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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暮政唯艱 第一節 落拓奇士隱秘出山

  日落時分,一輛遮蓋嚴實的黑篷車駛到了丞相府後門。

  篷車停穩,馭手利落下車輕聲兩句,便見厚厚的布簾掀開,一個胖大蒼白的黑衣人扶著馭手的肩膀走了下來,頭無高冠,身無佩玉,散發長鬚,簡約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聲吩咐一句,馭手便將篷車圈趕到了對面一片柳樹林中。一眼瞄去見府門緊閉,黑衣人便從容走了過去輕輕叩門。方過三聲,便聽光當吱扭兩響,厚重的木門落閂開啟,一顆雪白的頭顱從門縫伸了出來,「先生何人?家主不見後門來客。」黑衣人卻不說話,只將手掌對門一亮,雪白的頭顱便倏地縮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過了門檻,方過影壁,白頭老僕卻匆匆趕來,「大人且緩行幾步,容老朽稟報家主。」

  「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逕自繞過影壁向裡去了。

  穿過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蔥蘢的土石假山橫亙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紅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飲。黑衣人遙遙拱手,「燕士齊風,信哉斯然!」亭下紅衣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萬物章章,安國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當恭賀。」紅衣高冠者離座起身,羅圈步搖到茅亭廊下便是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澤愧不敢當。」說罷一招手,「墊氈。」已經碎步趕到亭外的白頭老僕一聲答應,便將一方厚厚的毛氈片墊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關照入微,多謝了。」便在對面石礅上坐了下來。「燕人粗篩孔,何有入微之能?」紅衣高冠者呵呵笑著,「若非應侯多方交代,蔡澤何知安國君畏寒忌熱也。」黑衣人便是一聲感喟,「應侯離秦,未能相送,誠為憾事矣!」

  「逢得此等人物,安國君卻是拘泥俗禮了。」蔡澤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獨行者,無如范雎也。君恩未衰卻力請隱退,兩袖清風竟不辭而去,何等灑脫!當年穰侯罷黜出秦,十里車馬財貨滿載銅臭薰天,兩廂比照,何異霄壤之別?而今想來,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罵,范雎離國,秦人卻是萬千惋惜,直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與不送都是一般,安國君無須自責了。」

  「理雖如此,心下終是不安也。」安國君歎息一句卻轉了話頭,「應侯辭官之際,唯丞相與之盤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誨的神色便濃濃地堆在了臉上。蔡澤不禁笑道:「交接國事,一板一眼,實在是寡淡不當聒噪,豈敢言教?」安國君便是一聲長吁,「非是嬴柱強人所難,實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邁無斷,丞相新入無威,我雖儲君,卻是游離於國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寢食難安。原指望應侯指點歧路,不想他卻逕自去了。」蔡澤便是哈哈大笑:「安國君所慮者,子虛烏有也!秦王滄海胸襟,大事孰能無斷?蔡澤縱是新入無威,亦有國家法度在後,安國君穩住自己便是,無須杞人憂天。」

  「敢問丞相方略何在?」嬴柱絲毫不覺嘲諷,竟立即跟上一問。

  蔡澤目光一閃,「安國君心下有虛?」

  一陣默然,安國君竟不知如何說了。立儲廢儲素為邦國頭等機密,莫說蔡澤不知情,便是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說明?更有一層,蔡澤乃新任丞相,自己更是王子封君,此等隱秘造訪雖說不上有違法度,卻是大大的不合時宜,私相談論立儲機密,更是犯忌。范雎雖則離秦,也還有「去職不洩國」的天下通例,蔡澤若將范雎作為國事交代的立儲之見洩露出去,豈非種惡於人?想得明白,安國君便起身笑道:「叨擾丞相,告辭了。」

  「且慢。」蔡澤突兀一問,「安國君子女中可有能者?」

  「我嫡妻華陽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盡皆庶出也。」已經走到廊下的安國君歎息了一聲,便是憂心忡忡,「其中兩子尚算有能:一個行六名傒,勤奮好學,文武皆可;一個行十名異人,自幼聰慧,只可惜一直在趙國做人質。」

