思也。然則不管多少次地覺得匪夷所思,呂不韋還是無數次的清醒地重新盤算了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最終恍然理出了頭緒。說到底,他事先沒有謀算到這件事的三處紕漏:其一,趙姬對他的昔年情愫可謂深厚,一旦被他以「替身」方式冷落甚或拒絕,趙姬會生出何等異乎尋常之心?其二,嫪毐原本狂且之徒,對一個盛年寡居女子具有何等征服力,他根本沒有想過,便是想了也想不到。其三,嫪毐原本假閹割,也許遲早會露出真相,可他根本沒有謀算到嫪毐的巨陽真相竟會在短短一年中朝野皆知……及至想得清楚,大錯已經鑄成了。然最令呂不韋痛心的還是,他無法以最妥善的方式了結這種最難堪的局面。他請出過最高明的劍士暗殺嫪毐,然卻都讓這個粗蠻的禽獸僥倖逃脫了。他派莫胡三次秘密進入梁山夏宮與雍城,力勸趙姬丟棄這個粗蠻禽獸,至少「罷黜」了這個沐猴而冠的異類,可紅潤豐·滿的趙姬都只是咯咯長笑:「甚叫不亦樂乎,文信侯知道麼?趙姬今日才活得明白:他有他的功業,我有我的功業!一個侯有甚了得,他是侯,我教他也是侯,到頭來不都一般麼?」呂不韋終於明白,這個女子的思謀對他永遠都是個謎!若非如此這般種種圖謀失效,他也不會公然支持秦王親政,更不會暗助秦王剿滅嫪毐累及趙姬。

  然則,他卻沒有絲毫輕鬆,淤塞之感反是甚而又甚了。

  秦王將嫪毐之亂看作國恥法恥,鋒芒隱隱直指他的為政方略,《告朝野臣民書》更是直然指斥「緩法寬刑」為亂國之源,要整肅吏治,要廓清朝局,其意至為明顯!若僅僅是這般政事,呂不韋全然可坦然對之,能化則化,不能化則爭,功業之道,呂不韋從來不會苟且於任何人!初入秦國尚且如此,況乎今日?呂不韋深為難堪的是,他強烈預感到嫪毐的真相即將大白於天下,宗宗隱秘醜聞都將直接指向自己!嫪毐餘黨被俘者六千餘人,又有鐵面廷尉六署徹查,何事不能水落石出?於國法論,進假宦以亂宮闈國政,任誰罪無可赦。於情理論,居仲父而辱及顧命母子,任誰人倫全失。此等事莫說公之於朝野,想起來都令人汗顏不止,其時也,你呂不韋何顏居國……

  「文信侯,好消閒也!」

  「綱成君?」呂不韋恍然,「來,亭下坐了。」

  踏著蕭蕭黃葉進入池畔石亭,蔡澤便呷呷笑了:「上酒上酒!老趙酒,老夫今日一醉方休!」呂不韋淡淡一笑,也不問原由便向亭外少僕招招手。少僕轉身便去,片刻間推來一兩輪酒食車,在大石案擺就酒菜便來斟酒。蔡澤卻揮手笑道:「你只去也,老夫自來。」呂不韋一個眼神,少僕便輕步出亭去了。

  「文信侯,今日一別,不知何年見矣!」

  「綱成君何意?」呂不韋倏然一驚。

  「老夫欲將辭官遠遊,文信侯以為如何?」

  「且慢。」呂不韋心頭一動,「稍待時日,你我同去。」

  「笑談笑談!你大事未了,想陣前脫逃麼?」

  「時也勢也!呂不韋也該離開秦國了。」

  「大謬也!」蔡澤汩汩痛飲一爵連連拍案,「老夫知你心思,然只告你,錯也!大錯也!跟隨兩月,秦王此人老夫看準了:重國重事,不重恩怨,不聽流言!你莫看那詔書似在指斥你文信侯當政,實則卻為你開脫,寧可將將過失拽到自己老子身上。至於吏治,委實要得整肅!三五年你不在政,嫪毐將上下官署攪成了一團亂麻,不整卻如何了得?當此之時,你走個甚來?不做攝政便失心瘋麼?當真老昏花也!」也許是再無顧忌,蔡澤的慷慨激昂直是前所未見。

  「既然如此,你卻走個甚由頭?」

  「老夫不然!」蔡澤依舊連連拍案,「居秦無功,高爵無事,味同嚼蠟,不走更待何時?且實言相告:其一,老夫給你的大書找好了總纂替手,不誤事!其二,老夫討了個差事,出使燕國。使命一了,老夫就地交差!呵呵,光堂利落又順便,何樂而不為也!」

