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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子楚還國 第一節 乾綱獨斷 策不亂法

  春三月,蔡澤從蜀中回到咸陽,原本昂奮的心緒卻倏忽沉了下去。

  還都當晚,蔡澤下車伊使便將路途中趕出來的秘密簡札派主書連夜送往王宮。在這札用了二百多支竹簡的奏疏中,蔡澤據實稟報了巴蜀兩郡在李冰治理下的長足變化,振奮人心者只在二十四字「水患平息,水利大興,蜀中富庶,幾為天府,百姓殷實,堪為根基!」僅僅如此一個喜訊,蔡澤也不會急於上書,要害處在於這札奏疏稟報了一個急待定奪的大事——楚國正在密謀奪取彝陵,進而溯江西上奪取巴蜀,李冰堅請以留駐蜀中的一萬秦軍為根基,擴充郡兵五萬,獨當一面抵抗楚國,以免秦軍主力鞭長莫及而使富庶糧倉落入敵手!秦國法度:大軍直屬國府,郡縣不成軍。李冰要建立郡兵,且是只能駐紮巴郡江防要塞而對中原大局無甚助力的水軍,蔡澤如何做得主張?然則為秦國大局計,李冰的主張確實是確保巴蜀的良謀遠圖,作為封君丞相,蔡澤實在沒有不予支持的理由。思忖再三,蔡澤終於在臨行宴席上慨然拍案:「郡守不避忌諱,蔡澤焉能知難而退乎!老夫附議你謀,並上書秦王定奪也!」李冰不禁悚然動容,對著蔡澤便是長長一躬:「綱成君敢當越法之議,巴蜀之福也,大秦之福也!」若非如此,自來酷愛遊歷的蔡擇也不會擠著沿途造飯與紮營夜宿的零碎時光擠出這札奏疏,畢竟,這一謀劃的干係太重大了,若得實施,對秦國法度的影響也是極為深遠的。依著秦國處置政務的快捷傳統,以及老秦王對巴蜀兩郡的殷殷關切,蔡澤以為必得夤夜宣他入宮,稟報詳情商討對策。想不到的是,蔡澤沐浴更衣用餐完畢沒有回音,冠帶在書房守到五更,還是沒有回音。直到次日清晨,依蔡澤吩咐守在長史房等待王命的主書方才披著一身霜花匆匆回府。

  「王命如何?」蔡澤霍然起身。

  「長史昨夜進王書房,便沒有出來。直到清晨內侍方才傳話,叫不要等了。」

  「沒有別話?」

  「沒有。」

  月餘鞍馬勞頓,蔡澤原已累得腰膝酸軟頭暈目眩,聞得此言,一個哈欠還沒打完,便倒撞臥在了長大的書案上,滿案堆成小山一般的竹簡便嘩啦啦壓在了身上。趕主書搶步過來,蔡澤已經呼呼扯起了粗重的鼾聲。

  紅日臨窗,蔡澤終於醒了過來,睜開惺忪老眼的第一句話便是:「幾多時光了?」榻邊侍女答道:「兩日兩夜,天方早晨。」話未落點,蔡澤便光腳赤身衝出榻帳大嚷:「一群廢物!王命宣召也不叫醒老夫!」侍女忙不迭用一件絲綿大袍裹住他道:「大人莫急,王命宣召,我等豈敢隱瞞?」蔡澤猛然雙眼圓睜:「你說,沒有王命?」「沒有。」侍女認真地搖搖頭。「豈有此理!老夫不信!」蔡澤一把甩開侍女,「叫主書!叫家老!誰個糊弄老夫,便剝了他皮!」

  片刻之間,主書與家老風一般趕到。一番對答,蔡澤眼前頓時一團模糊,分不清是眼屎糊還是雲霧遮,「噫!」的一聲便是手舞足蹈:「天黑了!快!天狗食日!擊鼓鳴鐘,驅趕天狗……你等,為何不動?」大廳驟然屏息,僕從書吏們目瞪口呆!

