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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風雲再起 第三節 燕山腳下的古老城堡

  一過易水,便是燕國地界。蘇秦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老國君病倒,薊城戒嚴了!這個消息使蘇秦生出了幾分莫名其妙的不安。燕文公在位已經二十九年,是中原戰國中以「明智」著稱的老君主。蘇秦離趙赴燕,就是想從這個明智的老國君身上打開目下的僵局,若燕文公突然病逝,一個國喪至少耽延數月,再加上新君往往要忙於理順朝局,一年內能不能見到新君都很難說。

  但蘇秦絲毫沒有改變目標的念頭,反倒是快馬加鞭,力圖早一天趕到薊城。北上燕國,蘇秦還有一個朦朧的夢,就是見到那個至今還在他心目中保持著幾分神秘的天子女官。蘇秦原本的打算是:說燕成功,就正式請求拜見國後,能得片時交談,他就了卻夙願了。當然,若說燕不成,這個夢想也就只有永遠的埋在心底了。可聽到燕文公病倒的消息後,蘇秦陡然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見到她!老國君病危,正是年青美麗的國後即將失勢的尷尬時期,官場宮廷最是冷酷,一旦失勢便有可能發生各種的危險。此時正是她獨木臨風之際,蘇秦既然知曉,自當義無返顧的助她一臂之力。晝夜兼程,古老的城堡終於遙遙在望了。時當盛夏日暮,雄偉的燕山橫亙在蔚藍的天際之間,山麓的城堡竟顯得那樣渺小。就在軺車向著山麓城堡疾馳的剎那之間,蘇秦突然感到了一陣涼爽!燠熱的空氣河流頓時消失,彷彿從蒸籠跳到了清涼的山溪,習習山風徐徐拂面,竟是涼爽宜人,當真與中原盛夏不可同日而語。

  古老的城堡果真是戒備森嚴,城外五六里便有馬隊巡視,喝令一切車輛走馬緩行,在城門外驗身後方可入城。蘇秦到達護城河前時,正逢閉關號角吹響。按照尋常規矩,閉關號角半個時辰內吹過三遍,便要懸起吊橋關閉城門,未入城者便要等到次日清晨開關。蘇秦已經驗身,便匆匆走馬,向吊橋而來。

  「大膽!找死你!」一聲呵斥,便見一個軍吏猛衝過來挽住馬韁,竟硬生生將軺車拉得倒退幾步。再看面前,吊橋正在軋軋啟動,湍急的捲浪河水就在面前翻滾!

  蘇秦一時懵懂,及至清醒過來,氣咻咻喊道:「一遍晚號就關城,豈有此理?」「咳!脾氣比我還大?」軍吏不禁噗嗤笑了:「你這先生從天上掉下來的?戒嚴半月了,早關晚開,不知道嗎你?沒淹死算你命大了,還喊?」

