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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雍城之亂 第四節 一柱粗大的狼煙從蘄年宮端直升起

  將近午時,秦王車駕到了雍城東門外的十里郊亭。

  依照禮儀法度,已經先在雍城的長信侯嫪毐,須得親率所有官吏出城迎接王駕。若在春秋時期,自然是迎出越遠越顯尊王。戰國之世,此等禮儀大大簡化,然基本環節的最低禮儀還是明有法度的。遇到如秦王加冠這般大典,司禮大臣還要擬定諸多尋常忽略而此時卻必須遵行的特殊禮儀,以示肅穆莊嚴。此次秦王西來,預先知會各方的禮儀中便有入雍三禮:長信侯得率官吏出雍,迎王於一捨之亭;行郊宴,王賜酒;長信侯為王駕車,入雍。也就是說,嫪毐得在雍城外三十里處專候王駕,完成隆重的入雍儀式。

  然則,三十里驛亭沒有迎候臣民,二十里長亭也沒有迎候臣民。目下十里郊亭遙遙在望,卻依然是大風飛揚官道寂寥,茫茫曠野的這片煌煌車馬便如漂蕩的孤舟,既倍顯蕭疏,又頗見滑稽。隨行大臣吏員內侍侍女連同各色儀仗隊伍整整一千六百餘人,竟連一聲咳嗽也沒有,旅人最是醉心的沓沓馬蹄獵獵旌旗轔轔車聲,此刻卻是從未有過的令人難堪。

  「止道——!」面色鐵青的蔡澤長喝一聲。

  車馬收住。蔡澤走馬來到王車前憤然高聲道:「老臣敢請就地紮營!我王歇息。老臣入雍,敦請長信侯郊亭如儀!」

  「剛成君莫動肝火。」嬴政扶著傘蓋淡淡一笑,「雍城乃我大秦宗廟之地,我回我家,何在乎有迎無迎?」說罷一揮手,「一切如常,走。」

  正在此時,一小隊人馬迎面飛馳而來,堪堪在儀仗馬隊丈許處驟然勒馬,煙塵直撲王車。一個黑肥老吏剛剛悠然下馬,蔡澤迎面呷呷大喝:「王前不得飛馬!給我拿下!」儀仗騎士轟然一聲正要下馬拿人,軺車上的嬴政卻一擺手道:「信使飛騎,情有可原。退下。」轉身看著黑肥老吏,「長信侯有何事體,但說便是。」黑肥老吏一拱手又立即捧出一卷竹簡展開,挺胸凸獨尖聲念誦道:「吾兒政知道:假父已將蘄年宮收拾妥當,吾兒可即行前往歇息。三日之後,假父國事有暇,便來與吾兒飲酒敘談。冠禮在即,假父萬忙,吾兒不得任性。長信侯書罷——」

  「豈有此理!」蔡澤怒聲呷呷,「冠禮有定:秦王入雍,得拜謁太后!先入蘄年宮,無視禮法!嫪毐無知!壞我法度,該當何罪!」

  「你老兒何人呵?」黑肥老吏冷冷一笑,「秦王尚聽假父,你老兒倒是直呼假父名諱,還公然指斥假父,該當何罪!」

  「豎子大膽!」蔡澤頓時怒不可遏,長劍出鞘直頂老吏當胸,「老夫剛成君蔡澤!先王特命帶劍封君!說!君大侯大?!」

  「君君君,君大……」黑肥老吏頓時沒了氣焰。

  嬴政向蔡澤一拱手道:「剛成君,看在假父面上,便饒他一次了。」待蔡澤悻悻然收劍,嬴政對黑肥老吏淡淡一笑,「告知假父:嬴政遵命前往蘄年宮;不勞假父奔波,三日之後,嬴政自當前往大鄭宮拜謁假父母後。」也不等老吏答話便轉身一揮手,「起駕!蘄年宮!」車馬儀仗便隆隆下了雍城官道向東北去了。

  午後時分,秦王嬴政進入了古老的蘄年宮。

  突然沒有了預定的諸多盛大禮儀,蘄年宮便顯得空落落的。依照約定,蘄年宮的內侍侍女與僕役皆由咸陽王城事先派來,不勞動雍城人力。如此宮中便沒有了大鄭宮的人,裡裡外雖然清幽,嬴政卻塌實了許多。藉著蔡澤與內侍總管分派人馬食宿,嬴政便帶著趙高將蘄年宮裡外巡視了一遍。

