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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胡服風暴 第三節 秦軍首敗 天下變色

  胡傷沒有想到閼與趙軍的抵抗竟是如此堅韌。

  胡傷本是秦軍前軍副將,由於率軍參與攻齊有功,擢升為左將軍,也就是左軍主將。秦之左右兩軍均是鐵騎大軍,因之胡傷也就成了騎兵將領。秦昭王與丞相魏冉親赴藍田大營,胡傷第一個慨然請戰,說率所部五萬鐵騎定然一舉拿下武安,進逼邯鄲城下,迫使趙軍主力從中山回援。蒙驁、王齕、王陵、桓齕等一班大將倒都是主張可打,但都說非十萬大軍不可,且一定要以精銳步軍為主。反覆權衡,魏冉基於此戰之要在於快速奔襲的思慮,便主張採納胡傷謀劃,秦昭王自然是贊同了。為確保戰勝,魏冉將右軍鐵騎調出三萬,將胡傷兵力增至八萬,且當場指令涇陽君專司糧草督運。比照司馬錯當年以兩萬兵力奔襲房陵,這八萬鐵騎長途奔襲趙國,應當是實力非常雄厚了,胡傷自是志在必得。這閼與當真算得兵家險地。西手一座大嶔山連綿橫亙,東手一道清漳水滾滾滔滔,清漳水東岸依舊高山橫亙,一條僅可容車的小道從西岸山腰通過,幾乎便是棧道一般。閼與城堡便卡在兩山之間,懸空一道堅實的木橋挽起兩座高聳的石條箭樓,那條堪稱天下最窄的官道便如銀線般從西岸箭樓下穿過,遙遙看去煞是奇險壯觀。

  由於是鐵騎奔襲,也由於閼與山水的險峻,秦軍不可能攜帶重型攻城器械。更重要的在於,秦軍斥候已經事先探察明白:閼與守軍只有兩萬輕裝步兵,除了強弩,根本沒有重型防守器械。騎兵對步兵本來就是優勢,更何況是兩萬步兵對八萬騎兵?若再攜帶重型攻堅器械,秦軍顏面何存?胡傷的大謀劃是:先下閼與,再克武安,威逼邯鄲一月!果能如此,便是這支奔襲精兵的最大勝利。關前三里,鐵騎紮營,胡傷便登上了大嶔山最高處,瞭望良久,竟是找不到一條直接攻關的路徑。一個時辰後,胡傷終於打定了主意,回到大營立即聚將發令:前軍一萬騎士改做步兵攻城,力爭誘敵出關,三萬鐵騎埋伏於兩山峽谷,一萬鐵騎埋伏於下遊山谷包抄;其餘三萬鐵騎全力在大嶔山探索路徑,若急切不能攻下閼與,便以部分軍馬翻越大嶔山,從背後包抄閼與的同時直逼武安。一夜動作,秦軍已經各自就緒,此日清晨便分兩路開始了猛烈攻城——西路五千步卒以狹窄的山道為根基,猛攻關門;東路五千步卒卻是沿著叢林岩石間的三條羊腸小道攀緣而上,要從山頭逼近箭樓。奇怪的是,秦軍在隆隆戰鼓中爬山攀城,閼與城頭竟是沒有絲毫動靜,直到秦軍的密集步卒距城頭半箭之地,尖利的牛角號突然劃破山谷,城頭及相連山頭便是萬箭夾著密集的尖角岩石暴風驟雨般撲下。秦軍本是試探進攻,心下也確實蔑視趙軍,冷不防便大是狼狽,竟硬生生被壓下山頭城牆,只一陣便丟下了一千多具屍體。胡傷見狀,立即下令停止攻關,親自到城下驗看屍體。一看之下,胡傷竟是大為驚訝。雖說這滾石不是特製的大型擂具,卻是硬如精鐵鋒稜閃閃的岩石,竟是比擂具殺傷力更強!再看箭蔟,竟然都是上好的精鐵穿甲兵矢,一千多具屍體除了被鋒利岩石擊中,凡中箭者竟是個個都被正正地釘在咽喉。只此一端,便見趙軍射技之精熟。