  蘇秦粗重的歎息了一聲:「哪,今晚不能進城了?」

  「今晚?」軍吏又氣又笑:「你就看著月亮做夢吧。」

  蘇秦頓時沮喪,坐到石墩上癡癡的盯著護城河湍急的流水發呆。眼看月亮爬上了山頭,蘇秦依然癡癡的坐著,想到自己事事不順,不禁一陣長長的歎息。

  「哎?我都巡察幾圈了,你還在這兒守啊?」那個軍吏提著馬鞭走了過來,一番端詳,低聲笑道:「說說你入城原由,看我能不能想個法兒?」

  蘇秦精神一振,連忙拱手一禮:「我乃洛陽士子蘇秦,為燕公帶來重大消息。小哥若肯幫襯,我當為小哥請賞。」「與國事相干,有轉圜。隨我來!」軍士上馬,蘇秦上車,繞行到另一座城門前。軍吏揚鞭向城樓高喊:「東門尉聽了——,有洛陽士子與國事相干,請放入城——!」但聞城樓答話:「南門尉不必客氣。放吊橋——!」蘇秦拱手道:「將軍原是南門尉,蘇秦失敬。」軍吏大笑:「先生一言,我就做了將軍,痛快!」眼見吊橋軋軋放下,軍吏一拱手:「先生請。告辭。」蘇秦未及答話,軍吏已經飛馬去了。由於是單獨放行,東門尉沒有開啟正門,而讓蘇秦軺車從便門進入。蘇秦進得便門甕城,道謝之餘頗感好奇:「既是國事相干,為何東門可進?南門不可通融?」年輕的東門尉鄭重其事的拱手回答:「國師祈天,南門夜開,不利國君病體。」蘇秦不禁想笑,可看著東門尉一臉肅然,也連忙鄭重點頭:「上天祐燕,國君無恙。」

  正在此時,甕城外軍士高喝:「國後車駕到——!」

  東門尉忙道:「先生稍等,國後車駕過去再出。」便疾步匆匆的走出了甕城。聽得「國後」二字,蘇秦的心一陣猛跳!是她麼?肯定是!國後能有幾個?從甕城幽暗的門洞看出去,一隊火把騎士當先,一片風燈侍女隨後,一輛華蓋軺車轔轔居中,車中端坐著一個女子,綠衣白紗,美麗肅穆……蘇秦一陣心跳,死死的抓住了車轅!「嘖嘖嘖!國後當真賢德,每日都要去太廟祈福。」

  「那是,國君痊癒,國後平安嘛!」

  「難說呢。真正平安,要天天祈福?」

  「噓——不許亂說!」東門尉低聲呵斥。

  車馬過完,蘇秦不待東門尉點頭,便跳上軺車轔轔出街。一陣疾馳,竟追上了國後車馬,尾隨到宮室街區,蘇秦軺車不能前行,只好看著那隊風燈侍女簇擁著華蓋軺車迤儷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宮殿群落裡。

  燕國自來貧弱,除了五六百年將宮室營造得很是氣派之外,商市民居都無法與變法之後的中原戰國相比。薊城國人居住的街區大都簡陋破舊,石板砌的房屋極多,偶有高房大屋,不是官署,便是外國商人開的客寓。月亮尚在山頭,城中已經是燈火寥落,行人稀少了。與咸陽、大梁、臨淄的繁華夜市相比,薊城的夜晚的確是一片蕭瑟。加上燕山清風毫無暑氣,竟使人在盛夏的夜晚平添了幾分寒涼。蘇秦滿腹感慨,信馬由韁的在薊城轉悠,最後來到一家客寓門前,見風燈上大字赫然——洛燕居!店名兒很是雅致,一問之下,竟是洛陽商人開的,便欣然住了下來。蕭瑟夜晚竟有客人投宿,店中頓時一片欣然。片刻之間,店東便出來相見,卻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雖白髮蒼蒼,卻矍鑠健旺。幾句寒暄,老店東得知蘇秦乃故里客官,竟是倍覺親切,立即親設小宴為蘇秦洗塵。老人數十年未回過洛陽,殷殷請蘇秦詳說洛陽變化。及至聽蘇秦說了一番,老人卻感慨唏噓:「赫赫王城,今不如昔,我輩愧對祖先了。」

  「敢問老人家,可是老周王族?」蘇秦知道,洛陽國人大抵都是周室部族。除了蘇家這樣的殷商後裔,經商之人極少。老人顯然不是殷商後裔的那種商人,倒很有可能是因某種變故逃離洛陽的王族子弟。

  老人卻是沉默不語,良久,慨然一歎:「洛陽薊城,俱都式微,周人氣運盡了。」「燕為大國,如何式微?願聞前輩教誨。」蘇秦很想聽燕國目下情勢,連忙恭敬請教。「先生當知,燕國乃周武王始封,召公奭為開國君主。目下,這燕國便是天下唯一的姬姓諸侯了。若燕國氣象振興,周人或可有望。然燕國也是唯知安樂,不思振興,已被趙國齊國擠到了邊陲一隅,尚不知危難。國君病體懨懨,太子虎視眈眈,臣子惶惶不可終日,偌大薊城,竟無一中流砥柱……當真是一言難盡也。」

