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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士相崢嶸 第三節 趙瑟秦盆 藺相如盡顯膽識

  戰場平手,邦交平手,事情自然沒有完結。

  便在趙惠文王正與一班重臣秘密謀劃準備推行第二次變法之際,秦國特使王稽再次進入邯鄲,邀趙王在河內與秦王會盟修好。這一突兀舉動,頓時又在趙國引起了種種猜測議論,赴約與否,幾名重臣竟是紛爭不一。

  此時的趙國,文武大才兼備,朝局生氣勃勃:馬服君趙奢傷病虛弱,力薦老將廉頗做了大將軍統率軍事,國尉許歷襄助,名將樂乘、樓緩鎮守北邊長城,趙奢與隱居的樂毅父子則力所能及的不斷謀劃,軍爭大事便是前所未有的整齊。國政有文武兼備的平原君趙勝,邦交有後起之秀藺相如,堪稱明君強臣濟濟一堂。

  然則,如何應對秦國發動的又一次邦交之戰,大臣們卻是一時不能統一。大將軍廉頗與國尉許歷認為秦國意在欺騙天下,堅執不贊同趙王赴約。樂乘、樓緩一班大將則主張,即或赴約,亦當在第三國選地,而不當在秦國河內。平原君趙勝、馬服君趙奢,倒是都主張不宜拒絕修好盟會,畢竟,能夠當真與秦國修好而使趙國安定數年,對趙國也是求之不得的二次變法時機。然則,趙勝趙奢都有一個擔心,便是怕秦昭王故伎重演,使趙王做了楚懷王第二!雖說目下趙國之強大遠非昔日楚國可比,然則秦國對山東六國之威壓欺侮卻也是遠遠甚於從前,萬一趙王有失,對趙國便是無可估量的一擊,屆時縱是興兵攻秦,邦交尊嚴國勢衰頹也是無可挽回了。

  只有藺相如主張赴約,理由只有一個:趙雖實力稍弱,然大體於秦國正當均勢斡旋之時,軍事兵爭猶不退讓,邦交安可畏敵退讓?至於邦交尊嚴,藺相如自請一力承擔。趙王本來也怕秦王有背後圖謀,不欲應約,然則經藺相如一番剖析,又覺得不能示弱於秦,思忖再三,便下了一道詔書:會盟秦王,交上大夫藺相如全權處置,其餘大臣各聽調遣便是。

  藺相如奉詔,便先與秦國特使王稽會晤磋商,提出秦趙會盟當在第三國居中地,否則有失公允。王稽卻絲毫沒有為難,爽朗笑道:「秦王但謀兩國修好,意在河內盡東道之禮也。若趙王覺他國好,便是他國,上大夫確定會見地便了。」聽得王稽如此說法,藺相如便知是秦國君臣已經商議好了應變之策,卻不宜說破,便也笑道:「既然如此,會見地便在河外澠池如何?」「好!」王稽拍案,「澠池韓地,兩王路途相當。便是澠池了。」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定了地點,便請秦國確定時日了。」「好說。」王稽一揮手,「秦王之意,便在中秋,如何?」「也好。」藺相如道:「中秋月圓,會盟也是好兆也。」

  議定了會盟地點時日,藺相如便來到大將軍府拜會廉頗。按照趙國的七級爵位——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尚只是第六級爵位,論實際執掌,邦交雖則是重要實權,但在各國卻歷來屬於丞相府轄制,藺相如以上大夫爵執掌邦交,雖說是直接面對趙王的列班大臣,但無論如何也還說不上高爵重臣。而老廉頗卻是不同,職任大將軍便是一等一的重臣,爵位雖是上卿(第三級),但在非王族大臣中便幾乎是最高爵位了。趙國法度:君侯兩級爵位有封地,非特殊功勳與王族大臣不能授予。目下之趙國,非王族封君者也只有趙奢、樂毅兩人。廉頗雖然後來也被趙孝成王封為信平君,然此時爵位卻只是上卿。雖則老廉頗如此顯赫,但對於藺相如而言,與廉頗本無統屬,目下又是奉詔全權調遣秦趙邦交,正是炙手可熱的新銳大臣,即便平禮會商也不為過。然則,藺相如對這位大將軍卻是分外敬重。老廉頗非但是高職高爵之重臣,而且是藺相如素來景仰的趙國長城,藺相如便寧願執下屬之禮拜會大將軍府。

