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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對峙上黨 第四節 長平佈防 廉頗趙括大起爭端

  秦國兵馬東進,趙國便立即緊張起來了。

  一得斥候急報,趙孝成王便急召平原君與一班重臣商議對策。君臣一致判定:秦國只開出大軍十萬,且以左庶長王齕為統帥,說明秦國並未將爭奪上黨看做大戰;最大的可能,便是秦國圖謀先行做出爭奪態勢,而後視六國能否結盟抗秦再做戰和抉擇。基於這一判定,平原君提出了十二字對策:增兵上黨,連結合縱,逼秦媾和!君臣幾人一無異議,當即便做了兩路部署:虞卿、藺相如全力連結六國合縱,使齊楚燕盡快與趙國結盟,一舉對秦國形成天下共討之的威懾;增兵十萬大軍,由趙括統領兼程趕赴上黨,使趙軍對秦軍保持優勢一倍的兵力,使秦軍知難而退。

  趙括果然幹練,三日之內便調齊了十萬大軍西進滏口陘,旬日之間便抵達了壺關城外的大軍營地。上將軍廉頗大是振作,立即在行轅會聚諸將下達佈防軍令。廉頗沉穩持重,進駐上黨兩月,已經帶著軍中將領跑完了全部十七座關隘要塞,踏勘了所有山川重地,方對韓國留下的上黨瞭如指掌。與大將們反覆計議籌劃,廉頗宣示的方略是:三道佈防,深溝高壘,不求速戰,全力堅守。大軍進駐的三道防線分別是:

  西部老馬嶺營壘。上黨西南部的沁水至中部的高平要塞,有南北長八十餘里的一道山嶺,是上黨西部的天然屏障。上黨東南均有太行山天險阻隔,西部的沁水河谷便可能成為秦軍進攻的主要方向。這道山地有三處要害:北段老馬嶺,中段發鳩山,南段武神山。其中以老馬嶺最為要害處。廉頗便以這三座山嶺為依托,派出五萬精銳步軍防守。

  中部丹水營壘。上黨中部有一條貫穿南北的河流,這便是丹水。丹水發源於高平要塞的丹朱嶺,東南出太行山處,正當太行山南三陘(軹關陘、太行陘、白陘)之中央地帶,是秦軍從河內北進上黨的必經之路。由於丹水沿岸地形較為開闊,廉頗在這一線非但派出六萬步兵深溝高壘防守,而且同時配置一萬精銳騎兵做飛兵策應。因了丹水防線是正面迎擊秦國河內大軍的核心大陣,所以老廉頗同時下令:中軍幕府立即從壺關南遷,在丹水防線北端的長平要塞重築行轅!

  東部石長城營壘。馮亭當年率領韓軍駐守上黨,因兵力單薄,便在東部壘起了一道東西百里的山石長城,以備敵軍萬一攻破陘口而深入,便在這石長城內做縱深防禦。這道長城西起長平關外的丹朱嶺,沿著連綿山顛向東經南公山、羊頭山、金泉山,直抵壺關城西的谷口馬鞍壑。這道長城背後(北面)便是彰水流域,前出(南面)便是丹水流域。山石長城所在的山坡由北向南傾斜,山南坡陡谷深,山北卻高而平緩,一軍居於長城之上,對南便是高屋建瓴之勢。廉頗軍令:這道石長城防線駐軍八萬,同時做全部上黨防線的總策應。

  軍令下達之後,廉頗森然道:「百里石長城營壘,既是上黨總根基,亦是邯鄲西大門!萬一西南兩線失守,這石長城便是封堵太行山,不使秦軍東出威逼邯鄲的血戰之地!為此,本上將軍親自兼領石長城營壘!」

  軍令發佈完畢,廉頗正要請國尉許歷增撥各營大型防守器械與各種弓弩,陡然便聞一聲響亮話音:「且慢!我有話說!」眾將注目,卻是增兵主將趙括。

  趙括率軍西來,原為增兵,趙王詔命並未明確他是否留在上黨輔助廉頗,亦未明確他在到達上黨之後是否立即返回。趙括原是聰穎過人,揣摩趙王之意是想看看他能否與廉頗和得來,和則留,不和則回,於是也不請命明確,便自率兵疾進上黨。因了自幼好兵,趙括自然希望親上戰場,一路行軍卻是十分地留心山川地形。畢竟,上黨對於他是太生疏了。一到壺關交接完畢,趙括立即帶著兩名司馬在韓上黨馬不停蹄地踏勘了三日,回來又連夜在一方大木板畫了一副「上黨山川圖」,對上黨情勢便有了自己獨有的見識。此刻聽完廉頗部署,趙括便是大不以為然。雖說廉頗是上將軍百戰之身,論王命論情理論資望,廉頗都是當然統帥,自己理當敬重。然則趙括稟性,從來都是激情勃發,有見識便說,連在趙王面前都是不遮不掩,況乎行轅之兵家大計?更有要緊處,便是趙括不說,趙軍部署便成定局,戰事成敗自是比敬重之情更根本,何能忍之?

  「抬上圖來!」趙括轉身吩咐一聲,立即有兩名司馬將軍榻大小的一張木板圖立在了廉頗的大案前。廉頗尚在疑惑,把不定究竟要不要制止這個二路主將,便見趙括指點著木板大圖當先便是一句斷語,「老將軍之部署大謬也!」只此一句,便是滿帳愕然!

  「馬服子但有高見,說便是了。」老廉頗卻是平平淡淡。

  趙括目光閃閃,便激昂地說了開來:「審時度勢,秦攻上黨必將引來天下公憤,六國合縱便在朝夕之間!秦國有軍十萬,我有大軍二十萬,倍敵而出此畏縮守勢,令人汗顏也!《孫子》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今我大軍雲集,兵精糧足,老將軍不思猛攻之分割之,而一味退守,竟以三道防線龜縮我二十萬精兵;戰不言攻而只言守,最終必將師老兵疲而致敗局也!」

  「馬服子之見,卻是如何部署了?」老廉頗溝壑縱橫的黑臉已經沉了下來。

  「丹水河谷地形寬闊,我當以至少十萬大軍在此與秦軍正面決戰!再分兩路鐵騎各五萬,西路出沁水,東路出白陘,兩側夾攻河內秦軍!如此三面夾擊,一戰必勝,焉有秦軍猖獗之勢!」趙括說得斬釘截鐵。