  胡傷正在思忖,幾員大將已經聞訓圍了過來憤憤大嚷,鳥!老秦人便是打硬仗的,怕甚來?打!不信拿不下這鳥關!大秦新軍所向披靡!再攻!直娘賊!破關殺光趙人!退下來的騎士們也是一片激昂大喊請戰再攻。胡傷略一思忖,斷然下令:撤回埋伏,整軍再攻!這次秦軍將士抖擻精神,分做四路攻關:關下兩路,山上兩路;關下兩路正面猛攻吸引趙軍全力防守,東西兩山各有五千騎士步卒在高山密林中攀緣而上,做奇兵襲擊。撤回的伏兵全數在漳水兩岸依山勢列成高低錯落的強弩陣,戰鼓一起,萬箭齊發,暴風驟雨般封住了兩座閼與城樓與中間木橋。箭雨齊發的同時,秦軍每個百人隊抬一架輕便雲梯,一聲吶喊,便衝向城下陡峭的山坡。爬城步卒也分為三路協作:三十人以輕便弓箭瞄準城頭隨時射殺露頭趙軍;二十人手持隨身攜帶的輕便鐵鏟,專門在山坡挖坑夯台護持雲梯靠上城牆;其餘五十卒身背鐵爪飛鉤,左手輕便皮盾,右手一支長劍,便是鼓勇功城。如此半個時辰,箭樓女牆橋欄後的趙軍竟是不能露頭,但有趙軍身影,遠處的強弩與城下的輕弓便同時密集射殺。

  眼見秦軍爬城,情急之下的趙軍便埋頭拋出密集岩石,弓箭手也只有匆匆轉移到與箭樓相連的山頭樹林中隱身遠射。如此一來,趙軍反擊之力便大大減弱,秦軍之騎士步卒已有五六百人率先攻上了城牆。攻城法度:軍士上城,攻方弩箭即行終止,以免誤傷。便在這城下箭雨倏忽終止之時,防守趙軍潮水般湧出,城頭便驟然爆發出山搖地動般的殺聲!秦軍士卒雖是源源不斷地爬城而上,畢竟與一體突然殺出的趙軍相比還是兵力太弱,一時間城上便是刀叢劍樹密集拚殺,秦軍士卒竟是不斷被飛擲出來,撞在城牆或山石上粉身碎骨。「強弩齊射——」胡傷怒不可遏,一嗓子喊出竟是血星飛濺。

  城下秦軍看得驚心動魄,實在料想不到趙軍戰力如此強韌。胡傷一聲將令,整個河谷竟是萬眾齊吼,不管是否在弓弩陣內,也顧不得自己的弓箭是否硬弩,都一齊奮力疾射。秦軍騎士膂力之強射技之高,本是天下一流,片刻之間,便將暴露城頭的黑紅兩方軍士全部釘死!驟然之間,山谷一片寂靜。

  胡傷雙眼血紅,嘶聲大喊:「強弩就位!再次猛攻!殺光趙人!」

  「殺光趙人!」河谷之中一片怒吼。便在此時,突聞兩邊山頭殺聲大起,從山林攀緣的兩路秦軍卻在箭樓外山頂與趙軍展開了激烈拚殺。胡傷精神大振,一聲令下,城下秦軍立即再度猛攻。一個時辰後,趙軍首尾不能相顧,秦軍終於佔領了閼與險關。查點傷亡,秦軍戰死八千,重傷三千,輕傷六千;趙軍戰死萬餘,重傷兩千餘,突圍而去者千餘人。

  如此傷亡相當之激戰,自當年司馬錯率大軍在丹水與屈原新軍交戰之後,對秦國新軍當真是聞所未聞。尤其是白起領軍以來,秦軍每戰都是所向披靡,拔城最少十座,斬首最少十餘萬,幾曾有過一命換一命的戰績?在秦軍將士看來,縱然奪得閼與,此等傷亡也是奇恥大辱!一時全軍咬牙切齒,發誓攻克武安,至少以斬首十萬的戰績班師。

  胡傷更是激憤難耐,立即下令兼程疾進攻克武安直逼邯鄲,大戰復仇。

  卻說趙奢率六萬鐵騎出得邯鄲,卻不走通向武安的大道,而是向西北方向開去,行得五十餘里,便在前出武安十餘里的一道隱秘山谷紮營。大營扎定,趙奢立下兩道軍令:其一,全體將士不得進諫軍事,違令者斬!其二,立即修築壕溝鹿砦,堅壁軍營。大軍剛剛駐紮三日,便接斥候急報:秦軍鐵騎已經越過涉城,進逼武安城下,戰鼓之聲已經震動武安城內屋瓦!便在斥候急報之時,隱隱如雷的戰鼓聲在趙奢大營竟是清晰如在耳邊,將士們竟是大起驚慌。畢竟,秦軍聲威震懾天下,趙軍第一次正面迎擊秦軍,任誰也是忐忑不安。趙奢卻是不動聲色,只讓斥候再探再報,便逕自埋首幕府沉思了。便在此時,幕府大帳外一陣鼓噪,一員大將赳赳闖了進來,激昂高聲:「武安為邯鄲咽喉,秦軍猛攻,將軍屯兵不救,軍心難平!」