  門吏如飛般報進,藺相如尚在門廊下肅立等候,便聞影壁後有力的腳步聲伴著蒼老渾厚的笑聲飛了過來:「大賢士如此禮敬,老夫卻如何當得也!」笑語方罷,便見鬚髮雪白神色健旺一身紅色胡服軟甲的老將軍已經到了面前。藺相如連忙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藺相如見過大將軍。」老廉頗哈哈大笑著扶住了藺相如:「上大夫後生新銳也,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討教了。來!進去說話。」拉著藺相如手便大步進了庭院。

  來到水池邊一座茅亭下,廉頗笑道:「屋間悶熱,便在這裡說話了。來,這是涼茶。」藺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壺陶碗,便是攤開的幾卷竹簡與一張羊皮地圖,顯見是廉頗正在這裡謀劃什麼。飲得一大陶碗涼茶,藺相如便一拱手道:「大將軍可是在謀劃,要於河內秦趙邊境部署大軍?」「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頗大是驚訝。藺相如道:「在下前來,正是要請大將軍,在兩王澠池會盟期間切莫對秦國河內施壓。」「卻是為何?」廉頗目光炯炯,「我大軍壓迫河內,趙王方得澠池安全。」藺相如搖搖頭道:「大將軍試想,趙軍壓迫河內,秦軍豈能不同等部署?兩支大軍對峙在側,兩王會盟豈非天下笑柄?趙國若要爭取會盟成功,便不能大軍壓陣。」廉頗思忖一陣笑道:「說得也是。但沒有軍備,老夫總是擔心也。」藺相如道:「在下以為,大將軍目下軍備當在上黨。」「為何?」廉頗又驚訝了。「秦國若要施壓於我,必在此處。」藺相如指點著石案上的羊皮地圖,「趙國上黨南與韓國上黨相連,秦國若奪取韓國上黨,便等於奪取了趙國上黨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頗恍然,「著叫敲山震虎,既不落進攻趙國之名,又實實在在地威懾了趙國,以白起之狡詐,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這裡了。」廉頗粗大的指頭噹噹點著上黨中部山地的壺關,「白起再來,老夫正好報一箭之仇!」藺相如起身一拱:「大將軍謀劃既定,在下便告辭了。」

  「且慢!」老廉頗猛然拉住了藺相如衣袖壓低了聲音,「趙王此行,當真無憂?」

  「大將軍但出壺關,藺相如便保趙王無憂也。」

  「好!趙王若有閃失,老夫便拿你是問!」老廉頗的黑臉驟然沉了下來。

  藺相如目光一閃笑道:「大將軍當以全局為上,無得擅自舉措才是。」

  「藺相如,你說老夫有擅自舉措?」

  「揣摩而已,尚請大將軍鑒諒。」

  「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則,老夫也算你一個了。」廉頗似乎不勝惋惜。藺相如笑了笑沒有說話,只一躬身便悠然去了。

  轉眼便是八月上旬,藺相如總領六千軍馬護衛,趙王車駕儀仗便轔轔出了邯鄲。這一日剛剛過得漳水,卻見一支馬隊沿著漳水河谷從西邊風馳電掣而來。藺相如觀望有頃,走馬王車旁道:「臣請我王稍候,必是大將軍趕來了。」趙惠文王笑道:「這個老廉頗,急吼吼趕到這裡做甚來了?」說話之間,馬隊已到車前,廉頗飛身下馬便向王車赳赳走來:「老臣廉頗,請我王移駕百步,老臣有密事啟奏。」惠文王略一思忖便道:「好,到那片胡楊林去了。」馭手一抖馬韁,四匹駿馬便碎步走馬去了。