  蘇秦驚訝的看著老人,更加相信老人絕非尋常商人,思忖問道:「方纔入城,見國後為國君祈福而歸,人皆讚頌。前輩以為如何?」「洛陽唯此奇女子,惜乎埋沒燕山了。」老人粗重的歎息了一聲:「國後本是王族公主,大義高才,自請嫁燕,欲助王族諸侯崛起,使周人重生。可入燕以來,國後多方求賢不成,反與權臣扞格,竟至一籌莫展。燕公病倒,國後更是舉步唯艱了。國人唯知其賢,不知其難也。說到底,還是天不佑周人啊。」

  蘇秦心頭一陣發熱,不禁脫口而出:「前輩可是國後同支?」

  老人默然良久:「先生何有此問?」

  「煩請前輩告知國後,洛陽蘇秦入燕。」

  老人看看蘇秦,默默點頭,竟是什麼也沒有問。

  蘇秦一夜難眠,心中閃過與燕姬兩次不期而遇的情景,許多疑惑頓時明白,許多疑惑又叢生心頭。燕姬不是尋常的女官,竟然是王族公主,這是他始終沒有料到的。作為公主,自請嫁燕救周,更是他沒有預料到的。在他心目中,一個天子女官嫁給諸侯國君,無論命運如何,都是無奈的悲涼的。那個綠衣白紗的美麗身影,其所以深深烙在他的心頭,不能說與他深深的為之扼腕無關。現下想來,燕姬原是自己走上祭壇,要以自己的毀滅來拯救衰落的王室部族的。一個女子有如此超乎尋常的情懷,確實令蘇秦怦然心動!春秋戰國多慷慨悲壯之士,蘇秦如同任何一個名士一樣,對那些孤忠苦憤的英雄,無不抱有深深的敬意。如今,一個隱藏在古老宮牆裡的女子,竟然就是這樣一個孤忠苦憤的名士女傑,豈能不讓他感慨萬千?如此說來,當初在函谷關巧遇,燕姬請他入燕,當是她有意求賢了?可為什麼只是那麼輕輕一問,甚至連正面的請求都沒有呢?敬重他的選擇麼?為何她沒有將他當做一個有用賢士那樣不惜一切手段的爭取甚至強迫過來?驚鴻一瞥,任君而去,這是一個興邦才女的作為麼?也許,只有一種理由能夠解釋……可是,蘇秦不願意那樣去想——那只是虛無縹緲的幻象,只是殘存在自己心底的依稀舊夢。次日,蘇秦還是到宮室去了。宮廷多詭譎,不管外面如何傳聞,總是要親自嘗試一下才塌實。誰知他尚未報名求見,就被宮門將軍正色擋回:「國君有疾,朝野皆知,如何能見中原士子?若有國事,請到太子府處置。」無可奈何,蘇秦怏怏回了洛燕居,思忖一番,便開始埋首開列早已成竹在胸的《說燕策》綱目。他相信,無分遲早,衰頹的燕國總是需要他的。賢者守時,他就要等待這個機會。日暮時分,店僕送來燕國名吃胡羊蔥餅,蘇秦胡亂吃了兩塊,便又埋首燈下了。「彭彭彭」,隨著輕輕的敲門聲,房門便無聲的開了,一個面垂黑紗的白衣人已經站到了屋中。蘇秦絲毫沒有覺察,猶自埋首燈下。「季子別來無恙?」白衣人輕輕的聲音。

  蘇秦驀然回首,驚愕間心頭電閃:「你?你?是……」卻終是沒有說出。「季子,你?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白衣人聲音有些顫抖,說著便摘掉黑紗,脫去長大的士子白衣,一個秀髮如雲綠裙白紗的美麗女子宛然便在目前!

