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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鏖兵中原 第五節 君臣將士咸陽宮

  旬日之內,六國悄無聲息,白起方才下令從函谷關外班師回藍田大營。

  戰勝消息早已經不脛而走,秦國朝野一片歡騰。各縣百姓們爭相湧向渭水北岸的大軍道路,竹籃中裝著現蒸的麥飯團或豆飯團,陶壺中或盛著消暑解渴的涼豆湯,或盛著碧綠的藿菜羹,笑臉盈盈爭先恐後的塞到士兵們手裡,總是要眼看著黝黑精壯的後生們揣上兩個飯團,喝上幾口湯羹,方才美孜孜作罷。老孟子說的那種「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古樸場面,竟是在渭水古道淋漓盡致的揮灑出來。短短的四百多里路,白起大軍竟然走了四日,才到藍田大營。

  華陽君兼領藍田將軍羋戎,早在大營外三十里專程迎候,並宣讀秦王詔書:「白起班師之日,大軍屯駐藍田,著華陽君就地犒賞!白起率千夫長以上諸將,並斬首十級以上之有功猛士,直赴咸陽受賞得封!」白起遵命將大軍交付華陽君,便率領一千餘名有功將士向咸陽徐徐而來。

  路過櫟陽,丞相魏冉竟專程在櫟陽城外郊亭迎接犒勞。十輛牛車滿蕩蕩全是秦鳳酒,大陶碗大小酒甕竟是一字排開半里路長!白起遙遙一馬飛來,魏冉便是哈哈大笑:「白起啊,大功臣!給老秦長臉了!來,先連干三碗再說話!」白起二話不說,一氣大飲了三碗,而後打量著魏冉便是肅然一躬:「丞相辛勞若此,白起豈敢居功?我代三軍將士,敬丞相三碗了。」

  魏冉本來就在櫟陽坐鎮,督運大軍糧草輜重,帶著東部縣令馬不停蹄的征發車輛民伕,督促各縣製作各種醬肉乾餅,寢不解衣食不甘味,一個多月下來,竟是黝黑乾瘦鬍鬚虯結,竟是與出征歸來的將士們一般無二。那日魏冉正在櫟陽城外清點糧草,函谷關斥候快馬飛來,魏冉一讀捷報,竟是一跳上車,喜極大吼:「秦軍大勝了——!滅敵三十餘萬——!」兩聲吼罷,竟是哈哈大笑著一頭栽倒在糧草車下!繃緊的心弦終於鬆緩了——白起戰勝之功對於魏冉實在是不同尋常,非但白起是魏冉力保的大將,更重要的是,有白起為大將,魏冉丞相位置便幾乎是無可動搖!魏冉讚賞白起,白起更是崇敬魏冉這樣毫不拖泥帶水的丞相,隱隱約約的,雙方都引對方為知己。如今白起一句話,將自己的操勞與將士同功,魏冉竟是大為感慨:「將軍一言,老夫感佩也!看著,我便干了!」一言落點,三大碗便一氣汩汩飲下。

  「請將軍棄馬登車。」痛飲一番,魏冉指著石亭外一輛粲然生光的軺車慨然笑道,「這是太后特意送來的六尺軺車,老夫當為將軍駕車!」

  一急之下,白起的黑臉頓時成了醬色:「太后之賜如君恩,固不敢辭。然則,丞相駕車卻萬不敢當。丞相素知白起……」一時竟是沒有適當說辭,只憋得滿面通紅。

  魏冉大笑一陣:「只是四字無差:白起惡虛!」大手一揮,「小事一樁,隨你揮灑便了。日後凡有此等侷促,老夫與你擋駕便了。來,登車!」丞相駕車親迎白起入咸陽,自然也是宣太后與秦昭王給白起的特殊褒獎。既是王命,便是不能隨意取消的,然則魏冉卻是敢作敢當,歷來不拘泥成法,非但爽快的答應了白起,而且自承為白起日後擋駕,雖則是細行小節,卻也是尋常大臣難以做到的。