  到得胡楊林邊,廉頗慨然一拱手:「老臣終疑秦國不善,請以三十日為限,王若不歸,老臣則聯絡重臣擁立太子為趙王,以絕秦國脅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將軍果真以為,本王便是羋槐第二?」廉頗肅然正色道:「為防萬一,老臣不敢掉以輕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歸,你等便擁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頗一躬,便飛身上車,親自駕著王車回到了儀仗之下,下車卻對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託了!」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職,大將軍放心便了。」老廉頗便退後丈許,看著王車儀仗轔轔遠去,方才回馬去了壺關。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頗所請何事麼?」惠文王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走馬王車右側的藺相如從容笑道:「必是大將軍請命,我王逾期不歸,便要擁立太子了。」惠文王便有些驚訝:「廉頗也於你有約了?」藺相如搖頭:「臣非重職,大將軍不會約臣。」惠文王暗自鬆了一口氣道:「你以為此事如何?」藺相如道:「大將軍忠心耿耿,趙國之幸也,我王何其憂心忡忡?」惠文王道:「趙國痼疾,上大夫不曾聞得?」藺相如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趙國縱有兵變痼疾,卻絕非大將軍此等人所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說得好!上大夫可謂知人也。」

  及至趙國車駕抵達,澠池已經是軍營連綿了。此次兩大強國會盟,地點卻在韓國,韓釐王大為興奮,看作是韓國斡旋大國邦交的絕好時機,要大大盡一番地主之誼。七月炎暑流火的時節,韓釐王便命上將軍韓舉帶領一萬人馬先期到澠池籌划行轅事務,到得八月上旬一過,韓釐王便親自到澠池迎接兩王。秦國車駕先一日到達,韓釐王虔誠迎接之餘,便想與秦昭王好生盤桓一陣,訴說一番韓國的兩難處境,希望秦國不要將三晉看作一家,對韓國壓力太甚。誰知秦昭王卻只是打哈哈王顧左右而言他,說得一陣竟自顧打盹起來。韓釐王大是尷尬,便告辭走了。本想立即便回新鄭,無奈卻已經見過了秦王,此時若走,分明便是不給秦國臉面,且還要引得趙王猜測。韓國已經是弱勢,兩強間誰也不能開罪,韓釐王便只有強打精神迎候趙王了。秦國不待見韓國,趙國便是韓國靠山了。畢竟,趙國要與秦國抗衡,便要結盟韓國,諒來趙王不至於如秦昭王那般傲慢地對待韓國。

  果然,一見韓釐王出迎,趙惠文王便遠遠下了王車迎了過來:「韓王兄別來無恙!」

  韓釐王頓時大為感動。論年齡,他倒是只比趙王小得兩歲,說相仿也不為過。論王位資歷,惠文王趙何已經是二十年老王了,他卻只有十七年,還沒到這個約定俗成的關口。即或尋常人等交往,趙何也比他資深年長,理當敬重。更要緊的是,目下之趙國已經是與秦國抗衡的超強戰國,成了山東六國的主心骨,趙王之份量他這韓王如何比肩而論?如此情勢之下,便是趙王輕慢,韓釐王自覺也可忍耐,誰料趙王竟遠遠下車迎來,非但全然沒有絲毫驕矜,反倒是超乎邦交禮儀的一片熱誠。驀然,韓釐王心中油然浮現出「三晉一家」這句已經被天下遺忘的老話,一時間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趙王雙手竟是一聲哽咽:「趙王兄,韓咎……」便說不下去了。

