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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呂氏新政 第一節 變起倉促 呂不韋終於被推到了前台

  夏姬實在想不到,一盅冰茶竟要了秦王性命。

  記不清何日開始,門可羅雀的小庭院有人出入了,先是趁著夜色有侍女悄悄來說她的親生兒子回到了咸陽,後來便是自稱當年小內侍的老內侍送來了久違的錦衣禮器,再後來又多了兩個奉命侍奉的小侍女。獨門幽居的夏姬終於相信了這個夢幻般的消息,但她卻始終沒有走出這座幽居了近二十年的小庭院。直到那個精靈般的小侍女將一方有著醬紅色字跡的白絹神秘兮兮地給了她,她才從漫長的噩夢中醒了過來。白絹上那兩行醬紅色大字猶如春雷轟鳴甘霖大作,在她乾涸的心田鼓蕩起一片新綠。「我母生身,子恆不忘,幽幽之室,終有天光!」除了自己的親生子,誰能對她如此信誓旦旦?是的,只有親子,絕不會有別人!夏姬漸漸活泛了,走出了終日蝸居的三開間寢室,與兩個可人的侍女對弈練劍讀書論詩談天說地甚至一起洗衣一起下廚,瘦削的身軀漸漸豐·滿了,蒼白的面容漸漸紅潤了,琴聲也變得嫻雅舒展了。可是,她始終沒有走出過後苑的那道石門。她堅信,即或兒子平安歸秦,太子府正廳也永遠不是她的天地,太子嬴柱也永遠不會成為她真正的夫君。一個亡國公主,命運注定是沒有根基的雲,隨時可能被無可預料的颶風裹脅到天邊撕扯成碎片!爭不爭都一樣,爭又何益?年來情勢紛紜,老秦王死了,嬴柱做了秦王,兒子做了太子。侍女內侍們都暗暗向她道賀,可夏姬卻平靜得一如既往地淡漠。太子府的女眷公子們都搬進了王宮,晉陞了爵位。她卻上書秦王,不進王宮,不受女爵,只請繼續留居太子府後苑。昔日夫君今日秦王並沒有復詔給她,老內侍總管卻准許她留下了。後來,還是那個精靈般的侍女悄悄對她說,這座老太子府已經是她的了,她是沒有王后名分的王后。從此,她便成了夢寐以求的閒人,與幾名侍女內侍終日優遊在這座空曠的府邸,品嚐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散淡。

  可是,一次突如其來的秘密宣召卻改變了這一切。

  一輛尋常的垂簾緇車將夏姬拉出了咸陽,拉進了一片幽靜的園林宮室。駕車內侍不說她也不問,只默默跟著老內侍走進了幽深的甬道,曲曲折折到了一間陽光明媚卻又悄無聲息的所在。林木茂盛蔥蘢,房子很高很大,地氈很厚很軟,茶香很清很醇,案前一方香鼎,案上一張古琴。打量之間她心頭怦然一動——沒錯!這正是當年第一次進太子府彈奏的那張古琴!淚水乍然朦朧,對著香鼎肅然一躬,她坐到案前輕輕地拂動了琴弦,沉睡在心底的古老歌兒便流水般徜徉而出:「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洪水芒芒,田舍湯湯。導川去海,禹敷土方。成我井田,安我茅舍。生民鹹服,幅隕既長。」

  「一支《夏風》,韻味猶存矣!」拊掌聲陡然從背後響起。

  琴聲戛然而止。「你?你是……」夏姬打量著這個不知從何處走出來的老人,驚愕得聲音都顫抖了。雖說已經二十年沒有見過當年的太子夫君,她心下也覺得他必是老了,可無論如何,她還是不能想像變化會是如此巨大!面前這個臃腫蒼白滿頭灰髮的老人,能是當年那個雖則多病卻也不失英風的年輕太子?

  「夏姬,嬴柱老亦哉!」

  「參,參見秦王。」夏姬終於回過神來拜了下去。

  「起來起來。」嬴柱連忙扶住夏姬,不由分說將她推到座中,自己也喘著粗氣靠到了對面那張寬大的坐榻上。見夏姬懵懂困惑的模樣,嬴柱不禁一聲歎息,對她說起了這些年的人事滄桑,末了道:「目下異人已是太子,來日便是秦國新君。你乃異人生母,異人來日必認你貴你。雖說天命使然,終歸是你純良所致,他人亦無可厚非也。然則君無私事,宮闈亦干政道。異人既以禮法認華陽後為嫡母,此事便當有個妥善處置。」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陣,打住話頭殷殷地望了過來。

  「不須秦王費心。夏姬有今日,此生足矣!」

  嬴柱頓時沉下臉:「若要你死,商議個甚?」

  「……」夏姬愣怔了,「秦王只說如何,我只聽憑處置。」

  「你若輕生而去,異人何能心安?華陽後何能逃脫朝野物議?我這秦王豈非也做得慚愧?從此萬莫生出此心!」嬴柱叮囑一番思忖道,「你幽居自隱,不失為上策。我看只一條:今日不爭王后,他日不爭太后,長居老府,散淡於宮闈之外。若得如此,各方皆安也!」