  白起自是清楚,一拱手笑道:「謝過丞相。」心中頓時輕鬆,將戰馬交給護衛,便登上了那輛六尺軺車。白起不是富家名士,又是弱冠入伍,竟是從來沒有獨自駕過如此華貴的軺車。但憑著對比軺車笨重得多的戰車的熟悉,他還是乾淨利落的駕著軺車上了渭水大道,車聲轔轔馬蹄沓沓,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兒。快馬輕車趕上來的魏冉笑道:「白起啊,這次不世大功,可不可多來兩級?」白起搖搖頭高聲道:「這次被齊軍脫手,不算全功,還是一級紮實些個。」魏冉大笑:「好!便聽你的,還是一級一級來,我擋著便是了。」

  輕車快馬,正午時分咸陽城便遙遙在望。將近十里郊亭,便見亭外車駕煌煌,旌旗儀仗夾道而立,足足有三里路長。魏冉大笑道:「白起啊,秦王率百官相迎,你可是大有風光了。」白起停下軺車侷促低聲道:「丞相,這,這卻如何應對?」魏冉低聲說了幾句,白起回身高聲下令:「諸將下馬,縱橫百十!隨我參見秦王!」說罷便一躍下車,領著全副甲冑十人一排的將士們雄壯威武的進入紅氈鋪地的儀仗甬道,反倒是比駕著軺車自在了許多。魏冉軺車緩緩殿後,竟是分外孤立顯赫。

  年輕的秦昭王早已率領全體大臣隆重等候了半個多時辰,見白起一班將士赳赳而來,便興奮的走出石亭迎了過來。白起一班將士便是整齊拱手轟然一聲:「參見秦王!」秦昭王一陣大笑便扶住了白起,同時向後排將士一揮手:「諸位將士,勞苦功高!」將士們轟然齊聲:「秦王萬歲!」秦昭王便向身後長史一揮手:「賜諸位將士陳年王酒,人各三爵!」白起便是一聲令下:「間隔三尺,散開受賞!」

  只聽唰唰唰幾聲,這個縱百橫十的小陣形便整齊劃一的均勻散開,竟是不多不少恰恰分佈在甬道中心。僅此一個簡單動作,便引來亭下朝臣一片讚歎。班師賜酒本是古老的傳統,繁簡程度則是各國不同。秦國朝野素無虛禮,秦昭王一發令,朝中百餘名大臣便從亭下魚貫進入儀仗甬道,兩百多名捧著銅盤大爵的侍女也隨著大臣隊伍飄然飛出,分兩排川流不息的輪換上酒。秦昭王雙手接過侍女捧來的酒爵,對著白起便是深深一躬:「大秦長城便是將軍,本王代太后、代朝野臣民謝過將軍,將軍請幹此爵!」白起一身軟甲,連忙便是一個深躬:「白起謝過太后,謝過我王。」接過大爵便一飲而盡,如此三爵,竟是片刻未歇。

  秦王對白起賜酒完畢,大臣們便立即開始對散開的將士賜酒。秦軍軍法極嚴,軍營嚴格禁酒,等閒將士只有在戰勝之後痛飲一回,經常是半年幾個月不沾酒,如今大功歸來,國王大臣親賜王酒,誰個不是心旌搖動?一班酒量小的士兵與卒長、什長、百夫長們三爵下肚,便是面紅耳熱,有幾個眼看便搖搖晃晃要栽倒了。

  旁邊魏冉心明眼亮,立即高聲下令:「一班侍女,即刻將眩暈將士扶上緇車!」侍女們愣怔猶疑,目光竟是一齊瞄向秦昭王。魏冉勃然大怒,竟是拔劍大喝:「他們都是殺敵猛士浴血沙場,爾等有何不堪!」秦昭王目光一閃厲聲道:「丞相敬重將士,爾等立即奉命!」侍女們大駭,齊齊一聲:「謹遵丞相令!」便立即兩人一組,將發暈的將士們扶上了亭外一排垂簾的緇車。魏冉哈哈大笑:「這便是了,不敬耕戰之士,豈有秦國天下?」笑罷逕自舉起一爵對整齊肅立的將士們一揮手,「今日誰個醉倒,都是老夫兜著。來,老夫敬後生們一爵!干!」竟是汩汩飲乾。秦軍將士本來就從鮮香的醬肉、新鮮的軍糧以及源源不斷的兵器衣甲等等細節中,心感了這個丞相對大軍的垂愛,軍中便流傳著各種各樣的「丞相催糧」故事,今日親見魏冉,覺得這個丞相竟大有軍旅粗豪之風,便是本能的敬慕喜歡。如今見丞相敬酒,竟是唰的挺身,高喊一聲:「丞相萬歲!」便一齊飲盡。