  「走!行轅說話,先叨擾你一酒了。」彷彿久別重逢的老友,趙何笑得真誠爽朗。

  「正是正是,接風酒宴早排好了,走!」

  在韓國行轅大帳裡,兩王酒不斷話不斷分外親密。韓釐王感慨萬端,說秦王這次也只帶了六千軍馬,竟與趙王人馬相當,趙國能於強秦平手周旋,山東六國便有指望。如此局面,談何容易!惜乎韓國日見萎縮,韓咎愧對祖先也。說著說著便是淚眼朦朧了。惠文王卻是一番勸慰激勵,說強弱互變,數十年前趙國還不是一樣?只要韓王兄勵精圖治,韓國還是勁韓。韓釐王感奮不已,拍著酒案便是一陣慷慨,有趙王兄做靠山,韓咎便振作一番。三晉一家,此次會盟,韓咎便是趙王兄臂膀了。惠文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有韓王兄一句話,趙何便有底氣也。直到暮色降臨,這場接風酒宴才告結束,韓釐王親自將惠文王送到趙國行轅,又叮囑絮叨一陣,方才呵呵笑著回韓國行轅去了。

  便在酒宴期間,藺相如已經約見了秦王特使王稽,商議好次日磋商盟約,三日後秦趙兩王舉行會盟大典,盟約用印。回到行轅,侍女正在為趙王煮茶消酒。藺相如便稟報了諸般會盟事務的排列,惠文王連連點頭,便也脹紅著臉興致勃勃地說了與韓釐王的會面情形。藺相如笑道,既然如此,臣便動議會盟邀東道國列席如何?好,正當如此。惠文王拍案笑道,秦王沒有拒絕韓王列席的理由,只對我有利也。

  經過一整天磋商,藺相如與王稽終於將秦趙盟約議定了,等書吏們將盟約謄抄到羊皮紙上並同時也刻好竹簡本時,已經是天交三更了。按照邦交禮儀,秦趙兩王還有一日的最後定奪,若無異議,第三日便是會盟大典。藺相如很清楚,這次的秦趙盟約只是秦國分化山東六國的一次邦交謀劃而已,更確切地說,是秦國在山東六國孤立趙國的謀劃。也就是說,秦國要通過這次會盟,將趙國變成與秦國同等的超強戰國,使其餘戰國將趙國也看成與秦國同樣雄心勃勃要統一天下的強敵,進而不敢靠攏趙國,而秦國便能全力與趙國對抗!惟其如此,這種盟約便既不會有重大的實際約定,最終也不能當真信實。然則,趙國卻必須會盟。說到底,趙國需要時間,而時間的核心,便是沒有秦國這般強敵的所能引發的舉國大戰;雖然與秦國會盟會有在山東戰國中變成孤家寡人的危險,趙國依然得跨出這一步,尤其在秦國主動示好的情勢下更不能拒絕;根本原因便在於:秦國之強,發動大戰可使趙國有傾覆之危,山東五國之弱,即便一時孤立,趙國也完全挺得過去。這便是邦交,唯以利害為根本,兩害相權,取其輕也。這樣的會盟,盟約形式便比盟約內容更重要,只要修好意願昭示天下,盟約議定的具體條款便是無足輕重的,根本無須兩王親自定奪。然則,這便是邦交,虛則虛之,必經的關節卻是不能少的。

  直到次日中飯時辰,藺相如才走進了趙王大帳。

  惠文王一氣睡了五個時辰,那日酒意全部消散,顯得精神奕奕,將藺相如呈遞的盟約瞄了一眼便丟在了旁邊笑道:「明日大典,上大夫有何見教?」

  「既是大典,我王泰然處之可也。但有非常,我王聽臣處置便是。」

  「素聞秦王善飲,所帶趙酒可夠?」

  「尚坊趙酒百桶,足以應對也。」

  「要否給秦王送一車了?」

  「此等細務,我王聽臣見機行事便了。」

  「好!上大夫慮事周詳,我便放心也。」趙何本來還想提醒幾件事,見藺相如顯然有多方謀劃,便也不再說起。

  次日清晨,大河南岸的三片營地便響起了悠揚的號角。隨著陣陣號角,西邊行轅的黑色儀仗東邊行轅的紅色儀仗南邊行轅的紅藍色儀仗,便不疾不徐地向中央地帶的大營聚攏而來。三方匯聚,紅藍色的韓國儀仗便在大營外圍的東南角扎定,單留一個百人馬隊簇擁著韓釐王的青銅軺車隆隆駛入大營轅門。進得大營中央的高台之下,韓釐王下了王車登上高台東側的一輛雲車,高高地長呼了一聲:「大韶樂起!會盟兩王入營——」

