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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咸陽初動 第一節 幽幽南山 不寧不令

  一進四月,長史與給事中屬下的兩大官署,便隨著老秦王悉數搬到了章台。

  戰國之世,中原大河流域的氣候與今迥異,林木蒼蒼,潮濕炎熱,大象犀牛鱷魚劍齒虎等諸般叢林熱地動物尋常可見。號稱金城湯池的大咸陽,雖佔盡兵家地利,然在氣候上卻正好窩在渭水一個臂彎裡,背後是高聳的北阪,東西是構成巨大河彎的林木山塬,惟余南面來風,卻有遠處的南山(秦嶺)巍巍然橫亙數百里。大風口不利,咸陽的夏日便分外濕熱。時人諺云:「金城無風,湯池多水,逢夏流火,燎爐烤背。」說得便是這大都咸陽,逢夏便是火爐一座,整日價揮汗如雨。商鞅建造咸陽之初,便在南山風口為孝公建了避暑的章台,可見選定咸陽城址並非不知其弊,只是利害權衡更重安危罷了。

  年年入夏,秦昭王都要在章台住得三兩個月,輕車簡從,一有大事便立即趕回咸陽。然則今年卻是不同,非但興師動眾地遷去了王室直屬的所有官署,且明詔朝野:太子嬴柱鎮國,丞相蔡澤晉爵綱成君,開府總攝政事。詔令一發,咸陽老秦人便是紛紛揣測,然懾於「不得妄議國事」的法令,只能是私相竊竊罷了。

  國事不明,國人議論不安,春秋戰國謂之「國疑」。尋常多見者,大多是「主少國疑」,說得是幼主在位,國人便對朝局動向多有疑惑揣測。如秦昭王這般雄強君主在位,而使國中撲朔迷離者,卻是當真少見。究其竟,在於秦昭王在位五十餘年,目下已經是年逾七旬,如此明詔朝野,便大有臨終善後的意味。大爭之世,一代君王便是一代國命,其對庶民生計的作用無論如何估計都是不過分的,更兼太子的平庸孱弱朝野皆知,國人難免疑竇叢生。

  老秦人竊竊私議,尚商坊卻是響動大起。這尚商坊,是咸陽建城時特辟的山東六國商賈區,也是六國商人與游士學子在秦國聚居的坊區,赫赫然十餘萬人,超過了任何一個大都會的外國商旅,只有戰國初期的魏國都城安邑與齊宣王時期的臨淄可與之比肩。這尚商坊大商名士雲集,議論國事全然戰國奔放之風,火辣辣熱騰騰以切中要害為能事。秦國每有大舉,尚商坊便是一片議論一片忙碌。議論之要,便是傳播消息辯駁根由論爭對策。忙碌之要,卻是向本國急發「義報」,警告預為應對。秦昭王明詔一發,尚商坊便有了一個驚人傳聞——老秦王風癱了!秦國要亂了!無論是酒肆客寓,還是行商坐賈,到處都是一片慷慨高聲,話題也是驚人地一致:秦國勢必衰落,山東該當如何?

  風聲很大,咸陽官府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既沒有依秦國律法追查六國商人「妖言惑眾」,也沒有加強商旅關卡的盤查,更沒有尚商坊傳聞的大舉動——封鎖函谷關,課六國商人以重稅,而後盡行驅趕六國商旅,從此閉關自守。如此旬日過去,六國商旅們雖大惑不解,卻也不敢造次生事,竟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便在這主老國疑國人惶惶之中,一支馬隊擁著一輛青銅傳車出了咸陽,直向南山而來。尚商坊便又是一則傳聞:謁者方車非時出城,老秦國必有異動!

  卻說這謁者傳車進得南山河口,谷風習習涼爽宜人,湮沒在遍山林木中的章台,更是一片清幽靜謐。傳車從林間大道進入章台石門,穩穩停在了長史官署廊下。長史大臣桓礫迎了過來,與謁者低聲交接得幾句,從謁者手中接過一隻兩尺見方的銅箱,便匆匆向秦王書房去了。方到長廊盡頭,桓礫便見白髮白鬚的老給事中向他搖了搖手,示意稍候片刻。兩人都是老臣子了,只此一個手勢便清楚:老秦王正在午眠。桓礫一句話不說,便肅立在廊下靜候。