  「老夫敢問:趙軍與何軍為敵?」

  「便是秦軍,何能畏敵如虎也?」趙括揶揄地笑了。

  一大將憤然高聲道:「上將軍以勇氣聞於諸侯,何能畏敵如虎?馬服子有失刻薄!」

  「就事論事,目下部署便是畏敵如虎!」趙括又是揶揄地一笑,「如此戰法,只怕老將軍要以退守聞於諸侯了。」

  廉頗向側目怒視的大將們擺了擺手,冷冷地看著趙括道:「攻守皆為戰,最終唯求一勝。馬服子以為然否?」

  「要害處在於:如此退守便是求敗!何言求勝?」趙括立即頂上。

  「馬服子聽老夫一言。」廉頗沉重緩慢地走出了帥案,「就實而論,秦軍之精銳善戰強於趙軍,秦之國力亦強於趙國。惟其如此,秦軍挾百戰百勝之軍威遠途來攻,無疑力求速戰速勝。但得曠日持久,秦軍糧草輜重便要大費周折,自然對我有利。此其一也。其二,更有武安君白起統帥秦軍。白起何許人也,無須老夫細說。若開出河內以攻對攻,老夫自忖不是白起對手。便是放眼天下,只怕老樂毅也未必是對手。對陣不料將,唯以兵法評判高下,老夫卻不敢苟同。」

  「老將軍大謬也!」趙括又是一句指斥,「白起根本沒有統兵,老將軍便被嚇倒,何其滑稽也!天下可有如此以勇氣聞於諸侯者?」

  「白起雖未統兵,然只要是秦軍,老夫便當是白起統兵!非如此不能戰勝也!」老廉頗忍無可忍,竟是聲色俱厲。

  趙括卻是毫無懼色:「老將軍只說,進攻之法何以無勝?退守之法何以有勝?否則便是混沌打仗,趙括便是不服!」

  老廉頗臉色鐵青:「老夫為將,只知目下猛攻恰是投敵所好!唯深溝高壘而敵無可奈何!」說罷拿起帥案令旗一劈,「諸將各歸本營,明日依將令開赴防區!」令旗當的插進銅壺,便逕自大步去了。趙括大是尷尬,狠狠瞪了廉頗一眼,也逕自去了。

  見兩員主將起了爭端,國尉許歷大是憂心。當晚正要去勸說趙括顧全大局,毋得與上將軍公然爭執,卻不料趙括派來的司馬已經飛馬到了帳外,請許歷前去商談軍機。許歷笑問都有何人?司馬便說出了七八個當年趙奢的老部將名字。許歷頓時警覺,臉色一沉便道:「老夫不能前去。你只對少將軍說,此舉大是不妥。」司馬一去,許歷立即修書密封,派一名幹員晝夜兼程送往邯鄲。

  平原君接到許歷急報,便是大皺眉頭,念及趙括與趙王有總角之交並深得趙王器重,便立即進宮稟報。孝成王看罷許歷密書,不禁笑道:「這個馬服子,說不下老將軍便挖牆腳,成何體統也。」平原君道:「老臣之見:趙秦首次大戰,當謹慎為上;老將軍三線佈防深溝高壘,原是穩妥之舉。」孝成王思忖一陣道:「王叔通得戰陣,所謀自是不差。那便讓馬服子回邯鄲便了。只是……」平原君立即接道:「老臣親赴上黨!」孝成王高興地笑了,立即命御書草擬詔書。片刻之後一切妥當,平原君便立即飛騎西去了。

  兩日後抵達上黨,老廉頗已經率領中軍幕府南下長平,趙括的幕府人馬連同三千護衛甲士卻直下丹水出口了,壺關只有許歷的糧草輜重大營與城外馬鞍壑的駐防大軍了。聽許歷一說情勢,平原君頓時大急,當即便帶領衛隊越過長平直接南下,終是在丹水出口的峽谷中看到了趙括大營。

  「平原君前來督戰,戰勝有望也!」趙括興奮異常地將平原君迎進了大帳。

  「君為大將,可知軍令如山?」平原君面沉似水,當頭便是冷冰冰一句。

  趙括默然有頃,突然抬頭高聲道:「邦國興亡,大於軍令!何況趙括並未擾軍!」

  「趙括大膽!」平原君陡然怒喝,「亂命便是亡國!擅動便是擾軍!爾何得強辯!」

  趙括面色驟然脹紅大喘著粗氣,卻終是咬著牙關忍住了。在趙國,平原君趙勝是從少年時期便極富才名的王族英傑,被天下呼為「戰國四大公子」時,平原君還不到二十歲。無論是馬上征戰,還是邦交斡旋,抑或俠義結交,平原君都是聲威赫赫,更兼資望深重,在趙國便是無可動搖的棟樑權臣。趙括縱是心高氣傲,素常也很是欽敬名士大才,嘗對人笑談:「人以才學見識勝,趙括便服。惜乎天下無才,卻教趙括如何服人?」有人說給孝成王,孝成王便是哈哈大笑:「坦誠若此,馬服子可人也!」在趙國,趙括也就是對平原君尚存些許欽敬,便因了平原君是他眼中趙國唯一的「通才名臣」,其餘如藺相如、廉頗、樂毅父子等,在趙括眼中都是「執一之才,不足論也!」今日平原君雖則以威勢壓人,兩句指斥卻也是無可辯駁。尋常之時,便是平原君這兩句指斥,立即便是殺身之禍,而對自己,平原君也僅是指斥而已,並無刑罰加身之意,你趙括還當如何?

  一陣喘息,趙括平靜了下來,便請平原君入座,將廉頗部署與自己的戰法謀劃仔細稟報了一遍,末了道:「平原君公允論之,趙括卻是錯在何處?」

  「馬服子勇氣可佳也!」平原君淡淡一笑,「然則老夫以為:數十年來,秦趙無十萬以上之大戰,今番雙方雲集大軍於上黨,將成天下矚目之大決。老將軍初取守勢,縱不能使秦軍知難而退,至少可在不敗之勢下探究敵情之虛實,查明秦軍之長短優劣;相持有許,若情勢確有可攻之戰機,老廉頗也是虎虎猛將,自當大攻秦軍也。君之戰法雖亦無錯,然卻有一大隱患:一旦猛攻決戰有失,上黨立即便是危局,趙國想增兵都來不及了。馬服子熟讀兵書,如何便不知此理?」

  「未戰先懼敗,夫復何言?」趙括終於是有些沮喪了。

  「不說也罷。」平原君笑了,「自古兵無二將,馬服子還要留在上黨麼?」

  趙括猛然抬頭:「未奉君命,將不離軍!」

  「老夫以為,你當回邯鄲,使上將軍事權歸一。」平原君的笑意倏忽消失。

  「趙括只想出丹水與秦軍一戰,試探秦軍戰力!」

  平原君向後一擺手:「宣詔。」便有隨行書吏打開一卷詔書高聲念誦起來。孝成王詔書很是明確:趙括交接大軍已罷,立即隨同平原君回邯鄲另事。趙括聽罷詔書,嘴角一陣抽搐便道:「君命如此,趙括自當遵從。」平原君卻很是不悅,沉著臉下令趙括立即拔營起程,先回壺關等候!趙括無奈,只好拔營怏怏去了。