  「兩子師從何人?」

  「秦法有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員教習。」

  蔡澤笑道:「我舉薦一人,做公子傒老師如何?」

  「好事!」安國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薦何人?」

  「士倉。」

  「河西名士,智囊士倉?」

  「士倉之學,法墨兼顧,正合秦國。」

  安國君蒼白的臉上大起紅潮,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子嗣若得有成,丞相便是恩公也。」蔡澤一陣哈哈大笑,「薦師之舉,原本卻與蔡澤無涉。」從大袖中摸出一支銅管遞給安國君,說聲收好,便搖著羅圈步湮沒到晚霞竹林去了。安國君恍然一笑,將銅管揣進貼身皮袋,大步出門對馭手低聲吩咐一句,黑篷車便向王城轔轔而來。

  春寒猶在,暮色中的咸陽城大是蕭瑟。清風過街,車馬稀疏,連入夜便是燈火汪洋的尚商坊也變得星光寥落,國人區更是湮沒在暮靄的灰黑裡,間或有店舖官署的燈光閃爍,便如點點螢火飛動,更顯這座關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燦爛燈光,任誰不會相信這便是往昔車水馬龍熱氣蒸騰的大咸陽。

  黑篷車一路駛過空曠的長街,一輛官車也沒有遇上。進入王城,車馬場也是空蕩蕩一片,燈火煌煌之下,幽靜得彷彿進入了一道世外峽谷。黑篷車木閘光當落下,回聲響徹王城,慌得場邊石屋中的中車府吏惶惶然小跑過來,老遠便是一聲喝問,「非官車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法令麼?」安國君悠然一笑,「自己沒長眼還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執事。」已經跑到面前的中車府吏連忙便是一躬,「小吏沒想到此刻有車,慌得沒認出安國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國君一點頭,「不消說得,你去驗車便是。」轉身便匆匆踏上了宮前三十六級天步階。

  除了冷清寂寥,王宮一切如常,每個轉角都立著兩座六尺高的銅人風燈,每道大門都筆挺地站著四名帶劍甲士,每間殿口都守著一名面無表情的老內侍。幾個轉彎,安國君便到了通向王室書房的長廊,遠遠便見肅立在廊下的老內侍一閃身進了書房,及至他從容來到門前,老內侍恰好迎出,拱手低聲道:「我王正在暮寢,請安國君稍候片刻。」

  嬴柱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便在廊下漫步轉悠起來。往昔臣子晉見,只要進入書房長廊,老內侍遠遠便是一聲報名傳呼。只要事先沒有特殊禁令,只這一聲傳呼,臣子便可徑直入內議事。這原本是父王在長平大戰期間立下的規矩,宗旨只是六個字,「廢冗禮,興時效」,為的是盡量快捷地處置緊急國務。倏忽六年,這講求實效的快捷規矩也不知何時竟沒有了。細細想來,父王確實老了。一個六十六歲年近古稀的老人,縱然心雄天下,也是難以撐持了。白起死,范雎辭,王齕王陵兩次攻趙兵敗,六國合縱復起,秦國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風雲突變,秦國竟是出人意料地從頂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來的危機面前,父王能夠苦撐不倒已經是不容易了,還能要他如何?近年來,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陣醒來,便是徹夜難眠。於是,便有了這「朝暮不做」與「宵衣旰食」同時並存的新規矩:日暮初·夜,王宮中最是幽靜;一過初更,有急務的臣工方才紛紛進宮,直到四更尾五更頭,王宮書房一直都是燈火通明;次日清晨,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過卓午。如此一來,要見父王辦事便只有兩段時間:午後一個多時辰,中夜三個多時辰。安國君事有隱秘,這次只想單獨與父王訴說,便在日暮時來撞撞運氣,但願父王沒有暮寢,不想卻是依然如斯,便只有耐心等候了。

  「燈亮了。安國君可入也。」老內侍輕步走過來低聲一句。

  秦昭王驀然醒來,侍女已經點亮了四座銅燈,捧來了一大銅盆清水。用冰涼的布面巾擦拭一陣,秦昭王頓時清醒,便在厚厚的地氈上轉悠起來。這是他暮寢之後的例行規矩,或長或短轉得片刻,惺忪之態一去,便要伏身書案徹夜忙碌了。

