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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雍城之亂 第二節 功業不容苟且 謀國何計物議

  呂不韋搬進了渭南的文信學宮。

  每日清晨,丞相府的謁者傳車便會滿載一車文書,駛進學宮池邊的文信侯庭院,午後再來將呂不韋批示過的文書再運回丞相府,再由丞相府長史依據批示分發各官署施行;晚間收回所有文書,再一併送王城供秦王披閱。週而復始,呂不韋雖則不在丞相府坐鎮,一應公事卻井井有條地運轉著。然則,國府各官署與關中郡縣不見了經常巡視政務的丞相,卻是紛紛驚詫議論,偏遠郡縣便派出吏員來咸陽探聽究竟。及至明白真相,上下官署這才漸漸地習以為常。畢竟,秦國政令暢通,誰能非得要丞相隔三岔五的巡視?然無論如何,上下官員們還是瀰漫開了一種隱隱不安:勤政謀國的文信侯忽然如此大甩手地處置國務,預兆究竟何在?幾個月過去,朝野議論漸漸生發,國事卻依然轉動在車輪之間。呂不韋還是埋首學宮,開府理政的丞相府漸漸地竟是門可羅雀了。

  嬴政兀自忙碌,渾然不知朝局有此一變,到得車馬場方覺不對,教王綰進府一問方知原委,軺車立即轉向直出櫟陽門奔蘭池而來。進得學宮,只見各色士子手捧卷宗匆匆來往於一座座庭院之間,偌大學宮顯然瀰漫著一種肅穆的氣息,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輛顯赫的王車。王綰打量一陣低聲道:「君上,是否由我先通稟文信侯一聲?」「不用。」嬴政笑著下車,「小高子,車便停在池畔等候,不用跟來。」轉身大袖一甩,「走,找文信侯書房,也順便看看這學宮。」

  沿著蘭池畔的柳林一路走來,嬴政不禁油然生出了敬意。

  搖曳的柳林,碧藍的湖水,將這座繞著蘭池的學宮分成了五個區間,沿路過去依次是:明法館、六論館、八覽館、十二季館、天斟堂。每個區間都是一大片庭院,碧池依著小山柳林迴旋其中,賞心悅目中處處清幽,竟是比咸陽王城還要令人愜意。「好去處也!」嬴政邊走邊讚歎,「召賢治學便得如此,文信侯不愧大手筆也!只如此命名,倒是聞所未聞。」王綰笑道:「看這名目,前四館大約是文信侯所編大書之類別,天斟堂大約是最終審定處了。」

  一路行來,各館庭院一片幽靜,與前院的人來人往竟是兩重天地。嬴政頗覺奇怪。王綰道:「據我所知,文信學宮每旬一聚論,今日巧遇亦未可知。」嬴政一聽頓時來了興致:「當真巧遇最好,正欲一睹文信侯門客之風采也!」說話間來到蘭池最南岸的一片庭院,三丈石坊前迎面一座白玉大碑,中央鑲嵌著三個斗大的銅字——天斟堂。

  進得石坊,遙遙便聞喧嘩之聲從柳林深處的庭院傳來,兩人加快腳步循聲尋來,果然在一座木樓前的天然谷地中看見了五色斑斕的人群。嬴政一拉王綰,兩人便走到了邊緣山坡的一片柳林下。王綰遙指谷地笑道:「兩百餘人,各館名士都到了。」嬴政望去,但見林下士子們人各一方草蓆,中央的呂不韋與蔡澤面前也只有兩張石案而已,不禁點頭讚歎:「學宮宏大而行止簡樸,仲父理財有道也!」王綰立即接道:「這宏大學宮也是寡婦清助金,否則文信侯如何造得?」嬴政目光一閃,卻遙指谷地道:「看,綱成君說話了!」

  遠遠看去,蔡澤手中搖著一卷竹簡,特有的呷呷公鴨嗓隨風傳來:「諸位,業經修正的秦法已發各館議論多日,為使未來之秦法臻於完美,在座學子可各抒己見,無得顧忌。若有見解被採納為法令者,文信侯如約重賞也!」

  林下一人高聲道:「我有一言:修正之秦法雖增補了賑災、興文、重商、孝義諸節,並將所有刑罰一律寬緩三分,使商君開創的秦法成宏大完美之勢。然則,商君之秦法已行百年有餘,秦人似未覺不便,朝野亦無修法之呼聲。我之所慮者,惟恐文信侯新法無推行之根基也,望文信侯三思而行。」

  「畏首畏尾,成何大事也!」草地前排站起一位黑衣竹冠士子高聲道,「在下曾在廷尉府做執法郎,深知秦法之弊端!昔年秦法之威,正在應時順勢而生。百年以來,天下大勢與庶民生計皆已大變,秦法若不及時修正,勢必成秦國繼續強盛之桎梏!文信侯修正秦法,正為秦國統一天下預做鋪墊,並未改變既往國策,何懼之有也!」

  「我有一問!」一人霍然起身高聲道,「春秋戰國以來,但凡變法先得明其宗旨。譬如商君變法,宗旨便是富國強兵。今日修正秦法,開首卻並未闡明宗旨,而只是做律條之增補。敢問文信侯:修法宗旨究竟何在?為何不能公諸於秦法篇首?」

