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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興亡縱橫 第一節 燕山氣象 赫然大邦

  魯仲連星夜北上,幾經輾轉,終於在大梁尋著了田單。

  自從營救楚懷王之後,田單便按照原先謀劃撤出了咸陽,將商旅根基暫時紮在了大梁。魏國連年衰退,生意大是清淡,但田單已經顧不得去思謀商旅振興,只在埋頭籌劃另一件大事。正在這時,魯仲連風風火火地趕到了。一見面坐定,魯仲連急迫便問:「田兄,臨淄如何?快說說!」田單搖搖頭:「不妙。人心惶惶,流言多得不想聽都不行。」魯仲連心中一沉:「孟嘗君呢?如何不見他動靜?」田單歎息一聲:「又被罷黜了,能有甚動靜?這次,連唯王是從的田軫也被拉了下來。仲連啊,我看齊國……」「別說喪氣話!」魯仲連一口打斷,「無論如何,燕國總是還沒動兵。一路想來,你我須得分頭行事:我去燕國,設法化解燕齊恩怨;田兄回臨淄,設法與孟嘗君斡旋朝野,逼齊王改弦更張,先平息天下對齊國的戒懼之心!田兄,家國危難,不能知難而退!」每逢危機關頭,魯仲連的堅定果敢總像一抹鮮亮的眼光,使田單感到振奮。雖然是辭色嚴厲,田單卻覺得心中塌實,立即點頭道:「好!我也正要回臨淄呢。家老說,臨淄的外商已經撤空了,連老世族都在悄悄地尋覓避難之地呢。族人們都等我回去決斷去向。」說到末了,不禁又是一聲沉重地歎息。

  默然良久,魯仲連霍然起身:「田兄,我這便走!」

  「事急也不在一時,你連飯還沒用呢!」

  「誰說不在一時?」魯仲連已經拿起了長劍,「你只給我三日乾糧、一百金、換一匹好馬,我要晝夜兼程!」

  「來人!」田單一揮手,「三日乾肉乾糧袋、兩百金、天保,立即便來!」

  「嗨!」一聲答應,那個精悍的家老便疾步去了。田單恍然笑道:「仲連,小越女呢?」魯仲連也笑了:「回南墨覆命去了,總不成老跟著我了?」「還回來麼?」田單追了一句。魯仲連臉便驟然一紅:「這我卻如何知道?你也忒聒噪了些。」田單大笑:「呀!魯仲連也有急色之時,當真稀罕了!我是說,小越女奇女子,莫得弄丟了也!」此時便聞一聲長長馬鳴,魯仲連便是一笑,「丟不了!走,馬來了。」

  來到廊下,精悍的家老已經在牽馬等候:「稟報總事:全部物事已在馬背皮囊!」

  「仲連,這馬卻是如何?當得天保麼?」田單知道魯仲連酷愛駿馬,胯下那匹鐵灰色胡馬非同尋常,便先問了一句。

  「方纔一聽嘶鳴,便知斷是好馬!」魯仲連說完才瞄了一眼,雙眼頓時一亮。只見這匹駿馬通身黑亮,四踢卻是雪白,肩高足有六尺餘,兔頭狐耳,鷹眼魚脊,當真威風之極。魯仲連所學甚雜,曾經讀過《相馬經》,又與趙國著名相馬師王良的嫡孫交好,對相馬也算略知幾分,聽田單說出「天保」二字,便知定是好馬。天下相馬師將好馬分為三等:良馬、國馬、天下馬;國馬也稱「國保」或「國寶」,天下馬也稱「天下保」或「天下寶」,時人通常也呼為「天保」。及至一端詳,才知這匹駿馬絕然是馬中極品,不禁驚歎:「何至天保,直是神品也!」又恍然醒悟,將馬韁一下塞到田單手中,「你比我事急,天保你自留下。」

  「哪裡話來?」田單又塞回馬韁,「你是孤身奔波,講究個良馬利器。我縱事急,畢竟人多,也可換馬。不要推辭了,走吧。」

  「好!那我便走了。」輕輕一縱,魯仲連便坐上了馬背,一聲「後會有期」,天保便是蕭蕭一鳴,向著大門平穩急走。

  「臨淄再會——!」田單遙遙招手。

  出得大梁北門,魯仲連拍拍馬頭:「天保,走了。」那天保便是短促的一聲嘶鳴,大展四蹄,直是一道黑色閃電般飛了起來!魯仲連本是出色騎手,伏身馬背頭接馬耳,兩腿始終不輕不重地夾著,便覺兩耳忽忽生風兩邊的山巒林木一排排向後倒去,直如騰雲駕霧一般,不禁便是一聲高喊:「天保——!好本事——!」