  「主東!」從燕國跟隨蔡澤入秦的家老驚叫一聲撲上來抱起了蔡澤放進榻帳,轉身哭聲大喝,「快!請太醫!」大約頓飯辰光,太醫令親自帶著一名長於眼疾的老太醫趕到了。一番望聞問切,老太醫道:「急火攻心,雲翳障目,而致短時失明,服藥後靜心歇息幾日自會好轉。只是日後目力有損,綱成君須得著意調養才是。」蔡澤長吁一聲老淚縱橫,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暮色時分,家老小心翼翼來報:「老太子嬴柱前來探視,主東眼藥未除,老朽想回了他,不知可否?」蔡澤嘟噥一句糊塗,掀掉蒙在眼睛上的藥布便翻身下榻搖到了前廳。

  「綱成君!」嬴柱正在廳中轉悠,一見蔡澤鬚髮散亂衣褲單薄兩手兀自摸索著走來,不禁驚叫一聲大步過來扶住蔡澤,正要將自己的狐皮長袍裹住蔡澤,卻見一個侍女抱著皮裘竹杖匆匆跑來,便扶著蔡澤在便榻上坐好。待侍女侍奉蔡澤穿好衣裳,另一名侍女也將燎爐燒旺茶水煮好,嬴柱這才在蔡澤身邊落座,未曾開言便是一聲長歎。

  「安國君歎息何來?」蔡澤冷冰冰一問。

  「開目不能見日,不亦悲乎!」

  「安國君說得是老夫?」

  「綱成君目盲猶可,嬴柱心盲,何醫也!」

  「太子兼領丞相府,身居中樞,何來心盲?」

  「陀螺受鞭,茫然飛旋,身不由己,心豈有明?」

  蔡澤竹杖啪的一跺,卻突然壓低了聲音:「安國君也見不到老王?」

  「一言難盡也!」嬴柱緊緊擰著眉頭,肥白的臉膛被燎爐炭火映得通紅,「綱成君上書之夜,我即被急召進宮。父王半臥在榻,讓長史交給我一卷書簡。我方讀罷,深感事態緊急,便當即建言:事關大秦法度,當先與綱成君等一班大臣商議,再交開春大典朝會決之。誰知父王一句話也不說,揮揮手便讓我去了。去便去,誰料我尚未出得宮門,老內侍又追來請我回宮,在王書房外等候。一直等到次日天光大亮,老內侍又出來說要我回去候召。回府三日,刻刻在心不敢安枕,卻甚個音信也沒等來。綱成君但說,如此大事,我這個封君太子兼領丞相府卻是如在五里霧中,連來看望綱成君也擔著個心事,只怕突兀有召。領政若此,豈非是個木陀螺也!」

  聽得仔細,蔡澤心中一塊石頭頓時落地。他原本所慮者,只恐老秦王繞過自己,與太子及秦國元老斷決了此事。果真如此,那便是末日到了。自己孤身入秦,以經濟之才出掌丞相,卻偏逢老秦王暮政之期,國事多撲朔迷離。秦中腹地的水利富民工程屢屢因政事干擾而不能破土上馬,自己的經濟才幹非但無以酣暢淋漓地揮灑,還要在自己的短場——權力斡旋中奮力周旋。多年無功,落得個庸常丞相之名,竟被嬴柱這個老太子給「兼領」了去!虛封君爵高位而脫了丞相府實權,在當國大臣便是實實在在的危機!當此之時,蔡澤為了挽回頹勢,才有了出使巴蜀附議李冰的慨然之舉。蔡澤的謀劃是:老秦王若與自己商議採納此策,自己便有了固土安邦之功,能在老新交替之際站穩腳跟;若老秦王不納此策,便是自己退隱之時;若老秦王繞過自己與嬴秦元老決斷,則無論納與不納,都是自己的仕途末日。惟其如此,三日未聞秦王宣召,蔡擇才急得一時失明!如今聽嬴柱一說,蔡澤如何能不如釋重負?