  場中一時默然。蔡澤巡視一周,見無人說話,便一揮手中卷宗呷呷道:「修正秦法之宗旨,便是屏棄對內之嚴刑峻法,對外之銳士暴兵,使秦國以寬刑明法立天下,以富國義兵雄天下!此間分野,便是霸道與王道之別,便是商君法與文信侯法之區別。其所以不在篇首彰明,便是不欲朝野徒然議論紛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綱成君差矣!」林下一士子激昂開口,「在下乃申不害傳人,敢問綱成君:秦乃法家聖土,摒棄王道仁義、推行耕戰國策、以實力雄視天下,其來有自也!文信侯修法之宗旨,若果然是回復王道仁義之老路,緘口不言豈非欲蓋彌彰?與其如此,何如公然昌明,如商君一般強力變法!」

  林下又是一陣沉默。忽然一人站起,向呂不韋蔡澤一拱手,又向林下士子們環禮一周,厚重的音色便隨風迴盪起來:「在下李斯,以為諸公所論皆未切中要害也。據實而論,秦法當有所變。然則,昌明宗旨,強力變法,天下時勢不容也!孝公商君之時,列強並立,相互制約,妥善斡旋便能爭得變法時日,即或對內使用強力,亦可避得他國干預。今日時勢大非當時,秦國一強獨大,森森然已成眾矢之的!強力變法一旦生亂,苟延殘喘之六國必得全力撲來,其時秦國百年富強便將毀於一旦也!惟其如此,只有迂迴漸變,從律條增補與修正入手,做長遠變法之圖謀。此等務實之艱難,非徒然高論所能解也。惟體察時勢,方見文信侯之苦心!雖則如此,據今日秦國之勢,李斯敢請延緩修法之舉,文信侯三思也。」

  蔡澤憤然拍案:「李斯!修法乃第一等大事,何由延緩!」

  「綱成君息怒。」石案前呂不韋站了起來,平穩親切地聲音在風中搖曳,「今日之論,諸位為我謀,亦為國謀,老夫受益匪淺,深感欣慰矣!就事理而言,諸位皆天下名士,尚見仁見智,況乎天下?況乎秦國朝野?顯然,修正秦法,先得一場學理論爭。否則,不足以順乎人心也!然春秋戰國以來,舉凡變法之爭、為政之爭、治國之爭,往往皆陷於實用功利之論戰,一不深究法令國策之大道根基,二不洞察千秋萬代之長遠利害,遂使法令流於刑治,功利囚於眼前。而要在秦國再度變法,便要先從學理入手,深究歷代治國之道,以千秋史家之目光權衡法令得失。此等見識若能風行朝野,再度變法有望矣!惟其如此,目下學宮事務可做倒置:先修書,後修法,書為法之綢繆也!諸位以為如何?」

  「立法先立學,文信侯英明!」

  「呂子萬歲!」

  「稷下之風萬歲!」

  在林下一片喧嚷之中,王綰領著嬴政匆匆繞過柳林,從後門進了木樓。王綰周密,先請嬴政自進書房內間等候,自己卻站在了門廳下等候。呂不韋遠遠看見王綰立在門廳,便對身邊蔡澤與李斯等一班門客名士吩咐了幾句,待蔡澤等走向相鄰庭院,呂不韋才匆匆走來低聲問:「秦王來了?」王綰也低聲一句:「在內書房。」呂不韋笑道:「你也進去,門廳有人。」待王綰入內,呂不韋喚過一老僕吩咐幾句,這才隨後進了木樓。

  「見過仲父。」嬴政見呂不韋進來,迎面便是肅然一躬。

  「老臣參見秦王。」呂不韋也是大禮一躬,直起腰身便是一歎,「我王業已成人矣!自今日始,老臣請免仲父稱謂,乞王允准,以使老臣心安也。」

  「仲父何出此言?」嬴政又是深深一躬,「仲父為顧命大臣,受先王遺命,坦蕩攝政,公心督課,何得於心不安?若是嬴政荒疏不肖,願受仲父責罰!」

  「敢請君上入座,用茶。」呂不韋虛手一扶嬴政,坐在了對面書案前喟然一歎,「君上蒙羞,老臣愧對先王也!」重重魚尾紋中一雙老眼頃刻溢滿了淚水。

  「仲父……嬴政少不更事,驪山之言多有唐突……」

  「不。」呂不韋搖搖手,「君上一言,真金石也!那日之後思忖往事,老臣始得明白:世間人事錯綜糾纏,但凡大局事體,終非一人可左右也!譬如目下,老夫所能為者,惟修書修渠兩事耳!朝局成今日之勢,不怪老臣,卻怪何人哉!」

  嬴政目光驟然一閃:「敢問仲父,莫非又有新變?」

  「昨日新詔,君上且看。」呂不韋掀開案頭銅匣,拿出一卷遞了過去。嬴政展開竹簡,便見赫然蓋著太后大印的詔書上幾行大字:「攝政太后詔:長信侯嫪毐忠勤國事,增太原郡十三萬戶為其封地。另查,文信侯呂不韋荒疏國政,著長信侯嫪毐以假父之身接掌國事,丞相府一應公事,皆報長信侯裁處。秦王八年春。」

  「幾支竹片而已,老秦人聽他了?」嬴政輕蔑地笑了。

  「秦人亦是人,君上莫輕忽也。」

  呂不韋正色一句,便說起了嬴政所不清楚的內外變化。自嫪毐陡然竄起,便有一班得其厚賞的吏員內侍大肆奔走,打著太后旗號為嫪毐籠絡勢力。那嫪毐在封地山陽起了一座佔地千畝的「名士院」,大言宣稱:「今日為我門客,他日為秦公卿!」咸陽官署多有吏員去職投奔,雖說並無要員顯臣,然執掌各署實權的大吏卻是不少,若連同山東六國投靠的士子一起算,嫪毐門客已經有兩千餘人了。不可思議的是,太后還下了一道特詔:凡秦國宮室、苑囿、府庫,長信侯得任意享用並可憑調撥財貨!借此恩寵,今歲嫪毐又在太原郡起了一座「武賢館」,大肆收納胡人武士與中原遊俠,目下已有三千餘人,終日狩獵習戰洶洶擾民,動輒便對太原郡征發車馬勞役,滋擾甚多。秉性鯁直的太原郡守忍無可忍,已經三次上書呂不韋請求去職太原了。