  「王言正得我心!」夏姬第一次現出了燦爛的笑,對著香鼎拜倒立下了誓言,「此生但有一爭,後當天誅地滅!」記得嬴柱當時竟有些傷感起來,「夏姬呵,子長幽居,我長惶愧,兩心同苦矣!然既入王室,夫復何言?若有來生,惟願你我生於庶民之家,淡泊桑麻,盡享生趣也!」

  「夫君!」夏姬一陣眩暈,額頭重重撞到案角昏了過去……一陣幾乎已經被遺忘的感覺衝擊得她醒了過來,一睜眼竟是又驚又羞!她赤身裸·體地橫陳在那張寬大的坐榻上,嬴柱正擁著她豐腴雪白的身子奮力耕耘著嘖嘖讚歎著,雨點般的汗水灑滿了她的胸脯,熱辣辣的氣息籠罩了她的身心,久曠的她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緊緊抱住了那濕淋淋的龐大身軀……當嬴柱粗重地喘息著頹然癱在坐榻時,她不期然看見了榻後的銅壺滴漏正指在午後申時——入宮已經整整四個時辰!

  記得很清楚,她親手將案頭自己未動的那盅涼茶捧給了嬴柱。嬴柱咕咚兩口吞了下去,卻又張開兩臂猛然圈住了她。她驚喜地叫了一聲便撲在他身上,忘情地自己吞吐起來。誰知就在兩人魂消骨蝕忘形囈語的時刻,身下的嬴柱驟然冷汗淋漓喉頭咕地一響便昏厥了過去!老內侍隨著她驚慌的呼叫趕來,撬開嬴柱牙關灌下了一盅藥汁。嬴柱睜開了眼睛卻沒有看她,只對老內侍低聲嘟噥了一句,夏姬便立即被兩個小內侍送進密封的緇車匆匆拉走了。

  當晚三更,那個精靈般的侍女悄悄來說,秦王薨了!華陽後要殺她!

  侍女說她要帶她逃出咸陽。她問她是何人,侍女卻只催她快走,說令箭只有一夜功效,天亮便走不得了。夏姬淡淡地搖搖頭,默默地拒絕了她。嬴柱將一生的最後辰光給了她,便是她真正的夫君,她如何能拋下夫君屍身苟活於世?夏姬一夜枯坐,次日清晨便上書駟車庶長府,自請以王族法度處置,准許自己為先王殉葬!也不管駟車庶長府如何回復,夏姬便在老府正廳堂而皇之搭起了秦王靈堂,衰絰上身,放聲痛哭。

  夜半時分,呂莊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動了。

  當呂不韋被從睡夢中叫醒時,西門老總事緊張得話也說不清楚了。呂不韋從老人的驚懼眼神已經料到幾分,二話不說便大步出門跟著內侍飛馬去了。到得步騎林立戒備森嚴的章台宮,四更刁斗堪堪打響。老長史桓礫正在宮門等候,一句話沒說便將呂不韋曲曲折折領進了城堡深處的秘密書房。跨進那道厚實的鐵門,呂不韋立即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的緊張窒息!太子嬴異人跪在坐榻前渾身瑟瑟發抖。華陽後沉著臉立在榻側,冷冰冰空蕩蕩的目光只盯著嬴異人。兩名老太醫與老內侍圍著坐榻惶恐得手足無措。坐榻上一方大被覆蓋著白髮散亂的一個老人,兩手作勢指點喉頭嘎嘎作響,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下猛然一沉,呂不韋迅即覺察到最為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整個宮廷正在一片混亂茫然之中!當此之時,冷靜為要。右手猛然一掐左手虎口穴,呂不韋頓時神志清明,大步進了令人窒息的廳堂。

  手足無措的老內侍一眼看見呂不韋進來,立即匆匆迎來湊著呂不韋耳邊低聲一句:「秦王彌留!只等太子傅。」便將呂不韋領到了坐榻前。跪伏的嬴異人驀然覺察呂不韋到了,噌地站了起來便偎到父王身邊,陡然將華陽後擋在了身後!華陽後眉頭倏地立起卻又迅速收斂,眼神示意太醫退下,便匆匆過去站到了坐榻裡側。

  「臣呂不韋參見我王。」呂不韋拜倒在地,聲音沉穩清朗竟不顯絲毫慌亂。

  坐榻大被下艱難地伸出一隻蒼白的大手,作勢來拉呂不韋。呂不韋立即順勢站起,俯身坐榻高聲道:「我王有話但說,不韋與王后太子共擔遺命!」

  嬴柱迷離的目光倏忽亮了,喉頭嘎嘎響著將呂不韋的一隻手拉了過來,又將華陽後與嬴異人的手拉了過來疊在一起,目光只殷殷望著呂不韋,喉頭艱難地響著嘴唇艱難地蠕動著,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王是說:要王后與太子同心共濟,臣一力襄助。」

  雪白的頭顱微微一點,喉頭嘎的一聲大響,嬴柱雙手撒開,兩眼僵直地望著呂不韋,頓時沒了氣息!華陽後驚叫一聲頹然昏倒在坐榻之下。嬴異人愣怔片刻陡然嚎啕大哭。太醫內侍們便頓時忙亂起來。