  「兒臣嬴柱,見過父王。」安國君畢恭畢敬地深深一躬。

  「呵,柱兒,進來。」秦昭王轉悠著一指座案,「有事便說。」

  嬴柱清楚父王厭惡虛冗的稟性,便只肅然站著恭謹率直地開了口,「嬴柱庶出子異人,在趙國做人質已經十三年,日前托商賈捎回羽書一封,說在邯鄲備受趙國冷落,生計艱辛,請王命召他回國;若不能召回,則求千金以求寬裕。嬴柱無奈,特來稟告父王,並呈上異人書簡。」

  「異人是你的兒子?」秦昭王沙啞的聲音透著一絲驚訝。

  蒼白的嘴唇猛然一個抽搐,嬴柱便迅速平靜下來,依舊一副平靜率直的國事口吻,「異人乃兒臣之妾夏姬所生。生下異人後,夏姬暴病而亡。十三年前,異人奉宣太后之命為質於趙,今年已是二十八歲。」

  「商賈傳書?異人的侍從呢?」秦昭王突兀便是一問。

  嬴柱卻沒有說話,只默默地低著頭。父王與祖母一起做過十幾年人質,人質之艱難何須他說?惟其不說,才是對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便在這片刻之間,秦昭王搖頭低聲嘟噥了一句什麼,便回過頭來長吁一聲,「人質難為也!異人書簡交行人署,著其與少內署商議處置。千金之數,只怕難為也。」咳嗽一聲,蒼老的聲音顯然滯澀了。嬴柱心中一酸,不禁慨然一句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生計唯艱,對王子也是歷練,父王無須傷感。」兩道白眉下目光一閃,秦昭王臉上倏忽綻出了一絲笑容,「王族子弟多奢靡。你能體恤邦國困境,難得也。你卻說,異人能召回麼?」

  「不能。」

  「為何?」

  「秦趙兩困,寒鐵僵持,彼不為敵,我不破面。」

  「好!」秦昭王難得地讚歎了兒子一句,輕鬆坐到了寬大的書案前,「捨身赴難,義士之行。王者大道,卻要洞察全局而決行止。你能窺透秦趙奧秘,以大局決斷異人去留,這便比赴難之心高了一籌。實在說話,為父沒有想到呵。」

  「父王激勵,兒臣不敢懈怠!」嬴柱頓時精神抖擻。

  「那日閒暇,我去看看孫子們。」秦昭王慈和地笑了。驟然之間,嬴柱心下一熱,正要拜謝訴說,卻聽見書房外腳步輕響,兩名內侍已經將一大案公文書簡抬了進來,便按捺下心頭衝動,只深深一躬便要告辭,卻見父王忽然一招手,便大步走到書案前俯下了身子。

  「你的病體見輕了?」秦昭王漫不經心地輕聲問了一句。

  「稟報父王,兒臣本無大病,只是陰虛畏寒。一年來經扁鵲弟子奇藥治療,已經大為好轉,幾近痊癒。」嬴柱聲音雖低,卻是滿面紅光。

  「好,你便去吧。」秦昭王說話間已經將銅管大筆提到了手中。

  匆匆回到府邸,嬴柱興奮得心頭怦怦亂跳,連晚湯也無心進了,走進池邊柳林漫無目標地轉悠了小半個時辰,方才漸漸平靜下來,便吩咐衛士將公子傒找來說話。盞茶工夫,一盞風燈遠遠向石亭飄悠過來,快捷腳步托著一個英挺的身影,便已經到了亭外廊柱之下。

  「守在路口,任何人不要過來。」嬴柱對衛士輕聲吩咐了一句,便對燈下身影一招手,「滅了風燈,進來說話。」英挺身影「嗨!」的一聲,便將風燈一口吹息,卡卡兩大步進了石亭。暗夜之中,喁喁低語便湮沒在在了瀰漫天地的春風之中。

  次日清晨,一隊騎士簇擁著一輛黑篷車出了咸陽北門,翻上北阪便直向北方山塬而去。這片山塬位當關中平川之北,河西高原之南,雖無險峻高峰,卻是土塬連綿林木荒莽越向北越高,直抵北方的雲中大河。時當初春,草木將發未發,溝壑蒼黃蕭瑟,這荒莽山塬又無官道,車馬便只有在間不方軌的商旅獵戶小道上艱難跋涉。如此三日,前方突兀一片青山,黑篷車後的騎士們頓時便噢呵呵歡呼起來。