  「軍令在先,爾竟違令談兵,推出斬首!」趙奢冷若冰霜,回身再補一句,「首級掛於高桿,以戒傚尤。」當這位勇猛將領的頭顱在三丈高桿上飄搖的時候,將士們當真驚愕了。這個趙奢究竟要如何打仗?明是屯兵於秦軍側後要害,若出兵猛攻,與武安廉頗守軍內外夾擊,縱不能全殲秦軍而大勝,亦當驅逐小勝,能打而不打,意欲何為?若是別將領兵,將士們也許早就鼓噪請戰了。然則這趙奢卻是以膽略聲震朝野的重臣,絕非膽怯懦弱之輩,又是受命於危難之時深得趙王器重,能乃他何?畢竟,將軍不畏死,便是個打法權宜,將士自然要聽命於統帥,不會強求主帥。但如軍旅,誰都懂得這個道理。趙軍將士儘管心中困惑,軍營中還是漸漸平息了下來。正在城外準備猛攻武安的胡傷,突聞斥候急報,說側後西北山谷裡駐紮了一支趙軍。胡傷大是驚訝,若這支趙軍殺出內外夾攻,還當真棘手!思忖一番,便下令先行探察側後趙軍動向,而後再定是否猛攻武安?攻不下武安事小,若被趙軍斷了後路孤軍死戰,那便是國之罪人了。胡傷縱然不是赫赫名將,畢竟也是勇略非凡,豈能權衡不來此中輕重?

  次日日暮,化裝成林胡馬商的斥候匆匆歸來,報說趙軍營地很是鬆懈,只準備防守;主將趙奢還以軍宴待他,定了六百匹林胡戰馬;談及戰事吃緊戰馬難以立即送到,趙奢竟是哈哈大笑說,我只深溝高壘,足保秦軍不克武安也,一月之後,便可送馬了。驚喜之餘,胡傷哈哈大笑:「遇此庸才,天意也!出都三五十里便屯兵山谷,還要深溝高壘,閼與武安,便是秦國的了。」次日清晨,秦軍便開始大肆猛攻。誰知這武安要塞卻是老將廉頗率三萬步軍鎮守,糧草充足器械精良,更兼防守得法,猛攻一日竟是毫無進展。胡傷便改變戰法,下令一支兵馬燒燬涉城糧倉,引誘趙軍來救,於山野間以精銳鐵騎殲滅趙軍。誰知這老廉頗卻是穩如泰山,任你百般挑釁,總是不出城決戰。如此旬日,竟是相持不下。胡傷本當退兵,可一想到閼與慘勝便怒火難平,與幾員大將一商議,便決意攻陷周邊小城威逼武安,吸引趙軍從中山回援,至少大戰一場斬首十萬以報閼與之仇。

  倏忽之間,胡傷大軍便在武安城下耗過了二十八天。

  便在此時,側後趙軍突然出動了。這日暮色,趙奢下令全軍偃旗息鼓戰馬銜枚兼程疾進直抵閼與,憑險切斷秦軍歸路。近月休整不戰,趙軍自是體力充盈,在狹窄山道牽馬急行竟無一人落伍,沿途只歇息兩次冷餐乾肉,次日黃昏時分便生生趕到閼與關背後的谷口當道紮營,立即緊急修築壁壘壕溝。