  嫪毐有千人馬隊專司護衛,奔走於封地與太后寢宮之間,頻頻以「攝政太后詔」與「長信侯令」對丞相府之外的各官署發號施令。嫪毐攬政,從來不來咸陽理事,只在各處遊樂狩獵的「行宮」任意批示公文發佈詔令。嫪毐的書令幾乎全部集中於兩事:一則擢升親信,二則壓迫六國向自己獻金。除此之外,舉凡涉及正經國事的批令皆與呂不韋拗力:丞相府要修葺關隘,「太后詔」便下令停止征發民力;丞相府要清查府庫,「太后詔」便封存府庫;丞相府要整肅吏治,「太后詔」便停止官吏陞遷貶黜……如此等等,呂不韋的政令便沒有一件可以遵照實施了。此等亂局之下,咸陽各官署的吏員們無所適從,便有歌謠云:

  飛來文,不可奉。

  與嫪氏乎?與呂氏乎?

  不知所終!

  目下,僅在丞相府十三屬署,便已積壓了百餘件號令全然相左而無法實施的國事公文。更有甚者,山東六國已經覺察到了秦國亂局,圖謀扶嫪毐而倒呂不韋了。斥候已經探得明白,魏國有謀士已經對魏景湣王畫策:割地三百里以資嫪毐,長其實力,以使秦國罷黜或誅殺呂不韋!呂不韋本欲借此對魏國大舉進軍,慮及若是「太后詔」又來制止,反倒是弄巧成拙,也只好隱忍了……

  「如此亂局,仲父忍作壁上觀?」

  「有心無力,徒歎奈何也!」

  良久默然,嬴政突兀道:「急難無虛言。嬴政冒昧揣測:以仲父之能,絕非無可著力。仲父束手,投鼠忌器也!仲父與先父與太后淵源深遠,既顧忌傷及太后,亦顧忌先王蒙羞,更顧忌嬴政來日翻雲覆雨!於是,仲父只能靜觀待變。可是?」

  「……」面對嬴政的直白凌厲,呂不韋竟默然了。

  嬴政撲地拜倒:「今日一求,乞仲父允准!」

  呂不韋連忙趨前扶住:「老臣但聽王命。」

  嬴政起身,又是肅然一躬:「只求仲父扶持我冠劍親政,而後縱有千難萬險,嬴政一無所懼!」呂不韋釋然一笑:「此事本當老臣職責所在,君上何言相求?秦王若不親政,呂不韋這仲父之名豈非滑稽也!」嬴政不禁大為振奮,切齒拍案道:「但得仲父同心,何懼嫪毐那豬狗物事!」呂不韋淡淡笑道:「君上少安毋躁,只牢記八字:晦光匿形,欲擒故縱。」嬴政目光驟然一閃:「仲父是說,助長嫪毐野心?」呂不韋慨然道:「勢盈則心野。以老臣閱歷,此等不知天高地厚者,必急不可待也。後法制之,不留後患。先法制之,無以除根。君上但如常處之,無慮老臣也!」嬴政長吁一聲:「仲父之言,使茅塞頓開。嬴政告辭。」起身一躬,便與王綰去了。

  暮色時分,呂不韋來到了門客苑深處的一座小庭院。

  李斯驚訝地看著獨自前來的文信侯,連忙從書案前起身行禮,又連忙捧來陶壺煮茶。呂不韋坐到書案前一邊打量案頭小山一般的卷宗,一邊搖搖手笑道:「李斯呵,任事不用,只坐下說話了。」李斯機敏,二話不說擱下陶壺便恭敬地坐到了屋中僅有的那張書案對面。呂不韋慈和地笑著:「李斯呵,做老夫門客舍人,自覺如何?」李斯略一思忖道:「尚可。」簡單兩字,便不說話了。「言不違心,磊落名士也!」呂不韋點頭讚許了一句笑道,「以老夫之見,李斯之才,理事長於治學,足下以為如何?」李斯坦然道:「文信侯所言極是。埋首書案,斯之短也。然則,編修此等廣涉雜學之書,李斯尚能勝任。」呂不韋卻是喟然一歎:「強使大才埋書案,惜哉惜哉!」李斯不禁目光一閃:「斯與諸客多有相左,文信侯欲教我去麼?」呂不韋悠然一笑:「子何其敏思過甚也!老夫之意,欲使才當其實,別無他意。」李斯慨然拱手:「文信侯但有差遣,義不容辭!」呂不韋搖頭道:「非差遣也,實相詢也。老夫欲使你做一功業實務。然則,此事既得苦做,一時又無功利,只不知你意下如何?」李斯斷然道:「士子建功,凡事皆得苦做!士子立身,不求一時功利!」「好!」呂不韋一拍書案,「秦國將開天下最大之河渠,足下可知?」李斯驚訝地搖搖頭:「天下最大河渠?未嘗聞也!」呂不韋朗朗一笑:「原是上天助秦,老夫何嘗想到有此等好事送上門也!」