  那天保果然驚人,非但快如閃電,而且耐力悠長,一氣大飛一個時辰,便小步疾走片刻,換過氣來又是大奔如飛。如此半日一夜,竟只在中途休憩了小半個時辰人馬各自打尖,便又如飛北上。一過易水便是燕國,雖是飛掠而過,魯仲連也覺察到了一種顯然的變化——時當初夏,遍野麥浪翻滾,道邊村疇連綿炊煙裊裊,雞鳴狗吠之聲不絕於耳,顯然是熱氣蒸騰的富庶氣象,與當年魯仲連初來燕國時的蕭疏荒莽直是兩個天地。

  次日午後,青青燕山已經遙遙在望了。

  「天保,慢些了。」魯仲連輕一拍馬頸,天保便倏忽變為碎步走馬。

  事實上魯仲連也不得不慢下來。這條直通薊城的官道,在十多年前還只是一條坑坑窪窪僅容錯車的松土路,兩邊荒草沒膝,與中原的荒野城堡幾乎難分伯仲。商旅諺云:「燕山路,顛鬆骨。鐵車散,木車哭。」說得便是這條燕國直通中原的唯一「大道」。最主要的官道尚且如此,燕國窮弱可見一斑。目下卻是非同尋常!一入燕國,便是三丈多寬的夯土路面,除了兩邊的人道馬道,中間可並行三車。到得薊城之外百里,夯土大道驟然拓寬為六丈,大道兩邊兩層大樹,濃蔭覆蓋路面,夏日竟是涼爽愜意。但最令魯仲連驚訝的,還是道中車馬如流連綿不斷的商旅貨車與時常撞到眼前的特使軺車。方今天下,除了秦國的關中大道,已經沒有第二個國家有如此氣象了。燕國素來荒僻,除了馬商鹽商,中原商旅很少北上。長期以來,燕國的商路實際上只有兩條——齊國、北方匈奴與東胡。如今這大道上卻是商旅如雲輻輳大集,各色貨車連綿不斷,當真令人懷疑走錯了地方。魯仲連不禁便大是感慨,人云水暖鴨先知,這邦國盛衰,卻是商旅先知了。齊國雖是煌煌「東帝」,臨淄商旅卻已經在悄悄外逃了;燕國雖是老窮貧弱,天下商旅卻已經趨之若騖了。見微知著,這流動的商旅財貨,便是國家盛衰之徵兆也。如此大勢,故國君臣卻是醺醺然不知其危在旦夕,故國庶民也是陶陶然不知其大難將至,魯仲連一身之力,奈何如之?

  「商旅停車,騎者下馬,勘驗照身——」連綿長呼遙遙從城下傳來。

  薊城箭樓已在眼前,魯仲連便下馬牽著天保,從人流邊緣向最邊上的小城門洞走來。順便打量,便見城門下守軍整齊列為四隊,中間大城門兩隊,兩邊小門各一隊,盔明甲亮精神抖擻,勘驗照身竟是毫不馬虎。自商鞅變法在秦國實行「照身帖」勘驗行人身份,這「照身」便在天下迅速流傳開來。學不學變法不打緊,這「照身」制可是一定要學的,查罪犯藏匿、查商旅賦稅、掌控國人遷徙動向,都是靈便快捷,何樂而不為?學歸學,這「照身」制一到他國卻便變味兒,成了市吏城吏敲詐路人錢財的獨門利器!田單久走商旅,深知箇中奧秘,曾經對魯仲連苦笑著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照身之謂也!你要扶持屈原變法,便對他說:變法不深徹如商鞅,便萬莫行照身之制,否則,商旅絕路矣!」魯仲連也是奔波天下的人物,如何便不知其中之黑,只不過不如田單那般切膚之痛罷了,聽田單一說,倒也是恍然歎息:「都說商鞅變法好,可要學商鞅變法,卻是談何容易啊!」

  「你,出照身。」

  魯仲連便從披風襯裡的小袋裡拿出了一件物事,手掌般大的一寸多厚的一方竹板,上面刻畫著他的人頭像,寫著他的姓名,更要緊的是烙著一方官印。那是官府特治的一種鐵印,燒得將紅不紅,輕輕往刻好頭像姓名的竹板上一烙,一方火醬色的陽文官印立刻便清晰的凸現出來!發照身帖的都是大國,齊國在蘇秦變法時就推行了照身帖制,用的便是這種質地堅實細密光潔發白的竹板,四周還嵌進了一道細亮的銅線,等閒工匠也難以仿製出來。