  「陀螺之身,終歸有期,何憂之有也?」心下一鬆,蔡澤頓時活泛過來。

  「我縱無憂,李冰何待?莫非要等到巴蜀丟失之日,我等才說話!」

  「太子之意,促成秦王決斷?」

  「正是!」嬴柱拍案而起,「君若畏難,我自擔承!」

  蔡澤呵呵一笑:「你先說個請見由頭。否則,不能入宮也是枉然。」

  「楚國謀蜀!莫非還有比此事更大的由頭?」嬴柱滿面張紅。

  「安國君少安毋躁。」蔡澤一點竹杖站了起來,「老王暮政,今非昔比也。一則,老王已知此事,無斷未必無思,思慮未定,我等以此事求見,便是自討無趣。二則,老王之心,不在此處,只怕見了也是心不在焉。」

  「奇也!」嬴柱揶揄地笑了,「王心不在邦國安危,卻在何處?」

  「暮政之君,大非常人也。安國君當真不知麼?」

  「依你之見,還是立嫡?」

  「悠悠萬事,惟此為大。」蔡澤悠然一笑。

  「如此說來,巴蜀之事便擱著了?」

  「非也。」蔡澤詭秘地一笑,壓低聲音咕噥了一陣。

  「也好。」嬴柱苦澀的笑笑,「成與不成,聽天由命也。」

  蔡澤見嬴柱贊同,大是快慰,立即召來主書一陣叮囑,主書便欣然去了。嬴柱卻是半信半疑,怏怏然便要告辭回府。蔡澤來神,堅執要與嬴柱對弈一局立等消息。嬴柱笑道:「等便等,綱成君眼疾未癒,對弈免了也罷。」蔡澤卻是跺著竹杖連聲吩咐擺棋。片刻間棋具擺好,蔡澤指點使女道:「老夫出令,你只擺子便是。」嬴柱驚訝笑道:「綱成君能下蒙目棋?」蔡澤呵呵一笑:「你只贏得一半子,便算高手也。」嬴柱大感新奇,當即落座投子:「左四四!」蔡澤悠然一點竹杖:「右三三。」兩人便興致勃勃地廝殺了起來。落子方逾百手,主書便匆匆入廳:「稟報綱成君:密件呈進片刻,長史便出來宣詔,『著綱成君蔡澤並太子嬴柱,當即入宮。』」嬴柱又驚又喜,一推棋匣霍然起身拱手:「綱成君料事如神,嬴柱佩服!」蔡澤搖搖手詭秘一笑:「應對之事,卻在安國君也。」嬴柱慨然道:「在其位,言其事,何消說得!」說話間使女已經將蔡澤冠帶整齊,兩人便出廳登車向王宮而來。

  自從秦昭王風癱不能移駕,咸陽宮便是戒備森嚴。緇車一進北向的正陽大道便得緩轡走馬,短短兩里便有三處查驗照身令箭的「街關」。嬴柱不勝其煩,幾次想發作都被蔡澤連扯衣襟制止了。到得王宮正門百步,緇車便被衛士攔住,說只能在宮門停車步行入宮。嬴柱終於按捺不住,一步跨出車門便是厲聲呵斥:「豈有此理!大秦王宮幾曾有過宮門外停車?本太子緊急國務,偏要驅車入宮,誰敢阻攔!」一名帶劍將軍大步趕過來一拱手:「我等方奉將令:三更後禁止車馬入宮。敢請太子無得越法。」嬴柱又要發作,蔡澤搖著鴨步過來一扯嬴柱笑道:「春夜和風,漫步正好也,走!」不由分說拉著嬴柱便走。進得宮門,只見偌大車馬場空空蕩蕩風掃落葉如幽幽空谷一般,嬴柱不禁感慨:「自先祖孝公遷都咸陽,這宮城從來都是車馬晝夜不斷。曾幾何時,竟是這般淒涼矣!」蔡澤低聲道:「太子若想成得正事,便請禁聲!」嬴柱長長一歎,再不說話,只默默跟著蔡澤搖上了高高的白玉階。