  「燕姬……實在沒有想到。」蘇秦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別動,我看看。」燕姬將蘇秦扳到燈下亮處,端詳有頃,竟是淚光熒熒。蘇秦心念一閃,肅然躬身:「國後,蘇秦入燕,多有唐突,尚望鑒諒。」燕姬眼波一閃,釋然笑道:「季子請坐吧,能說說為何選擇了燕國麼?」「我有改變天下格局之長策,需要從燕國迂迴入手。」說到正事,蘇秦頓時坦然。「燕國只是棋子?」

  「不,首要便為燕國謀利。不安定燕國,何顯長策?」

  燕姬靜靜的看著蘇秦的眼睛:「季子,你是天下大才,我沒有看錯。可當年在函谷關,我沒有強拉你來燕國,知道原由麼?」蘇秦略一思忖:「國後,你知道蘇秦當日尚在稚嫩,不足以擔當大任。」燕姬歎息了一聲,搖搖頭:「我沒有那樣的遠見……季子,聽聽我的心裡話吧,我們都不要欺瞞自己了。洛陽王城初識君,便知君為天下英傑。燕姬固想挽回王族危難,心中也自知難為。周室衰微,根在久遠,時勢已過,滅亡難免。三皇五帝,夏商至今,誰曾見過萬世不朽的王室王族?燕姬身為王族之後,自當為王族之苟延殘喘盡孤憤之力。這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幽幽窮途,燕姬不想將一個天下英才拉著殉葬。你看中強國,要在那裡實現輝煌的功業,燕姬心裡很是清楚。鯤鵬展翼九萬里,燕姬豈忍將你當做蓬間雀?憑心而論,若非王族之身,燕姬早隨君去了……」

  「燕姬!」

  「季子……」燕姬走了過來,輕輕抱住了蘇秦,低聲道:「日後有時間呢。」蘇秦有些恍惚起來。本來他已經拿定主意,若能得見,只和燕姬說國事。自從他聽說燕姬是王族公主後,這個主意更堅定了。他覺得自己很清醒,一個自覺為沒落王族獻身的女才士,絕不會為了一個朦朧的夢幻使自己陷入私情糾葛之中,與其後患難料,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發生。可是,燕姬的一番傾訴,竟然就如此輕易的模糊了自己的稜角?如此輕易的打碎了自己的堅壁?無論自己內心如何吶喊著「豈有此理」,他都無法抗拒那輕柔的抱吻。剎那之間,蘇秦竟然覺得自己不清楚自己了,而在此前,他對自己的自制力是毫不懷疑的!多少次,他都滿懷憐惜的準備抱起妻子,與她完成敦倫大典,可最後都因為內心自責「虛情」而退卻了。蘇秦因此而相信,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冷漠的,是永遠不會陷入私情糾葛的。從來不隱晦麗人嗜好的張儀,嘲笑他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可也由衷的稱讚「蘇兄心如鐵石,堪當大任也。」今日是怎麼了?鐵石之心如何瞬間就消於無形?

  「季子,不要自責。」燕姬悠然一笑:「你對自己總是苛求過甚。情理人欲,與天地大道相合,有何慚愧?」說也奇怪,燕姬幾句話,蘇秦便頓感舒坦明朗,不禁笑道:「蘇秦還是學未到家,慚愧。」燕姬不禁笑道:「噫?你如何與奉陽君那個家老一轍?」蘇秦驚訝道:「奇!你如何知道那個『慚愧』家老的?」