  蘄年宮是一座城堡式宮殿,形制厚重與章台相近,卻比章台房屋多了許多。章台因避暑而建,可謂季節性行宮。而蘄年宮卻是因戰事而建,一旦有戰,或國君或儲君,總有一班能繼續立國存祀的君臣人馬進駐蘄年宮,既與雍城遙相策應,又能獨立行動。由於與都城近在咫尺,又是冬暖夏涼清幽舒適,尋常無戰,當年的秦國國君便多居蘄年宮處置國務。蘄年宮佔地近千畝,庭院二十餘座,房屋樓閣石亭高台六百餘間,暗渠引入雍水而成大池,蜿蜒丘陵庭院之間,林木蔥蘢花草茂盛,比章台的森森松林顯然多了幾分和諧氣息。與宮內景觀不同,蘄年宮的城牆城門與所有通道,全然以戰事規制建造。城牆高三丈六尺,外層全部用長六尺寬三尺高一尺的大石條壘砌,裡層夯土牆兩丈六尺寬,城內一面再用大磚砌起;城牆只開東西南三座城門,每門只一個城洞;城門箭樓全部石砌,看來灰濛濛無甚氣勢,卻經得起任何重量的石炮弩箭的猛攻,堅固如要塞一般。若遇激戰,宮內可駐紮數萬人馬,只要糧草不斷,要攻破這座宮城大約比登天還難。

  「小高子,請綱成君到書房議事。」

  看得一遍,嬴政心頭已經亮堂,匆匆回到了那座歷代國君專用的大庭院。片刻間蔡澤來到,先稟報了人馬安置情形:所有儀仗騎士全部駐紮宮外,所有隨行大臣分住秦王周圍三座庭院,內侍侍女僕役原居所不動。嬴政便問蔡澤對蘄年宮是否熟悉?蔡澤說第一次來雍,還未及走得一趟。嬴政便拉過一張羊皮紙邊畫邊說,將蘄年宮內外情形說了一遍,末了叩著書案道:「蘄年宮有得文章做,綱成君以為如何?」蔡澤笑道:「君上有主意便說,左右得防著那……老殺才!」蔡澤的「老鳥」兩字已衝到嘴邊卻硬生生打住,竟結巴得狠狠咳嗽了兩聲才換了個正罵。嬴政卻是一笑:「該罵甚罵甚。各人是各人。」蔡澤不禁呷呷大笑:「我王明鑒也!各人是各人,說得好,大義在前!」嬴政叩著書案道:「我意,要連夜做三件事:一則,儀仗騎士全部駐紮宮內,與精壯內侍混編成三隊,各守一門;二則,清查宮內府庫與城牆箭樓,看有得幾多存留兵器,可用者一律搬到該當位置;三則,北面城牆外山頭,當有一支秘密斥候駐紮,隨時監視幾道山谷情勢,並約定緊急報警之法。目下,我只想到這三件事,綱成君以為可否?」

  「噫!老臣倒是未曾想到也!」蔡澤毫不掩飾地驚訝讚歎,「老臣原本謀劃,這蘄年宮至多住得三五日,便要入雍預備冠禮。今日一見那隻老鳥如此做大,直覺冠禮要徜徉時日,只想如何據理斡旋,全然沒想到萬一……」蔡澤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王明斷!老臣即刻部署,也學學將軍運籌!」說罷霍然起身搖著鴨步赳赳去了。嬴政思忖片刻,又喚來趙高一陣低聲叮囑,趙高連連點頭便匆匆去了。

  次日清晨,蔡澤揉著疲憊發紅的老眼來了,未及說話便軟倒在地氈上大起鼾聲。嬴政立即抱起蔡澤放到了書房裡間自己的臥榻上,教一名小侍女專一守侯在側,出來對同來的王綰、儀仗將軍及內侍總管道:「綱成君年事已高,日後此等實務由王綰總領,你兩人襄助。」三人領命,當即稟報了夜來清查府庫結果:蘄年宮庫藏兵器三萬餘件,大都是舊時銅劍且多有銹蝕;弓箭只有膂力弓,沒有機發弩弓,箭簇不少,箭桿卻大都霉爛;大型防守器械只有三輛塞門刀車,急切間很難修復;糧草庫存倒是不少,目下千餘人馬可支撐得兩個月左右。嬴政聽罷道:「塞門刀車不去管它了。最要緊是弓箭。若能趕製得幾萬支箭桿再裝上箭簇,便可應急。」內侍總管道:「從咸陽王城運得幾十車來,便說是冠禮賞賜用物。」嬴政揶揄道:「能從咸陽運送,何有今日?目下之要,便是不著痕跡不動聲色,一切都在蘄年宮內完事!」王綰思忖道:「蘄年宮庫藏尚有不少原木,以起炊燒柴之名拉出鋸開,內侍僕役人人動手削制,大約也趕得一兩萬支箭出來。」嬴政讚許點頭:「好!只要不出大動靜便是。一切外事有我與綱成君周旋,你等只緊辦此事。」

  一番商議,王綰三人立即分頭忙碌去了。嬴政卻教書吏從典籍房找來蘄年宮形製圖,埋頭揣摩起來。暮色降臨之時,蔡澤醒來。兩人一起用了晚湯,嬴政便堅執將蔡澤送回了大臣庭院,叮囑內侍不許蔡澤夜來理事,這才又回到書房翻起了書吏送來的蘄年宮舊典。四更之時趙高匆匆回來,稟報說已經探察清楚,大鄭宮沒有給蘄年宮安置人手,大鄭宮的內侍侍女大都不在宮內,說是隨嫪毐狩獵去了。嬴政覺得稍許寬慰,這才進了寢室。