  驟然之間,樂聲大起,鐘鼓悠揚,蕭管清亮,玉磬平和,唱和肅穆。這便是被稱為「大德極致,盡善盡美」的《大韶》。相傳這《大韶》本是舜帝時的樂曲,自西周之後便成為與《大雅》《頌》並列的天子樂舞。春秋之世,《大韶》流入諸侯入世,得到了禮樂名家的高度評價。吳國公子季札在魯國聽了《大韶》,激動萬分,盛讚《大韶》「樂而不淫,憂而不睏,勤而不怨,曲而有直,哀而不愁,怨而不怒,大德至矣!」孔子則讚歎說,《大韶》盡善盡美矣!從此,這《大韶》便以其中和肅穆之特性而成為重大邦交會盟中的常用樂舞。然則《大韶》原本樂舞有九節,太顯冗長,戰國之世便視當時情形而縮編或只演奏片段。此時演奏的,便只是《大韶》的頭三節。韓釐王已經讓樂師事先算計好了,三節的時間恰恰便是秦趙兩王從轅門外進入會盟台的時間。

  隨著宏大祥和的樂舞,黑紅兩隊王車儀仗同時從兩道轅門進入大營。這兩道轅門也是韓釐王的精心安排。尋常邦交會盟,都是一道轅門分先後進入。然則這次是兩大強國首次會盟,秦國總想在氣勢上壓趙國一頭,趙國卻是事事都要爭平等論交,不願在任何細節上屈辱於秦國。於是這入場禮儀便成了第一道難題。在藺相如動議之後,韓釐王實際上便是這場會盟的東道司禮,自然是刻意呵護趙國尊嚴,與藺相如磋商時,韓釐王突然靈光閃現,有了!便來兩道轅門,同步入場!藺相如拍案大笑,連連讚歎韓王高見。秦國竟沒有爭執,事情便這樣定了,韓釐王便覺得分外光彩。

  車駕進入大營,距會盟台百步之外兩王同時下車,分別從東西兩條紅氈鋪地的甬道走到會盟台下。此時韶樂恰好奏完,舞女恰好退出,中央場地便是一片寧靜。待兩王在中央兩張王案前面南站定,韓釐王便是一聲高宣:「大河之上,兩王詔告天地——」

  詔告天地,本是諸侯會盟的傳統禮儀。尋常會盟,都是盟主告天,次強告地,其餘會盟者則只站在台下念誦陪祭。然則此次會盟本非尋常,韓釐王便揣摩出了這兩王同時詔告的新禮儀,連兩王之前的國號都不念,而只念「兩王」,以免先後歧見。此等匪夷所思之禮儀,當真也是戰國會盟中一次奇觀了。

  宣聲方罷,便見秦趙兩王一齊回身面北,分別在王稽、藺相如導引下登上了兩座三丈六尺高的祭天台,各執一卷對天宣告完畢便走了下來。兩王都在盛年之期,各方相若,便都想在細節上盡可能的顯示優勢(王位資歷雖然是秦昭王稍長,然趙惠文王卻是親政國王,絲毫不比秦昭王有短)。告天文書的念誦,兩王都是渾厚高亢中氣十足。念畢下台,兩王竟不約而同地不要預設內侍攙扶,輕捷利落地走下三十六級台階,同時在王案前站定,相視一笑,竟都是氣定神閒。