  趙奢大軍一出動,胡傷便接到了急報,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即派出特急飛騎,下令前出三十里的涉城八千鐵騎尾追趙軍,城下主力大軍隨後回軍,全力吞滅趙奢六萬人馬。秦軍果然勇猛神速,雖然在軍令之後立即拔營啟動,已經比趙軍慢了兩個時辰,及至一夜一日之後,竟已是銜尾追來。趙軍壁壘剛剛就緒,谷口已經是戰鼓隆隆,秦軍騎士全部下馬結陣,黑壓壓向卡在谷口的趙軍壓來!便在秦軍前鋒將要到達時,一名年輕軍吏疾步趕到了主將大旗下,高聲自報姓名許歷,請求稟報自己的軍事謀劃。趙奢沉著臉一招手,說吧,便將他領進了臨時軍帳。許歷急促道,秦軍驚怒而來,其勢正盛,我軍急需厚陣而敵,否則必敗!趙奢正色點頭,正當如此。立即緊急下令:全軍變為三道防線!許歷一拱手,我犯軍令,請受斧鉞。趙奢卻微微一笑,這卻要等趙王下令了。許歷慨然振作又是一拱手:「將軍留意:北山制高,先占北山者勝,後攻者敗!」趙奢一瞄對面黑黝黝山勢,立即高聲下令:前軍一萬,急赴北山堅壁設防。趙奢大軍堪堪就緒,胡傷大軍恰恰黑雲般從北邊山谷壓來。一看情勢,胡傷便知卡在身後的這座山頭是要害所在,佔據此山便進退裕如,不佔此山便被趙軍前堵後截進退失據。火把之下,胡傷一聲大喊:「左軍兩萬,攻下北山!」此次北上之秦軍,都是久經戰陣的精銳騎士,無論兵將,一看大勢便知是面臨危局的絕地之戰,頓時山呼海嘯般一陣吶喊,潮水般兩面攻來:胡傷親自率領中軍主力猛攻正面趙軍,左軍兩萬同時猛攻北山趙軍。

  山谷中火把成海,戰鼓如雷,殺聲震天。戰國之世兩支最為強悍的大軍第一次正面碰撞,在狹小的山谷展開了勢均力敵的浴血搏殺!三個時辰過去,秦軍竟被漸漸壓縮到南谷北山之間不足三里寬的山谷之中。這時,兩軍都是筋疲力盡死傷慘重屍體纍纍了。按照戰場傳統,這仗無論如何也要到天亮後再打了。胡傷渾身鮮血,心下卻是清楚,嘶啞著聲音下令:「趙軍戰力已疲。休整半個時辰,鼓勇血戰!一舉突圍!」誰知便在秦軍草草包紮傷口整頓馬具準備做最後的血戰的時刻,山谷間卻是天崩地裂般一陣雷鳴戰鼓混著嘶啞的吶喊,趙軍竟從谷口與山頭猛烈地壓了下來,紅色衣甲紅色火把渾身醬紅的鮮血,恍如連天徹地的血色河海兜底翻了過來!如此氣勢,有天下「銳士」名號的秦國新軍也是大為震驚了。本來,秦軍的半個時辰休整便接著發動突圍血戰,已經是匪夷所思的連續勇猛廝殺了,趙軍卻竟是一刻不停地連續猛攻撲來。普天之下,何曾見過如此血戰三個時辰猶能雷霆猛攻的大軍?倉促之間,不待胡傷將令,秦軍殘餘三萬餘人便是驚雷般炸開,轟然迎擊了上去。曙光冒出東方山巔時,閼與山谷終於平息了下來。

  斥候飛報邯鄲,趙惠文王大喜若狂,立即頒下詔書:舉國大酺三日!接著便派出平原君為犒軍特使奔赴閼與,一則犒賞將士,二則與趙奢一起重新部署閼與防守。旬日之後,平原君差飛騎回報:趙奢所部班師東來,平原君親率五千步騎留守閼與,請趙王作速調遣兩萬兵馬前來閼與接防。惠文王不禁大為困惑,五千人馬是平原君帶去的,意在補足閼與兵力,如何便只有這五千人馬留守而趙奢竟不能增兵?且還須平原君親自涉險做留守大將?閼與守軍加趙奢所部便是八萬,縱有傷亡,何至不能留守一兵一卒?惑則惑之,惠文王還是立即向鎮守武安的廉頗下詔:作速派出兩萬精銳開赴閼與接防,替回平原君。

  次日清晨,惠文王親自率領一班大臣出西門三十里隆重迎接趙奢大軍,不想直等到日暮時分,官道上還不見人馬蹤跡。便有大臣建言,王體為國命之本,不妨先回邯鄲,留下幾名大臣郊迎便了。年輕的惠文王卻是執拗,將士用命,本王便受一宿風寒又能如何?竟當即下令紮營過夜。次日又等得大半日不見蹤跡,大臣們便心下疑惑:不對也,閼與班師原本只兩日路程,如今已是平原君飛書到達之第四日,趙奢班師之第六日,縱是遲緩亦當有個斥候信使,這茫茫石沉大海一般,便不禁令人心驚肉跳起來。正在大臣們要群諫趙王回邯鄲時,遙見官道上一匹快馬背負夕陽飛來,顯然便是趙王派出的飛騎斥候,遙遙便是一聲高喊:「到了!閼與將士到武安了——」惠文王立即飛身登車:「起快車!武安!」