  三日過去,嫪毐未來蘄年宮,卻派黑肥老吏送來一書,說祭祀之物尚未備好,祭天台尚未竣工,冠禮還須稍待時日,吾兒在蘄年宮歇息等候便是。嬴政笑問:「假父說來飲酒,何日得行呵?」黑肥老吏竟氣昂昂道:「假父日理萬機,該來自會來也!」嬴政依舊笑著:「假父既忙國事,嬴政理當前往拜謁撫慰。」黑肥老吏連連揮手搖頭:「不不不,假父長信侯說了,萬事齊備,自會來蘄年宮見王!」「啊——好也!」嬴政長長打了個哈欠,抹著鼻涕慵懶地笑著,「咸陽忒悶,我正要出來逍遙一番呢!給假父說,莫勞神費力,慢來,左右只是個加冠,飛不了,急甚來?」黑肥老吏嘿嘿直笑:「是是是也,急甚來?左右不是殺人,怕甚來?」一邊笑一邊搖著肥大的身軀逕自去了。

  「一班殺才!」嬴政狠狠罵了一句。

  倏忽到了三月初,冠禮大典泥牛入海,嫪毐對蘄年宮置之不理,咸陽群臣竟然也沒有動靜,一個月前的聲勢竟如同荒誕的夢幻。惟一讓嬴政沉得住氣的是,留守咸陽的呂不韋每日派來一飛騎特使向嬴政稟報政事處置並帶來重要公文。每次稟報完畢,特使總有一句話:「文信侯有言:咸陽如常,王但專行冠禮是也。」卻從不提及冠禮延遲及相關事宜。嬴政明白,這是仲父在告訴他:咸陽無後患,他只須全力應對嫪毐。嬴政也想得清楚:冠禮大典是朝臣公請而太后假父特詔的大事,嫪毐不可能不了了之;目下出現如此為法度所不容的「臣慢君」僵局,意味著嫪毐已經不怕與他這個秦王翻臉對峙,最大的可能便是嫪毐的圖謀還沒有就緒,便有意冷落他,公然貶損他這個秦王的尊嚴;以尋常目光看去,謀劃未就便公然做此僵局,顯然愚蠢之極,無異於公然向朝野昭示野心;然則,對嫪毐不可以以常理忖度,別人不敢為他偏敢為——老子便是這般!秦國能如何?秦王又能如何?嬴政自然明白,只要耗到時候,嫪毐終究是要露出真面目的,與其僵持時日給嫪毐以時日從容謀劃,何如打破僵局教他手忙腳亂?可是,如何打破這個僵局呢?蔡澤只天天大罵老鳥,分明是無可奈何。王綰日夜督察秘密制箭,顯然顧不得靜心思慮。嬴政獨自思謀,一時竟無妥善之法。

  眨眼間清明已過,遍地新綠。這日呂不韋飛騎特使又到,帶來的是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呂不韋領在都大臣上書太后,力請太后敦促長信侯在四月行秦王加冠大禮;若諸物籌劃艱難,丞相府當即征發並派員襄助。

  「仲父此舉,正當其時也!」嬴政捧著上書副本長吁一聲,再看一遍,驀然發現大臣具名中多了一個很生疏的封君,不禁驚訝問,「昌文君卻是何人?」特使回道:「昌文君便是駟車庶長嬴賁。」「老庶長几時封君了?」嬴政更是驚訝。特使感喟一歎,便對年輕的秦王說起了老庶長封君之事。

  原來,莊襄王彌留之時對呂不韋留下了一道密詔,叮囑:「我子政少年即位,及加冠親政尚遠。冠禮之年若有艱難,當開此詔。」二月中旬,呂不韋得知嫪毐延誤冠禮,更接秦川十餘名縣令密報,說太后密詔調縣卒赴雍,無由拒絕。呂不韋頓覺此事大為棘手,驀然想起這道遺詔,當即開啟莊襄王遺詔,詔書只有一句話:「拜駟車庶長賁為君爵,起王族密兵可也。」呂不韋不禁驚喜感歎:「先王之明也!天意使然也!」立即會同老長史桓礫趕赴老庶長府邸宣示了詔書。老桓礫徵詢老庶長爵號,老庶長呵呵笑道:「老夫老行伍,只做事,給個甚號算甚號!」老桓礫詭秘一笑道:「目下需示形於外,便定『昌文』如何?」老庶長哈哈大笑:「隨文信侯一個『文』字,好!文信長信,只不隨那個臭『信』字便結!」呂不韋與老桓礫一陣大笑,當日便將昌文君一應印信、隨吏定好,敦促老庶長立馬拿出應對之策。老庶長思忖道:「一月之內,老夫密調五千輕兵入關中。三千歸老夫,屆時剿那假閹貨咸陽、太原、山陽三處老巢!兩千給文信侯,解雍城之危!如何?」老桓礫大是疑惑:「嫪毐可調數萬人馬,你五千輕兵有忒大威力?」呂不韋也是大有憂色。老庶長不禁哈哈大笑:「兩位放心也!王族密兵何物?輕兵也!輕兵何物?嬴族敢死之士也!莫說數萬烏合之眾,便是十數萬精兵在前,老夫五千輕兵也當所向披靡!」一聲喘息,突然傷感一歎,「天意也!當初孝公變法,留在隴西的嬴族全數遷入關中,只留下了幾千人駐守老秦城根基。當年約定:非王室急難,最後一支隴西嬴族不得離開秦城。百餘年來,這支老嬴族已經是三萬餘人了。這是秦國王族留在隴西的家底,百餘年未嘗一動,今日卻要老夫動用家底密兵,嬴秦之羞也!」老桓礫恍然感喟,卻又疑惑道:「沒有秦王兵符,你這封君調得動麼?」老庶長釋然笑道:「你只揣摩『王室急難』這四個字,便當知道王族密兵之調動與常法大異。否則,莊襄王何必遺詔封老夫一個君爵也!」見涉及王族密事,呂不韋與桓礫便不再多問,只叮囑老庶長几句便告辭了。