  「齊國人。」城門吏一接過這方極是精緻的照身,看都沒看便先說了一句,然後看一眼照身,再看了一眼面前這個偉岸的漢子,「魯,仲,連?」魯仲連淡淡的點頭一笑,便拿出一隻銅刀極其自然地塞到城門吏衣襟的小袋裡。這銅刀卻是百餘年前齊國的一種老式刀幣,流傳至今極是貴重,時人稱為「老齊金刀」。對於一個城門吏,縱然小財不斷,這老齊金刀也是極為稀罕的金貴物事。

  「哎哎!這是何意?」城門吏覺得口袋一沉,立時便沉下臉摸出了銅刀,「齊人有錢,便想壞我官身了?拿回去!還拿黑眼看今日燕國麼?」

  「當真不要?」魯仲連非但沒有尷尬,反倒是呵呵笑了。

  「聒噪!」城門吏很是不耐,「我想要,你倒是借我一顆頭了?」

  「言重了吧。」魯仲連手心掂著銅刀,臉上仍然揶揄地笑著。

  城門吏手掌一掠,便極是利落地從魯仲連掌心拿走了銅刀,「噹啷!」一聲便撂進了旁邊一個陶俑裡。這陶俑與人等高,大張著嘴巴,身上卻寫著大大兩個紅字——官吞金!城門吏笑道:「滿意了吧?還有多少,儘管往這裡丟,十萬八萬我都要!」

  魯仲連哈哈大笑,牽著天保回身便走了,一路走來竟是感慨百出說不清究竟是何種滋味兒,直到齊國商社門前,才收回了飄得很遠的思緒。燕齊兩國是源遠流長的鄰邦,齊商素來是燕國的商旅主流,燕昭王即位後的十幾年裡,齊商更是大舉北上,生意做得大是紅火。薊城的齊國商社,本來是齊國在外商社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不到二十年,竟然發成了隱隱然與咸陽的齊國商社比肩而立的大社,在王宮西面的一條幽靜小街裡起了一座六進八開間的大院!來時田單曾著意叮囑:薊城齊社的總事曾經是田單的商旅弟子,精明可靠,要魯仲連還是住在商社。也是魯仲連素來不喜歡邦交賓客雲集的驛館,那煩瑣的禮儀以及與使節們頻繁的應酬,實在是機密大事不宜,便欣然接受了田單的動議。

  商社的好處是顯然的。那個總事很少說話,便是對雄姿英發的天保,也只說了兩個字:「好馬!」便將魯仲連安頓在一個僻靜小院落,又特意對僕人吩咐了將天保單槽養息,再留下一句話:「在下本是田氏門人,先生有事,隨時找我便了。」便匆匆去了。待魯仲連沐浴梳洗完畢,一個老僕便送餐進來,吃過飯便再也沒有人來了,大樹上啁啾鳥鳴,更顯得小庭院幽靜異常。正當暮色降臨,燕山晚風掠過院落,實在是涼爽愜意。

  寬袍大袖,散發披肩,魯仲連便在庭院徜徉漫步。雖然一路馳驅奔波,他卻沒有絲毫的睡意。他要思謀一番,究竟是先見燕王,還是先見樂毅?按照縱橫家遊說傳統,通常都是直接請見國君,成與不成,立竿見影。可在燕國,這個樂毅卻是太要緊了,縱然說通了燕王,樂毅不通還是有可能前功盡棄。倒不是樂毅專權,而是這燕昭王對樂毅十分的倚重,說是言聽計從也不為過。

  以燕昭王姬平之能,理亂招賢而大興燕國,對樂毅卻是如此推重,樂毅豈非奇人也?

  還是在入楚之前,魯仲連曾經對樂毅家世作過一番查勘,雖然始終沒見過這個樂毅,實在卻是歆慕已久了。在春秋時期,樂氏的第一個顯赫人物是宋國的大司馬樂喜。大司馬掌兵,樂喜能征慣戰,在宋國爭霸中功勳卓著,樂氏由此而名聞天下。後來宋國衰落,樂氏族人便遷徙到了晉國,在晉國世家大族魏氏的領地做了「國人」,耕稼謀生。到了戰國初年,樂氏又出了一個奇才,便是後來赫赫大名的兵家名將樂羊。這時的樂氏雖是「國人」,卻是那種僅能溫飽自立的平民農戶,遠非富庶世族,唯一比隸農優越者,便是可以從軍做戰車騎士。這個樂羊聰穎厚重,少時便將家中兩車藏書反覆揣摩,談吐見識竟是每每令族人稱奇!樂羊加冠之年,恰逢魏趙韓三家分晉,魏氏剛剛立國,魏文侯廣招材士,魏國一片蓬勃興旺。樂羊感奮不已,便要從軍立功。族老們大是嘉許,合族之力,為他打造了一輛戰車與一副上好甲冑,又購置了兩匹汾馬,樂羊便做了魏國騎士。那時魏國正在開疆拓土,戰事頻仍,十年之間,樂羊便以赫赫軍功做了魏國上將軍。