  「盟約具名用印——」韓釐王走下雲車又是一聲高宣。

  王稽藺相如便在兩張王案上攤開了羊皮紙盟約。秦昭王與趙惠文王便分別提起王案上的銅官筆,在盟約左下方寫上了自己的名號。之後兩國掌印官員便鄭重捧來了王印銅匣,秦昭王與趙惠文王分別打開了印匣,幾乎同時說了一聲「用印可也」。王稽藺相如便分別對著印匣長身一躬捧出了王印,結結實實地摁在了羊皮紙盟約上。

  「互換盟約,再度用印具名——」

  「各執盟約,兩王禮拜——」

  隨著韓釐王的宣呼,用印具名又進行了一次,兩王各自捧起盟約相互一個長躬,會盟大典的實際議程便宣告完結了。此時正近午時,韓釐王便亢奮地呼喊出最令會盟者動心的最後一道議程:「會盟告成!大宴開始——」

  在祥和悠揚的雅樂中,一場盛大的會盟宴會開始了。三張王案並沒有擺成尋常會盟的形制——秦趙並列面南,韓王面北做東道主相對——而是擺成了一個碩大稀疏的圓形:秦王西北位,趙王東北位,韓王東南位。韓釐王笑呵呵入座,竟是如同打了一場勝仗般快慰。只有在這時,他才終於獲得了與秦趙兩王對等歡宴的禮遇,卻是談何容易!更為難得的是,秦趙爭持,諸多幾乎只能是盟主主持宣佈的關節,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頭上,使他這個原本無足輕重的東道王竟倏忽躋身「三強」,這是何等榮耀!此刻,韓釐王便要盟主般顯赫一回,只見他向兩王一拱手,陡然便是一聲高宣:「鳴鐘開鼎——」

  隨著餘音裊裊的鐘聲,三王便同時用一支精緻的銅鉤勾在了鼎蓋系孔上,噹的一聲,鼎蓋掀起,驟然便是熱氣蒸騰肉香瀰漫大帳。韓釐王便滿面春風地舉著酒爵站了起來:「大宴伊始,韓咎身為東道,先敬兩王兄一爵!」趙惠文王正要舉爵,卻見紋絲不動的秦昭王揶揄笑道:「看來呵,三晉皆有魏惠王遺風,都是盟主癖也。明是列席會盟,如何便東道盟主一般作勢了?」一言落點,韓釐王頓時便是面色脹紅,舉著沉甸甸的大爵竟是侷促得無所措手足。

  趙惠文王明知這是秦王戲侮韓王嘲弄三晉,卻一時說不上話來,竟也憋得臉色脹紅。正在此時,座席在惠文王側後的藺相如卻站起來對秦王肅然一躬:「韓王列席會盟,並兼東道司禮,雖是趙國動議,卻也得秦王首肯而成。秦王正在盛年,何其如此健忘也?且韓王一國之君,不惜降尊紆貴而執司禮之職,秦王不念其心殷殷其勞僕僕,卻是反唇相譏,何以樹大國風範?」

  秦昭王見是這個凜凜頑石般的藺相如出面,便有些不快,怎奈此人一番話句句事實句句在理,還當真不好陡然發作,思忖間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原是戲言兩句也,上大夫卻是當真了?來來來,趙王韓王,幹此一爵!」韓釐王雖則大是尷尬,卻呵呵笑著就此下坡:「秦王說得不差,戲言耳耳,上大夫何須當真也。來,秦王趙王,干了!」頃刻之間,韓釐王竟是硬生生將「王兄」兩字吞了回去。趙惠文王大是快慰,哈哈笑著立即幹了一爵,宴席間便頓時輕鬆起來。

  三王各懷心思,正事沒有多少說頭,便只是嘻嘻哈哈邊飲酒邊觀賞樂舞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天氣酒肉之類的閒淡話。秦昭王原本善飲,雖非猛士酒量卻是極大,方才被藺相如嗆得一回,心下著意要找回這個面子,便不斷下令更換樂舞,每曲都三五次舉爵與兩王輪番豪飲。如此飲得一個時辰,卻是一章雅樂又到終了,秦昭王笑道:「聞得趙王精通瑟樂,便請奏一曲助興,看比我秦箏如何?」趙惠文王正在酒酣亢奮之際,便哈哈大笑著大袖一揮:「好!抬瑟來也。」