  四馬青銅軺車隆隆飛出,身後大臣馬隊便風一般跟上。一路飛馳,眼見武安城樓遙遙在望,才看見官道中一片蠕動的黑點。軺車旁斥候揚鞭一指,趙王,那便是趙奢將軍!惠文王不禁愣怔了,尋常班師都是旌旗飛揚金鼓大作,如何目下卻是如此景象?心下一緊腳下一跺,輕便王車便嘩啷啷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

  暮色蒼茫之中,絡繹不絕而又散亂不整的片片紅點兒,艱難而又緩慢地蠕動在血色的黃昏裡。千奇百怪的枴杖,淤滿醬色的甲冑,襤褸飛揚的破衣,在額頭淤血大布中散亂飄飛的長髮,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傷號。奇怪的是,便是如此一支隊伍,卻沒有一聲些許的呻·吟,人人臉上竟都溢滿著疲憊的笑容。儘管腳步是那樣的緩慢那樣的遲滯,然則那緩慢從容的步態,卻使任何人都相信他們不會在中途頹然倒下。青銅王車緩緩地停在了道中,年輕的惠文王一陣愣怔,趙奢呢?如何沒有他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沉,惠文王便逕自跳下軺車大步匆匆地走了過去高聲問道,趙奢將軍何在?為首一排肩背繩索的血人緩緩散開,雖然艱難卻也算整齊地拱手肅立,一個吊著胳膊的將領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便是一聲哽咽。惠文王大步驅前,卻見一個渾身帶血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兩條腿被布帶牢牢綁縛在鏤空的木架上,竟是聲息皆無。「稟報我王,將軍雙腿劍傷六處,胸前三處,右眼中一箭,昏迷三日。」驟然之間,惠文王雙眼模糊,不禁便跪地抬起木架一頭顫聲道:「上王車!」木架上得王車,鋪墊好厚厚的毛皮,惠文王便跳上車轅高聲下令:「大臣軍兵全體下馬步行看護,車馬讓於傷兵,本王先行送將軍還都!」說罷一抖馬韁,竟是親自駕車轔轔疾去。次日清晨,趙奢餘部一萬餘人終於回到了西門。邯鄲萬人空巷夾道肅立,看著傷痕纍纍渾身浴血的將士們緩緩走過,竟是靜得唯聞喘息之聲。直到將士們進入王宮車馬場接受封賞犒勞,山海般人群才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趙軍萬歲!」「萬歲趙奢!」便在這一日,惠文王趙何親自宣讀詔書:田部令趙奢秉承先王胡服騎射之神勇戰力,為天下首次大敗秦軍,功勳如河岳泰岱,封趙奢為馬服君,封地百二十里。軍吏許由臨危襄贊有功,破例擢升國尉之職。其餘將士,戰死者加爵三級,生還者晉爵兩級,其家口一律免賦三年。一時趙國朝野歡騰,竟是比滅了中山還高興十倍。