  「如此說來,昌文君事雍城尚不知曉?」

  「稟報君上,此乃文信侯著意謀劃。」特使指點著上書,「封君不告雍城,上書卻有具名。文信侯是想教嫪毐明白,朝局並非他與太后所能完全掌控。嫪毐若生戒懼之心,亂象或可不生。此乃文信侯遏止之法,王當體察。」

  「遏止?為何要遏止!」嬴政連連拍案,「心腹之患,寧不早除?文信侯此時上書敦促冠禮,能使此獠手忙腳亂匆忙舉動,原本正當其時,何須多此蛇足?以昌文君之名使其顧忌也!目下不是要遏止,恰是要引蛇出洞一鼓滅之!」目光一閃急問,「上書送走否?」

  「臣正要入雍呈送。」

  「好!刮了昌文君名號,換一人上去!」

  「君上……文信侯……」

  嬴政目光凌厲一閃,冷冷道:「此乃方略之事,不涉根本。」說著一把揪下自己胸前玉珮輕輕拍到特使面前,「秦王至詔:刮。仲父面前有本王說話。」面對年輕秦王無可抗拒的目光與最高王命,特使略一猶疑,終是吩咐廊下隨員捧來銅匣取出上書正本,拿起書案刻刀刮了起來。

  特使一走,嬴政立即召來蔡澤王綰計議。嬴政將情形說了一遍。王綰大是贊同。蔡澤卻以為文信侯之法還是穩妥,若激發嫪毐早日生亂,只怕各方調遣未必得當,若不能一鼓滅之,後患便是無窮。嬴政卻沉著臉道:「此獠得有今日,寧非人謀之失也!疥癬之疾而成肘腋之患,肘腋之患終致心腹大患。秦無法度乎?秦無勇士乎?寧教此獠禍國亂宮也!」見這個年輕的秦王一副孤絕肅殺氣象,蔡澤心頭猛然一顫,竟是一時默然。

  「君上之意,如何應對?」王綰適時一問。

  「此獠必大發蠢舉,日夜收拾防衛,預備血戰!」

  「王之舉動,實鋌而走險也!」蔡澤終於忍不住呷呷大嚷,「蘄年宮只有千餘人,可支一時,當不得嫪毐上萬人馬半日攻殺!老臣之見,秦王當回駕咸陽,冠禮之日再來雍城。否則老臣請回咸陽,與文信侯共商調兵之法,至少得三萬精銳護衛蘄年宮,剿除雍城亂兵!王縱輕生,何當輕國也!」

  默然片刻,嬴政勉力笑了笑,又正色道,「綱成君,平亂當有法度。今嫪毐將亂而未亂,又假公器之名。若舉大軍剿其於未亂之時,省力固省力,然何對朝野?何對國法?嬴政既為秦王,便當為朝野臣民垂范,依法平亂,平亂依法!何謂依法平亂?亂行違法,決當平之,不容商議!何謂平亂依法?亂行不做,國法不舉;亂行既做,國法必治!行法之道,貴在後發制人,此謂依法也。今亂跡雖顯,然終未舉事。當此之時,嬴政若回咸陽,嫪毐必匿其形跡而另行圖謀,了卻禍亂便是遙遙無期。惟其如此,嬴政寧孤絕涉險,以等候冠禮之名守侯蘄年宮,引此獠舉事。屆時各方發兵剿亂自是名正言順,亂象寧不定乎?」

  「老臣是說,國失秦王,秦將更亂!孰輕孰重?」

  「綱成君差矣!」嬴政罕見地第一次直面駁斥高位大臣,「百年以來,秦國公器如此齷齪生亂,未嘗聞也!只要平得此亂,嬴政雖死何憾?果然嬴政死於齷齪之亂,便意味著秦國法度脆弱之至,不堪一擊也。若秦人不滅,便當重謀立國之道!有此等醒世之功,嬴政怕死何來?」末了竟是淡淡地笑了。

  「……」蔡澤愕然!