  「日前,奉陽君派家老率領三名趙國太醫,前來為燕公治病。」

  「燕公接受麼?」蘇秦驀然心動。

  「燕趙世仇,如何接受?可燕國正在艱難,又不好開罪趙國。」

  「燕姬,」蘇秦肅然道:「我可化解燕趙糾葛,只不知燕公是否還清醒?」燕姬沒有絲毫驚訝,淒婉一笑:「季子入燕,必是瞄著燕趙仇隙而來。否則,燕國也真是沒有價值。」「燕姬……」

  「季子,燕公沒有大病,三日內你便可以見他。」

  「沒有病?」蘇秦雖然驚愕,卻也立即感到一陣輕鬆:「宮闈深邃,又是一奇也。」燕姬嫣然一笑:「日後你會知道的。季子,我得走了。」

  「這就走?」蘇秦很驚訝,想到函谷關競夜暢談,他顯然感到意外。

  「等我消息。」燕姬匆匆說了一句,便迅速的穿上白衣戴上黑紗,沒等蘇秦說話便帶上門出去了。蘇秦怔怔的站著,覺得像一場夢。發了一會兒呆,蘇秦漫步來到洛燕居後園,登上了土丘石亭。山風涼爽,碧藍的夜空星斗滿天。啊,天帝之車北斗星已經略微偏西了,除了玉衡光芒四射,其餘六星竟是那樣混沌不清;尤其是居於樞要的斗魁四星,竟是暗淡昏黃。按照星象分野,此刻的玉衡所指,正是河西秦川所在!雖然天象難測,蘇秦更非占星家,但也許應了「像由心生」這句老話,今晚這北斗星象蘇秦卻看得分外清白:一星獨明而六星昏暗,這不分明便是天下大勢麼?蘇秦啊蘇秦,你要改變這種天下格局,卻是談何容易?燕國之行看來氣運不錯,能不能做成一個有氣勢的開端,還得看自己的作為;以燕姬的身份與神秘降臨來看,她是無法對燕公正面提及自己的,她所能提供的只是機會與條件,能否把握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歸根結底還要靠自己的真實謀劃。心念及此,蘇秦反倒覺得塌實了。如果自己依靠燕姬的薦舉力保而任職燕國,那在他是無法接受的。莫說燕姬是紅顏名士,即或燕姬是鬚眉豪傑,他也照樣無法接受。蘇秦出山,永遠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依靠自己獨特的智慧與才華,打開一條獨特的功業大道,非如此,蘇秦枉修縱橫之學十二年!

  天將拂曉,蘇秦方才回到住房,心中雖是輕鬆,卻也疲憊不堪,於是倒頭便睡。一覺醒來,竟已是午後日斜。梳洗一畢,自覺神清氣爽,看見書案上擺著一盤鬆軟酥香的胡餅與一壺溫熱的米酒,立即大嚼一陣,風捲殘雲般一掃而光,愜意中正待起身,眼角餘光忽然瞄見一支竹簡孤零零的擺在書案中央!

  蘇秦目力不濟,連忙拿過竹簡近看,頓見一行小字入眼——明日酉末進宮!

  太陽一落下燕山,薊城便是一片暮色了。

  燕文公覺得自己老了,一個顯著的感覺便是心緒特別煩躁,憂心的事兒連綿不斷:秦國剛奪了趙國晉陽,捎帶搶去了燕國兩座小城;還未及反應,北邊胡人便有數萬騎兵搶掠騷擾;剛一出兵,西南邊中山國便趁火打劫;及至回兵,狡猾的中山狼又銷聲匿跡;正欲報復,東南邊齊國漁民又是大規模爭奪湖泊水面。這些事兒還只算麻煩,最嚴重的是趙國這個老冤家正在邊境集結重兵,準備尋釁攻燕!百思無計,燕文公便與國後秘商,決定稱病誘敵,同時秘密集結兵力,要一舉解決趙國威脅。