  平原君卻風塵僕僕地另路北上了。到得長平關下,已經是暮靄沉沉,但見關西丹朱嶺上火把連綿東去,宛如無邊無際的一條火龍,滿山號子聲聲,竟是鼎沸一般。前行司馬來報,說廉頗不在行轅,一直在丹朱嶺督修長城。平原君一陣感慨,便命隨行護衛在長平關下紮營,自己卻只帶了兩名司馬舉著火把上山去了。

  從陡峭的南坡爬上丹朱嶺,那道遍體鱗傷的殘破巨龍便赫然展現在萬千火把之下:鬆動坍塌的石條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山坡,便是較完整的牆段,垛口也十有八九都頹衰鬆動了,丈餘寬的城牆地面到處都是山洪沖刷的坑洞,儲存磙木擂石與兵器的石板倉幾乎無一例外的或坍塌或破損,總之是不能用了。平原君從來沒到過這道赫赫大名的韓國石長城,今日一看,心頭竟大是沉重,如此百里長城,縱能在開戰之前倉促修葺完畢,卻有效用麼?

  驀然之間,平原君耳邊響起了趙武靈王渾厚的聲音:「趙軍以輕銳剽悍為長,遇戰宜攻不宜守。但守堅壁,事倍功半也。」平原君雖然沒有做過統兵大將,但自少年便在軍中磨練,軍旅大要卻是清楚的。大凡堅守,便必須以重甲步兵與大型器械見長,且須保證源源不斷的輜重糧草輸送。論戰力,趙國精兵十有八九都是騎兵,若是在大草原般的平原開闊地決戰,趙軍堪稱無可匹敵。然則要說到重甲步兵,趙國卻實在是一短。百年以來,戰國先後湧現過四支精銳步軍:最早是吳起嚴酷訓練出來的「魏武卒」,其次便是田忌孫臏時期的齊國「技擊之士」,再次便是商鞅時期練成的秦國新軍「銳士」,最後是樂毅練成的燕軍「遼東堅兵」。如今魏齊燕三大精銳步軍全部衰落,便唯余秦軍「銳士」之旅稱雄天下了。趙國胡服騎射的軍法大變革,先後練成的三十餘萬鐵騎自然可傲視天下;步軍雖然也是二十餘萬之眾,但與秦軍「銳士」相比,便顯然有兩大缺陷:一是單兵戰力與整體結陣戰力不如秦軍,二便是重型防守器械不如秦軍完備。說起來,趙國也是多山多險之邦,理當有一支長於守禦山地隘口的精銳之師,如何當年武靈王便忽視了呢?如今看來,天下整體精銳者便唯有秦軍了——秦軍鐵騎與趙軍不相上下,步軍強於趙軍,舟師水軍已經超過了楚軍,各種攻守大型器械更是完備豐富,糧草後繼更是……

  「平原君身臨戰陣,老卒不勝欣慰了!」

  「啊,老將軍!」平原君恍然醒悟,竟情不自禁地猛然拉住了那雙粗糙的大手。

  回到長平幕府,廉頗立即吩咐整治了兩案軍食酒肉為平原君洗塵。廉頗已經得到了趙括被召回邯鄲的消息,心下輕鬆,便對平原君細細說起了自己的種種謀劃,侃侃半個時辰兀自意猶未盡。平原君笑道:「老將軍將一個『守』字說得淋漓盡致,趙勝實在是欽佩了。」話音一轉,便是憂心忡忡,「然則,老將軍長遠之策如何?畢竟,唯一個『守』字勝不得秦軍也。」廉頗不禁哈哈大笑:「天下何曾有唯守將軍了?趙國精兵之長在攻,老卒五十年疆場,豈能如此昏聵也!」

  「好啊!」平原君也是拍案大笑,「老將軍一言中的!你只說,何時方可攻秦?」

  「攻秦之要在二。」廉頗壓低聲音道,「其一,六國合縱成,至少三晉同心出兵,便是戰機。其時魏國出河內,韓國出河外,秦軍背後動搖,我便兩路大軍攻秦:騎兵出安陽南下,步軍出太行三陘直逼河內!其二,或切斷大河舟船糧道,秦軍必亂,我便一鼓而出!」

  「老將軍……」平原君長吁一聲如釋重負,「如此趙國無憂也。」

  廉頗一陣思忖,躊躇著道:「老卒尚有一請,平原君忖度。」

  「老將軍但說無妨。」

  「老卒以為:此戰當以老樂毅為帥,老卒副之,可得萬全。」

  平原君心下驟然一沉:「老將軍,莫非有甚心思了?」

  廉頗面色脹紅,吭哧片刻一聲喘息:「老卒所慮,酣戰換將之時,再說便遲了。」

  平原君倏忽變色:「老將軍何有此慮?何人何時有換將之說了?」

  廉頗搖搖頭:「老卒雖則善戰,卻不善說,只恐到時說服不得……」分明是言猶未盡,卻生生打住了話頭。

  平原君頓時明白,慨然拍案道:「邦國興亡,趙王便要換將,我等豈能坐視無說?老樂毅隱退多年,更不熟悉趙軍,縱是滿腹智計,何如老將軍對趙軍如臂使指?老將軍若得顧慮,趙勝今日便明說:馬服子若得發難,有趙勝說話!」

  驟然之間,廉頗老淚縱橫,對著平原君便是深深一躬。

  相持三年,雪球越滾越大,勝負卻越來越渺茫最炎熱的兩個多月裡,秦趙兩軍卻是分外的緊張忙碌。

  自二十多年前白起冬戰河內,酷暑嚴冬無戰事的古老傳統早已經被打破了丟棄了。馮亭春二月獻了上黨,趙國三月進駐大軍,秦軍四月緊跟而來,環環相扣步步緊逼,誰卻去講究個春夏秋冬了。在上黨這樣的廣闊高地對峙,雙方大軍各以兩郡為根基:秦國的河東河內兩郡,趙國的邯鄲上黨兩郡,若再連同牽動的魏韓兩國並洛陽王畿,整個大河上下的中原地帶便都覆蓋了前所未有的大戰陰雲。惟其戰場廣闊,惟其關涉興亡根本,兩軍各自抵達戰地後竟都沒有立即開戰。趙國以逸待勞取守勢,忙著修築深溝高壘。秦軍遠道進軍取攻勢,便忙著肅清函谷關以東的關隘河道,忙著輸送、囤積糧草,忙著清理外圍戰場,忙著設伏、探察、部署等諸般大戰前的準備。整個酷暑炎夏,兩軍竟是沒有接戰,彷彿各自演練攻防一般。