  笑得一陣,呂不韋說起了籌劃這個河渠工程的因由。

  去歲立秋時節,丞相府來了一個奇人求見呂不韋。其時正當萬里晴空,其人卻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足下一雙草鞋,手中一支鐵杖,面色黝黑風塵僕僕,儼然苦行之士。呂不韋不禁揶揄笑道:「足下未雨綢繆,真遠見也!」其人冷冰冰道:「此乃我門行止法度,無關晴雨,文信侯錯笑也!」呂不韋連忙從座中起身一拱:「足下墨家乎?農家乎?」其人只冷冷兩個字:「水工。」呂不韋當即請這個不苟言笑的水工入座,吩咐童僕即上涼茶為佳賓消暑。上茶之間,水工說了幾句話,結實幹淨得沒有一字多餘:「我名鄭國。韓國水工。山東無國治水,故來秦國。」說罷便頭也不抬地連續痛飲,直至一大陶壺涼茶飲盡,始終也沒看呂不韋一眼。呂不韋借此思忖得一陣,淡淡一笑道:「足下治水之才,較李冰如何?」鄭國也只硬邦邦八字兩句:「李冰尚可。余不足論。」呂不韋驚訝失笑:「足下輕忽李冰,蔑視天下,莫非曾隨大禹治河?」鄭國冷冷道:「若生其時,治河未必大禹。」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足下傲視古今,老夫倒是生平未見也!你且先說,可曾有治水之績?」鄭國點著鐵杖道:「引引漳灌鄴十二渠,吾成後六渠。鴻溝過大梁。漢水過郢通雲夢。此後六國無心無力,非鄭國不治水也!」

  呂不韋不禁驚愕了。

  引漳灌鄴,乃魏文侯時的鄴城令西門豹開始的龐大治水工程,一直到魏襄王之世的鄴城令史公方才完成,歷時四代百餘年,先後修成大渠十二條,魏國河內由此大富。鴻溝則是魏國開鑿的一條人工河流,引大河從大梁外南下直入穎水,全長三百餘里,歷魏惠王、魏襄王兩代近百年修成,南魏北楚不知得利幾多。漢水過郢入雲夢,則是戰國中期楚國的最大治水工程。白起奪取楚國老郢都之後,楚國都城遷往雲夢澤東北岸建立仍然叫做郢都的新都城,引漢水過郢而入雲夢澤,使郢都水路暢通。如此三大治水工程盡皆驚世溝洫,任能領得一項都是不易,鄭國能領得三項,如何竟不聞此人之名?

  「水工無虛言。」鄭國顯然洞悉了呂不韋心思,篤篤點著鐵杖,「我為水工,素不治役,惟踏勘溝洫水路、攻克施工難題,故工程之名皆無鄭國名號。公不知我,原不足怪。以一己之知斷事,事必敗也!」說完這幾句最長的話,站起來便走。

  「先生且慢!」呂不韋連忙攔住鄭國,當頭便是肅然一躬,「不韋不通水事,尚請見諒。先生既有志治水,秦國必有伸展之地。先生可先行住定,容我選得一班吏員襄助先生,先行踏勘秦國水情如何?」

  「不必踏勘。秦國水情,鄭國瞭然於胸。」

  「如此敢問先生:治秦之水,以何當先?」

  「解秦川擁水之旱、良田荒蕪為先。」

  「如何解得?」

  「引涇入渭,長渠橫貫東西,水旱可解,鹽鹼可消。」

  「渠長几何?」

  「東西四百餘里。」

  「需民力幾多?何年可成?」

  「十萬,數十萬,百餘萬。數十年,十數年,五七年。」

  呂不韋沉吟片刻道:「先生稍待月餘,容我籌劃決斷。」

  「月餘?」鄭國嘴角抽出了一絲冷笑,「半年之內,我在涇水瓠口。半年無斷,再莫找我。告辭。」鐵杖一點,大步利落得出了廳堂。

  當晚,呂不韋造訪了昔年耿耿圖謀於秦川治水的蔡澤。這位計然派傳人感慨萬端:「天意也!秦川治水自商君動議,百餘年來歷經七王八相,連同老夫,皆未成事矣!今日重提秦川治水,恰當時勢遇合,文信侯為相何幸也!」呂不韋笑道:「綱成君所謂時勢遇合,卻是何意?」蔡澤侃侃道:「秦川百年治水不成,因由在三:其一,戰事多發,民力不容聚集;其二,府庫不豐,財貨不容兩分;其三,水工奇缺,一個李冰不容兼顧。老夫為相之時,諸事具備,惟缺上乘水工,以致計然派富國之術終無伸展也!今日之秦國無戰無亂,財貨豐盈,民力可聚,更有天下名水工送上門來,豈非時勢遇合哉!」默然良久,呂不韋斷然拍案:「秦川不治水,秦國無以富,縱是有戰有亂,呂不韋也當全力為之!」蔡澤連連喊好,末了昂昂道:「你這學宮另選能才,老夫去做河渠丞!」呂不韋連忙笑吟吟撫慰道:「綱成君學問淵深,見識卓著,興文明大業正當其任也!河渠事務勞碌不堪,便讓給後生輩了。」蔡澤老眼瞪得一陣,說聲也是,方才悻悻然不爭執了。

  ……

  「文信侯,李斯願領河渠事務!」

  「此事非同小可也。」呂不韋覺李斯見事極快,便也立即說到了事務,「河渠雖未上馬,先期籌劃便是根基。鄭國不善周旋,而堪定河渠又必須與各色官署交涉,全賴你也!而河渠一旦鋪開,民力便是十萬數十萬甚或百餘萬,更涉及郡縣征發、河渠派工、衣食住行、功過督察、官署斡旋等諸般實務,可謂頭緒繁多。鄭國不善轄制調遣,然既是治水工程,卻得領爵為首,以示水工威權。管轄事務者雖只是襄助副職,卻得全面總攬,鋪排調遣……李斯呵,理事為人之副,你可受得?」