  大殿廊下正有一名老內侍等候,領著兩人一陣曲曲折折穿廊過廳便到了王書房門外。老內侍一聲輕輕咳嗽,書房大門無聲滑開,老長史桓礫輕步出來一招手,便領著兩人進了長長的甬道。蔡澤清楚地記得,這甬道原本是兩端通風中間沒有任何遮攔的,如今非但兩端封死,連甬道中間大牆也嵌入了三道暗廳,每廳都站著四名便裝劍士。甬道盡頭的門外,也站著四個年輕力壯目光炯炯的內侍。

  「我王精神如何?」蔡澤在長史桓礫的耳邊低聲問了一句。

  老桓礫卻彷彿沒聽見一般,推開書房大門便走了進去。又過了兩道木屏隔門,來到寬敞溫暖的大廳,老桓礫一躬身高聲道:「啟稟我王:綱成君、安國君奉詔覲見!」正面帷帳後一聲蒼老的咳嗽,桓礫便回過身來道:「綱成君、安國君,這廂入座。」

  兩張座案擺在白色大帳前三步處。待兩人落座,一名老內侍上前輕輕拉開了落地大帳,便只剩一道薄如蟬翼的紗帳垂在三步之外。紗帳內長大的臥榻隱隱可見,一顆碩大的白頭靠在大枕上竟沒有任何聲息;臥榻前緊靠著一張與榻等高的大書案,書案兩頭整齊地碼著兩摞簡冊,中間卻是一口破舊的籐箱與幾卷同樣破舊的竹簡。

  驀然之間,紗帳內有了蒼老斷續的話音,卻實在模糊得難以聽清。便在兩人困惑之際,跪在榻前的一個中年內侍突然高聲道:「王曰:蔡澤答話,《質趙大事錄》從何路徑入秦?」

  「臣啟我王,」蔡澤眼角一瞄,見老長史桓礫已經在案前開始錄寫,便知秦昭王雖是語艱耳背,心下卻明白不亂,僅是這頭一問便直指要害,當下提著心神拱手高聲道,「此簡札乃呂不韋密使送來,老臣惟遵王命,居間通連而已。」

  「王曰:綱成君之見,此簡真也偽也?」

  「臣啟我王:此大事錄很難作偽。根據有三:其一,行人署探事司已經秘密與公子異人之隨行老內侍、老侍女連通,查明公子異人質趙數年,每晚必記事而後就寢;其二,呂不韋乃山東商旅極有口碑的義商,扶助公子,代為傳遞,沿途沒有差錯;其三,近年來公子交遊邯鄲士林,才名鵲起,臣亦時有所聞。以常理推測,其才力當能勝任。」

  帳中默然片刻,又是一陣沙啞模糊的聲音,跪伏榻邊的內侍回身高聲道:「王曰:嬴柱說話,此子才具如何?」

  「啟稟父王,」嬴柱憋著氣咳嗽了一聲,小心翼翼道,「異人赴趙之時尚未加冠,而今已過而立之年,期間變化,兒臣難料。若說少時才情,蒙武將軍與異人同窗數年,或可有說。兒臣實不敢妄斷定評。」

  又是一陣默然,帳中內侍突然回身:「王曰:異人籀文,師從何人?」

  「籀文?」嬴柱驀然一驚,「王孫之師,皆出太子傅屬員,無人教得上古籀文。」

  「臣啟我王,」蔡澤突兀插話,「呂不韋少學博雜,識得籀文,或可為師。」

  帳中一聲蒼老的喟歎,接著便是一陣沙啞模糊的咕噥,內侍高聲道:「王曰:綱成君蔡澤,立即著行人署使趙,試探異人回秦是否可行?安國君嬴柱,太子府立嫡事緩行,待王命定奪。可也。」