  「天意也!」呂不韋喟然一歎。

  蔡澤不禁呷呷大笑:「心不在焉文不對題!文信侯老矣!」

  「綱成君,」呂不韋不自覺壓低了聲音,「有流言雲秦王撲殺嫪毐兩子,你以為此事如何了結?」蔡澤又是呷呷大笑:「無稽之談無稽之談!老夫與趙高一起進入雍城大鄭宮,趙高親見亂軍誤殺兩子,與秦王何干?若教老夫說,此乃上天眷顧太后也!昌文君那老兒事後告老夫,嬴族有族規:但為王后太后,私情不論,若得私生孽子,母子得同在太廟處死!你且說,兩子已死,開脫太后豈不有了名目?若是嬴政所為,豈不也是憐母之心!能如何?還不是不了了之!」呂不韋長吁一聲,思忖間又道:「依綱成君之見,嫪毐罪案是否會株連下去積至朝野?」「斷然不會!」蔡澤沒有絲毫猶豫,「秦王乃明法謀略之君,告臣民詔書所言之法恥國恥,實為整肅吏治開道,絕非為株連無辜開道!若是株連,嘿嘿,只怕滿朝只剩得半朝也未可知。」

  良久默然,呂不韋舉起銅爵慨然一歎:「斯人將去,獨留我身,上天何忍也!干!」也不待蔡澤回辭便汩汩飲乾。正在此時,丞相府一書吏匆匆來到,稟報說秦王風寒高燒臥榻不起,幾件緊急公文須待時日。呂不韋凝神思忖片刻,說聲進宮,拉起蔡澤便走。

  兩人驅車進了王城,東偏殿果然一片冷清。長史王綰見呂不韋精神見好,心下頓覺寬慰,卻也不及多說便連忙到寢宮稟報。片刻之後王綰回來,說秦王剛服完湯藥太醫還要針灸,不便見臣。然秦王聞兩人同來探視,說了一句話:「文信侯但能當國,我病何妨也!」呂不韋心頭一熱,當即肅然道:「長史轉告秦王,國事有丞相府撐持,王但養息康復是也!」出得王城便徑直回了丞相府處置積壓的公文了。

  旬日之後,秦王病情仍未減輕,丞相府又忙碌了起來。這日入夜,呂不韋正在書房埋首書案,李斯卻風塵僕僕地回來了。李斯說,溝渠路徑已經大體勘定,水工鄭國正在最後踏勘引涇出山的瓠口;前日接到蔡澤書簡,要他回來代為完成學宮大書的善後事宜。呂不韋這才明白,蔡澤所找的替手便是李斯,不禁笑道:「也好!有你善後,老夫無憂也!」當即擱下案頭公文,便帶著李斯去了學宮。

  次日,李斯立即開始了辛勤勞作。也是李斯精力過人且極有章法,將一班主撰門客擺佈得井然有序:補撰、糾錯、總纂、謄抄、刻簡五坊環環相接,將蔡澤遺留的一大堆疑難缺漏竟在一個月中全部梳理完畢。進入隆冬,晝夜守在燎爐邊的李斯已經最後核定了全部大書文章,並將所有該當呂不韋斟酌的事項一一開列齊備,便專程進咸陽請來了呂不韋做最後定奪。

  「足下快捷若此,大才也!」呂不韋不禁由衷讚歎。

  「文信侯請看,」李斯一邊指點著碼得整整齊齊的六大案竹簡,一邊捧起總綱長捲向呂不韋稟報,「此書分為三部二十六卷,分別為:八覽第一部,六論第二部,十二紀第三部,共計二十六卷。覽部八卷,稱八覽,其名取天斟萬物而聖人覽之意,其宗旨在考察天地萬物,確立為政之本。論部六卷,稱六論,其名取權衡評定而立規之意,其宗旨在確立君臣士子立身持節之準則。紀部十二卷,其名取綱紀四方梳理國務之意,以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季十二個月為十二紀,歷數每月當為之政事;其宗旨在於按月劃定國事綱目,以明輕重緩急。全部書文史論兼采,以論為綱,以史為鑒,以各國史書與士子見聞作為例證,有理有據,堪稱煌煌雄辯。目下書文全部完畢,未定而最需斟酌者,便是書名。」

  「你便說,擬定書名為何?」

  「《呂氏春秋》!」

  「噢?」呂不韋顯然感到意外,「因由何在?」

  「此書乃文信侯為治國立道,宗旨與孔子《春秋》同。」

  呂不韋接過長卷一陣端詳,斷然道:「也好!既是老夫擔綱,便是《呂氏春秋》了!」李斯一拱手道:「然則,在下尚有一言。李斯素聞文信侯學問博而雜,編纂此等史論兼采之書正當其長。文信侯若能對書文逐一校訂,則此書神韻自生也!」呂不韋不禁喟然一歎:「李斯呵,老夫本無學術,不意一縷之思竟化做了如此一部大書,人為乎!天意乎!當年本為化秦之念也,然今日時勢,老夫當真不知如何處置它了!」看著呂不韋痛楚的神色,李斯不禁感慨中來:「文信侯何難也!李斯一謀,願公納之。」

  「噢?足下但說!」

  「公諸於世,任人評說。」李斯驀然念及呂不韋對自己的倚重讚賞,知遇之心頓起,竟有些動情了,「我師荀子《解蔽篇》云:宣而成,隱而敗。《呂氏春秋》但能公然流傳天下,便是為天地立心,為庶民立命,化秦小矣,當化天下!」

  「好見識!」久違的爽朗笑聲噴湧而生,呂不韋大為振奮,「宣而成,隱而敗。老荀子何其明徹也!容老夫思謀妥善之法,教天下人人讀得《呂氏春秋》。果然如此,呂不韋雖死何憾矣!」

  (第四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