  閼與之戰的結局消息飛快地傳開,天下頓時驚愕嘩然。

  大國小國,誰都知道趙國在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有了另一番氣象,然則這番氣象究竟意味著何等實力,卻始終是一團迷霧莫測高深。雖然有北驅三胡西滅中山,但人們對趙國的實力依舊是不以為然,大都以為目下之趙國,充其量堪堪與魏國匹敵罷了。閼與血戰之前,要說趙國堪與秦國對抗,任誰都會哈哈大笑一通了事。畢竟,這種吞併蠻夷的戰功連燕國也曾經有過,並不意味著真正具備了與中原強國對抗的實力。然則,閼與血戰的消息傳開,各國卻頓時為之變色!如今大爭之世,一個秦國已經令天下吃盡了苦頭,再來一個比秦國還要生猛狠勇的趙國,大國小國如何不若芒刺在背?自從秦國商鞅變法以來近百年,秦國新軍幾層有過如此敗績?更要緊的是,目下秦軍之戰力正在顛峰,各國無不畏之如虎,奪魏國河內三百里、楚國南郡六百里,天下無敢攘臂而出者何也?還不是畏懼秦軍之鋒銳無匹,畏懼白起之大戰威力?可恰恰便在秦國風頭最勁的當口,趙軍竟是泰山石敢當,硬是以勇猛拚殺全殲秦軍精銳鐵騎八萬,聽著都讓人心驚肉跳!惶惶之餘,山東大國便紛紛開始了新一輪縱橫奔波:燕國是趙國老冤家,生怕趙國趁燕國新敗之機北上了結老賬,便匆忙到咸陽秘密結盟,畢竟,能抗住趙國的還只有秦國;齊國雖則新勝,卻是元氣大傷,對趙國的咄咄逼人更是怨之甚身,便也派出特使趕赴咸陽結盟,以備趙國萬一攻齊,便只有依靠秦國為援手;魏韓與趙同屬三晉,相互間雖是恩怨糾葛,利害人事世族間卻更是盤根錯節。更重要的是,三晉之「鄙秦」最甚,但有合縱抗秦,三晉都是事實上的主力。如今趙國強大起來,魏韓兩國立即與趙結盟,魏國要借趙之力奪回河內,韓國要借趙之力抗秦蠶食;唯余一個楚國舉棋不定,單獨抗秦抗不住,聯結昔日「弱趙」又覺大邦尊嚴有失,竟是躊躇再三而不能決,幾乎是半年搖擺,最後還是對秦仇恨難消,終於北上於趙國秘密結盟了。

  至此,天下戰國格局便又是一變:兩大同盟隱然形成,一邊以秦國為中心,一邊以趙國為中心,開始了較之早期合縱連橫更為酷烈的爭戰。以閼與如此一場小戰,竟引起天下如此動盪,而使戰國重新生出組合,這卻是任誰也始料不及的。

  便在這奔波動盪的時刻,秦國卻是夢魘般的沉默。

  當河內快馬軍使報來胡傷大軍全軍覆沒閼與的消息時,第一個接到軍報的丞相魏冉頓時手腳冰涼,竟癱在了書案前動彈不得。默然半個時辰,魏冉畢竟定力過人,撐持著不時瑟瑟發顫的兩腿登車出府了。秦昭王便在咸陽宮,他卻不想將消息先告這位外甥秦王,若見秦王,他便是總攝國政的權臣之身,必得有個說法,那種請罪式的難堪對於魏冉是無法忍受的;而在太后面前,他卻是奉策者,事實上攻趙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終拍案定策的;更要緊的,當然是太后最有主見,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他才能擺佈得開。雖則如此,到了章台,魏冉還是遲遲不敢踏進那片青綠的竹林。驟然之間,他覺得自己老了,那種風火雷霆般的氣勢竟在此刻不知不覺間悄悄瀰散了。驀然想起白起的特急羽書,他竟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悔之晚矣!良久佇立,他終於鼓足勇氣走進了竹林,踏上了干欄上的木梯。「丞相來了,坐。」午覺方起的宣太后點著竹杖,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魏冉默默就座,卻不知如何開口。「甚時學得老到坐功?」宣太后笑了,「想與老姐說私己話麼?由得你了。」只要不是正式議事,太后對魏冉從來都很是寬和。

  「太后,」魏冉一咬牙道,「胡傷敗了。」

  「如何個敗法?」一道陰影倏忽掠過宣太后富態紅潤的臉膛,「胡傷回來了?」魏冉粗重地歎息一聲,黑臉脹得通紅:「胡傷戰死,八萬鐵騎全軍覆沒……」「你?你說甚?再說一遍!」尖銳一聲,宣太后竟驟然站了起來。

  「老姐姐,魏冉有罪!」魏冉一頭砸在大青磚地上。

  「噹啷!」一聲,竹杖砸在藍田白玉長案上,宣太后軟軟地倒在竹蓆上,臉色蒼白得與頭上的白髮融成了一片。「太后!快!太醫何在?」魏冉大急,吼得山鳴谷應。

  太陽落山時,宣太后才悠悠醒了過來。秦昭王也匆匆趕來了。一看那陰沉的臉色,魏冉便知道這位國王肯定也得到了緊急軍報。然則,看著躺臥在竹榻驟然蒼老疲憊得風燭殘年一般的宣太后,兩人卻誰也沒有說話。良久默然,宣太后夢囈般嘟噥一句,白起,白起回來了麼?秦昭王連忙躬身道,羽書已到,白起正在星夜趕回!