  一進七月,藉著上黨山地第一縷清涼的秋風,秦軍的外圍進攻戰便拉開了帷幕。

  第一戰,便是搶奪太行南三陘。王齕早已經將趙軍主力的三道防線探聽得清楚,知道最靠近太行山南端的丹水防線距離三個陘口尚有數十里山路,三個陘口各由三名都尉率領兩千步兵鎮守;對於趙軍,這三個陘口是前沿要塞關隘,卻不是核心防線,縱大軍駐防也無法展開,兩千精兵便是最能施展戰力的防守。兩個多月來,王齕已經對三陘地形兵力瞭如指掌,便派出三路精銳步軍,每路三千,夜攻三陘。為了擾亂趙軍判斷,王齕同時派出八百斥候營鐵騎,秘密插入趙軍丹水防線與三陘之間的山谷地帶,伺機騷擾並截擊趙軍聯絡通道。

  月黑風高的三更一點(軍營刁斗第一報),預先已經在三陘口外埋伏好的秦軍銳士同時出動,悄無聲息地撲向了三處要隘。所謂陘口要隘,便是狹窄的峽谷山道之上凌空架一座山石城牆、城樓或城堡,兩邊各有一座千人軍營;但有敵軍來犯,城樓士兵立即凌空放下千斤石門堵塞峽谷,同時以磙木擂石箭雨正面居高攻敵,兩側山腰也同時夾擊,事實上極難攻陷。此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秦軍卻是事先反覆謀劃演練好的戰法:不走關下陘道,卻是每五百人一路,分做六路,不打火把,摸黑潛行進入陘口兩側山嶺;在突然襲擊兩側軍營的同時,兩路(一千人)立即夾擊中央城樓,同時分割猛攻,使三處不能相互為援。

  如此戰法果然大見成效。半夜激戰,西段軹關陘與中段太行陘終被攻克,趙軍四千人全部戰死,還斬首了四名都尉!這便是「二鄣四尉」之首戰。東段白陘雖未攻克,卻也殺敵一千,並斬首趙軍裨將弧茄。原來在突襲猛攻白陘剛開始半個時辰,突有一支數百人騎兵從北向南進入陘道。領軍大將立即下令一部騎兵棄馬步戰殺上山腰。趙軍騎兵個個精於騎射,未及接戰便是長弓夜射,竟是箭箭皆中火把下的黑甲秦軍。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秦軍斥候鐵騎突然殺到,一面與谷中趙軍騎兵猛烈搏殺,一面分兵殺上山腰增援。看看殺到天色已亮,關隘猶是難下,秦軍步卒餘部便突圍殺出了戰場。

  此戰秦軍戰死三千,其中東路戰死一千六百,其餘六千人個個帶傷,可謂慘勝。

  王齕大怒,頓時將白起叮囑拋在了九霄雲外,休戰三日,立即發兵八萬猛攻趙軍西部老馬嶺防線!王齕其所以將大舉猛攻之地選在老馬嶺,一則因上黨西部在太行山屏障之外,攻陷老馬嶺防線便直接進入了上黨腹地;二則因沁水河谷已經先有桓齕的三萬步軍隱秘埋伏,可攻趙軍出其不意。王齕是秦軍著名的猛將,每戰必衝鋒陷陣而後快,這次便親自率領五萬步騎同時猛攻老馬嶺南段。

  老馬嶺是一道南北走向的石山,嶺高陡絕,跋涉唯艱,百姓也叫做乏馬嶺。這道山嶺從北向南逶迤八十餘里,中段有一道橫貫東西的峽谷陘口,便是上黨西部險關高平關。這高平關險峻異常,南峭壁,北陡澗,唯中間峽谷通得東西;這道峽谷東西長約一里,南北寬約兩里,是河東進出上黨的咽喉要道,也是整個老馬嶺防線的要害樞紐。趙軍駐守老馬嶺一線,除了無法攀緣陡峭高山,凡可進兵的山坡地段都挖掘壕溝,儲備磙木擂石以防守;五萬守軍分做前後呼應:山腰壘壁由三萬守軍,高平關背後(東)的河谷地帶則駐紮兩萬守軍,以策應各方險情。如此部署,可見廉頗之苦心謀劃。

  大霧瀰漫的清晨,秦軍突然發起了猛攻。北段桓齕的三萬步軍早已經分散成二十個千人隊,潛入趙軍壘壁附近一切可以藏身的山腰樹林溝坎埋伏;桓齕則親率一萬步軍銳士,蟄伏山下做後援攻擊。號角一起,立即漫山遍野向山塄壘壁撲來!趙軍根本沒有料到秦軍會在此時開戰,士兵們都窩在壘壁中鼾聲連天,陡聞殺聲大起,驚慌失措跳起應戰,已經是一片亂象了。秦軍有備而來,鐵甲銳士在強弩箭雨掩護下藉著山石塄坎縱竄跳躍,紛紛撲入壘壁與趙軍做纏做一團搏殺。趙軍防守優勢的要害原在於居高臨下之時的磙木擂石強弓硬弩,如今被秦軍突襲直接進入壘壁搏殺,最大優勢頓時喪失,便成了赤·裸裸比拚戰力。趙軍步兵原比秦軍步兵稍遜一籌,此刻近戰,面對山坡的防守便全部喪失!藉著壘壁糾纏的大好時機,蟄伏山下的桓齕一萬銳士大起衝殺,片刻間便衝上壘壁加入了搏殺戰團。如此不到一個時辰,老馬嶺北段溝壘防線便全部被秦軍攻陷!

  與此同時,王齕也在中段發動了猛攻。王齕將五萬軍馬分做兩部:攻高平兩萬,另三萬堵在高平以北山林埋伏。南北兩邊戰端一起,高平關後的兩萬趙軍便立即分兵兩路策應。北上增援老馬嶺的一萬趙軍,堪堪進入山道便被秦軍伏兵猛烈突襲,死傷大半後匆忙回兵。高平關攻防卻是異常慘烈,直到正午尚不見分曉。王齕原已派出兩千山民子弟組成的奇兵,攀緣跋涉秘密潛入高平關南北兩山,對高平關做居高臨下之猛攻。然則趙軍在兩里寬的山谷底仍然駐紮了一軍,南北山腰的關城守軍雖被山頂秦軍的箭雨巨石壓得無法攻出,谷底趙軍卻是巋然不動。便在此時,高平關後的一萬趙軍也從谷底陘道殺入,兩軍合一,與秦軍竟是僵持住了。

  西谷口王齕大急,陡然心中一亮,便以旗號遙遙下令南北兩山頂秦軍重新猛攻山腰關城,自己親自率領一萬鐵騎颶風般衝進谷底陘道。谷底趙軍受山頂秦軍牽制,得不斷躲閃凌空砸下的山石箭雨,面對西面谷口修築的壁壘便有所疏忽。山地大戰極少出現騎兵,王齕鐵騎突擊大出趙軍意料,冒著不甚密集的箭雨,一個衝鋒便殺入了趙軍壁壘。步卒抗騎兵,不借壁壘結陣便大見劣勢。壁壘一破,趙軍步卒大亂,幾個迴環衝殺,殘餘趙軍便逃進了兩邊山林。王齕立即下令騎士下馬步戰,分兩路從山道攻關,上下夾擊搏殺一個時辰,高平關終於陷落!