  「縱為卒伍,亦當建功,何況副職事權也!」

  「好!」呂不韋讚許拍案,「子有此志,無可限量也!」

  次日,李斯交了學宮的案頭諸事,便到丞相府長史署辦理任事公文。及至走出丞相府,李斯不禁對呂不韋大為感佩。原來,丞相府已經事先奉攝政仲父書令,將李斯任做了河渠丞,俸金等同郡守,一年千六百石穀麥。丞者,佐官(副職)之通稱也。戰國通例:官署之「丞」,便是總攬官署事務而對主官負責之佐官;任事之「丞」,便是該事項之佐官而對事項主官負責之佐官。官尾吏頭,是為大吏。秦國之不同在於:初任官吏一律無爵,得建功之後依據功業定爵;任事無功便得左遷或罷黜,建功得爵始為正式入官,即所謂官身;無爵之官吏實為試用,故其俸金只是「等同某某」。李斯對秦國法度瞭如指掌,清楚地知道,秦國新吏之俸金最高也只是「等同縣令」。使他等同郡守俸金,實在是大破成例!楚國平民出身的李斯也曾做過小小鄉吏,對生計艱難之況味刻骨銘心,今日一朝任事便是赫赫郡守俸金,如何不感慨中來?

  然則,畢竟李斯見事透徹,深知激賞必有重任,這郡守俸金的大吏絕非輕鬆職事。回到門客苑,李斯立即打點好自己的青布包袱,給文信侯留下一書,便搬到新吏驛館去住了。旬日之後,李斯將呂不韋特命撥付的十三名小吏遴選整齊,便帶著一班人馬兼程去了涇水瓠口。

  呂不韋安置好河渠啟動事務,便立即來了另件大事。

  暮色時分得莫胡急報:寡婦清已經回到灃京谷,路途寒熱大發病勢沉重。呂不韋立即連夜向灃京谷趕來。原來,莫胡已經奉命在灃京谷守侯了三個月,才等到了寡婦清從巴郡北來。呂不韋其所以急於見到寡婦清,是要清楚一個秘密:那個捧著「清」字寬簡前來投奔呂不韋門下的嫪毐,究竟是何根底?及至下船登山,已經是初更了。山口武僕攔住呂不韋,說主人不在山中。呂不韋從腰間大帶皮盒中拿出一方黑玉鷹牌冷冷道:「此乃秦王至令,大將尚得奉詔,況乎秦國商旅?」武僕見來人氣勢肅殺,二話不說便去通稟。片刻之後,方氏家老親自來迎,將呂不韋主僕接進了山頂莊園。

  偌大正廳空無一人,隱隱瀰漫出一股草藥氣息。呂不韋尚未入座,便聽大屏後一陣細微響動,兩名侍女推著一張帳幔低垂的臥榻從厚厚的地氈上走了出來,恰在大屏前的台階上穩穩停住。臥榻中傳來蒼老的喘息與熟悉的聲音:「文信侯,別來無恙乎?」呂不韋肅然拱手道:「不知清夫人染病,多有叨擾也。」臥榻中一聲好說,便見兩名侍女已經將帳幔掛起在兩側榻柱,一身黑衣仰面而臥顯露著半邊醜陋面容的寡婦清赫然在目!

  「夫人……」

  寡婦清雙眼望著屋頂粗重地一聲喘息,「諸般情形,我已盡知。今日之言,我心對天。文信侯既擁生殺予奪之權,玉天清願受任何處罰。」

  「清夫人,事已至此,縱然殺你,於事何益也!」呂不韋不無痛心地一拱手,「昔年,不韋念你一生孤憤而立身端正,與國多有義舉,與民廣行善事,是以陳明秦王,築懷清台以表夫人名節。夫人提及族侄欲入仕途,不韋亦一力襄助。不想持『清』字寬簡來投我者,竟是如此一個人物!敢請夫人據實相告:嫪毐究竟何人?夫人族侄乎?親信冒名乎?其秉性惡行淵源何在?」

  「上茶。」寡婦清吩咐一聲,微微一喘道,「玉天清時日無多,無須隱瞞。文信侯但請入座,容我清清神說來。」說罷輕輕一拍榻欄,一名侍女捧來了一隻銅盤,盤中一盞一碗。另一名侍女從玉盞中夾起一粒紅色丹丸放入主人口中,又用細柄長勺從玉碗中舀得兩勺清水徐徐灌入主人口中。寡婦清喉頭一動吞了下去,閉目喘息片刻,口齒神氣振作了許多,便長歎一聲說起了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