  做上將軍之後,樂羊的第一場大戰便是進攻氣焰甚盛的中山國。中山國恰恰卡在魏趙燕秦之間的大河東岸山地,奪得中山國,魏國便是北可直通陰山南可直抵淮水的第一大國了。也正因為如此,對中山之戰便成為當時天下矚目的焦點。中山國惶恐不安,便將在中山經商的樂羊的長子囚禁起來做了人質,派秘使脅迫樂羊退兵。樂羊對來使冷冷道:「父子,私情也。邦國,公器也。為將者,豈能以私情之生死,亂公器之進退?」中山國君本是乖戾暴烈,竟立即將樂羊之子投進碩大的油鍋烹殺!而後立即派特使趕赴魏國軍營,聲言送給樂羊一份最豐厚的中山禮。中軍司馬打開木匣,卻是一隻打造得極為精緻的銅箍木桶,桶身赫然四個大字——樂氏肉羹!樂羊一驚,幾乎便要昏倒,卻硬是以驚人地定力扶住了帥案,平靜地說了一句:「且盛以杯過來。」中山特使原以為國君所料無差,樂羊定會神志昏亂而無法統軍,卻不料樂羊竟是平靜冷漠如常,便大是驚悚,待樂羊坐在案前將一杯羹啜完,特使竟是當場驚裂心膽,瘁死過去了。

  消息傳到安邑,魏文侯大是感慨:「樂羊為國若此,竟食其子之肉矣!」

  站在旁邊的丞相睹師贊卻笑著說了一句:「其子之肉,尚且食之,誰人之肉又能不食?」

  魏文侯目光一閃,竟是默然無語。

  待樂羊一戰滅了中山國班師歸來,魏文侯大封樂羊於靈壽之地,鎮守中山,享萬戶之民。但是,魏文侯從此卻對樂羊有了戒懼之心。樂羊深沉明睿,心知國君對自己有了猜疑,卻是不動聲色,接著便得了一種需要養息的重病,交出兵符並遣散了族中私兵,便請准魏文侯回封地養息去了。族人皆以為樂羊正在功業之時,大是不解,幾位族老便來探詢激勵。樂羊笑道:「凡事成於一,敗於二,況天有二心也?」從此深居簡出,竟是從來不過問國事。後來魏文侯謀劃要奪秦國河西之地,幾次欲請樂羊復出,都終因睹師讚那支冷箭而不能釋懷,竟是一直沒有成行。後來若不是吳起從魯國來投,魏國可能連一代霸業都難以為繼。公忠能三才具備的樂羊,終其一生都未能獲得魏文侯的信任,竟在長期鬱悶中盛年死去,臨終叮囑子孫:「我葬靈壽,莫回安邑。」

  後來,孟嘗君說給魯仲連一個故事:孟嘗君祖上曾經問過魏武侯後期的丞相白圭:「魏文侯名過齊桓公,而功業卻不及五霸,因由何在?」那白圭以商旅奇才做了魏國丞相,見識不凡,悠然答道:「魏文侯以學人子夏為師,以名士田子方為友,敬養賓客段干木,此名之所以過齊桓公也。然則,對此三人僅私情而已,重用於國則疑。以私勝公,敬賢多疑,此文侯之短也。是故,文侯名雖盛而功業不及五霸也。」孟嘗君對魯仲連說,白圭這段話實際上是在說魏文侯與名將樂羊的故事,只不過顧忌耳目而借用子夏等人之名罷了。

  因了這塊說不出的心病,樂羊之後,樂氏族人便從來不在魏國謀求功業了。到得樂毅成了兵家名士,竟也毫不猶豫的投奔了衰弱的燕國,而不願留在儘管不斷衰落但卻遠比燕國強大富庶的魏國。便是這個樂毅,目下正在燕國執掌大軍,與燕王極是相得,先見他還是先見燕王,還當真是各有利弊。當然,最好是一次能同時見這君臣二人,然則這樣也有一樣不利處:一旦碰壁,便再也沒有了迴旋餘地。魯仲連奔走列國,還從來沒有為如此一個細節如此細加揣摩過,畢竟,這是關乎齊國命運的大事,一個不慎出錯便是戰火連綿,魯仲連如何能不格外小心?

  思忖良久,魯仲連終是拿定主意:先見樂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