  王綰不禁熱淚盈眶:「君上,蘄年宮將士與王同在!」

  「兩位放心也!」嬴政霍然起身,「嫪毐若是成事之人,何待今日?既到今日,得遇嬴政,又何能成事?綱成君,你與文信侯一般,都是高看此獠,多有猶疑以致屢屢失機。謂予不信,拭目以待也!」說罷竟是一陣聲振屋宇的哈哈大笑。

  蔡澤終究默然,不是無可措辭,而是被這個年輕的秦王深深震撼了。一個從未處置過邦國大政且年僅二十二歲的後生,在如此亂象叢生的艱險關頭竟是如此地堅不可奪,寧捨身醒世而不苟且偷生,使任何全身再謀的勸諫都顯得猥瑣蒼白,夫復何言矣!然更令人驚詫者,是這個年輕秦王竟能在這般頭等大事上如此透徹地把握法治精要,如此透徹地洞察亂局,如此果斷清晰地糾正呂不韋與蔡澤這班能事權臣,直是曠世未聞也!蔡澤生在宮廷禍亂最為頻仍的燕國,深知平息此等亂局,最需要的便是敢於而且能夠力挽狂瀾的柱石人物。當年燕國的子之攝政,逼得三代燕王束手無策,以致於不得不將燕王之位禪讓給子之;其時,燕國三王但有一君如目下之嬴政,焉得有燕國的三世之亂?赫赫大名的燕昭王其時雖是太子,卻深得燕國臣民擁戴,比目下嬴政的處境要好得多,卻也是處處避著子之鋒芒,處處採取先求保全再圖謀國的方略,後來才以大肆割地換來齊軍平亂。依著人世法則,便是縱論千古之史家,便是大義當先之豪俠,任誰也不能指責燕昭王這般存身謀國之道。然則,與嬴政這般寧可捨身也要護法醒世的秦王相比,蔡澤卻是無法置評了。諺云:螻蟻尚且貪生,況於人乎!嬴政只有二十二歲,尚未加冠親政,真正秦王的顯赫威權未曾一日得享。當此之時,嬴政退讓以求再謀,何錯之有?老臣以此道勸諫,何錯之有?然則,今日一切都變了。一切常人眼中的大道在嬴政這裡似乎都變得幽暗,一切常人眼中的求生方略在嬴政這裡似乎都變成了彫蟲小技。一時之間,狂傲一生的蔡澤也莫名其妙地覺出一種小來,竟驀然一個念頭閃過:呂不韋大書,化得這個嬴政麼……

  「老臣力竭矣!王好自為之。」蔡澤一躬,疲憊地去了。

  當夜,蘄年宮便悄無聲息地忙碌了起來。王綰雖非軍旅之士,調遣事務卻很是利落,與儀仗將軍前後奔波,倒也井然有序。儀仗騎士全部改為步卒,輪流登城防守並將搬運到三座箭樓的磙木擂石火油火箭等一應歸置到位,以免初次接戰的內侍們到時忙中出錯。內侍侍女們則將這段時日削制的箭桿趕裝箭簇,再裝入一隻隻箭壺送上箭樓。僕役們則全力趕製軍食,因了不能炊煙大起,便只有用無煙木炭在冬日取暖的燎爐上烤餅烤肉,再大量和面揉製麵團,屆時以備急炊。嬴政身著一身牛皮軟甲前後巡視,特意叮囑一班小內侍將幾日搜尋來的狼糞搬上了蘄年宮土山最高的一座孤峰,連夜修築了一座小小烽火台。

  三日之後,泥牛入海的雍城又來了黑肥老吏,給嬴政氣昂昂宣讀了一卷詔書:假父長信侯決意於四月初三日為嬴政吾兒大行冠禮,自谷雨之日起,子政得在蘄年宮太廟沐浴齋戒旬日,以迎冠禮。讀完詔書,黑肥老吏矜持地笑了:「假父長信侯有言,沐浴齋戒之日,蘄年宮得日夜大開宮門,以示誠對天地。王可明白否?」嬴政捧著詔書木然地搖了搖頭:「我無兵卒,大開宮門,教狼蟲虎豹入來麼?」黑肥老吏一揮手:「齋戒之日,自有兵馬護衛蘄年宮,王只清心沐浴齋戒便是!」嬴政憨呵呵笑道:「好也好也,我只清心沐浴齋戒便是,甚難事?記住了也。」黑肥老吏不屑地笑了笑大搖大擺去了。

  「今年谷雨,三月二十。」旁邊王綰提醒一句。

  「還有六日!」嬴政突然將詔書狠狠摔向廳中銅鼎,竹簡頓時嘩啦四飛,轉身鐵青著臉低聲吩咐,「毋再忙碌,兵器軍食照三日預備即可。自今日起,除斥候之外,一律足食足睡,養精蓄銳!」王綰嗨地一聲,便大步出廳去了。

  這夜三更,夜貓子一般的趙高又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蘄年宮,給嬴政輕聲說了兩個字:「妥了!」嬴政目光從書案移開,面色竟是十分的難看:「小高子,事發在即,你只一件事:設法找到蒙恬,討三五百騎士,奇襲雍城,斬草除根!」趙高機警地眨著大大的蔚藍色的胡眼低聲道:「無須忒多騎士,蒙恬打仗要緊,一個百人隊足夠。」嬴政細長的秦眼凌厲一閃:「無論如何,不許失手!」趙高肅然一躬:「根基大事,小高子明白!」