  瑟是春秋出現的大型彈撥樂器,二十五弦,每弦一柱,形制便彷彿一口大琴。在通常如《雅》《頌》的大型樂章中,除了鐘鼓,便主要是琴、瑟、笙合奏而成主調。當時天下的絃樂器還有六弦箏,然則由於箏是秦人的獨有樂器,音色宏大粗獷,入不得中原大雅之堂,便只被稱為「秦箏」。直到數十年後的蒙恬將秦箏增至十弦,秦箏才隨著強大的國勢進入了古典樂器的主流。而趙國屬於三晉之一,歷來是中原文明的中心之一,自然對秦箏不屑一顧。秦昭王一句「看比我秦箏如何」,竟使趙惠文王豪情勃發,立意要讓秦王領略一番中原大雅之樂,便欣然允諾。

  兩名韓國樂工將一張大瑟抬到中央空地,擺好了瑟案便肅然侍立兩側。趙惠文王出得座席便對著瑟案一個長躬,隨即肅然就座,抬手一個長撥定音,便聞轟然之音驟然瀰漫大帳,便如蕭蕭馬鳴掠過廣闊的草原。隨即便是渾厚悠揚的《大雅·文王之聲》,隨著宏大的瑟聲,韓國歌女們便是肅穆的伴唱:「文王有聲,遹觀厥成,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考卜維王,宅是鎬京。維禹之績,四方攸同。」

  「大雅氣象,彩也!」韓釐王率先喝彩一聲,卻立即覺得不妥,便笑吟吟看著秦王:「趙王應秦王之請而奏樂,秦王評點了。」

  「古董老樂,無甚希奇。」秦昭王悠然矜持地一笑,「然趙王為本王奏樂,倒是值得國史一筆也。」轉頭便看著王稽,「可曾記下了?」

  王稽對著秦昭王座案後的隨行史官一揮手,史官捧著一卷竹簡站起來高聲念誦道:「秦王二十八年八月十五,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秦昭王哈哈大笑:「名垂青史,千古傳之,趙王大幸也。」

  驟然之間,趙韓兩國君臣大是難堪,趙惠文王原本興致勃勃的大紅臉頓時抽搐變青——可惡秦王,竟將堂堂趙王變成了他的樂工!但趙何素來缺乏急智,嘴唇瑟瑟發顫,偏是一句話說不出來。便在此時,藺相如一揮手,兩名內侍便將趙王攙扶回了王座。藺相如回身便抱起一個陶盆大步走到秦王座案前一躬:「趙王素來聞得秦王善為秦器擊打,請秦王奏盆甄,以相娛樂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勃然大怒,「本王何善擊打?一派胡言,退下!」

  藺相如沒有退下,卻是雙膝一跪高舉陶盆:「請秦王擊奏盆甄。」戰國之世,跪拜原不是常禮,即或君臣之間也不是動輒跪拜。今藺相如並非秦國臣子,行此大禮更非尋常,顯然便是告訴秦王:趙國可禮讓一籌,然則邦交尊嚴一定是要找回來的。

  秦昭王心下便是一沉:「藺相如,你意欲何為?本王偏是不遂你心。」

  藺相如將陶盆望左肋下一夾,右手一伸,霍然從皮靴拔出一把寒光閃爍的短劍搭在了自己脖頸之上:「五步之內,藺相如頸血必濺秦王之身!」

  王稽大驚,向後一揮手,八名秦國武士便大步上前要拿藺相如。藺相如怒髮衝冠,沖身抵近秦王便是一聲大喝:「誰敢近前!我便血濺秦王!」王稽心念電閃,這行轅之內秦趙衛士相當,絕不能逼得藺相如鋌而走險。於是又一揮手讓武士退後,自己上前肅然一拱:「上大夫此舉大是失禮,當自重退回才是。」藺相如冷冷一笑:「秦王若知失禮為何物,便當擊打盆甄了事。」說罷舉起左手,便將陶盆遞到了秦昭王胸前。