  「君父,橋山到了!」緊隨車側的英挺騎士翻身下馬,一把掀開了車簾。

  「好。下車。」

  篷車中話音落點,便有一名健壯的少年僕人先行跳下車來,回身便將一個胖大的黑衣人背了下來。英挺騎士已經將一方厚厚的毛氈安放到了一棵大松樹下,少年僕人便將黑衣人靠著松樹輕輕放下,轉身便快步從篷車上拿下一個皮囊,向騎士手中的銅碗注了一碗清水。騎士餵水,少僕捶背,一陣忙碌,黑衣人蒼白虛脹的臉才泛起了一片紅暈,睜開眼睛長吁一聲,「傒兒,這便是橋山?」英挺騎士笑道:「沒錯!我等兄弟行獵,來過橋山多次了。」黑衣人沉下臉道:「黃帝陵寢,是行獵之地麼?」騎士連忙便道:「君父誤會,我等兄弟歷來只在橋山外圍狩獵,從來不進橋山松柏林。」黑衣人點頭道:「秦人護黃陵,越人護禹陵,這是天下大規矩,壞不得。」說著話便扶著少年僕人站了起來,從懷中摸出一方折疊的羊皮紙抖開,「看看這張圖,能找到麼?」騎士接過羊皮紙圖端詳片刻道:「看圖上地勢,這個所在便是黃陵之後,沮水河谷。孩兒雖沒去過,卻也大略知道。」黑衣人道:「如此便好。吩咐車馬人等在此紮營,只你隨我進山。」騎士急迫道:「君父體虛,不宜跋涉,還是車馬進山好。」黑衣人臉色便是一沉,「傒兒,你已到加冠之年,不知訪賢求師規矩麼?」騎士紅著臉便是一躬,「是!孩兒知錯。」轉身馬鞭一揚,「車馬人等在此安營造飯,巡查等候!」眾人一聲領命,便開始了忙碌紮營。騎士一回身,見父親已經大步走了,連忙快步趕上,搶前開路進山。

  「君父,士倉敢居橋山,也忒是怪異了。」騎士邊走邊說。

  「好在沒犯法。」黑衣人一揮手,「先找見人再說。」

  「也是。君父隨我來。」騎士用長劍撥打著枯黃的茅草,便沿著山麓繞了過去。

  這橋山乃是天下一奇。奇之根源,便在於華夏上帝——黃帝陵寢在此。自從皇帝葬於橋山,橋山便成了橋陵,也被秦人呼為黃陵。原本說來,橋山也只是溝壑縱橫的河西高原的一座尋常土山,與周圍山塬一樣,只生雜木野草,每到秋天便是枯萎蕭瑟茫茫蒼黃。可自從做了黃帝陵寢,這橋山便生出了四季長青的萬千松柏,鬱鬱蔥蔥地覆蓋了方圓十餘里的山頭,加之沮水環山,橋山竟成了四季蒼翠的一座神山。千餘年來,遍山松柏株株參天合抱,枝幹虯結糾纏,整個橋山便被蒼松翠柏遮蓋得嚴嚴實實。但有山風掠過,遍山松濤便如怒潮鼓蕩,聲聞百里之外,那濃郁的松香便隨著浩浩長風瀰漫了整個河西高原。

  自秦人成為東周開國諸侯而入主關中,橋山黃陵便成為秦人頂禮膜拜的聖地。在華夏傳說中,黃帝生於上邽軒轅谷。軒轅者,天龜也,玄武之神也,西方上帝也,四靈之根也。這上邽之地位於華夏西部,恰恰便是老秦部族立國之前生存的根基。這軒轅谷,這玄武天龜,這西方上帝,則都是老秦人在西方遊牧部族的包圍中艱難自立時的佑護神靈。黃帝雖非秦人直接先祖,秦人卻是在黃帝根基之地生存壯大而起的。惟其如此,秦人對黃帝的景仰膜拜,便與對自己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祭祀者的足跡與香火,秦法禁止農人獵戶靠近橋山十里居住。秦人尚黑,其第一個根源也是對黃帝玄武之神的崇拜,後來才是陰陽家的水德論證。

  如此一座神山聖陵,卻有人在此隱居,如何不令造訪者忐忑不安?