  誰知事有乖戾,他染病不起的消息一傳出,太子竟想入非非,密謀發動宮變提早奪權!燕文公覺察後氣惱攻心,竟真的病倒了。若不是國後燕姬斡旋折衝,說服太子負荊請罪,又說服燕文公隱忍不發,燕國大局還真要崩潰了。期間,趙國奉陽君狐疑不定,竟假惺惺派來太醫「救治燕公」,燕文公只好壓下了太子事端,將計就計的認真病了起來。

  暮色降臨,燕文公覺得憋悶,吩咐內侍將自己的病榻抬到湖泊竹林旁。待內侍退去,他便坐了起來,在清涼的晚風中沿著湖邊漫步。走得一段,便見兩盞風燈從對面悠悠而來。燕文公知道,那一定是國後,別人到不了這裡,包括太子。「國公,如何一個人出來走動了?」老遠便傳來燕姬關切的聲音。

  「你呀,當真了?」燕文公對年青美麗的妻子幾年來的作為很是信服,見面便高興。燕姬上來扶住燕文公笑道:「原本就是真的嘛。來,慢慢走,到亭下坐坐吧。」這是一座寬敞的茅亭,腳下綠草如茵,背後竹林婆娑,面前波光粼粼,週遭晚風習習,加之燕山涼爽,夜無蚊蟲,倒真是湖邊一塊上佳的休憩所在。燕姬吩咐侍女在亭下石榻上鋪好竹蓆置好靠枕,便扶著老國君舒適的斜倚石榻,然後吩咐侍女推來酒食車,說她要在湖邊與國公小酌。燕文公大是欣然,立即催促侍女快去快回。

  「國公啊,我方才從太廟歸來,在宮門遇見一個求見士子。」

  「又覺是個人才?」燕文公不經意的笑著。

  燕姬笑了笑:「我倒是沒留意,只是在暗處聽他與宮門尉爭辯,方知他是洛陽名士蘇秦。國公可知此人?」「蘇秦?噢——,莫非是幾年前,名振一時的鬼谷子高足?」

  「對呀,是他。他說『燕有大疾,我有長策。攔蘇秦者,燕之罪人也!』我便秘密喚來宮門尉,安頓他在宮門等候,又連忙趕來稟報國公。」燕文公默然有頃,高聲吩咐:「來人!立即帶蘇秦從秘道入宮,在此晉見。」「遵命。」竹林邊老內侍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燕文公遙見一人隨著老內侍飄飄而來,月光下,但見來者散發大袖,步態灑脫,內心便先暗自讚賞。及至稍近,已能看清來者的服色是洛陽周人特有的深紅,燕文公更是平添了幾分親切,覺得在如此月夜清風中與一個來自故國的名士相見,縱無奇策,也是快事一樁。「洛陽蘇秦,參見燕公。」

  「先生請入座。」燕文公欠身作為還禮:「本公稍有不適,不能正襟危坐以全禮待之,尚請先生包涵。來人,上酒,為先生洗塵。」幾年苦修,蘇秦目力本已減弱,但眼下竟毫無朦朧之感,只覺天上一輪明月,地上碧水綠草,雖無風燈照明,已是澄澈一片。茅亭下石榻上的國君,蘇秦也看得分外清楚,鬚髮斑白,乾瘦細長,晶亮的眼光與喘息的聲氣大是不相符合。「月是燕山明。先生,品一爵老燕酒,看比趙酒如何?」燕文公微笑舉爵,卻只是輕輕呷了一口。蘇秦舉爵一飲而盡,置爵品咂:「肅殺甘冽,寒涼猶過趙酒。」

  「好!老國人畢竟有品味。」燕文公大笑:「可笑趙人,竟笑我燕人不善釀酒也。」「釀得好酒,又能如何?」

  「先生差矣。」燕文公很興奮的把玩著酒爵:「酒乃宮室精華,無五百年王族生涯,不足以領略王酒奧秘。譬如《大雅》國樂,若非廟堂貴胄,豈能品得其中神韻?趙人暴發立國,粗俗鄙陋,竟以蠻辣趙酒風行於天下,豈不令人齒冷?」「燕公博聞,可知天下貴胄,品味第一者何人?」蘇秦悠然笑問。