  秦昭王大是懊惱,竟是苦笑不得,如此一個拚命之徒挺著一口短劍戳在鼻子底下,你能如何?回身走開麼?他豈能不如影隨形?殺了他麼?秦趙武士相當,頃刻便是血戰!果真如此,這次會盟豈非貽笑天下?百般無奈,便伸出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那只抵到胸口的陶盆。誰知陶盆卻是韓國尚坊精製,體薄如皮,一彈之下便噹地一聲大響,在肅靜無聲的大帳竟是餘音裊裊。

  藺相如舉著陶盆高聲道:「趙御史記載:趙王二十年八月十五,秦王為趙王擊甄。」

  秦昭王哈哈大笑:「好!此事了過,再來痛飲了。」

  趙王韓王大是高興,想著也須得給秦王台階,便一口聲道:「好!再干。」

  又飲得一陣,秦王側案的王稽卻是老大憋氣,同為隨行特使,藺相如今日兩次使秦王難堪,自己顏面何存?思忖一陣便對著趙王遙遙拱手道:「趙王明察:秦趙修好,當有實際舉動昭告天下;今我王壽誕之期臨近,臣請趙王以十五城為秦王祝壽如何?」

  趙惠文王一愣神,如何?祝壽便要十五城?以他所想,不管以何種名目,本來便是要準備向秦國有所讓步的,便是祝壽也未嘗不可,割出兩三城換得個秦趙息兵還是對趙國有利,畢竟趙國需要時間推行第二次變法;這次會盟,原本便是為了這個目標來的,藺相如兩次傷及秦王,適當時機還是需要彌補一番的,邦交之道原本便是實力利害,場面上過得去便可,弱國強橫只能招來大禍也;可這十五城也未免太得出格,簡直就是三成趙國疆土,如何應得?思忖片刻,趙王正想開口許諾三五城看看,卻見藺相如向他目光示意,便笑著不說話了。

  「臣啟秦王,」藺相如從容一拱,「來而不往,非禮也。趙王壽誕之期便在十月,臣請以咸陽一城為趙王祝壽如何?」

  頃刻之間,秦昭王如同吃了蒼蠅一般,大是懊惱王稽多事,有這個藺相如在場,你能討得便宜了?然則若再次僵局,便顯得秦國促狹過甚了,畢竟秦國要與趙國爭盟邦,落得個恃強凌弱總歸不利了。思忖間秦昭王笑道:「秦國律法:嚴禁為國君祝壽。長史原是笑談,上大夫卻如此當真,未免也鋒芒太過了。來,最後再干一爵。」

  一場雖無實際內容,然卻又百般周旋的會盟便這樣結束了。

  秦昭王大是憋氣,本想立即下詔白起還趙國一個顏色,恰在此時卻接到白起魏冉的聯名羽書急報:趙國大將軍廉頗親率大軍十萬駐屯壺關虎視河內,我王會盟後當立即回駕咸陽!這兩次對趙國邦交都是秦昭王親自謀劃親自出面,只帶自己最信得過的長史王稽隨行左右,一應細節都沒有告知丞相上將軍兩人。其所以如此,便是秦昭王要給秦國朝野一個風信:秦王才具足以親政理國了!處處想在澠池會盟中壓趙國一頭,根本因由亦在於此也。不想兩次都未能如願,秦國強勢非但沒能彰顯,反倒是碰得灰頭土臉,如何不教秦昭王憋氣?然則仔細思量,丞相上將軍都主張會盟後收斂,自己如何能一意孤行?邦交周旋不如意,還只是自己丟面子而已,若再得一次實際誤算,便只怕朝野都要對自己側目了。

  反覆思忖,秦昭王歎息一聲,便斷然下令王稽:整頓車駕,立即回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