  過得片時,便見書房大門無聲滑開,一個少年內侍走出來向老給事中一點頭便去了。給事中又向桓礫一招手,接著便是長聲一呼:「長史桓礫晉見——」

  書房隱隱傳來一聲蒼老的咳嗽,桓礫抱著銅箱便走了進去。

  章台的王書房原本寬大簡約,除了高大聳立的紅木書架,便是幾張厚重宏闊的書案。而今,這王書房卻已經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兩進連環,裡間做寢室,外間是書房,中間立著一面黑沉沉的大木屏;縱然寢室近在咫尺,書架環立三面的中央空闊處,還是有一張可坐可臥的特大木榻;木榻前一張長大的書案,案上竹簡碼成了一道連綿「文山」。隱隱之間,竟說不清是寢室還是書房。自進章台,古稀之年的秦昭王便始終半臥在那張長大木榻上,時睡時醒,一切都是斷斷續續沒有任何定准,桓礫與老給事中的弓弦便始終繃得緊緊的。

  國君的隨行官署有兩大系統:一為長史署,是國君處置國務及直屬財政的官吏系統,後世一度演變為中書省;二為給事中署,是以內侍機構為中心的國君生活官署。不管國君走到哪裡,這兩套人馬都是隨行跟進的。所不同的是,秦昭王往年出巡或章台避暑,都只帶兩署的幾名幹練吏員,主管大臣長史與給事中倒未必跟隨。這次卻是不同,非但兩套官署全數隨行,且事先對章台做了一番大大的修葺改建。這修葺改建,卻是王室尚坊直奉老秦王詔令秘密進行的,長史與給事中兩位貼身大臣都未曾預聞。便是悉數官署隨遷章台,桓礫也只是在臨行前三日,才從老秦王口詔得知的。

  已經做了二十餘年長史,種種密動跡像已經使桓礫有了一個明晰判斷:老秦王必有特異之變,要長住章台了。究竟何變?桓礫自然有所揣測,但未奉告知,卻也決然不能說破。進得章台旬日,老秦王深居簡出,連他這原本時時不離王室書房的樞要大臣,也見不上秦王了。今日若非謁者送來極重要上書,他還是不能晉見,惟其是進駐章台的第一次晉見秦王,桓礫心下便有了幾分忐忑不安。

  進入業已生疏的書房,桓礫正要行禮參見,卻見榻上的秦昭王一指榻側座案,便又對身後侍女一招手。侍女輕盈地飄了出去,片刻間便帶著老給事中走了進來。

  「兩位,皆本王腹心。」蒼老沙啞的聲音飄蕩著,「今有一事告知:去冬歲寒,本王不意風癱在榻。當此,非常之時,務須嚴守機密。」

  「老臣遵命!」桓礫與給事中異口同聲。

  秦昭王瞇起了朦朧的老眼,給事中立即說得聲老臣告退,便輕步出了書房。秦昭王微微一抬手:「長史,甚事?」

  「啟稟我王:綱成君與太子上書。」

  「噢?」秦昭王白眉一聳,「念來聽了。」

  「綱成君上書。」桓礫展開一卷念道,「臣奉王命,晉爵開府,大局如常,惟一事頗見蹊蹺,不敢不報:臣三次相約太子議政,太子皆未能如約。臣遂赴太子府就教,方知太子業已臥病不能理事。事關邦國社稷之根本,臣不敢不言:太子年已五旬有餘,沉痾積弱,隱憂已顯。臣不揣冒昧進言,我王當未雨綢繆,早斷太子立嫡大計。綱成君上書完。」

  「啪!」秦昭王輕輕一拍榻邊扶手,卻沒有說話。

  「太子上書。」桓礫又展開一卷,「兒臣啟稟父王:嬴柱受命鎮國,政事繁劇,肩負重大,惟任勞任怨以報國家。然惟有一事,兒臣慼慼不能決斷:嬴柱已過天命之年,尚無嫡子,難以為繼,今欲請王命,擬在諸庶子中擇其賢者立嫡,以為社稷存續,敢請父王決斷。太子上書完。」

  「……」

  良久默然,秦昭王微微開眼,嘶啞緩慢地一句:「長史,密召蔡澤。」

  桓礫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國君秘密召見大臣,歷來都是給事中奉命執行,今日下令長史,桓礫便覺有些異常。不及細想,當即派出幹練吏員駕車奔赴咸陽,暮色時分便接來了蔡澤在長史署等候。初·夜掌燈,老給事中便來傳秦王口詔:長史桓礫,隨同綱成君蔡澤一同晉見。