  待廉頗親率三萬鐵騎從長平西來馳援時,已經是暮色蒼茫了。看著高平關兩面山嶺火把連綿黑色旌旗獵獵飛舞秦軍漫山吶喊鼓噪,老廉頗面如寒霜,令旗一劈便掉轉馬頭去了。

  回到長平大營,廉頗連夜上書趙孝成王,同時飛報平原君詳細戰況,請求立即增兵十萬。孝成王原本對趙括的正面大攻說心下尚是認可,接到廉頗緊急上書便不由自主地心跳了,與平原君、藺相如等一班重臣徹夜密商,立即向上黨增兵十萬,同時下令廉頗:務必堅守丹水與石長城兩道壁壘,與秦軍做長期對抗,不求速勝,唯求上黨不失!

  旬日之間,十萬趙軍抵達上黨。經此一役,廉頗非但絲毫未見慌亂,反倒是更見篤定了。雖然丟失了西線壁壘與高平要塞,然則卻也大大平息了趙括在趙軍將士中蔓延開來的狂躁輕戰心緒。西線之敗,與其說敗在戰力,毋寧說敗在輕率求戰的輕敵之心。趙軍數十年縱橫天下無敗績,便是對秦軍,也有過閼與之戰的煌煌勝功。此次與秦軍第一次做大軍抗衡,無論老廉頗如何反覆申明秦軍優勢而主張堅守待機,事實上都沒有消除趙軍將士的輕攻輕敵心緒。如今猛遭一敗,趙軍將士竟是悚然警覺,頓時對上將軍當初的部署苦心有了痛切體味。正因為如此,老廉頗才更是篤定了——有鐵心堅守的趙國猛士三十萬在手,秦軍銳士縱是虎狼之師,也休想再佔趙軍便宜!

  長平升帳,廉頗重新佈防:丹水防線向西前出二十里,以六萬大軍構築堅實壁壘防守,封堵秦軍從高平東攻之路,同時與丹水壁壘互為犄角策應,兩線共十三萬精兵,決意不使秦軍東進一步。與此同時,石長城防線增兵兩萬,有十萬大軍做百里防衛。長平大營駐紮三萬鐵騎,由廉頗親自統率策應各路。一切部署完畢,老廉頗面色肅殺,第一次發出了上將軍生殺令:除非秦軍突襲猛攻,不奉號令出戰者,立殺無赦!

  便在趙軍重新佈防之時,武安君白起也從安邑的秘密行轅趕到了上黨的秦軍大營。

  王齕奪取西線壁壘的捷報,在秦國朝野引起了一片歡呼。秦昭王大為振奮,立即飛書白起:「原對趙軍戰力似有高估,武安君可酌情決戰,早平上黨。」白起接近上黨,戰況自然是一清二楚,便連夜飛騎進入上黨。王齕一見便興沖沖問了一句:「奪得西壘,武安君以為如何?」白起卻是不置可否,只教王齕細報傷亡數目。王齕稟報完畢,白起依然是不置可否,一句話不說便帶著兩個司馬到軍營去了。王齕是白起老部屬,深知白起雖則寡言,對戰事卻從來不含糊其辭,今日不說話,分明便是這西壘之戰有錯失處。可錯在哪裡?時機不對?傷亡過大?王齕一時竟是揣摩不透,心下便大是不安。武安君軍令原是明白無誤:除了奪取太行山南三陘,其餘關隘即或趙軍設防疏忽,也不能擅自攻佔。自己強攻西壘,分明便是違背軍令了。然則武安君非但沒有處罰,連公然申斥都沒有,又分明是強攻沒有全錯了。對,錯就錯在違背軍令!以武安君之威嚴,從來都是令行禁止,你違背軍令,便是勝了又能如何?王齕思忖一番,便決意上書秦王並向武安君請求:此戰不記功,以補違背軍令之過。

  誰知一連三日,白起都讓王齕跟著他翻山越嶺地查勘趙軍陣勢,及至三日後回到行轅,王齕卻是不說話了。擊鼓聚將之後,白起對大將們肅然道:「西壘之戰,誠然激勵士氣,然則在我大軍未聚之前,卻是打草驚蛇,使趙軍增兵堅壁!上黨本是易守難攻之險地,三十萬雄師堅壁據守,更有老廉頗穩健統兵,秦軍縱是同等三十萬也無法攻克!諸位須知:秦趙大決,不在小戰之勝負,而在大戰之勝負;要得大戰而勝,便得聚集大軍,尋求最佳戰機;若無最佳戰機,寧可對峙抗衡而不輕易出戰!你等但看如今趙軍壁壘之森嚴,便知廉頗已經窺透上黨對峙之精要!」

  「王齕輕戰,請武安君處罰!」王齕摘下頭頂銅盔,心悅誠服地低頭一個長躬。

  白起卻是一擺手道:「王齕有輕戰之過,亦有醒我將士之功,功過相抵,仍領原職率軍對峙。」

  「武安君明察!萬歲!」帳中大將異口同聲地歡呼了一聲。

  白起臉上罕見地掠過了一絲笑容,突然高聲問:「誰讀過《吳子》?」見眾將紛紛搖頭,白起肅然背誦道,「《吳子·論將》云: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將者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備,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約……」大帳一片靜謐,王齕與將軍們的額頭竟都滲出了涔涔汗珠。

  當夜,白起立即上書秦昭王,大要稟報了趙軍態勢變化,請求增兵二十萬與趙國對峙。此時秦昭王已經得到了鄭安平從邯鄲發回的飛騎密報,醒悟到大勢並非自己所想,立即回書:「舉國兵符在君,兵馬調遣唯君以情勢定之,無須請命耽延也!」白起接書,當即發出兵符軍令到藍田大營。一月之後,大將蒙驁率二十萬大軍陸續開出函谷關抵達上黨。至此,秦國藍田大營駐軍已經全部開到了戰場,秦國在上黨總兵力一舉達到了三十八萬。也就是說,若得再行增兵,便得從各個邊地關隘抽調城防守軍了。大軍雲集,針對趙軍已經成型的佈防與秦軍所佔地形,白起立即重新部署了上黨對峙的壁壘防線:

  西部沁水壁壘。沁水中游河谷是秦軍在上黨西邊沿的屯兵要地,也是進軍上黨的西部根基防線。這段沁水河谷呈西北東南走向,長約八十餘里,河谷寬闊,水源充足,堪稱天然屯兵之所。河谷中段一片突兀的高地上有一座石砌城堡,叫做端氏城,為春秋時期晉國端氏部族之封邑。這座石頭城便是沁水秦軍的防守樞紐。白起命左庶長王齕率十萬大軍駐守這道沁水防線,實際上便是將這裡看做西部大本營。