  宣太后的眼角緩緩滲出了一絲細亮的淚水,明日都來章台,我有話說,都忙去了,不用人陪我。秦昭王看一眼魏冉,一句話沒說便走了。魏冉一直木然地跪坐著,此刻要起,卻覺得兩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強咬牙關猛然起身,竟是轟隆光啷地跌倒在玉案上。宣太后嘴角一抽搐,老了,你也挺不住羋氏了。聲音雖小,卻是地道的楚音,魏冉竟聽得分外清楚。驟然之間,魏冉心中一抖,竟一挺身神奇地站了起來,但有魏冉,便撐持得羋氏!一句說罷,竟赳赳大步地走了出去,沉重急促的腳步聲竟將一座干欄震得簌簌索索。宣太后起來了,扶著那支青綠的竹杖,緩慢地搖下了干欄,搖出了竹林,搖到了與火紅晚霞融成一片蒼茫暮色的松林草地中。這胡傷如何便能敗了呢?八萬精銳鐵騎啊!秦軍只有三十多萬,騎兵只有十餘萬,一戰淨折八萬,強秦八十餘年可當真是聞所未聞也。秦國軍法:無端敗軍者斬刑不赦!何謂無端?廟堂之策無誤而大將戰法有失也。攻趙之戰全軍覆沒,可謂秦軍大恥。算不算得胡傷「無端」戰敗呢?尋常看來,當是胡傷之罪了。趙欲滅中山,秦欲奇襲而迫使趙國回兵,以保秦國河東屏障。如此定策,難道有錯?沒有啊,確實沒有。那麼,胡傷八萬將士有錯?能攻下閼與險關而直逼武安城下,便說明一個道理:只要此仗打得,任誰只能這樣打。最終全軍戰死,非將之過也。如此猛勇慘烈,縱然天地鬼神亦當為之變色。身為一國攝政太后,何忍將髒水潑向八萬忠勇將士的墓碑?何忍玷污他們身死異鄉含恨遊蕩的魂靈?哪麼,究竟錯在何處呢?宣太后搖搖雪白的頭嘟噥了一句楚語,毋曉得山鬼招魂了?荊楚人多敬山鬼,連大詩人屈原都專門寫了《山鬼》長歌。楚人都說,但進大山迷路,便是山鬼迷了你的魂靈,分明你走得沒錯,腳下卻偏偏走錯,由不得你也!如此說來,閼與之慘敗便是天意了?上天要是存心讓你出錯,縱然聖賢又能如何?呸!宣太后慘淡地笑了,如此山野怪談方士之說,你卻信了?你縱然信得,老秦人難道也信了?天下戰國難道也信了?掩耳盜鈴,羋八子何其蠢也。

  仔細想來,眾皆昏昏我獨醒,還得說白起了得,兵家大勢拎得清!若無白起羽書,這閼與之敗豈非便要冤屈了八萬秦軍銳士?豈非要湮沒了我等一干君臣的昏庸錯斷?秦之強,在於法行如山,閼與之慘敗若對朝野沒個交代,這老秦人喪子之悲憤豈能平息?一班老秦大臣又豈能不聞不問?話說到頭,若得秦國不離心離德,便得在她羋八子與秦王魏冉三人之中出得一人承擔罪責。秦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正在盛年之期,又不親自主政,他縱然願擔罪責,又何能服人之心?丞相魏冉是自己的嫡親弟弟,撐持國政三十年,功勳卓著,然則其性也暴烈其行也霸道,若由他承擔罪責必定是大快人心,然則,豈非也意味著要將他置於酷刑死地?魏冉一死不打緊,入秦的羋氏三千餘口,卻有何人護持得渾全?面對著血紅色的沉沉落日,宣太后猛然打了個冷顫。

  次日午後,秦昭王與魏冉白起分別同時到了章台干欄雲鳳樓。令三人驚訝的是,大廳竹榻前第一次掛起了一道黑紗,兩邊站著兩個目光炯炯的侍女,三張長案卻離黑紗近在咫尺,完全不是尋常時日的擺置。三人一陣愣怔,便是同聲拱手:「參見太后。」黑紗後傳來宣太后蒼老的聲音:「都坐了。只聽我說,任誰無須多言。」