  呂不韋卻凝神肅立坐榻之前,伸手抹下了秦王嬴柱的眼簾,理順了散亂虯結的雪白長髮,又拉開大被覆蓋了驟然萎縮的屍身,對著坐榻深深三躬,這才轉身走到已經被太醫救醒的華陽後面前一拱手低聲道:「王后對秦王之死心有疑竇,臣自明白。然目下急務在安定大局,餘事皆可緩圖。王后與秦王廝守終生,深知王心,必能從大處著眼也。」華陽後深重地歎息了一聲,陡然起身道:「儂毋逼我孤身未亡人!儂也曉事之人,我這王后尚終日清心不敢放縱,竟有賤人竭澤而漁,當如何治罪了!不治殺王之罪,何以面對朝野!急務先於大局,曉得無?不將淫賤者剮刑處死,萬事休說!」語勢凌厲神色冰冷,與尋常那個清純嬌媚的纖纖楚女竟是判若兩人。

  華陽後一開口,嬴異人的嚎啕哭聲便戛然而止,人雖依然跪在榻前,目光卻劍一般直刺過來。夏姬是他的生母,華陽後非但當眾辱罵生母還要立殺生母,何其險惡!嬴異人母子一生何苦,子為人質,母囚冷宮,還當如何折辱!嬴異人寧可不做太子秦王,也要頂住這個蛇蠍楚女!一腔憤怨,嬴異人的臉色立時鐵青,一扶坐榻便要挺身站起怒斥華陽後,恰逢呂不韋的目光卻直逼過來,冷靜體貼威嚴卻又透出一絲無可奈何地絕望。那目光分明在說,你只要一開口,秦國便無可收拾一切便付之東流!嬴異人讀懂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終是低頭哽咽一聲,猛然撲到父王屍身放聲痛哭。

  「王后之見,臣不敢苟同。」呂不韋轉身對華陽後一躬,語氣平和而又堅定,「王后明察:先王久病纏身朝野皆知。縱有他事誘發,終歸痼疾不治為根本因由。再則,夏姬為先王名正言順之妾,得配先王尚早於王后一年。夏姬正因先王為太子時多病孱弱,而潔身幽居二十年,此心何良?此情何堪?先王縱密召夏姬入宮,於情,於理,於法,無一不通。若得治罪,敢問依憑何律?秦法有定:背夫他交謂之淫,賣身操業謂之賤。今夏姬以王妾之身會先王,夫婦敦倫,何罪之有?」

  「呂不韋!你,你,你豈有此理!」

  「王后明察:當此危難之際,呂不韋既受先王顧命,便當維護大局。無論何人,背大局而洩私憤,呂不韋一身當之,縱死不負顧命之托。」大廳一片寂靜,大臣吏員都肅然望著平和而又鋒稜閃閃的呂不韋。陡然之間,老長史桓礫拜倒在地高聲一呼:「老臣懇請王后顧全大局!」

  「臣等懇請王后!」史官太醫內侍們也一齊拜倒。

  華陽後嘴唇咬得青紫,終是長吁一聲抹抹淚水抬頭哽咽道:「先王死不瞑目,儂等誰沒得見?便不能體察我心?也好!此事容當後議。儂只說,目下要我如何了?」

  呂不韋道:「王后明察:國不可一日無君。」

  「天負我也!」華陽後咬著嘴唇幽幽一歎,對著始終背向自己跪在坐榻前的嬴異人狠狠挖了一眼,走到大廳中央冷冰冰道,「老長史聽命:秦王乍薨,國不可一日無君。本後與顧命大臣呂不韋,即行擁立太子子楚即位。」

  「特詔錄畢,顧命用印。」長史桓礫捧著一張銅盤大步過來。

  華陽後冷冷看了一眼呂不韋,打開裙帶皮盒,拿出一方銅印,在印泥匣中一沾,便蓋上了銅盤中的羊皮紙。老桓礫低聲道:「擁立新君,顧命大臣亦得用印。」呂不韋慨然點頭,打開腰間皮帶的皮盒拿出一方兩寸銅印蓋了,低聲吩咐一句:「立即刻簡,頒行朝野。」轉身便向嬴異人拜倒,「臣呂不韋參見秦王!」

  「臣等參見秦王!」桓礫等所有在場官吏也一齊拜倒。

  嬴異人正在憤怨難平兀自哀哀痛哭,驟然聽得參見聲大起,不禁一陣驚愕,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連忙先扶起呂不韋,又吩咐眾人起身,神色略定,回身卻是陡然一躬:「子楚謝過母后!」此舉原是突兀,呂不韋與在場人眾都不約而同地點頭讚許。

  華陽後卻冷笑道:「謝我何來?該儂做事了。」

  嬴異人略一思忖,又湊在華陽後耳邊低語了幾句,見華陽後神色緩和地點了頭,便回身哽咽著道:「父王新喪,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國事力不從心。今命太子傅呂不韋以顧命大臣之身,與綱成君蔡澤共領相權,處置一應國事,急難處報母后定奪可也。其餘非當務之急者,父王喪葬後朝會議決。」