  中部老馬嶺壁壘。這老馬嶺便是秦軍新近奪取趙軍的西壁壘,西邊背後二十里便是沁水秦軍防線,東邊便與趙軍的丹水防線隔水遙遙相望,實際便是秦軍最前部陣地。因其居於咽喉衝要,白起派了勇猛刁鑽的大將桓齕率領八萬精銳步軍駐防,大本營便設在險峻的高平關。

  南三陘壁壘。便是以河內山塬為依托的太行山南部三陘口的防線。這道大陣西起軹關陘,東至白陘,東西二百餘里,正對北面趙軍的丹水防線,既是秦軍的南部大本營,也是全部秦軍的總根基所在。三陘口則分做三道防守線:進入陘口十餘里的太行山北麓,每陘口修築一道東西橫寬二十里的山石壁壘,作為陘口北端的第一道防守;三陘口關隘加固壁壘,做第二道防守;陘口南出太行山十里,則築起一條東西橫寬二百里的最後防線,依據地形,石山則築壁壘,土塬則掘壕溝。太行山北麓防線每段一萬步軍,共三萬精兵防守;陘口關隘每陘五千步軍,其中三千人為弓弩手,共一萬五千人;太行山南麓防線則是六萬步軍嚴密佈防,大部重型防守器械都設置在這裡。南三陘三道壁壘的十萬餘大軍,白起派了最為穩健縝密的蒙驁統領。

  三大壁壘之外,白起還部署了兩支策應大軍:

  第一支,由騎兵主將王陵率領的五萬鐵騎,專一策應各方險情。由於陘口之外便是河內丘陵平川,南邊更有糧草基地野王與大河舟船水道,一則需要重兵防守,二則有利於騎兵展開,白起便將騎兵主力駐紮在野王以北的開闊地帶,確保隨時馳援各方。

  第二支,駐紮沁水下游河谷的五萬步騎混編的精銳大軍,由白起親自統率,做全軍總策應。這五萬大軍的領軍主將是王族猛士嬴豹。這嬴豹便是當年公子虔的孫子,勇猛暴烈大有乃祖之風,在秦軍中除了白起卻是誰也不服。嬴豹熟知白起最險難關口定然要親自衝鋒陷陣的戰場秉性,便將軍中二百名鐵鷹劍士專門編成了一個鐵鷹死士隊,專司執掌護衛統帥大旗,形影不離地跟定白起。

  及至秦趙兩軍的第二次部署全部完成,已經是嚴寒的冬天了。進入臘月,中原久旱之後終於有了第一場大雪。呼嘯的山風攪著漫天雪花撲進了軍營,撲進了壕溝壁壘,撲進了關隘要塞。山巒連綿起伏的上黨變成白茫茫一片混沌,雄偉的太行山宛如銀色巨龍聳立在天地之間,傾聽著蒼莽山塬中的蕭蕭馬鳴,傾聽著無邊無際的隱隱人聲。

  便是這茫茫飛雪,便是這嚴冬苦寒,也沒有冰封這廣闊戰場在天下激起的巨大漣漪。往昔雪冬,山東道上便是商旅鳥獸皆絕跡,如今卻是車馬如梭行人匆匆。特使的車騎,斥候的快馬,滿載糧草的牛車,牟取軍利的商賈,逃離戰火的難民,各色人等今年冬日竟都神奇地復活了,不窩冬了。一場曠古大戰便在眼前,多少邦國的興亡,多少生民的命運,都將為這場大戰的結局所左右,縱是嚴冬飛雪,天下又如何能得安寧?

  秦國大軍一進上黨,趙國君臣便大為不安。眼見鋪排越來越大,分明便是國運大決了,孝成王竟第一次有了一種不可言說地恐懼,夜來臥榻,莫名其妙地便是一陣心驚肉跳。枕不安席,索性便召來一班重臣連夜商議。一見大臣們憂心忡忡躊躇不言,柱國將軍趙括頓時慷慨激昂道:「決國如同決戰,狹路相逢勇者勝!戰場已經擺開,大軍已經對峙,可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當此之際,陣腳鬆動者必是大潰!諸位身為邦國棟樑,卻是疑懼不定,當真令人汗顏也!」一番話擲地有聲,一班大臣頓時面紅過耳。孝成王心頭一跳便笑道:「諸位大臣思忖謀劃,也未必便是疑懼,馬服子未免過甚。諸位但說,如何與秦國周旋了?」平原君立即接道:「大軍成勢,馬服子所言大是在理,此時稍有退縮便是崩潰無疑。老臣之見,秦國兵力已經超過我軍八萬,我當立即調邊軍十萬南下,一則對等抗衡,二則昭示天下趙國決意抗擊秦國虎狼!」「大是!」虞卿重重拍案,「惟有兵力均勢,六國合縱方可有成!」藺相如點頭道:「山東畏秦,日久成習,我若無大勇之舉,也實在難以合縱也。」樓昌歎息一聲道:「我接趙商義報:魏國又奪了信陵君相權,韓國也將馮亭任了閒職。此中之要,便是兩國對我軍能否勝秦心存疑慮了。」這樓昌原是趙國名臣樓緩之子,樓緩年邁,子襲父爵,上黨對峙開始後邦交頻繁,便被孝成王任為上大夫之職輔助邦交。

  「豈有此理!」孝成王顯然生氣了,「韓魏反覆無常,當真可惡也!」

  「趙王息怒。」藺相如很是冷靜,「秦國近四十萬大軍壓在河內,對魏韓猶如泰山壓頂,猶疑觀望原是常情。趙軍十萬南下但能成行,臣等三人便立即分頭出使。非但韓魏,便是齊楚燕三國,也可穩定。」

  「好!」孝成王斷然拍案,卻又突然猶豫,「邊軍南下,胡人匈奴捲土重來……」

  「我王毋憂。」趙括笑了,「臣舉一年青將軍,但有兩三萬之眾,足以鎮守北地!」

  平原君先驚訝了:「噢?卻是何人?」

  「李牧!」

  「李牧?」平原君目詢,幾位大臣都搖了搖頭。

  趙括笑道:「三年前,臣曾北上為邯鄲守軍增置戰馬,識得李牧。其時此人年僅十八歲,已是邊軍千夫長,今年已是都尉了。李牧兵戶子弟,十歲入軍,精通兵法韜略不在臣之下,多有疆場實戰卻在臣之上!但有考察,我王便明。」

  孝成王點點頭:「既然如此,便請王叔立即北上,若邊地能妥為安置,便立即調遣十萬大軍南下。」平原君立即慨然領命,孝成王又道,「出使列國,諸卿何時成行?要否等候大軍南下之後?」藺相如道:「但有決策,何須等待?明日我等便可成行!」孝成王一點頭,便看了看趙括道:「昨接廉頗軍報:國尉許歷老寒病發作,難以撐持繁重軍務。本王之意,馬服子謀勇兼備又正在英年,可換回老國尉坐鎮邯鄲防務。王叔以為如何?」