  谷雨這日,上天恰應了時令之名。

  細雨霏霏楊柳低垂,雍城籠罩在無邊的濛濛煙雨之中,整日矗在老秦人眼前的白首南山也被混沌的秦川湮沒了。正午時分,蘄年宮箭樓傳來一聲蒼老的宣呼:「秦王沐浴齋戒——!三門大開——!」隨著長長的呼聲,三隊步卒三支馬隊分別進入了東西南門外的官道,隆隆在三門洞外分列兩側。部伍已定,南門外一千夫長對箭樓一拱手高聲道:「稟報綱成君:末將奉衛尉之命,城外護宮!」箭樓上便傳來了蔡澤蒼老的聲音:「秦王口詔:賜護軍王酒三車,以解將士風寒——」話音落點,便有一隊內侍擁著三輛牛車光啷咯吱地出了城門。千夫長打量著牛車上排列整齊的銅箍紅木酒桶,不禁哈哈大笑:「好!果然正宗王酒!」轉身高聲下令:「每門一車,人各兩碗,不得多飲!」一名軍吏嗨的一聲領命,便指派士兵領著兩輛牛車向東西兩門去了。

  片時之間,士卒們便一堆堆散開在了遮風擋雨的大樹下,紛紛舉碗呼喝起來。未幾,士卒們人人紅了臉,紛紛解開甲冑摘下頭盔:「王酒好勁道!好暖和!」「甚個暖和?裡外發燒!」「燒得好舒坦!忽悠駕雲一般!」正在此時,千夫長甩著額頭汗水紅著臉高聲道:「老夫王城當值十多年,跟衛尉飲王酒多了!給你等說,這還不是百年王酒,要是那百年王酒,嘿嘿,一碗醉三日!」遙遙向幾棵大樹下一揮手,「左右白日無事,弟兄們迷瞪一覺了!」大樹下一陣歡呼,隨即紛紛靠在了樹幹窩在了道邊呼嚕鼾聲一片。

  倏忽暮色,蘄年宮靜穆如常。

  春雨依然淅瀝淅瀝地下著,一切都是君王齋戒當有的肅然氣象。除了最北邊的齋戒太廟亮著燈光與遊走更夫的搖曳風燈,整個宮中燈火俱熄,瀰漫著齋戒時日特有的祭祀氣息。三座城牆箭樓上各有一張擺著犧牲的祭天長案,大鼎香火在細密的雨霧中時明時滅地閃爍著。除了城外此起彼伏的連綿鼾聲,蘄年宮靜謐得教人心顫!

  中央庭院的書房廊下,一身甲冑手持長劍的嬴政已經在這裡默默佇立了整整兩個時辰。刁斗打響三更,王綰匆匆走來低聲道:「君上,太醫說藥力只耐得四更。」嬴政一點頭低聲道:「下令箭樓,隨時留心關城!」王綰回身一揮手,一個精壯內侍便疾步匆匆去了。王綰轉身道:「宮外也就一個千人隊,君上無須擔心,歇息一時了。」嬴政搖頭道:「這個千人隊可是衛尉的王城護衛軍,不是等閒烏合之眾,至少要頂到天亮!」王綰慨然道:「我守門洞,儀仗將軍守城頭,君上居宮策應,如此部署撐得一兩日當有勝算!」正在說話之間,突然便見庭院綠樹紅光閃爍,隨即便聞宮門處城門隆隆殺聲大起!王綰拔腳便走。嬴政飛步出了庭院便向太廟方向奔來。

  原來,為嫪毐總攬各方的謀事坊從各方消息判定:嬴政全然沒有戒備之心,宮中更是懶散非常。然為妥善,還是做了周密部署:先下特詔令嬴政旬日齋戒,趁齋戒之期突襲蘄年宮;齋戒之日,以衛尉所部的一個王城護軍千人隊駐紮宮門外「守護」蘄年宮;齋戒第三日夜半,衛卒千人隊與岐山河谷之伏兵同時發動,突襲蘄年宮!及至黑肥老吏回報說嬴政贊同了「大開三門以對天地」,嫪毐便是呱呱大笑:「說我生憨,這個狗崽才當真生憨!天意!老子親兒子做秦王!」當即下令:其餘軍馬開往咸陽助戰,蘄年宮擒拿嬴政由老夫率千人隊親自動手!冷齊的謀事坊無可奈何,只好讚頌一通長信侯聖明罷了。