  秦昭王撫掌笑道:「好!郊迎禮罷,將士們回王宮大宴。」說罷挽起了白起胳膊,「來!你我同車入城了。」白起見國君一副不由分說的樣子,自覺此時辭謝大是掃興,便無可奈何的被秦昭王牽著手上了寬敞的王車,在夾道國人的歡呼聲中轔轔進入了咸陽。

  這日晚上,咸陽宮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夜宴。眾將士入席,司禮大臣竟將白起領到了秦昭王與宣太后中間的座案前。白起大是惶恐,便向宣太后深深一躬:「率軍殺敵,將軍天職。臣雖有微功,卻不敢與國君太后並席。」宣太后笑道:「白起啊,老秦人沒那麼多講究,說話方便而已了,拘泥個甚來?」旁邊魏冉呵呵笑了:「將軍有所不知,太后最是掛念你了,想與你多說話呢。來,你坐在我這裡,我坐到右手去。」說罷便站起身來將白起拉過來坐在宣太后左下首席,自己卻大步走到秦昭王右下本當是今日白起的坐席上。白起仍是一臉通紅,卻是不好再說什麼,只好入座便了。

  宣太后低聲笑道:「白起啊,秦王想封你大良造爵位、上將軍職位,我看也是好事呢。」

  顯然,這是宣太后事先通氣,怕白起到時再行推辭反為不美。此時,白起只要說一聲「謝過太后」,大良造上將軍便順理成章地做了。可白起卻很是不安,拱手慨然道:「一戰之功居此高位,與軍中不利,懇望太后鑒諒。」宣太后笑道:「好,我知道了。」說罷看著三尺之外的秦昭王一拍手,「開宴了。」秦昭王點點頭,便對司禮大臣下令:「開宴。」

  司禮大臣站在六尺高的王階上高亢宣呼:「慶功王宴開始,鐘鼓樂舞起——」

  秦人禮儀素來簡約,進入戰國以來,大型慶典從來沒有以樂舞開場的。但這次河外大捷是新生代第一次大勝,委實不同尋常,宣太后、魏冉與秦昭王都是激賞之至,於是便有了這次前所未有的鐘鼓樂舞慶典。雖則如此,這鐘鼓卻不是中原宴會樂舞的編鐘小鼓,而是咸陽宮鐘樓鼓樓的大鐘大鼓。但聽大殿號令一出,「鐘鼓樂舞起」的聲音便在一排長長的傳聲內侍的高亢聲音中直傳咸陽宮門。殿外廣場的大鐘大鼓頓時遙遙如春雷般滾來,跟著便是咸陽四門城樓的鐘鼓聲大作,整個咸陽國人都在吶喊:「河外大捷——!大秦萬歲——!」大殿中雖是一片肅然,但聞這彷彿來自天外的連綿聲浪,卻是人人感奮不已,白起與千餘名將士不禁便是齊齊的一聲吶喊:「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鐘鼓方落,樂聲大起,便有一片麻衣布裙手挽桑籃的少女輕盈的飄進了大殿中央的紅氈之上,悠悠散開,提籃起舞,竟唱起了秦軍人人熟悉如軍歌一般的《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與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與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與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聲一起,將士們便是熱淚盈眶。這首歌兒唱得是壯士同心的堅貞友情——不要說沒有衣裳,我與你同穿一件布袍;國家要興兵打仗,便磨礪我的矛戈,與你同仇上戰場!每當戰陣沉寂,每當晚操結束,每當炊煙升起,軍營裡都會響起這慷慨雄壯的歌聲,往往是你對著我唱我對著你唱,這一營對著那一營唱那一營對著這一營唱,歌聲便將整個軍營燃燒起來。將士們之間的些小嫌隙,便在這浴血同心的雄壯歌聲中冰消瓦解了。如今,這首歌兒驟然由女子唱來,竟是激越婉轉堅貞悲愴,生發出一股濃烈的與意中人同生共死的情懷,將士們如何不怦然心動?一時間,殿中將士們便不由自主的跟著哼唱起來,有幾個士兵竟在歌聲中失聲痛哭了。