  平原君思忖片刻道:「上黨大軍雲集,糧道之任極是繁重,確需精壯之士擔此重任。然則馬服子氣勢太盛,動輒與老將軍帳前爭執,老臣卻是憂慮。」藺相如素來心思機敏,立即接道:「若得馬服子明誓與老將軍同心,誠為上佳人選!」孝成王笑道:「馬服子如何啊?」

  換回許歷,本是趙括昨日得到軍前消息後進宮慷慨自請。孝成王當時雖則答應了,卻並未下詔,趙括本想議事完畢後留下來再度請命,卻不料孝成王這時便提出來公議,頓時便是一喜一憂。喜者,顯然是趙王對他信任有加。憂者,平原君大半要阻撓。及至平原君一說出口,趙括便大感難堪——西壘之失後,趙軍將士已經公認趙括輕戰,自己雖則不服,卻也只得緘口不言,平原君如是說,便顯然是不贊同他代替許歷了。及至藺相如一說趙王一問,趙括頓時感奮挺身,一拱手高聲道:「但得軍前效力,趙括若不與老將軍同心,便死在萬箭之下!」一言落點,君臣們一陣驚訝,又是一陣大笑。

  平原君卻是喟然一聲歎息:「少將軍立此血誓,夫復何言!」

  次日午後,邯鄲四門便是車馬紛紛。平原君馬隊北上了,藺相如、虞卿、樓昌的特使軺車南下了,趙括馬隊打著「柱國督軍使」的大旗西進了。孝成王最後在西門外送走了趙括,望著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望著西部混沌難辨的白色天地,竟情不自禁地對著上天一陣喃喃禱告,願天祐趙國,使自己成為戰勝強秦的天下之王。

  當此情勢,秦國朝野也是一片緊張忙碌。

  料得冬雪之季兩軍對峙無戰,秦昭王便將白起與范雎召回了咸陽商議後續應對之策。白起對軍勢對峙的預料是:趙國必然繼續增兵,秦國也得做好增兵籌劃,以趙軍戰力,秦軍不可能以少勝多。秦昭王思忖道:「增兵但憑武安君調遣便了。只是這新徵發之兵,戰力可靠麼?」白起道:「新徵士卒,只能修築壁壘壕溝做輔助戰力。只要六國不成合縱,各邊地關隘尚可聚集二十餘萬大軍。」范雎笑道:「伐交得當,他如何便能合縱?我意:先與楚國結盟,南郡兵力便可立即北上。」秦昭王眼睛便是一亮:「應侯有成算?」范雎點頭道:「王稽已在楚國,春來便有好消息了。」

  君臣正在議論,忽有鄭安平密報到達,說趙國平原君已經北上調兵,三路特使也一齊南下了。秦昭王臉色頓時陰沉。范雎悠然笑道:「趙國君臣原以為只要與我大軍對峙,合縱便是水到渠成,此時覺察情勢有異方才大急,卻是遲了也。」白起困惑道:「如何便遲了?」范雎道:「尚未及向武安君通報,魏國信陵君相權已免,韓國馮亭亦形同賦閒,此二人一去,三晉盟約便沒有根基了。」白起不禁大是驚訝:「此兩人盡皆棟樑,如何說去便去了?」范雎哈哈大笑:「不罷棟樑,大秦府庫的金錢豈非白白扔了?」白起歎息一聲:「匪夷所思也!如此山東?」秦昭王笑道:「原是武安君不在意此等事,棟樑不棟樑,本在君王之斷,豈有他哉!」白起目光一閃,卻終是沒有說話。范雎一轉話題道:「目下急務卻是糧草,關中郡縣府庫之糧倉,已經大半輸送河內。以武安君之算,大約儲得多長時日之糧草方可?」白起思忖片刻,一字一頓道:「以對峙之大勢,此戰三年不能了結。」

  「如何如何?三年?」秦昭王第一次聽到白起如此論斷,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田單一城之兵抗燕國四十餘萬大軍,以弱磨強也才六年。上將軍當年東取河內、南下南郡,都是與敵兵力相當,卻都是無過半年便雷霆萬鈞取勝!如今我軍多於趙軍,如何卻要這般遙遙無期?」

  白起一說軍事便來精神,又是不善笑談,便一臉正色道:「君上之心,老臣倒是沒有料到。田單抗燕,如何能與秦趙大決相比?魏國楚國,又如何能與趙國相比?趙國崛起已是三代,大軍六十萬與我不相上下,邦國實力也與我相差無幾,名將名臣濟濟一堂,目下之趙王亦非平庸之輩。如此兩強大決,每一步都牽動天下大局,三年有成,老臣以為便是上天祐秦了!趙若如楚如魏,如此大戰老臣便可三月拿下。然則這是趙國,這是趙軍,統帥是老而彌辣之廉頗,若無上佳戰機,老臣寧可與他對頭相持,絕不輕戰!」

  秦昭王見白起如此認真,說得又實在無法指斥,便釋然一笑道:「本王原是沒有細想,三年便三年,便是再有三年,還不也得撐下去?」范雎見白起嘴角一抽搐又要說話,便是恍然醒悟般笑道:「上將軍方纔所說之上佳戰機,不知何指?」白起頓時坦然,侃侃便道:「戰機者,敵軍異象也。就實而論,或敵方糧草不濟而軍兵騷動,或輕躁求戰而我可伏擊,或突然更換主帥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唯精心捕捉而已。」范雎目光一閃:「譬如燕國罷樂毅而任騎劫,便是田單戰機了?」「大是也!」白起讚歎拍案,「這一戰機田單等了六年。樂毅若在,豈有火牛陣大勝也!」范雎若有所思,竟是良久沉默。

  「應侯想甚了?」秦昭王不禁笑了。

  范雎渾然無覺,嘴唇兀自喃喃,卻陡然笑道:「失態失態,容臣揣摩一番再說了。」

  倏忽便是春日,各種消息隨著特使軺車隨著斥候快馬隨著商旅義報,便在天下縱橫飛舞起來。趙國十萬精銳邊軍南下了!燕國武成王拒絕趙國合縱,還圖謀在趙國背後做黃雀突然啄上一口!新齊王田建沒有聽藺相如說辭,也沒有聽老蘇代的「唇亡齒寒」說,硬是悄悄騎牆作壁上觀!韓王魏王卻是忒煞出奇,只追著趙國特使虞卿死問一句:趙軍如此強大,為何不打一場勝仗長長三晉志氣?然而,春天最驚人的消息卻來自楚國的故事:老楚王羋橫(頃襄王)死了,春申君黃歇迎接在秦國做人質的太子羋完回郢都即位,秦國先不答應,後來卻又答應了,還派特使王稽護送羋完回國;羋完一即位,立即便與秦國訂立了修好盟約;秦國駐守南郡的八萬大軍立即拔營北上了!這些消息故事中還夾有一個神秘離奇的傳聞:秦國特使王稽不知給楚國辦了何等好事,楚王竟賞賜了他五千金還有十名吳越美女!