  「臣呂不韋奉詔。」呂不韋肅然一躬,回身徑直走到老長史桓礫面前一拱手,「敢問老長史:今夜發出幾卷詔書?秦王病情知會了那幾位大臣?」

  「回稟顧命,」老長史桓礫肅然拱手,「夜來發出國事詔書六卷,皆是各郡縣夏忙督農事;秦王病情除太子傅外,尚未知會任何大臣;下官稟明太子,加厚了章台守護。」

  呂不韋一點頭高聲道:「在場吏員人等:今夜秦王不期而薨,秦國正在危難之期!首要急務,便在宮廷穩定。呂不韋受秦王顧命與新君特詔,臨機發令如下:長史桓礫總領王宮事務,給事中與老內侍總管襄助;謁者即行飛車回都,密召內史勝來章台,護持王駕一行回咸陽;目下先行妥善冰藏先王屍身,一應發喪事宜,待回咸陽定奪;當此非常之時,任何人擅自走漏消息,立斬無赦!」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那句古老的誓言驟然迴盪在深夜的城堡。

  呂不韋發令完畢,各方立即開始分頭忙碌起來。呂不韋卻對桓礫低聲耳語兩句,便過去將華陽後與新君嬴異人請到了章台的秘密書房。華陽後一臉不悅道:「儂已是顧命大臣連連發令,如此神秘兮兮,毋曉得多此一舉了!」呂不韋卻是渾然無覺,只一拱手道:「臣啟太后秦王:目下有急務須得秦王詔書方能處置,非臣不敢擔承。」嬴異人目光一閃卻抹著淚水道:「我方纔已經言明,服喪期間不問國事。先生與太后商議便了,我去守護先王。」說罷舉步便走。「秦王且慢!」呂不韋肅然一躬,「王執公器,服喪不拘常禮,自古皆然。喪期之中,王雖不親理國事,然大事不可不預聞也。當年宣太后主政之時,非但每事邀昭襄王共議,且必要昭襄王先出決斷。太后母儀朝野,其心原不在攝政,而在錘煉昭襄王也。臣以為華陽後德非尋常,必不會以服喪之由拒秦王預聞重大國事。」華陽後被呂不韋點破心事,亦清楚聽出呂不韋勸戒中隱含的強硬,一心不悅竟不得不做大度,便對嬴異人一揮手道:「曉得儂只與母親生分,要儂走了麼?回來回來,聽了還要說,曉得了?」回頭便道,「先生便說,甚事要詔書?」呂不韋正色道:「蒙驁三十萬大軍即將出關,須得立即止兵。」「呀!這件大事如何忘了?」嬴異人不禁恍然驚歎,眼角一瞄華陽後卻沒了聲息。華陽後卻冷冷笑道:「先生已宣明瞭宣太后規矩,秦王自當先說了。」嬴異人略一思忖便道:「先生之見甚是,非常之時當立即止兵。」華陽後一點頭淡淡道:「只是先生想好,那班老將軍為了出兵,只差要出人命,驟然止兵非同小可。此事須得那班老將軍們信得過的老人去辦,曉得無?」呂不韋欣然一拱手:「太后大是!臣當妥為謀劃。」

  「止兵詔書成,太后秦王過目。」老桓礫匆匆捧來了銅盤。

  嬴異人搶先捧起詔書展開在華陽後面前,華陽後點頭說聲好,嬴異人便將詔書放入銅盤道:「長史用王印便了。」老桓礫道:「此詔為特詔,須三印成詔,敢請太后新君用印。」嬴異人生平第一次用印,心頭猛然一跳卻摸著腰間道:「慚愧慚愧,我素來不帶爵印,只蓋母后印便了。」已經蓋好王后印的華陽後非但沒有責難反而蕩出一絲笑來:「曉得儂長不大。老長史,立即派人到咸陽太子府用印,曉得無?」呂不韋急迫道:「臣正要先回咸陽物色赴軍特使,秦王寫一手書,臣帶詔書去太子府用印便是。」

  詔書妥當,古老的章台在晨曦中已經漸漸顯出了城堡輪廓。呂不韋大步出了書房,便向城堡車馬場走來,方進幽暗的永巷甬道,一個身影卻驀地閃了出來低聲道:「先生慢行!」呂不韋止步端詳,不禁大是驚訝:「方為新君,王何如此行經?」嬴異人喘吁吁道:「我印隨帶在身,快來用了。」呂不韋不禁大皺眉頭道:「王做如此小伎,臣不以為然。」嬴異人目光亮晶晶閃爍:「此女心機百出,哄得父王暈乎終生,左右得防她滋事!」呂不韋道:「執得公器便是王道。女子縱然難與,也當以正去邪,如此行經,王當慎之戒之。」說話間已經用了印,嬴異人收起銅印點頭道:「不敢辜負先生所期,我只小心周旋罷了。」呂不韋歎息一聲道:「服喪之期,王好自為之也。」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進入咸陽,呂不韋的駟馬快車徑直駛向國尉府。