  在給事中導引下,兩人穿過了布幔密封的長長永巷,到了章台最隱秘的無名室。桓礫知道,這裡便是秦昭王當年與范雎密談晝夜的地方,等閒大臣幾乎永遠不可能踏進這個神秘的處所。可是,如今這密室竟也改得寢室書房含混不清,除了隱秘二字,幾乎便說不上這是甚個用場的所在。

  「臣蔡澤參見我王。」蔡澤的尖亮嗓音在這四面密閉的石室也顯得低沉了。

  「臣桓礫參見我王。」爵位低得三級,桓礫只能跟在後面行禮。

  秦昭王的眼睛微微啟開了一條細縫:「綱成君,入座便是。長史,書錄今日對答,交太史令。社稷續斷,總要對先祖後世有個說時也。」

  桓礫這才明白,今日是要他代替史官筆錄君臣對策。依照傳統,史官所錄,大體皆為曾經發生的國事,如頒行修改法令、祭祀天地、晉陞貶黜大臣、對某國開戰等等;君王之言談尋常不錄,除非國君自認為須得筆錄,或對談臣子以為重要,事後追錄而交太史令,尋常時日,史官並非如影隨形般追隨國君左右。今日之應對,要長史大臣親自筆錄,桓礫頓時覺得此事非同尋常——既為密談定策,便是一時不能詔告朝野的機密大事;然又要筆錄在案,便是必須顯示:國君曾經就此大事有過決斷;筆錄其所以要交太史令入典籍庫收藏待查,便是國君對先祖後世乃至朝野的一個交代憑據。驀然之間,熟讀史籍的桓礫覺得老秦王似乎在倣傚當年的周公之法。

  西周初年,周武王病勢沉重。周公祭祀天地,默默對天發誓:願代天子身死,祈求上天將自己的壽命續於天子。此事舉動頗大,周公自然得許史官筆錄。然則,祭祀禱告之內容,史官與隨祭大臣卻是一無所知。周禮法度:祭祀天地祖廟之禱告書,須交史官入庫待查。所以,大臣與史官誰也沒在意周公的啞禱。不想,周公卻將禱告書當場鎖入金匱密封,而後交太史令入王室典籍庫,嚴令非王命不得打開。於是,周公祭天便成了一個謎。年餘之後,周武王病逝,年幼的周成王即位,周公總攝國政。一時流言四起,紛紛詆毀周公居心叵測。有人密告周成王:當年周公啞祭天地,便是要詛咒武王早死,以篡奪天子之位!成王大疑,便親自進入王室典籍庫,打開了周公密封的禱告書。一看之下真相大白,周成王涕泣不已,從此深信周公不疑。

  目下老秦王說要對先祖後世有個說時,分明是有難言之隱而借此表明心跡。從來都是凜凜斷事的老秦王,今日竟是如此謹慎,足見此事之微妙難測!桓礫雖隱隱地有所意會,但心下卻依舊是騰騰直跳。

  「綱成君。」半臥榻上的秦昭王終於開口了,字斟句酌,分外清晰,「老夫年逾古稀,人生苦短矣!本以為雍城祭天,上蒼會賜老夫些許壽命。不意竟乍逢風癱,以致病臥不起。天意如此,夫復何言?見君上書,老夫何嘗不憂也!」

  「我王毋憂。」蔡澤一聲哽咽,「王執秦政五十有四年,迭克危局,連渡險難,使大秦成煌煌大業。縱是今日國事繁難,亦終得上天庇護而安邦定國,何憂之有?」

  「綱成君差矣!」蒼老縱橫的溝壑中抽出了秦昭王的一絲笑意,「我執王政,前二十餘年為太后、穰侯之功。嬴稷親政,唯成一事:摧毀趙國,使秦國最大強敵衰落。余皆不足論也。然,嬴稷亦有一大缺失:空享高壽,竟未栽培得一個堪為雄強之主的太子,太子之後,竟無一個才堪繼統的嫡子。後繼乏力,我心何安……查勘王孫,擇賢立嫡,非一日可成之事也。然六國環伺,虎視眈眈,豈容我從容決斷?兩難之境,本王何堪矣!」蒼老顫抖的聲音飄蕩在密室,瀰漫出一片晚境老人的淒傷。