  在方氏一族中,玉天清夫家是嫡系正脈。玉天清尚未合巹的夫君有兄弟兩人,長子乃正妻所生,夫君卻是後來的一個少妾所生,年歲相差甚大。夫君在雲夢澤覆舟暴亡時只有二十六歲,兄長卻已經年逾四十了。當年,方氏族業兩地興旺,翁公頗通商道的正妻大多時光留在臨淄接應丹砂督察商社。長子一出生,翁公與正妻商定:母子一起留在齊國,一則照料商社,一則督導兒子盡早修習商道,以利將來總掌方氏。翁公自己則帶著幾個老執事,專一經營巴郡丹穴。幾年之後,臨淄商社的親信執事密報:長公子荒學過甚,主母無力督課,請主公速回臨淄定策。翁公風火兼程地趕回臨淄,方知兒子生出了一個怪癖:酷好方士諸般密術,舉凡採藥煉丹、運氣治人、通神祈雨、強身長生、童陰童陽、畫符驅邪、出海求仙等等等等,無一不孜孜追隨,極少進得書房,更不踏入商社一步。多方查詢打探,誰也不清楚是何原由。翁公一番揣摩,認定是族中方士熏染所致,便將兒子帶到了巴郡丹穴,自己親自督導。誰知一入巴郡,這個小公子便上吐下瀉病得奄奄黃瘦。翁公認定是水土不服,便自己開得幾劑藥教兒子服用。不料幾個月過去,兒子卻依然如故,根本沒有力氣離榻。一個老醫家說,這是心氣病,久則夭亡。翁公無奈,只得又將兒子送回了臨淄。從此,臨淄竟不斷傳來正妻書簡,說兒子改流歸正,日每讀書習商大有長進。翁公欣然,於是又埋首商事周旋去了。誰料過了幾年,臨淄的親信執事又來密報:公子已成冥頑之徒,終日沉迷於方士一群,但說商道與學問便瑟瑟顫抖不止;再不設法,此子毀矣!翁公大為驚詫,眼見兒子將到加冠之年,如此下去如何了得?當即星夜趕回臨淄,一問之下,老妻竟從來沒有寫過如此這般的書簡,所發六書均是告急,巴郡卻從來沒有收到!翁公大覺蹊蹺,卻顧不得細細斟酌,先怒氣沖沖在大方士處揪回了兒子,並當即重金延請了一位剛嚴名士督導兒子。

  誰也想不到,便在老師到館的當夜,這位公子失蹤了!

  翁公大散錢財百般尋覓,卻終無蹤跡。氣恨之下,翁公拋下正妻獨回巴郡,兩年後便與一位可人的少妾生下了第二個兒子,也就是玉天清後來的夫君。夫君加冠之年,兄長依然是杳無音信。翁公終於絕望,決然將少子立嫡了。直到翁公遭刑殺,夫君遭覆舟,玉天清鼓勇掌事,方氏的嫡長公子依然泥牛入海。

  歲月倏忽,在玉天清已經步入盛年的時候,齊國的天主大方士不期然到了巴郡。歷來齊國方士多出方氏一族,大方士入巴自然要會方氏族人並祭拜族廟,方氏族人自然也須大禮鋪排以示族望。旬日之間,諸般禮儀完畢,大方士鄭重宣示了一則驚人的預言:百年之內,方氏將有大劫難!族人驚恐,同聲籲請禳災。大方士一番沉吟,終究是允諾了。依照大方士備細開具的禳災法度,玉天清當齋戒三日,禳日獨臥家廟密室,聆聽上天旨意。那一日,玉天清從夜半子時便進入了家廟密室,靜待清晨禳災。誰知便在四更時分,玉天清卻不由自主地朦朧了過去。半睡半醒似夢似幻之中,玉天清見密室石牆神奇地轉開了一道大門,一身法衣的白髮大方士彷彿從雲端悠然飄了進來!

  「玉天清,可知老夫何人麼?」

  「不知道……」

  「五十年前,方氏長子失蹤,你當知曉。」

  「知曉……」

  「老夫便是方氏長子。你乃老夫弟妻也。」

  「呵……」

  「方氏劫難,應在陰人當族。念你終生處·子,獨身撐持方氏,老夫代天恕你。然則,你需做好一事。否則,此災不可禳也。」

  「呵……」

  「有一後生,但使其入秦封侯拜相,百事皆無。」

  「何人……」

  「老夫親子,十六年前與胡女所生也。」

  「噫……」

  「莫驚詫也。老夫終究肉身,未能免俗。老夫之途,未必人人可走。此子雖平庸愚魯,然有大貴命相。老夫欲借你力,了卻這宗塵世心願,亦終為方氏榮耀也。」

  「啊……」

  清晨醒來,禳災已經完畢,神聖的大方士也已經雲彩般飄走了。兩年之後,一個黝黑粗莽的漢子到了巴郡丹穴,濃烈的腥膻混雜著草臭馬糞味兒撲鼻而來,分明顯示著自己的路數。玉天清掩著鼻息皺著眉頭,接過了漢子捧過來的一隻陶瓶。陶瓶中幾粒丹藥一方寸竹,竹片上八個殷紅的小字——嫪毐我子,當有侯爵!玉天清一聲歎息,便將這個腥膻粗蠢得牧馬胡人一般的漢子留下了。從此,玉天清開始了一步步的謀劃:一邊請一精明執事教習嫪毐些許粗淺的讀書識字功夫,打磨那廝教人無法容忍的粗鄙舉止;一邊開始了探聽秦國朝局,並踏勘接近秦國大臣路徑的細緻鋪墊。邯鄲得遇呂不韋進入綠樓重金搜買歌伎,玉天清便開始關注呂不韋了。及至秘密探清呂不韋與嬴異人非同尋常的結盟,玉天清便開始不著痕跡地下狠功夫了。呂不韋入秦後幾次關節時刻,玉天清都毫不猶疑地重金襄助,為的便是有一日了卻這則實非其心卻又不得不為的孽願……

  「然則,文信侯請秦王築懷清台,老身卻是始料未及也!」寡婦清幽幽歎息了一聲,「我以邪道謀秦,秦卻以正道待我,玉天清雖悔無及矣!」

  一路聽來,呂不韋牙關咬得幾乎出血。一個商旅部族,竟能為如此荒誕的理由大拋舉族積財耗時二十年去達成一個令人齒冷的目標,結局卻又是如此背離初衷,令所有參與其中者盡皆蒙羞而追悔莫及,當真匪夷所思也!一時之間呂不韋啼笑皆非,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默然良久,方冷冷問得一句:「嫪毐那廝,可有邪術?」