  消息紛紜中春天竟是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隨之便是秦趙兩軍各自再度增兵十萬。如此便是趙軍五十萬,秦軍五十八萬,上黨大戰場雲集大軍百萬有餘!也就是說,秦趙兩國各自都將全部大軍壓到了上黨,真正成了舉國大決。面對這種亙古未見的戰場氣勢,天下三十餘個大國小邦竟都一時屏住了呼吸,邦交時節沒有了,口舌流播的傳聞沒有了,眼看兩座雄偉高山便要震天撼地的碰撞,無邊廣袤的華夏大地卻是驟然之間沉默了。

  然則,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天下恐懼期待的曠古大戰竟硬是沒有發生。

  被震懾而蟄伏的紛紜傳聞,便又如潺潺流水般瀰漫開來,使節商旅的車馬又開始轔轔上路了。議論源頭的遊學士子們,卻在各國都城進行著一個永遠沒有公認答案的論戰:舉兵百萬,對峙三年,空耗財貨無以計數,卻依然還在僵持,秦趙兩強究竟有何圖謀?有人說,這是兩強示威於列國,待列國折服,秦趙便要瓜分天下!有人說,這是韓國安天下的妙策,拋出一個上黨讓兩虎相爭,縱留勝虎也是遍體鱗傷,天下合力滅之,中國便是永久太平了。有人說,狼虎兩家怕,秦趙兩國誰也不敢當真開戰,全然便是勞民傷財!

  進入第三年秋天,便在天下惶惶之時,突然一個驚人消息傳開:秦國武安君白起身染重病,氣息奄奄了!隨著這則消息的流播,山東大勢竟在一夜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楚國立即與趙國訂立了修好盟約,卻是也不廢除與秦國的盟約;齊燕魏韓四國,則紛紛派出密使催促趙國開戰。各國時節一出邯鄲便立即趕赴咸陽,紛紛帶著各國的神醫秘藥爭相探視武安君白起。一時間,白起府邸便是車馬如流門庭若市,卻是誰也踏不進府門半步。

  半月之後,楚齊魏燕四國特使才獲得秦昭王特詔,允准在丞相范雎陪同下探視武安君。獨留一個韓國特使韓明孤零零守在府外,雖大是尷尬,卻又只得守侯,畢竟這個消息太重大了。半個時辰後,四國特使匆匆出來了。韓明眼見范雎遠遠望了一眼自己,立即叫住了四國使節低聲叮囑了幾句,方才一拱手進去了。四國特使個個繃著臉從韓明身邊走過,竟是誰也不理會他,竟各自登車轔轔去了。

  當晚,韓明悄悄拜會了楚國特使,送上了沉甸甸的三百金與兩套名貴佩玉,楚國特使才壓低聲音訴說了一番:「噢呀,伊毋曉得,武安君當真不行啦!一臉菜色,頭髮掉光,眼窩深陷得兩個黑洞一般也!我等問話,他只嘴角抽搐,始終沒說一句話啦!末了只拉著范雎,便流出了兩股淚水,伊毋曉得,誰個看得都痛傷啦。英雄一世,毋曉得如何便得了這般怪病,天意啦天意啦!」

  「范雎在府門對你等說甚了?」

  「能說甚啦,不許對韓趙漏風啦!誰教韓國丟出個上黨惹事啦!」

  韓明出得楚使驛館,連夜便回了新鄭,將情勢一說,韓王與幾名大臣立即眉頭大皺。一番計議,見識竟驚人的一致:強秦如此冷淡韓國,分明便是記下上黨這筆死仇了,無論韓國如何作壁上觀,秦國都不會放過韓國;為今之計,韓國只有緊靠趙國了。又一番秘密計議,韓明便兼程北上邯鄲了。

  趙孝成王與平原君立即召見了韓明。韓明向趙王備細稟報了他如何在四國特使之外單獨探視白起的經過,將白起奄奄一息的病情說得纖毫畢見,末了便道:「武安君顯見是即將過世之人了。韓王以為,此乃天意也,望趙王當機立斷。」平原君卻是微微一笑:「韓國獻上黨而致大戰發端,秦國不嫉恨倒也罷了,如何對特使如此青睞?竟能單獨探視武安君?」韓明笑道:「平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韓國雖獻上黨於趙,卻也將馮亭賦閒。再說,趙國合縱,秦國便要連橫,示好於韓,分明便是要瓦解三晉老盟。豈有他哉!」平原君揶揄笑道:「河外秦風大,韓國尚記得三晉老盟麼?」韓明便正色相向道:「平原君之意,莫非趙國多嫌弱韓不成?」孝成王擺擺手笑道:「王叔笑談,特使何須當真計較也。你只說,若趙國開戰,韓國能否助一臂之力?」韓明不假思索道:「趙國若戰,韓國便假道魏國,接濟趙軍糧草!」平原君拍案笑道:「著!唯此堪稱老盟也!」

  武安君白起沉痾不起的消息一經證實,趙國君臣精神大振。傲視天下的趙軍長持守勢,與其說基於國力判斷,毋寧說懼怕白起這尊赫赫戰神。白起領軍以來,每戰必下十城以上,斬首最少八萬,與山東戰國大戰二十餘場,全部是乾淨徹底獲勝,其猛其刁其狠其算其謀其智其穩其冷,堪稱爐火純青,對手從來都是毫無喘息之機!近二十年以來,凡白起統帥出戰,山東六國已經是無人敢於掛帥應敵了。這次上黨對峙,秦軍由左庶長王齕統兵,趙軍稍安。事實上白起也已年過五旬,好幾年不帶兵出戰了。饒是如此,只要這尊神在,趙軍將士與趙國君臣便始終是忐忑不安。山東列國其所以皆做騎牆,一大半也是因了白起而將戰勝可能傾向於秦。如今這尊令人毛骨悚然的戰神終於奄奄待斃,如何不令人驟然輕鬆。

  邯鄲國人竟是彈冠相慶了。上天開眼,這凶神惡煞終是得報也!沒有了白起,趙國五十萬大軍便是無法撼動的山嶽,便是無可阻擋的隆隆戰車,終將要碾碎秦軍!一時間,邯鄲國人求戰之聲大起,理由竟只有一個:秦壓趙軍三年,該到趙軍大反之時了。

  便在這舉國請戰聲浪中,邯鄲傳出了一個消息:秦軍不懼老廉頗,唯懼馬服子趙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