  國尉司馬梗是緊急止兵的唯一人選,這是呂不韋一開始便瞅準了的。司馬梗非但是秦惠王時的名將司馬錯之後,而且是武安君白起時的老國尉,論軍旅資歷,比蒙驁一班老將還高著半輩。然則僅僅憑資歷,戰國之世也未必斡旋得開,在耕戰尚功的秦國更是如此。這個司馬梗卻是資歷與聲望兼具,在秦軍中可謂舉足輕重。聲望之根,便是其人始終以「率軍之才平平」為由,當年力主白起為將,自任國尉為秦軍籌劃後備糧草;白起死後,又力主昭襄王接受白起遺囑以蒙驁為將,自己仍然甘當國尉。名將之後,知兵而不爭將,這是謀國之大德。更難得者,司馬梗數十年身居國尉不驕不躁,將秦軍後備謀劃運籌得滴水不漏,尤其是長平大戰的三年兢兢業業,保得秦國五十餘萬大軍全無後顧之憂,到頭來卻總是將功勞推給當時的兩任丞相——魏冉與范雎。秦昭王感念有加,幾次要封司馬梗為上卿,與丞相上將軍同爵,都被司馬梗固執地辭謝了,理由只一句話:「老臣無大才,若不欲老臣做國尉,老臣惟告退歸隱也!」非但如此,每遇朝堂計議軍國大事,甚或大將們商討戰法,司馬梗都是坦率建言,絕不以明哲保身之道沉默避事。如此一個國尉,一班老將人人敬重,只他持詔前去,斷不致生出差錯。

  司馬梗晨功方罷,正在廳堂翻撿文書,忽見素無來往的呂不韋匆匆進來,雖頗感意外,卻也鄭重其事地請客人入座。呂不韋開門見山,入座一拱手便將夜來突然變故和盤托出。司馬梗聽得臉色鐵青,不待呂不韋說出來意便陡然拍案插斷:「連番國喪,新君未安,用兵大忌也!老夫願請詔書,立赴藍田大營止兵!」驟然之間呂不韋熱淚盈眶,深深一躬便捧出了詔書:「這是三印特詔,敢勞老國尉兼程馳驅。」司馬梗慨然接詔,回身便是一聲高喝:「堂下備馬!六騎輪換!」呂不韋連忙道:「戰馬顛簸,前輩還是乘車為好。」已經在快速披掛軟甲的司馬梗連頭也沒回:「閒話休說!忙你的大事去,老夫掂不得輕重麼!」呂不韋肅然拱手要告辭間,便聞廳外戰馬一片長嘶,三名輕裝騎士人各兩馬已在赳赳待命。司馬梗提著馬鞭大步出廳飛身躍上當頭一匹火焰般的雄駿戰馬,喝一聲走,兩腿一夾便暴風驟雨般去了。

  呂不韋快步出門,立即驅車綱成君府邸。

  「好個太子傅!老夫正要找人消磨,來得好!」蔡澤的公鴨嗓呷呷直樂。

  「棋有得下,且先進書房說話。」

  「書房悶得慌也,茅亭正好!」

  呂不韋湊近低聲一句:「秦王四更薨去,老丞相好興致!」

  「胡說!此等事開得玩笑?不想下棋走!」蔡澤臉色驟然張紅了。

  呂不韋直是哭笑不得,拉起蔡澤大步走到茅亭下,倏地從皮袋扯出一卷竹簡丟到石案上,老丞相且看這是否詔書?蔡澤嘩啦打開竹簡一瞄,愣怔得一臉青紫大張著嘴喉頭咯咯直響卻硬是說不出話來!呂不韋連忙一手扶住一手便在蔡澤背上輕輕捶打,老丞相莫急莫急,若非你逼我,不韋豈能從山牆下來?

  蔡澤呼哧呼哧大喘一陣方才費力出聲:「呂不韋,你,你休得糊弄老夫!秦王縱去,彌留時豈能不召老夫!」呂不韋邊捶打邊道:「老丞相蓋世聰明,當知此中道理:秦王剛剛移駕章台,只有太子與華陽後及老長史隨行,驟然發病,何能知會得諸多重臣?」

  「豈有此理!」蔡澤一把推開呂不韋憤憤然嚷了起來,「莫非你也是方才知曉麼?你太子傅能連夜奉詔,老夫領國丞相竟是不能!秦王做了三十年太子,於公於私素來篤信於老夫,彌留時必召老夫無疑!果然未召老夫,期間必然有詐!你呂不韋是否矯詔亦未可知!」雖是憤激之辭難免偏頗,蔡澤這番話卻委實說得肅殺之極,直將呂不韋打一個「謀君矯詔」的滅族罪嫌疑!呂不韋心下縱然清楚這個老人心病何在,卻也不能不先剎住蔡澤這股瘋焰,當下冷冷道:「綱成君固是丞相,然卻不是開府獨領,而是與太子嬴異人共領相權。秦王彌留,召君亦可,不召君亦可,何來必然之說?呂不韋雖非丞相,卻是太子左傅。秦王彌留,托後為大。綱成君捫心自問:呂不韋與君,誰與太子更為相得?」

  「……」蔡澤呼哧呼哧喘息著卻是無話。

  呂不韋和緩語氣道:「況且不韋也是三更被人喚起,朦朧倉促不知所以,四更趕到章台,未到五更秦王撒手。華陽後多有微妙。太子無以措手足。呂不韋倉促安定章台亂局,縱想知會綱成君,哪裡卻來片刻時機?」