  「天意也!」寡婦清一拍榻欄,說起了後來的故事。

  自嫪毐與太后的醜行秘密傳開,寡婦清大為震驚,念及秦國厚待,更是愧疚於心。三年前,寡婦清將方氏族業悉數安置就緒,便親自帶著一支包羅各色人才的商旅馬隊北上胡地,決意查清嫪毐其人。三年中,寡婦清與斥候執事們遍訪草原匈奴與諸胡部族,終於清楚了嫪毐底細。原來,當年的大方士帶著三十六名少年弟子,應匈奴老單于之約北上煉丹護生,並為老單于祈禱長生。老單于派了八個壯美的少女奴隸,專一侍奉大方士飲食起居。大方士與八個女奴同居一帳,夜夜以令女奴驚歎呻·吟的神術做陰陽採補,一年後,竟齊刷刷生下了十三個肥重均在十斤之上的兒子!老單于哈哈大笑,直讚歎大方士一頭好公豬,竟能使八頭母豬同日生崽,此等公豬術定要傳給老夫!大方士盡知胡人習俗,非但毫無難堪,竟然立即開始住進老單于大帳,召來老單于二十餘名妻妾,日夜傳授採補神術。誰料半年之後,大方士的十三個兒子竟如生時一般,一日之內又齊刷刷地夭亡了!面對老單于與牧民們的沖沖怒火,大方士無地自容,便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丟下一具狼吞的假屍,也丟下了三十六名弟子,孤身逃離了匈奴草原。

  逃至陰山南麓,大方士又在一個林胡部族住了下來,圖謀招收弟子以重返中原。其時恰逢林胡頭領患了不舉之症,大方士人到病除,老頭領重振雄風,便慷慨地賞賜給了大方士十名少年胡女。大方士這次卻堅執不受,只討了一名老頭領最不待見的妻子。此女年近三十,豐·滿壯碩,被老頭領擄掠入帳時便已經是另一部族頭領的已婚女奴了。大方士這次小心從事,只在最不得已時通神采補一番。想不到的是,一年後,這個頭領妻子還是生下了一個肥壯的兒子。大方士不意得此一子,竟視為天意,鍾愛有加。然要操持方士神業,尤其要做天主大方士,有得一個兒子終是為業規所不容。思忖一番,大方士便給這個兒子取了一個怪異的名字——嫪毐,叮囑其生母著意撫養,屆時他自會前來照應。

  十年之後,大方士秘密回到陰山,給嫪毐母子帶來了足以成為牧主的一車財貨。出於自幼癖好,大方士檢視了兒子全身,卻是喟然一歎:「此子無恙,惟陽卑微也!大丈夫橫行天下,無偉岸物事,何得其樂哉!」於是,大方士施展了自己獨有的壯陽縮陰密術,一年之間,使少年嫪毐擁有了一宗罕見的偉岸物事。後來,這大方士每年必到陰山一次,只著意秘密傳授嫪毐的強身採補之法。有得此等邪父,嫪毐自十五歲開始,便成了草原少女避之惟恐不及的陰山大蟲……

  「狗彘不食!」呂不韋不禁狠狠罵了一句。

  「我已練得百名死士。不殺此獠,我心難甘!」

  「夫人大錯也!」呂不韋斷然一擺手,「今日之嫪毐,非昔日之嫪毐也!既成國事,自當以國法處置。此子雖根基不正,然若不作亂禍國,取悅於太后未嘗不可也。若其作亂發難,邦國自有法度。私刑俠殺,縱合道義,卻違法度。更有甚者,此等私刑只能幫得倒忙,一旦不能得手,反使嫪毐一黨愈發猖狂為害,實則亂上添亂,夫人萬莫輕舉也!」

  「然則物議洶洶,文信侯執法,得無投鼠忌器之顧忌乎?」

  「夫人差矣!」呂不韋慨然拍案,「功業不容苟且,謀國何計物議!呂不韋已然一錯,何能再錯?」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一聲,又低聲道,「夫人當知,呂不韋與太后有昔年情愫。然國法在前,豈能顧得許多?更兼今日一談,方知此獠本真邪惡。呂不韋縱以義道為本,亦當有依法懲惡護國涉險之志也!」

  「文信侯,老身拭目以待了。」

  「夫人但挺得病體過去,自有水落石出也!告辭。」

  回到文信學宮,呂不韋徑直到了蔡澤庭院,將與寡婦清會晤的經過備細說了一遍,蔡澤聽得感慨不已。末了,呂不韋對蔡澤說出了一個一路思忖的決斷:挺身而出,力促秦王加冠親政!蔡澤大是驚訝,思忖一番憂心忡忡提醒道:「秦王奉法過甚,主見過人。我等大興文華化秦,最要緊者便是化秦王於同道。如今,秦王是否與文信侯同心同道,尚不分明。若得一朝親政,又來另路,豈非後患?」呂不韋慨然道:「政道者,以時論事也,權衡利害也!嫪毐如此邪惡根基,分明我等死敵。此獠目下已經成勢,若不奪其權力,我等必為其所殺也!身死國亂,畢生心血毀於此等邪物之手,卑污之極,寧如自裁!而制約嫪毐,惟扶持秦王可也!至於日後秦王如何,綱成君,只能另當別論了。」

  眼見呂不韋淚光瑩然,蔡澤默然良久,終是一聲歎息。

  一番計議,兩人將學宮諸事安置妥當,已經是天色大亮了。匆匆用了早膳,呂不韋便驅車回了丞相府。各署閒散當值的吏員們深為驚訝,紛紛聚來長史署探聽意向。呂不韋聞聲出來站上台階,一拱手慨然道:「諸位,老夫年來荒疏政務,深為慚愧也!自今日起,老夫坐守丞相府,與諸位一起當值,能做得一件事便做得一件事,決不苟且!」吏員們便是一陣驚愕,相互打量著議論紛紛。