  「君父,你看!」

  胖大黑衣人順騎士指向看去,但見遙遙一簾瀑布從對面高山掛下河谷,蒼黃草木中一縷炊煙裊裊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隱隱可見。端詳有頃,黑衣人笑道:「前有滿山松柏,後有天河飛瀑,腳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卻是好個所在也!」便除下皮靴布襪,捲起長袍褲腳,說聲走,便大踏步走進河中。騎士高喊一聲,「君父且慢,我背你涉水!」連忙趕上,卻見父親頭也不回,便不再說話,只搶到前方趟水去了。

  春日河枯,水流清淺,不消片刻二人便涉水到了對岸。瀑布茅屋炊煙已經不見,唯聞水聲如隱隱沉雷,面前竹林卻是遍山搖曳,與對岸橋山的萬千松柏恰成遙遙呼應。黑衣人也不整衣衫,便赤腳向竹林山坡爬了上來。將到半山,騎士忽然停下,「君父你聽!」

  山上傳來悠長的吟誦,在隱隱沉雷中卻是若斷若續,「……古之大化者,乃與無形俱生。反以觀往,復以驗來。反以知古,復以知今。反以知彼,復以知己。動靜虛實之理,不合來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復者,以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應必出。言有象,事有比……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辭也。以無形求有聲,其的語合事,得人實也……」

  「咿咿呀呀念叨個甚?」騎士一臉茫然。

  默默沉思的黑衣人突然道:「傒兒,還記得為父那篇《天吟》麼?」

  「記得。」

  「好!為父氣力不足,你便與他一唱。」

  騎士一清嗓子,便放喉唱了起來,粗獷的秦音頓時貫滿山川——

  天有長風我無帆蓬

  天生驚雷我做困龍

  天為廣宇我思鯤鵬

  翼若垂雲何上蒼穹

  歌聲方落之際,山腰傳來一陣哈哈大笑,「好!其志可嘉也!」

  黑衣人再不說話,貓腰大步便向山坡爬上。精壯騎士連忙飛步搶前,撥草尋路,拉著父親上山。爬得一陣,便見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煙便隱在竹林深處,那道飛珠濺玉的大瀑布卻掛在茅屋北側的山腰。茅草中一條小道直入竹林,隱隱可見茅屋前發黑的竹籬與幽靜的小庭院。黑衣人喘息打量一陣,便是深深一躬,「秦,安國君嬴柱,拜會先生。」

  「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隨著長聲吟誦,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現出一人,鬚髮散亂虯結,精悍黑瘦得直是一個山民獵戶。騎士看得一眼,便是大皺眉頭,「君父,回去算了。」黑衣人凌厲的目光向騎士一掃,回身便是遙遙拱手,「敢問先生,何以稱謂?」山崖之人朗聲笑道:「河西士倉,等候安國君多日矣!」黑衣人肅然一躬,「請先生回莊,嬴柱父子登堂拜謁。」山崖人朗朗一笑,「士倉茅舍,向不待客。安國君稍待,我片刻便來也。」笑聲落點,竟是倏忽不見了山崖身影。

  客不當道。嬴柱父子剛剛走上竹林旁山坡,便見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拋向林中茅舍屋頂,山凹處一團煙火驟然升騰,伴著撲鼻松香,便聞一陣大笑傳來,茅舍庭院頓時被大火吞沒。

  「灑脫不羈,真名士也!」嬴柱不禁便是高聲讚歎。

  「君父,忒煞怪也!」騎士驚訝地嚷嚷起來,「這煙火竟不向四山蔓延,燒到竹林松柏火便住了!」

  嬴柱板著臉,「這是橋山,黃帝陵寢,不知道麼?」

  騎士不說話了,卻只皺起眉頭盯著漸漸飛散的煙火。便在此時,山坡竹林中一陣婆娑,精悍黑瘦的身影已經站在了小道中間,一身布衣粗針大線地釘滿了各色補丁,肩頭一隻包袱髒污得沒了本色,手中一口短劍也是銹蝕斑斑,加上長髮長鬚赤腳草鞋,竟活生生一個落荒難民!騎士想笑不敢笑,硬生生憋出一個響亮噴嚏。安國君顧不得呵斥便連忙迎了過來,「山路崎嶇,先生頃刻而至,嬴柱佩服!」來者便是哈哈大笑,「士倉常居山野,與鳥獸爭食,身輕體健而已,安國君謬獎了。」嬴柱笑道:「敢問先生貴庚幾何?」士倉道:「老夫已過耳順之年,六十有三也。」「六十有三?」嬴柱驚訝地打量著勁健輕捷的士倉,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便是長長一躬,「先生真世外仙人也!」士倉一擺手道:「范叔扯出老夫,卻是要給哪位王子點撥?」