  「秦國絕情,老夫只有掛冠去矣!」蔡澤一歎,憤然沮喪盡在其中。

  「恕我直言,綱成君有失偏頗也!」呂不韋慨然正色,決意要在這關節點上將話說開說透,「名士但入仕途,權力功業之大小,既在其人之才,亦在其時諸般遇合。譬如商君張儀範雎者,才堪砥柱又逢雄主,更在國勢擴張之時,方得風雲際會而成赫赫功業。所謂時也勢也,此之謂也!君以計然名士之身入秦,卻正當秦國收勢,修養民力,對外止兵,對內息工,舉國惟奉公守法生聚國力而已。當此之時,既無統籌軍政對外爭霸之可能,又無整治關中大修水利從而一展計然大才之機遇。君所能為者,皆清要政事也。君懷壯志入秦,二十年無赫赫建樹而耿耿與懷,不韋誠能體察也!然則,此乃時勢使然,非兩代秦王不委君重任也!君自思量:自昭襄王任君為相,可有一宗軍國大事避君而行?縱是不韋在邯鄲秘密襄助嬴異人之舉,君亦奉昭襄王密詔遙遙運籌。凡此等等,若非功業,足下何以在尚功之秦國封為最高爵位?昭襄王一生鐵面護法,不曾空賞一人,莫非足下偏能以『人未盡才』而得封君乎!究其竟,君雖無壯舉,然卻有非常時期應急之功!當此之時,君本當以老臣謀國之風垂范朝野,以封君相職做紛紜亂局之中流砥柱。偏君耿耿於首相之權,孜孜於宏大功業,偏頗有加,事事求預聞機密,件件做權力計較,不若刻舟求劍乎!秦王痼疾驟發而死,朝野正在紊亂之時,君縱不效司馬梗之風,亦當盡次相職責也。然君皆不為,開口不問朝局安危,只在先王顧命之名分與呂不韋錙珠必較。較則較矣,亦當有節。憑心而論,君若有骨鯁孤臣之風,以為呂不韋不堪顧命,盡可堂皇上書彈劾之!君若有名士大爭之風,亦盡可行使相權與呂不韋較量政才!然正道君皆不為,偏以獄訟之辭欲治呂不韋於死地,不亦悲乎!」呂不韋戛然打住,從來都是一團春風的笑臉竟是滿面寒霜。

  「嘿嘿,得理不讓人了。」蔡澤聽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心中如五味翻攪,終歸卻撐出了一片艱難的笑。素稱敦情厚義的呂不韋對他從來都是敬重有加,今日卻有如此一番凌厲指斥,難堪是難堪到了盡頭,想做更猛烈的反駁卻是張口無言。根本處在於呂不韋說得句句在理,將自己入秦以來的心事赤·裸裸剖白在光天化日之下,若再無禮強三分死撐硬嚷,卻是成何體統?「刻舟求劍,點得好!」思忖一陣蔡澤喟然一歎,「老夫今日始知,政道見識,吾不如子也!也罷,足下既為顧命,只說要老夫做甚!」

  「綱成君,新王有詔:你我同領相職。不韋何能指派於你?」

  「甚甚甚!新王詔命,你我同相?」蔡澤大是驚訝。

  「老相若覺我不堪,不韋絕意退相。」

  「嗚呼哀哉!蔡澤至於如此蠢麼!」蔡澤陡然呷呷大笑,「老夫最怕無事可做,你若早說老夫有相位,至於枉自互罵一通麼?」

  「總是老相聖明。」呂不韋不無揶揄地笑了,「便在這茅亭嚷嚷麼?」

  「走走走,書房!」蔡澤一拉呂不韋便晃著鴨步出了茅亭。

  兩人在書房直說了整整一個時辰,眼看天色過午,呂不韋草草吞了兩張蔡澤最喜歡的燕山麥餅便匆匆告辭。蔡澤精神大振,立即跟出來呼喝車馬趕到駟車庶長府邀集「三太」忙乎國葬去了。

  卻說蒙驁王齕兼程回到咸陽,沒有回府便立即進了王城。

  給事中將兩人領進了東偏殿吩咐侍女上茶,便碎步疾走去了。片刻間老長史桓礫匆匆進殿,說新君連日疲憊昏睡未醒,只怕今日不能召見上將軍兩人。蒙驁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老夫奉三印急詔趕回,新君何能不見?老長史可是如實稟報?」桓礫攤著雙手連連苦笑搖頭:「上將軍毋得笑談,在下萬萬承受不起。」王齕霍然起身長劍咚咚點地:「老長史兜甚圈子!君不見將,秦國幾曾有過!老夫偏是不信!」老桓礫正在無可辯解,驀然卻見呂不韋大步進殿,連忙一圈拱手道:「顧命大臣來也!兩將軍盡可與假相議事,在下實在分不開身。」說罷一溜碎步便走了。

  呂不韋正要與蒙驁見禮說話,王齕卻赳赳大步過來道:「敢問太子傅:上將軍奉詔緊急還都,新君竟是不見,莫非章台之變不可告人!」如此強硬無禮已經大非常態,蒙驁卻鐵板著臉無動於衷。呂不韋心下不禁一沉,思忖間肅然拱手道:「少上造若以為章台之夜有不可告人處,自可公諸朝野訴諸律法。若無憑據,還當慎言為是。」王齕怒沖沖道:「老夫不知慎言!老夫惟知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為國君,何能召臣不見臣?老夫明言:若有人脅迫國君隱朝,數十萬秦軍絕不坐視!先王彌留之際,太子傅乃惟一顧命,對國君行止該當有個說法!」王齕為秦軍資深猛將,戰功卓著稟性剛烈,其少上造爵位僅僅比上將軍蒙驁的大上造只低一級,若只從爵位說,比目下呂不韋的官爵還高出幾級,情急之下便大有威壓之勢。