  「遵太后命!」三人竟都覺得有些不安起來。

  「第一件事,閼與慘敗,罪在羋八子錯斷大勢。」宣太后的聲音竟是清晰異常,冰冷得令人心跳,「秦王未涉國政,丞相亦未力主,羋八子利令智昏,是為國恥也。秦法昭昭,不究大敗之罪,不足以養朝野正氣,是故即頒《攝政太后罪己書》,以明戰敗之罪責。」「母后!」秦昭王一聲哽咽,目光卻飛快地瞄過了魏冉。

  魏冉緊緊咬著牙關,唇間一縷鮮血竟哧的噴出,卻硬生生沒有說話。

  「秦王少安毋躁。」宣太后的話語第一次乾淨得沒有絲毫的家常氣息,「第二件,武安君白起,國難不避艱危,強勢獨能恆常,沉毅雄武,國之干城也。終白起之世,秦王若有負於武安君,人神共憤之,朝野共討之。」「娘啊!」秦昭王一聲哭喊,便是號啕大哭,「娘親正當盛年,何得出此大凶之言!」呼地起身便撲向竹榻。兩個侍女卻同時一個箭步便架住了秦昭王,太后有令,任誰不得觸動黑紗!秦昭王更感不妙,掙扎著嘶聲哭喊:「娘啊,你我母子共為人質,情如高天厚土,娘何能捨嬴稷而獨去了!」

  「嬴稷!」卻聽宣太后冷冷叱責,「你已經年屆不惑之期,如此狂躁,成得何事?你只說,方才正事,可曾聽得進去?」「娘!」秦昭王一聲哽咽,卻又立即正色道,「嬴稷但有人心君道,何敢自毀干城?」「便是這個道理。」宣太后平靜冷漠地聲音又緩緩傳來,「第三件,八萬鐵騎為大秦烈士,當設法全數運回屍身,務使忠勇烈士魂歸故里。」「太后,」白起第一次哽咽了,「此事白起一力為之,太后寬心便是。」宣太后長長地歎息一聲:「最後一件:對趙戰事,悉聽武安君白起決之,秦王與丞相唯秉政治國,毋得,攪擾……」猛然,黑紗後傳來沉重的一聲喉結咕嚕,動靜大是異常!

  三人覺得大是不妙。白起一個長身便甩開了兩名侍女,幾乎便在同時,也一手扯開了黑紗。便在這驟然之間,三人面色蒼白,踉蹌著竟是一齊跪倒——素淨的竹榻上,跪坐著一身楚人裝束的宣太后,鵝黃明艷的長裙,雪白的九寸髮髻,胸前掛著兩條晶瑩圓潤的紅色玉珮,雙手肅然握在肚腹前,一口雪亮的短劍插在腹中,鮮血瀰漫滲透了竹榻下的白色絲綿大氈,竹榻邊搭著一方白絹,赫然便是鮮紅的四個大字「自刑謝國」!

  「咚!」的一聲,秦昭王撞倒在案前昏了過去。

  夜幕降臨了,無邊的林海濤聲淹沒了整個山塬。章台的所有燈火都點亮了,小山一般的干松柴圍住了秀美的干欄雲鳳樓。午夜時分,魏冉舉起了一支粗大的火把,丟進了松油津津的柴山,轟然一聲大火沖天而起,整個山塬竟是驚心動魄的血紅。三月之後,宣太后的隆重葬禮在老秦人的萬般感慨唏噓中結束了,秦國朝野終究是平靜了下來,對趙國的仇恨也由舉國喊殺化成了一團濃濃的疑雲——如何在驟然之間趙國便強大得足以硬碰硬地打敗秦國?強敵便在鄰里,秦國卻渾然不覺,毛病究竟出在了何處?目下趙國實力究竟有何等強大?趙軍戰力若都像趙奢之軍一般悍猛無匹,老秦人又當如何?

  月餘之間,咸陽宮便連續舉行了十幾次朝會,秦昭王定下音準:「只議內事,不涉邦交。」竟是將朝野疑雲一囫圇掩埋起來。丞相魏冉重新振作,每次朝會後都要頒行幾道丞相令,隨後便立即派出幹員督察推行,兩三個月下來,國政民治便是井然有序熱氣騰騰。老秦人彷彿又回到了孝公商君變法時期,鱉足了一股勁勤耕奮兵,嘴上卻甚也不說。

  然則,細心的朝臣吏員卻都覺察到了一個異象:自宣太后葬禮之後,在國人心目中最有份量的武安君白起竟是一次也沒有露過面。熟悉白起秉性者的將士國人都說,白起但沉,必有大舉,等著吧,大秦國不會爬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