  嬴柱對山坡騎士一招手,回身拱手道:「久聞先生大才,我父子同為先生門下,回到咸陽便行拜師大禮。」一指騎士,「此兒乃我六子嬴傒。傒兒,拜見老師。」

  嬴傒板著臉走過來淺淺一躬,「嬴傒拜見老師。」

  士倉目光飛快地向嬴傒一掃,便是淡淡一笑,「公子不喜好讀書深思,只是醉心劍戈騎射,何以稱文武俱佳?」

  嬴傒頓時面色脹紅,昂昂高聲道:「刀兵天下,劍戈騎射有何不好?」

  「豎子無禮!」嬴柱呵斥一聲,回身頗為難堪地一拱手,「國事幽微,不得已出此考語,尚請先生見諒。若得補上此子學問見識,嬴柱一門永不負先生之恩。」

  士倉哈哈大笑道:「此兒不學無術,卻不失本色,老夫姑且一試也!」

  嬴柱心中大石頓時落地,當即吩咐嬴傒揹老師下山。士倉卻是一擺手,說聲老夫自在山下等候,便從草木間掠下山坡去了。嬴柱板著臉看一眼兒子道:「你既好武,追上先生便是本事。」嬴傒頓時精神抖擻,口中好字未落,人便飛身下了山坡。山腰到河谷大約二里許,路程不長,卻是荊棘叢生草木糾纏,要想快步下山談何容易?嬴傒自恃精壯,便順著來路趟開的毛道,連跳帶滾地來追那個落拓老士。說也奇怪,分明看見前方身影悠悠然如履平地,連跳帶滾的嬴傒卻總是無法望其項背。眼看再過一道山坎荊棘便是河谷草地,老士身影還是遙不可及,情急之下,嬴傒一個大跳便和身滾過荊棘山坎,要在大下坡的河谷草地追上老士。不想剛滾下山坎荊棘叢,便被一名武士扶起,「公子莫慌,我正在侯你。」

  「我慌個甚!」嬴傒一臉汗污一身泥土,又氣又笑,「你說在這裡侯我?」

  「正是!」武士赳赳挺身,遙遙向河對岸一指,「那個老藥農說的,已經有兩人去接安國君了,公子莫慌。」

  「你才慌!」嬴傒沒好氣吼得一聲,便大踏步趟水過河去了。上得岸邊,卻見士倉大開兩腿騎坐在一方滾圓的大石上,悠悠然兀自吟誦著嬴傒全然不懂的古奧句子。嬴傒赤腳走過去冷冷一笑,「先生腿腳好利落。」士倉頭也沒回便道:「老夫利落,何止腿腳?你小子卻沒得一件利落。」嬴傒紅了臉道:「滾山爬坡算個甚?劍戈騎射才是真功夫!」士倉回身哈哈大笑,「滾山爬坡尚不利落,卻有真功夫了?小子當真可人也。」嬴傒忿忿然道:「我是黑鷹劍士!先生知道麼?」士倉呵呵笑道:「縱是鯤鵬名號,你小子也是蠢豬一頭。」嬴傒大急,正要衝上來理論,卻聽身後嘩嘩水響,回頭一看,父親正沉著臉站在河邊,便連忙低下頭走到旁邊預備車馬去了。

  嬴柱赤腳走過來一拱手道:「先生之意,歇息一日再走,還是即刻便行?」

  「但憑安國君。」士倉晃蕩著枯樹枝般的大腳,「老夫只一樣,毋得張揚便是。」

  「如此甚好。」安國君笑道,「我不如先生健旺,便歇息兩日起程了。」回身正要吩咐軍士造飯,卻見山道上一馬飛來,片刻便到面前。騎士跳下馬顧不得擦拭淋漓汗水,便對迎上來的安國君一陣急促低語。安國君聽罷,回身便是一聲吩咐:「即刻拔營起程!嬴傒前騎開路,我與先生同車。」一陣忙碌,騎士小隊便護著那輛大黑篷車轟隆隆出了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