  「少上造之意,章台之夜直是一場宮變了?」呂不韋冷冷一笑。

  「你只說,新君反常,是否受制於人!」

  「脅迫君王者,自古惟重兵悍將可為,他人豈非白日大夢?」

  王齕正待發作,旁邊蒙驁卻重重一個眼神止住,隨即一拱手道:「先生自可斟酌:朝局之變若告得我等將士便說,若涉密無可告知,老夫即行告辭!」

  呂不韋肅然道:「上將軍乃國家柱石,何密不可預聞?上將軍長子蒙武,更是新君總角至交。新君信不過上將軍,卻信得何人?」

  「惟其如此,新君不見老夫,令人生疑!」

  「上將軍若一味杯弓蛇影步步緊逼,恕不韋無可奉告!」

  「大膽衛商!敢對上將軍無禮!」王齕鬚髮戟張長劍出鞘一個大步逼了上來。

  呂不韋傲然佇立:「護法安國,死何足惜?王齕恃功亂國,枉為秦人!」

  「老將軍且慢。」蒙驁一步上前摁下了王齕長劍,轉身冷笑道,「自承護法安國,先生便當對目下朝局做個通說。隱而不說,難免人疑。」

  「兩位老將軍如此武斷,我何曾有說話餘地也!」呂不韋慨然歎息一聲,「在下不期然臨危顧命,與太后新王議定的第一道詔書便是臨難止兵,急召兩位老將軍還都。此應急首謀也,安得有不告之密!方才呂不韋從綱成君處匆匆趕來,亦是要迎候上將軍先告章台之情。不想一步來遲,新王未曾立見上將軍。此中因由,倉促間何能立時分辨?少上造不容分說先誅人心,竟指呂不韋宮變!如此威壓,談何國事法度?談何共赴國難?」王齕冷冰冰道:「你若信得我等,一班老軍何消說得?」

  「要說不信,只怕促成大軍東出在外才是上策,何須急詔止兵又召兩將軍入朝?」

  「好了好了,來回搗騰個甚!」蒙驁拍掌長吁一聲,「朝局倏忽無定,一班將士疑雲重重,老夫也是憂心如焚,失言處尚望先生見諒。」

  呂不韋原無計較之心,只是面對這班自恃根基深厚動輒便懷疑外邦人背秦的老秦大將,不得不立定法度尊嚴,是以對兩將軍的武斷氣勢絲毫不做退讓。如今蒙驁已經致歉,呂不韋便是釋然一笑,將兩位老將軍請到了東偏殿內室,備細將夜來章台之事說了一遍,末了叩著書案道:「如今諸事三大塊:一為國喪大禮與新君即位大典,一為備敵襲秦,一為安定朝野。上將軍以為然否?」蒙驁思忖點頭道:「三大事不差。願聞假相謀劃。」呂不韋道:「兩大國禮,已經有綱成君一力擔承。其餘兩事如何擺佈,不韋尚無成算,願聞上將軍之見。」蒙驁慨然拍案:「老夫職司三軍,自當禦敵於國門之外!安定朝野,卻看假相運籌也!」呂不韋一拱手坦誠道:「上將軍信我,不韋先行謝過。然則目下情勢多有微妙,以安定朝野最為繁難。不韋根基尚淺,自認斡旋乏力,尚要借重上將軍之力。」蒙驁目光炯炯道:「要老夫如何?但說無妨!」呂不韋直截了當問:「若是上將軍不赴軍前,不知可有擔綱禦敵之大將?」蒙驁微微一笑:「假相何有此問?秦軍大將堪比老夫者不下五六人。面前老將王齕,便是當年武安君時秦軍第一大將,若非攻趙一敗,王老將軍便是上將軍也!」呂不韋不禁肅然拱手:「老將軍國家長城,不韋敬佩有加!」王齕不禁滿面通紅慨然一拱手:「王齕赳赳武夫多有鹵莽,國難在即,我等老軍無不從命!」

  「權衡朝局,上將軍須親留咸陽,並得調回蒙武將軍。」

  「蒙武職司前軍大將,回朝甚用?」王齕陡然插斷。

  蒙驁略一沉吟斷然拍案:「老將軍統兵佈防,前將軍改任王陵,蒙武回朝。」

  「嗨!」王齕慨然領命。

  「敢問老將軍如何佈防?」呂不韋特意一問。

  「步騎十萬進駐崤山腹地,策應函谷關;步軍五萬前出丹水谷地,策應武關;鐵騎五萬進駐河西,策應九原上郡;老夫親將十萬精銳駐守藍田,馳援策應各方!」王齕毫無拖泥帶水,顯是成算在胸。