  嫪毐折騰完趙姬再吃飽喝足,正是二更方過。此時雲收雨住,天竟露出了汪汪藍色片片白雲。嫪毐連呼上天有眼,興沖沖親率一支三百人馬隊與冷齊等一班謀士門客風風火火趕到了蘄年宮。及至到得宮前大道,遙見南門洞開,衛卒步騎倒臥在道邊樹下鼾聲大做。冷齊大為惱怒,過去揪住衛卒千夫長便大罵起來:「甚精銳王師,一群爛鳥!壞長信侯大事,該當何罪!」嫪毐卻馬鞭指點著呱呱大笑:「這群生豬!儘管睡!成了大事不要搶功!」說罷馬鞭一指大吼下令,「馬隊進宮!隨老夫擒殺嬴政!」馬隊騎士一聲吶喊便衝向了城門。

  恰在此時,一陣沉雷般響動,蘄年宮厚重巨大的石門轟隆隆關閉。箭樓驟然一片火把,儀仗將軍舉劍高呼:「賊子作亂!殺——」磙木擂石夾著箭雨在一片喊殺聲中當頭砸下,城下頓時人仰馬翻一片混亂。嫪毐被嘶鳴竄跳的戰馬掀翻在地,一身泥水爬起來又驚又怒,馬鞭指著城頭連連大吼:「殺這狗崽爛鳥!一個不留!拿住嬴政封萬戶!都給老子上!」轉身又馬鞭點著冷齊吼叫,「軍馬都給老子拿來!不去咸陽,先殺嬴政!快!」冷齊從未經過戰陣歷練,陡見面前血肉橫飛,原本已經抖瑟瑟亂了方寸,又被瘋狂的嫪毐一通大吼,竟是話都說不渾全,只連聲應著爬上馬背便一陣風去了。嫪毐氣急,提著馬鞭對著將醒未醒的衛卒們挨個猛抽:「豬!豬!豬!都給老子爬起來!再睡老子開了你這豬膛!」衛卒千夫長連忙掏出牛角短號一陣猛吹。王城衛卒原本秦軍精銳,一聞淒厲戰號立即翻身躍起,步卒唰唰列成百人方隊呼嘯著殺向城門,騎士百人隊立即以弓弩箭雨掩護,氣勢戰力顯然比亂紛紛的嫪毐馬隊大了許多。

  「猛火油——!」城頭儀仗將軍一見衛卒猛攻,突然一聲大吼。幾乎是應聲而發,城頭立即顯出一大排陶甕鐵桶木桶,隨著咕咚咚嘩嘩嘩大響,氣味濃烈的黑色汁液立即從城牆流淌下來瀰漫在嫪毐馬隊與衛卒腳下。便在此時,城頭火箭連發直射黑色汁液,城牆城下轟然一片火海,馬隊步卒無不驚慌逃竄。嫪毐大駭,在門客護衛下逃到宮前大道的盡頭兀自喘息得說不出話來。此時,一個謀事坊門客上來劃策:「看來嬴政有備,長信侯此時不宜強攻。待天亮之後,赴咸陽軍馬調回,再與岐山河谷伏兵一起殺出,三面猛攻,必殺嬴政無疑。」嫪毐氣狠狠點頭:「傳令下去,嬴政狗崽多活半日!老子多歇半日!你幾個催發兵馬,老子候在這裡,等著給嬴政狗崽開膛!」門客謀士們情知不能再說,便上馬分頭部署去了。嫪毐一陣呱呱大笑:「酒肉擺開!都來!咥飽喝足!殺進蘄年宮,每人三個小侍女!啊!」騎士門客一片歡呼大笑,蘄年宮外便是胡天胡地了。

  倏忽天亮,雨後初晴的清晨分外清新。天藍得遼遠澄澈,地綠得汪汪欲滴,一輪紅日枕在岐山峰頭,古老雍州的山水城池竟沉醉得毫無聲息。正在日上竿頭的時分,蘄年宮外又喧鬧起來。冷齊與幾路謀士分頭來報:赴咸陽兵馬已經在郿縣追回,岐山河谷的伏兵也已經就緒,晨辰時,咸陽、太原、山陽、雍城思四路一起舉兵!打盹兒醒來的嫪毐頓時來了神氣,馬鞭敲打著冷齊帶來的幾架雲梯,又對著沉寂的宮門吼叫起來:「拿兩千兵馬!老子偏要從這正門擺進去,在蘄年宮太廟掏出嬴政心肝下酒……」

  「長信侯!快看!」一個謀士銳聲打斷了嫪毐。

  門客騎士們全都驚愕得沒了聲氣——遼遠澄澈的藍天之下,一柱粗大的狼煙端直從蘄年宮孤峰升起,煙柱根部騰躍的火苗清晰得如在眼前!