  「各署照舊運轉。」呂不韋正色下令,「凡經老夫批示之公文,各署照令實施!但有梗阻,皆依秦法辦理。糾纏不下者,稟報國正監與廷尉府共同裁決。老夫倒要看看,何人敢在秦國違法亂政也!」

  「文信侯萬歲!」自感窩囊日久的吏員們一片歡呼,頓時精神大振,甚話不說便疾步匆匆散開回了各自官署。半日之間,在外消遣的吏員們也紛紛聞訊趕回,丞相府便又恢復了往昔的緊張忙碌。

  呂不韋回到久違的政務書房,一時感慨良多無法入案,便到後進寢室沐浴了一番。及至換得一身乾爽袍服出來,呂不韋自覺精神振作了許多,便坐進書案,鋪開一張羊皮紙又提起大筆,開始將早已在心頭蹦竄的話語一字一字地釘了上去:

  籲請秦王加冠親政書

  臣呂不韋頓首:諺雲,治國者舉綱。國之綱者何?君也。昔年先王將薨,依秦國法度考校遴選,方立子政為秦王,約定加冠之年得親政。而今八年,秦王二十一歲矣!太后與老臣受先王遺詔秉政,亦倏忽老去,以致政務多有荒疏錯亂也!秦王自即位以來,觀政勤奮有加,習法深有所得,體魄強健,心志亦成也。秦法有定:王年二十二歲加冠帶劍。是以,先祖惠王、昭襄王皆二十二歲行冠禮也。惟其如此,老臣籲請:當在明年春時為秦王行加冠大禮。太后將老,老臣更近暮年,若能在恍惚之期還政於秦王,則於國於民大幸也!

  秦王八年九月己酉。

  一時得罷,呂不韋長吁一聲擱筆起身,喚進了長史吩咐道:「此上書,除依式呈送雍城太后宮外,抄刻送全部國府大臣與王族老臣,當即辦理。」長史領命,將案頭墨跡未乾的羊皮紙放入銅盤捧起,便匆匆到書簡坊去了。三日之後,呂不韋上書在咸陽所有官署與大臣府邸傳開,情勢立即有了微妙的變化。大臣們始而驚愕,繼而便是紛紛然議論。

  「是也!秦王業已二十一歲,該行加冠禮了!」

  「三轅各轍,政出多門,不亂才怪也!」

  「秦王親政,一國事,萬事整順!」

  「文信侯乃攝政仲父,竟有這等籲請,大節操也!」

  「呂不韋不攬權,有公心,大義也!」

  「說歸說,此事做來卻難!」

  「是也!此信彼信,仲父假父,奈何?」

  「鳥!那廝能與文信侯比了?」

  「不然也!那廝不行,可那廝物事行也!」

  「物事再行又能如何,靠那物事成事麼?可笑也!」

  ……

  紛紛嚷嚷之際,大臣們都掂出了呂不韋這捲上書非同尋常的份量。且不說呂不韋三安交接危局已經載入史冊的特有功績,也不說秉承先王遺命以仲父之命攝政當國這份幾乎與國君等同的權位,僅是這捲上書便使人陡然一震!細心的大臣們都注意到,尋常論事很少抬出秦法的呂不韋,這捲上書卻是處處說法咄咄逼人,實在是溫和理政的呂不韋一個罕見的例外!上書開首便申明君為國綱,其意何在?接著申明嬴政是先王依法所立,所指又何在?再申明國政多有荒疏錯亂,所指何在?又申明「王年二十二歲加冠帶劍」之秦法,並著意列出秦惠王、秦昭王二十二歲加冠親政的成例,其意何在?上書言事,特加「籲請」二字,其意其指又何在?最後一句,將還政於秦王看作「於國於民之大幸也」,其寓意為何?

  如此等等反覆揣摩聚議,王族大臣們便先忍不住了。被嫪毐罵為「老不死」的駟車庶長老嬴賁憤而出面奔走,聯結王族大臣具名上書,歷數歷代秦王加冠成例,堅請次年為秦王行加冠大禮!接著便是綱成君蔡澤聯結國正監、老廷尉等一班執法大臣具名上書,請以法度檢視目下國事,為秦王加冠,以一國政。

  偏在此時,一樁亙古未聞的奇事生出,秦國朝野頓時嘩然!

  正在大漲秋水之時,魚群竟從大河中溯流而上,黑壓壓湧入秦川渭水河道,從桃林高地的河口直抵櫟陽咸陽連綿不斷!河魚大上的消息頃刻傳遍秦中,老秦人人人稱奇不已,不及思索便紛紛騎馬趕著牛車到渭水兩岸,一邊在河邊支鍋起炊大咥,一邊用牛車裝魚運回連吃帶賣不亦樂乎。一時各色帳篷連綿撐起,大小鍋灶炊煙連綿,渭水兩岸三百里蔚為奇觀!

  便在秦人不亦樂乎之時,遊學秦國的陰陽家們發出了一片驚呼之聲:「嗚呼!豕蟲之孽,秦為大害也!」一時傳開,秦人心驚肉跳,渭水兩岸的連綿帳篷炊煙竟哄然散得一乾二淨。接著更有森森然預言傳開:魚者,陰類也,臣民之象也;秦以水德,魚上平地,水類失序,秦將有大災異也!一時言之鑿鑿,秦國朝野騷動不寧,便紛紛將預兆歸結為國政紊亂,漸漸瀰漫出一片昂昂呼聲:秦王親政,國歸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