  歌聲沉寂了,士兵的啜泣之聲卻是收煞不住清晰可聞。宣太后緩緩的站了起來,眼中閃爍著瑩瑩的淚光,走到伏案哭泣的幾個士兵身邊笑道:「後生啊,抬起頭來,你們會有個可心姑娘的。」說著轉身對著黑壓壓一片有功將士招了招手,「你們,都不要擔心。秦王,是不會讓功臣猛士做淒涼孤身漢子的。國府這便下詔:凡從軍丁壯無意中女人者,各縣府務須著意撮合,使青壯將士有妻室家園,老來有桑嘛之樂,人人有大秦之後!哪個縣但有鰥孤將士,縣令當即罷黜問罪!」

  「太后萬歲!」宣太后話音落點,千餘名將士便可著嗓子吼了一聲。

  「你們高興就好。」宣太后驟然收斂笑容,「我只一句話:大秦國不能使將士寒心,誰使將士寒心,我第一個饒他不得!」又是悠然綻開了笑容,「好了,聽秦王對你們的封賞吧。」

  司禮大臣一聲高呼:「宣封賞詔書——!」

  詔書是由長史宣讀的,首封白起少上造爵位並晉陞國尉,蒙驁晉陞五大夫爵領前軍主將,王陵、王齕等一班大將各晉爵兩到三級,千夫長以下的有功將佐與士兵爵位晉陞最多,大體上每斬首三級便是一級爵位,軍中實際職位卻都是只晉陞一級。有幾個千夫長的爵位幾乎比王陵等大將爵位只差了兩級而已。

  商鞅當初頒布的《軍功律》規定:斬首一級,晉爵一級。隨著秦國的強大,軍力的增強以及仗越打越大,這種軍功晉爵令不得不發生變化,雖則依然是有功必賞,但大體卻變成了每斬首三五級賜爵一級。軍中將士自然是人人知道這種變化,但依然是求戰立功心切,根本處便在於:秦法公正,沒有身世歧視,即或是窮困的山鄉子弟,幾次殺敵立功便是顯赫爵位!縱然是權臣王族子弟,沒有軍功,便照樣是老卒一個。如此法令,誰個不是奮勇爭先?

  今日封賞詔書一讀完,將士們卻沒有歡呼,都肅然挺身立在當殿,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宣太后目光一閃笑道:「看看,臉都黑著,爵位低麼?有話說出來,我替爾等做主便了。」

  「稟報太后!」心直口快的王齕一拱手,「跟著白起打仗痛快!軍中將士共請白起為上將軍!」話音一落,全體轟然一聲:「我等共請,白起為上將軍!」

  「我說呢,」宣太后笑得分外響亮,「我看這事讓丞相說說,你們可信得他?」

  「信得丞相!」將士們齊齊一聲。

  魏冉哈哈大笑著站了起來:「我來說說,這事秦王、太后可不能背黑鍋!原本擬定的詔書,白起爵封大良造,晉職上將軍。可白起有個老毛病,爾等難道不知?他是頭強牛!偏要一級一級來,要與你等共進退。老夫尋思也有道理,便說服秦王、太后,讓他做了國尉。白起,你再說說了。」

  白起紅著臉站了起來:「諸位將士,不要再說此事了。爵位官職,是我等熱血男兒計較的麼?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忘記了?」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將士們便是一聲齊吼。

  「我還要說一句。」宣太后笑著,「白起雖則是國尉,但卻是常駐軍中的國尉。國尉府那一攤子兵政,由丞相府兼理了。如何啊?」

  「謝過太后!謝過秦王!謝過丞相!」將士們終是高興的道謝三聲,算是一併了結。

  一場盛宴直到三更方才結束。白起正要與將士們一起離開,宣太后卻招招手:「白起,你來。」白起緊走兩步:「請太后吩咐。」宣太后低聲笑道:「哪來忒多吩咐了?你呀,該回去看看老師了。聽說他老人家病了,還不輕呢。」白起頓時心中一沉,愣怔片刻道:「謝過太后,白起連夜便回郿縣。」宣太后關切道:「放心去吧,有大事郿縣令會去找你的。」白起一拱手道:「臣告辭。」便匆匆去了。宣太后看著白起背影,輕聲對旁邊的涇陽君嬴顯道:「你帶幾個人到郿縣去,暗暗保護白起,萬一有喪事,立即回報!」嬴顯「嗨!」的答應一聲,也是大步匆匆的去了。

  對幾員大將匆匆叮囑幾句,三更尾四更頭上,白起一馬飛出了咸陽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