  「爛鳥!」嫪毐呱呱大笑,「要燒蘄年宮,想得美!」

  「長信侯有所不知也。」面色蒼白的冷齊喘息指點著,「此乃狼煙,自古以來便是兵事警訊,但有軍兵駐紮處,見狼煙便須馳援。今狼煙起於蘄年宮,分明是嬴政召兵勤王……」

  「邪乎!」嫪毐眉頭擰成了一團,分明對這柱粗大的狼煙極有興致,不待冷齊說完便自顧大呼小叫起來,「這蘄年宮哪來得狼糞?陰山草原狼多得邪乎,岐山也有狼?你等不知道,這狼煙是狼糞燒得,狼糞是屙得!狼糞曬乾,再收成一堆捂著柴火燒才能出煙!老子狼糞都燒不好,嬴政竟能燒狼糞?邪乎邪乎!沒看出小子有這號本事。娘個鳥,這蘄年宮要燒了,老子母狗豈不少了個安樂窩……」

  「長信侯!」冷齊終於忍不住吼了一聲。

  「喊甚喊甚?知道!」嫪毐似乎回過了神來,「老子殺過狼!還怕它狼煙?」轉身抄過衛士手中一口胡刀揮舞著大吼,「給老子起號!明兵暗兵一起上!嬴政要燒蘄年宮,叫戎翟老兒也一起殺過來!」

  一時號角大起,遙聞四方山谷喊殺聲此起彼伏,分明是渭水岸邊與岐山河谷的兵馬已經發動。嫪毐大喜,一聲喝令,衛卒與新來步卒便展開雲梯衝向城門,蘄年宮頓時一片震天動地的殺聲。堪堪將近正午,蘄年宮南門巋然不動。背後的岐山河谷分明陣陣殺聲,卻硬是不見猛攻蘄年宮的跡象。嫪毐急得不知大罵了多少次爛鳥狗崽,卻依舊只能在南門外原地打圈子。正在不知所以之時,幾個渾身血跡的門客帶著幾群同樣渾身血跡的亂兵內侍侍女不知從哪裡湧來,亂紛紛一陣訴說:號角起時,岐山河谷的內侍軍已經悄悄爬上蘄年宮背後的山頭,不料從密林中突然殺出無數的翻毛胡刀匈奴兵,砍瓜切菜般一陣大殺,三千多內侍軍十有六七都折了;渭水北岸的三萬多衛卒縣卒官騎,一聞號角便在衛尉嬴竭率領下向蘄年宮殺來,不料剛剛衝出兩三箭之地,兩側山谷便有秦軍精銳鐵騎漫山遍野殺出,不到一個時辰便死傷無算,衛尉被俘,全軍四散逃亡……

  「爛鳥!」嫪毐暴跳如雷,一個大耳光便將冷齊摑倒,「爛鳥爛鳥!老子大事都叫你這般爛鳥毀了!還謀事坊,謀你娘個鳥!」舉起胡刀便要砍了冷齊……

  突然之間,卻聞四野呼嘯喊殺聲大起,秦軍的黑色馬隊潮水般從南邊包抄過來,當先將旗大書一個斗大的「王」字,一望而知必是鐵騎精銳無疑!與此同時,幾支怪異的飛騎又潮水般從蘄年宮背後的三面河谷追逐著嫪毐的內侍殘軍殺出,一色的翻毛胡襖,一色的胡騎彎刀,粗野的嘶吼伴著閃電般的劈殺,直與匈奴飛騎一般無二!嫪毐開初以為是戎翟軍殺到,正要跳腳呼喝發令,卻被親信護衛們連拉帶扯擁上馬背落荒而去,尚未衝出兩三里之地,又被遍野展開的秦軍鐵騎兜頭截殺。親信門客護衛千餘騎擁著嫪毐死命衝突,暮色降臨時終於衝出岐山,直向北方山野去了。漸漸地,秦軍鐵騎四面聚攏,一隊隊泥水血跡的俘虜被悉數押到蘄年宮外的林蔭大道。當「王」字大旗飛到時,蘄年宮南門大開,一身甲冑滿面煙塵的嬴政帶著蔡澤王綰大步迎了出來。

  「末將王翦,參見秦王!」

  「將軍來得好!嫪毐如何?」嬴政當頭便是急促一問。

  王翦一拱手道:「稟報秦王:嫪毐數百騎向北山逃去,預料欲經北地郡到太原,再逃向陰山。蒙恬昨夜與末將約定,岐山之北歸王族輕兵堵截,是故末將未曾追擊。」

  「那便先說此事。」嬴政目光一閃,幾乎是立即有了決斷,「蒙恬要分兵雍城,可能不及堵截。王綰,立即以王印頒行平亂急詔於北地、太原、九原、雲中四郡:全力堵截要道,搜剿嫪毐!生得嫪毐者賜錢百萬,擒殺者賜錢五十萬!敦請文信侯立即下令關中各縣,截殺嫪毐餘黨,斬首一級賜錢一萬!疏漏之縣,國法問罪!」語速快捷利落,毫無吭哧斟酌。嬴政邊說,旁邊王綰已經用一支木炭在隨身攜帶的竹板上連作記號,待嬴政說完,王綰嗨的一聲轉身便疾步去了宮內。

  「我王明斷。末將卻是疏忽了。」王翦顯然頗有愧色。

  「如此亂局,誰卻能一步收拾得了?」嬴政倒是笑了。

  王翦又一拱手正色道:「末將奉文信侯命:亂局但平,即請王入雍城,等候文信侯率朝臣到來,如期行冠禮大典!」嬴政爽朗地笑了:「好好好!明日入雍。走!進宮說話。待蒙恬完事,晚來我等痛飲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