  一聞「可也」二字,蔡澤便是起身一躬,臣告辭三字尚未出口,便聽嬴柱高叫一聲:「父王且慢,兒臣有言。」帳中一陣沉寂,蒼老的聲音突然崩出一個清晰的字音:「說。」嬴柱霍然離案湊到榻前一躬:「父王明察:楚國圖謀巴蜀,李冰急請成軍。事關邦國安危,大秦法度,尚請父王立斷!」

  又是一陣默然一陣咕噥,帳中內侍高聲道:「爾等既知法度,便知當去何處。可也。」

  嬴柱肥白的大臉驟然通紅,正要據理力陳,老桓礫過來一拱手低聲道:「安國君少安毋躁,君上一夜只歇息得一個多時辰,已經四更天了。」蔡澤過來一扯嬴柱衣襟,躬身一聲臣等告退,便出了書房。走到門廳外,嬴柱終是按捺不住:「綱成君何其無膽,忘記你我進宮初衷麼?」蔡澤也不說話只拉著嬴柱出了宮門登車,方才低聲道:「上將軍府,此時去得麼?」

  「對呀!我如何忘了老蒙驁!」嬴柱恍然一拍車幫。

  「笑?那張老黑臉可不好看。」

  「不打緊!我與老將軍通家之交。走!」嬴柱一跺車底廂板,緇車便轔轔上了正陽大道向南而去。

  更深人靜,沿途官邸都是燈熄門閉,惟獨大道盡頭的上將軍府卻是風燈明亮中門洞開車馬絡繹不絕。嬴柱略一思忖,吩咐馭手將車駛到偏門報號。這偏門是僕役運物的進出之道,屬府中家老節制,不是軍士護衛。廊下守門老僕一聽馭手報號,立即打開了車道大門,緇車便從偏院長驅直入。到得第三進停車,嬴柱便領著蔡澤穿過內門來到正院。這正院第三進是蒙驁的書房與客廳,依嬴柱思謀,夜深人靜之時縱然有事,蒙驁也必然會在書房處置。不料第三進庭院卻是冷冷清清,書房雖然亮著燈光,卻只有一個文吏在靜悄悄埋頭書案,與府門情形竟截然兩樣。

  「走,去前院。」嬴柱拉著蔡澤便走。

  到得前院,嬴柱大是驚訝!第二進滿院燈火,環列東南西三面的十六個屬署門門大開,各色軍吏匆匆進出,縱是毫無喧嘩,也分明瀰漫出一種緊張氣息。北面的兵符堂大門虛掩,廊下四名甲士肅然佇立,激昂話音隱隱傳出,分明是在舉行將軍會議。嬴柱低聲道:「走,去兵符堂。」蔡澤卻搖搖頭:「將軍會議必是重大軍務,且勿唐突,還是到書房等候最好。」嬴柱思忖點頭,說聲也好,對中軍署文吏叮囑兩句,便與蔡澤回到了第三進。

  「多勞久候,老夫失禮也。」大約半個時辰,蒙驁終於進了書房。

  「老將軍為國操勞,不勝欽佩!」蔡澤連忙起身肅然一禮。

  蒙驁疲憊地笑笑,一擺手坐進了兩人對面的大案,啜了一口滾燙的茶汁笑道:「兩君夤夜前來,必有要務,但說便是。」

  「巴蜀成軍事,可是老將軍處置?」嬴柱突兀便是一問。

  「兩君可是奉王命前來?」白鬚白髮襯著溝壑縱橫的黑臉,蒙驁沒有一絲笑意。

  「老將軍,原是這般事體。」蔡澤笑著一拱手,「巴蜀成軍,原是老夫與李冰聯袂上書所請。多日不見君上會議,我等心下不安。今日老夫與安國君同時奉詔入宮,末了言及此事,王曰:爾等既知法度,遍知當去何處。是以前來相詢。老將軍若以為王命未曾明告知會他人,我等便當告退也。」