  蒙驁對呂不韋點頭道:「防守不出,我軍斷無差錯!」

  「好!」呂不韋霍然起身,「敢請上將軍王老將軍去見太后。」

  三人匆匆大步來到王城東部的王后寢宮,遙遙便見宮門已經掛起了一片白幡,進出的內侍侍女也都是一身衰絰滿面冰霜,繞過影壁便聞哀哀哭聲不斷。呂不韋不禁一怔。蒙驁的一雙白眉也擰成一團。王齕黑著臉便是一句嘟噥:「未曾發喪先舉哀,咄咄怪事也!」自來國喪法度:國府官文正式發佈國君薨去的消息,謂之「發喪」;發喪之前事屬機密,縱是知情者亦不得舉哀;此謂先發喪而後可舉哀。如今國喪未發而後宮舉哀,顯然有違法度,三人如何不大感意外?呂不韋立刻喚過一名領班侍女前去稟報,片刻間侍女出來,便將三人領進了已經成為靈堂的廳堂。

  「敢問太后:未曾發喪而先行舉哀,法度何在?」呂不韋徑直便是一問。

  華陽後正自哭得梨花帶雨,聞言倏地站起:「假相既說法度,老太子府舉哀在前,便當先治!曉得無?儂容她而責我,其心何偏!」

  呂不韋淡淡道:「目下太后暫攝公器政事,非比尋常女子,若執意與名分卑微的夏姬錙珠必較,臣惟有訴諸王族族法,請駟車庶長府會同王族元老議決。」

  華陽後頓時臉色鐵青。自秦孝公始,秦國王族的族法也因應變法做了大修,較之國法更為嚴厲,執王族族法的駟車庶長府歷來不參與朝政,只受命於國君監督不法王族。王族法的特異處在於:不經國家執法機構——廷尉府的審訊,駟車庶長邀集的元老會便可逕自審問處置被訴王族;凡涉及王族隱秘的妻妾與嫡庶公子等諸般醜聞爭執,在難以清楚是非的情勢下往往一體貶黜;對身居高位攪鬧朝局而不便公然貶黜者,則幾乎無一例外地密刑處決!惟其如此,秦國王族百餘年來極少發生宮變式的內爭,一旦發生也總能迅急平息,於戰國之世堪稱奇跡。若果真按此族法議決,華陽後在危難關頭與先王一個「棄婦」做如此這般計較,其攝政德性便會首先受到王族元老的質疑指斥,其攝政權力也必然會視種種情勢而被以某種方式剝奪。總歸是絕無不了了之矇混過關之可能。

  「好呵,曉得儂狠!」華陽後冷冷一笑吩咐左右,「撤去靈堂,各去衰絰。」一邊說一邊已經利落脫去了粗糙的綴麻孝服,顯出了一身嫩黃色的絲裙與雪白脖頸間的一幅大紅汗巾,直是艷麗窈窕風姿綽約,方才哀傷竟在倏忽間蕩然無存!華陽後轉身悠然一笑,「三位入座,有事盡說,曉得無?」

  「上將軍請。」呂不韋對蒙驁肅然一躬。

  蒙驁卻徑直對笑吟吟的華陽後一拱手冷冷道:「老臣無心坐而論道,只請太后速定將事,老臣立待可也。」畢竟華陽後心思機敏,渾然無覺般淡淡笑道:「軍事緩亦急。這句老話我還曉得。上將軍便說,要定何事?」蒙驁道:「請任少上造王齕為將,統兵佈防禦敵。」華陽後驚訝道:「王齕為將,上將軍閒置麼?」呂不韋一拱手道:「王后明察:上將軍年來腰疾復發,急需治療,臣請王后允准上將軍所請。」華陽後眼波流動道:「曉得了,我等悠哉游哉還落病,何況戎馬生涯?上將軍只管回咸陽療病,王齕老將軍統兵便了。」轉身對呂不韋道,「儂教老長史起詔,拿來用印便是了。」

  「老臣告辭。」蒙驁王齕一拱手便逕自去了。

  「假相還有事麼?入座說了。」華陽後不無嫵媚地笑了。

  「臣有幾事稟報。」呂不韋從容入座,將與蔡澤桓礫議及的國葬大禮與各官署急務等諸多國事說了一遍,末了恭敬地請華陽後做可否訓示。華陽後歎息一聲道:「儂卻為難人也!我入秦國三十餘年,幾曾問過國事了?縱是先王說及國政,我也是聽風過耳,何曾上心了?同是羋氏楚女,我遠無宣太后之能,也不以攝政為樂事。我只兩宗事在心:夏姬色禍先王,罪不容赦!子楚即位秦王,毋得忘我恩義!儂若主持得公道,我自會一心報之……」隱隱一聲哽咽一串淚水便滾落在晶瑩面頰。

  「王后之心,臣能體察。」呂不韋辭色端嚴,「臣為顧命,惟有一慮:目下先王未葬,新君亦未正位,國事決於王后,王后若孤行私意,秦國必亂也!臣請王后明心正性,顧大局而去私怨,如此朝野可安也。」

  「我掌事權,尚不能決。朝野安定之日,只怕沒有羋氏了。」

  「以公器謀一己恩怨,雖王者亦敗。此戰國之道也,王后明察。」

  「如此說來,儂是不能指靠了?」

  「臣不負先王所托,願太后與新君同心。」

  「可新君與我不同心,曉得無!」

  「臣保新君不負太后。然若太后孤行一意,雖天地無保。」

  「好了,我只記儂一句話。」華陽後淡淡一笑便飄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