  筆下一抖,桓礫的一滴大淚竟噗地從羊皮紙激濺起來。

  「君若出得良策,便是大秦不世功臣。」秦昭王喘息著補了一句。

  「臣啟我王。」蔡澤卻是平靜了許多,從容答道,「太子之弱,王孫之立,臣一時實難就事斷事。然臣為丞相,開府統政,自當有總攬全局之策。臣前出計然七字策,為在富秦。目下之勢,卻在安秦。臣有八字方略,可安秦國十年,以使我王得以轉圜。」

  「……」驟然之間,秦昭王目光大亮。

  「息兵養國,決內安統。」蔡澤一字一頓。

  「姑且說來。」秦昭王語氣平淡,目光卻是連連閃爍。

  蔡澤侃侃道:「八字三事,原為一體。大統續斷,社稷安危之頭等大事也。然此事非兵爭擴地,立決立斷反易鑄成大錯,惟假以時日徐徐圖之,可保得當。惟其如此,便須外事無憂,國家無戰亂兵爭之危,方可爭得時日。河內、南郡、燕齊、長平,四次曠世大戰後,大秦乏力,山東六國更見衰弱,合縱攻秦業已難以為繼。當此之時,我對山東外可虛張聲勢,而內行息兵養國之策。就實而言,便是一不擴軍,二不打仗,只圖自守;自守之下,養息民力,整肅吏治,以為未來新君紮下根基。若能持此守勢而息兵養國,我王便可從容決內,立定大統繼承,此謂決內安統也。決內須得有時,有時須得息兵,息兵養國,方可得時決內。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相輔相成,此謂八字三事皆一體也。」

  「息兵養國,決內安統。」秦昭王輕聲念叨一句,默然片刻,一拍臥榻扶手,「好!便是這八字方略。綱成君,惜乎老夫垂垂,不能對你一拜了。」

  「君上……」蔡澤一聲哽咽便拜倒在地。

  秦昭王搖搖手,默然片刻,叩著扶手低聲道:「長史起詔:綱成君蔡澤得對太子嬴柱諸子詳加查核,擇其賢者,報本王決斷。查核之法,許綱成君酌情行事,太子府無得干預。」

  「……」蔡澤頓時驚愕,默然片刻肅然拱手做禮,「臣啟我王:太子立嫡,事關社稷,惟我王會同王族資深大臣決斷處置,方可平息國疑服膺朝野。臣資望不足,更兼素不熟悉王子王孫,若有失察,縱身死不足以補過也!」

  「綱成君,」秦昭王罕見地笑了,「君之八字,解得老夫憂煩,何其操持之功卻要推辭?八字三事,息兵不難,難在養國與決內。兩事相比,養國不難。秦有成法循吏,養息民力盡可交太子督察,諒無大礙。惟立嫡一事,難亦哉!若老夫可一詔決斷,豈能等到今日?」喘息得片刻,突然低聲吩咐,「長史,將本王密匱打開,請綱成君過目。」

  桓礫一溜碎步便從帷幕後搬來了一隻銅箱。秦昭王抖索著枯瘦的右手拉開了胸前大領,赫然現出一支晶晶亮的銅鑰匙!桓礫肅然一躬,趨前雙手輕輕取下,當地一聲打開銅箱捧到了蔡澤案前:「綱成君請。」

  小心翼翼地瀏覽完十多卷竹簡,蔡澤額頭汗水涔涔,勉力鎮靜心神道:「臣願奉命,惟有一事,尚請我王允准。」

  「何事?」

  「兩年之內,許臣隨時晉見。」

  「可也。」秦昭王點點頭,「老夫也有一說,綱成君斟酌。」

  「願聞王命。」

  「至遲三年,須得底定。」

  「臣謹奉命!」見老秦王呵呵笑得一陣不再說話,蔡澤便是一躬,「我王保重,臣告退。」秦昭王便對外廳一招手:「給事中駕王車,禮送綱成君。」老給事中隔門一聲答應,便領著開門出來的蔡澤去了。

  「立即密宣上將軍蒙驁。」秦昭王低聲一句,便疲憊地靠著大枕閉上了眼睛。

  桓礫當即書詔,待詔書發出時,長榻上的秦昭王已經發出了粗重地鼾聲。桓礫正待悄然退到外廳,卻聽秦昭王突然一句:「移回書房。」便又是鼾聲大起。桓礫正在愣怔不知所以,卻見四名黑衣內侍走來,擁著長大的木榻悠悠然碾過厚厚的地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可牆張掛的帷幕之後去了。

  三日之後,上將軍蒙驁從函谷關飛騎趕來,章台的燈光一直亮到五鼓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