  嬴柱拍案笑道:「如何不明?分明便是要我等討教老將軍麼!」

  「既是此事,兩君便坐了說話。」老蒙驁粗重地喘息一聲,接過書吏遞過來的滾燙面巾在臉上大搓片刻,紅臉膛冒著熱氣道,「楚軍異動,漢水我軍斥候早已報來。老夫當即請命,親率五萬大軍南下彝陵佈防。上書旬日,君上卻無消息。三日之前,老夫奉詔入宮,方知綱成君與李冰上書。君上徵詢老夫,老夫以為:此謀不失救急良策,然卻牽涉秦軍統屬法度,不敢輕言可否。君上思慮良久,只說了一句『策不亂法,軍不二屬!』便要老夫回府謀劃,既要不亂國法,又要化解巴蜀之危。老夫思慮晝夜,卻是難也。」

  嬴柱不禁大急:「如此說來,老將軍尚無對策?」

  「若無對策,君上豈能將兩位支到這裡?」蒙驁淡淡一笑,「老夫召來在咸陽的幾員老將商議,也無良策,便馳馬藍田大營聚集眾將謀劃。不意,一個年輕千夫長竟提出了對策:國軍郡養,長駐巴蜀。只這八個字,一經拆解,將軍們便是齊聲喝彩!」

  「好!」蔡澤欣然拍案,「這便是說,由上將軍府派出大將率一班軍吏入巴蜀,徵召巴蜀精壯建成水陸兩軍;所成之軍仍是國府大軍,由上將軍府統一節制;所不同者,巴蜀兩郡提供糧餉軍資,該軍亦長期駐守巴蜀。」

  「然也!」老蒙驁笑道,「據實而論,巴蜀原該有一支大軍駐守。當年巴蜀窮困,人口稀少。司馬錯奪取巴蜀,只留下了一萬軍馬駐守蜀中,其軍資糧餉全部由國府供給。一支馬隊由秦中經大散關進入巴蜀,三月才能到達,要養一支大軍也是力有不逮。而今李冰治水成功,蜀中大富。彝陵要塞也在我手多年,江水西上之航道也大有改觀,經商於入漢水江水,再溯江西上,半月便可抵達。當此之時,無論是巴蜀提供糧餉軍資,還是國府節制駐蜀大軍,都可輕易實施。時勢變化,建成大軍確保巴蜀糧倉,此其時也!」

  蔡澤不禁讚歎:「此策高明也!果然是『策不亂法,軍不二屬』!」

  嬴柱聽得心下鬆泛,饒有興致問:「老將軍,那千夫長甚個名字?教人想起白起!」

  「呵呵,不錯。」老蒙驁一點頭,「此人叫王翦,二十六歲。」

  「代有雄傑,秦軍大運也!」蔡澤慨然拍案。

  「綱成君好辭!」嬴柱大笑一陣,看看眼圈發青白頭點睡的老蒙驁,便起身一拱手道,「正事已了,我等告辭。」蒙驁恍然抬頭,起身離案方一拱手,卻一個搖晃轟然跌倒在了案邊!兩人大驚,搶步來扶,卻聽沉重的鼾聲已經打雷般響起,亮晶晶的涎水已經滾灑在了蒙驁的白鬚上。嬴柱一把拉住疾步趕來的中軍司馬問:「老將軍今日沒得歇息麼?」中軍司馬低聲道:「五日六夜沒睡了。」說罷便與書房軍吏一起將蒙驁抬上了屏後的軍榻。

  蔡澤嬴柱愣怔片刻,匆匆去出得府門,卻已是曙光初顯。方要登車,蔡澤拉住嬴柱低聲道:「今日之事,足證君上不會延誤國事。老夫之見,安國君還得收心回來,著力安頓好立嫡大事。」嬴柱歎息一聲道:「非嬴柱不著力,無處著力也!」蔡澤頗顯神秘地一笑:「綱成君但養精蓄銳,不日便有分曉。」說罷一拱手便登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