  「噢?聞所未聞,何人堪稱『貴胄品味第一』?」

  「魏國公子卬。」

  「啊,公子卬?」燕文公大笑:「聲色犬馬之徒也,談何貴胄品味?」

  「燕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蘇秦笑道:「所謂聲色犬馬之徒,乃此人敗國,天下指控之辭。究其衣食住行、鑒賞交遊、宮室建造、狩獵行樂而言,公子卬天下第一貴胄也。梁惠王尚自愧弗如,何況他人乎?此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帶兵出征與商鞅爭奪河西,尚且要從千里之外的安邑洞香春飛馬定食;逢春必循古風,踏青和歌,與民間少女篝火相偎;行獵必駕戰車、帶獵犬、攜鷹隼,祭天地而後殺生;每飲宴必有各等級銅爵千尊以上,使每人爵位席次絲毫不差;每奏樂必《大雅》《小雅》,樂師有差,必能立即校正;每入王宮遇梁惠王狎暱美姬,視而不見,談笑自若;收藏古劍,品嚐美酒,鑒賞婦人,更是精到之極。不瞞燕公,蘇秦不善飲酒,對老燕酒之品評,正是公子卬判詞也。」「先生似有言外之音?」燕文公聽得仔細,卻覺得哪裡擰勁兒。

  「一國之君,唯重王族血統,必墜青雲之志。處處在維護貴胄品味上與鄰國角力,縱然事事尊貴,亦徒有虛榮也。」蘇秦素來莊重,此一番話竟是直責燕文公。

  「先生言如藥石,願聞教誨。」燕文公竟肅然坐起,拱手一禮。

  「戰國以來,天下大爭,唯以實力為根本。然燕國卻百餘年幾無拓展,頹勢如年邁老翁。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天下無過燕國也。此中根本,皆在公族虛榮之心,若瞽若聾,閉目塞聽,不思整肅實力,不思邦交周旋。若非燕國地處偏遠,早成衛、宋之二流邦國也,何能立身戰國之世?」

  燕文公粗重的歎息:「先生痛下針砭,亦當有藥石長策。」

  「強燕長策有八字:內在變法,外在合縱。」蘇秦清晰果斷。

  燕文公眼睛驟然一亮:「請先生詳加拆解。」

  「強國根本在變法,已經成天下公理,無須多言。然變法需要邦國安定,無得外患,否則不可能全力變法。目下燕國危難在外,得外事為先,邦交為重。而燕國外患,須得從天下大勢出發,一體解決,方為長遠之策。如今天下大勢之根本,在於強秦東出,威脅山東。尤其秦國佔領晉陽之後,對燕國威脅也迫在眉睫。惟其如此,燕國解決外患,立足點也是八個字——修好趙國,合縱抗秦!」蘇秦一揮手,又江河直下:「燕與趙多年交惡,此為燕國大謬也。趙國在西南,如大山屏障一般,非但為燕國擋住了當年魏國霸主的兵鋒,而且為燕國擋住了今日秦國的兵鋒。趙國處四戰之地,國人悍勇善戰,兵勢強過燕國多矣。趙若攻燕,一日便能越過易水,而直抵薊城!若非中原亂象多有掣肘,趙國兵禍早已湮滅燕國了。當此情勢,燕國本當與趙國結盟修好,然燕國卻屢屢在趙國有外戰時襲擊趙國,以致仇隙日深,終致趙國決心發動滅燕大戰。究其竟,實屬燕國長期失誤所致。一舉安趙,燕國外患便消弭大半,燕國之聲望地位便立可奠定。此為修好趙國。」「合縱抗秦呢?」

  「秦為虎狼,已對山東構成滅國之患。然山東列國猶不自知,一味的相互攻伐,陷入一片亂象。長此以往,不消十餘年,秦必逐一吞併中原!此情此景,絕非危言聳聽。當此之時,中原列國本當結盟同體,形成山東一體合縱之大格局。若得如此,強國並存,天下安寧。惜乎無人登高一呼,連接天下。若燕公能做發軔之舉,燕國縱不是盟主,亦當成為堂堂大國!其時外患熄滅,境內安定,再行變法,燕國何愁不強?王族何愁不興?此為合縱抗秦也。」

  「好!」燕文公聽得血脈賁張,竟霍然站了起來:「先生真長策,燕人舉國從之!」說完,竟是深深一躬。「原是燕公賢明。」蘇秦連忙扶住燕文公。

  「天祐燕國,賜我大才。」燕文公滿面紅光,興奮的對天一拜,又轉身看著蘇秦:「從明日起,先生便是燕國丞相,安趙合縱!」「不妥。」蘇秦冷靜的搖搖頭:「安趙合縱,臣唯以特使之身可也。驟然大位,反使燕公與臣皆有諸多不便。」燕文公驚訝了,思忖有頃,猛然拉住了蘇秦的雙手:「成功之時,卿必是丞相!」

  次日,燕文公詔告病癒理事,首先召太子並樞要大臣與蘇秦會商國政。蘇秦對強燕大計做了整整一個時辰的陳述解說,竟意外的獲得了權臣們的一致贊同。燕文公更是高興,立即下詔:特封蘇秦為武信君,職任燕公全權特使,赴趙結盟合縱。權臣們見蘇秦雖然高爵,卻並無實職,自然異口同聲的贊同,紛紛提議重賜蘇秦,以壯行色。燕文公便當殿賜了蘇秦六進府邸一座、黃金千鎰、絹帛三百匹、駕車名馬四匹、護衛騎士百人並一應旗號儀仗。

  舉殿皆大歡喜,燕國君臣期待著一舉擺脫困守燕山的尷尬險境。蘇秦請准了三日準備時間。他並不想在合縱功成之前搬入那座府邸,卻依舊住在洛燕居,只是在府邸去了一日,料理了出使的所有文書、印信,確定了兩名隨行文吏。事畢當晚,蘇秦策馬南門,找見了那個南門尉。「哎呀先生,那天進城順當麼?」南門尉很是高興。

  「兄弟,可願隨我建功立業,掙個爵位?」蘇秦開門見山。

  南門尉困惑的笑了:「末將一介武夫,但不知派何用場?」

  「做我的護衛副使如何?」

  「護衛副使?」南門尉驚訝了:「先生做了公使?」

  蘇秦點點頭:「官兒不大,願意去麼?」

  南門尉慨然拱手:「末將荊燕願追隨先生!只不過……不敢當兄弟稱呼。」蘇秦大笑:「好個荊燕,解我急難,成我大事,雖兄弟不能報也,何愧之有?」「大哥在上,受兄弟一拜!」南門尉荊燕慷慨激奮,納頭便拜。

  蘇秦連忙扶住:「荊燕兄弟,半個時辰後你到薊城將軍府交割,明日卯時到武信君府便了。」說完便飛馬去了。回到洛燕居已是初更,蘇秦用過晚飯便閉門沉思,究竟該不該見燕姬一面?她方便不方便?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想了半日,竟是一件事也想不清楚。正在暗自煩亂,門卻無聲的開了。蘇秦剛一回頭,便見一件白色物事凌空筆直飛來!他大驚跳開,那件物事卻輕飄飄的落在書案正中,竟是毫無聲息。一打量,卻是折疊緊湊的一方白絹。蘇秦不禁啞然失笑,隱約已經明白,拿起白絹打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盟約結成,當回燕國,以燕為本,可保無恙。

  夜靜更深,明月臨窗,蘇秦怔怔的站著,心緒飛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