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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談兵致禍 第二節 一席說辭 大軍調頭

  廣袤荒原上,一片藍濛濛的軍營,大纛旗上的「越」字,三五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這裡正是齊國南長城外,越國北征的大軍營地。

  在中原大國眼裡,越國是個神秘乖戾的邦國——人情柔妮卻又野蠻武勇,國力貧弱卻又強悍好戰。遠古時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極善於鑄造劍器,在中原部族還都是蠻荒石兵的時候,蚩尤部族就懂得了以銅為兵,鑄造的銅劍無敵於天下。仗著這神兵利器,蚩尤部族北上,與中原的黃帝部族展開了浴血大戰。誰也說不清其中的奧秘,蚩尤銅兵反而戰敗了,被黃帝誅殺了。蚩尤部族便逃亡避禍,星散瓦解了。後來,有一支歸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從此便以夏少康作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說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脈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秘圖騰,酷好鑄兵的久遠傳統,卻深深滲在了這個部族的血液中。後來,夏少康將越地封給了這個部族,從此便有了「越人」。

  說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輛好車,可是卻能鑄造出罕有其匹的鋒利劍器!春秋戰國的名劍,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吳國有一段打敗了越國,便將越國的鑄劍師劫掠到了姑蘇城,要越國鑄劍師為吳國打造出天下獨一無二的兵器。越國鑄劍師竟沒有為難,打造出了一種形似一鉤彎月的劍器,無論形制還是鋒銳,竟都是天下無雙!吳王夫差大喜過望,便將這彎月劍器命名為「吳鉤」,命令大量打造,吳兵人手一口。此後百餘年,吳鉤便成為楚、吳、越三國的主戰兵器,威力竟是毫不遜色於中原直劍!

  歷代越王都是收藏劍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劍師。越王勾踐的父親允常,便藏有數十支天下名劍,曾經請來相劍大師薛燭,竟從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劍。從此,鑄劍藏劍相劍之風瀰漫越人,人人愛劍,人人練劍,縱是山鄉女子中也常有劍道高手。「越女善劍」便成為流行天下的一種風習評價。

  就是這樣的一個劍器之國,國運卻像海上漂蓬一般沉浮無定。

  越國不是西周的正封諸侯,而是以「聖王后裔」的名義,獨自立「國」生存的部族。由於地處偏僻的東海沿岸,西周王室鞭長莫及,便也在天下安定後漸漸認可了這個諸侯。越國在春秋之前的歷史,只有越人自己的傳說,中原人沒有一個說得清楚。張儀也不例外。

  進入春秋時期,因為勾踐復仇滅了吳國,越國才一躍而起,成為南方大國。在勾踐之前,越國是默默無聞的蠻荒小邦。正在勾踐謀求良才,求得名士范蠡與文仲,欲圖振興時,北邊的吳國強大了。吳國大軍壓境,一戰就破了越國都城會稽,越國面臨徹底滅亡的危局!幸虧勾踐臨機忍辱,接受了大夫范蠡的主張——主動請做吳國附庸,保全越國不滅。為了讓吳王夫差相信,勾踐帶著范蠡到姑蘇城做人質去了,只留下大臣文仲治理越國。幾年之中,越國君臣用盡了一切手段,收買吳國權臣、離間吳國君臣、給吳國進貢不發芽的稻種、給吳王貢獻西施及數不清的美女等等等等。最後,勾踐自己竟連吳王夫差的糞便都嘗了,惹得天下諸侯好一陣嘲笑。無所不用其極之後,勾踐終於回到了越國。十年臥薪嘗膽,修養生聚,勾踐君臣終於使越國強大了。後來,趁著吳軍北上與齊國爭霸時,勾踐率領大軍一舉攻破姑蘇,逼殺夫差,又在中途迎擊吳軍並戰而勝之。終於,越國第一次成了江南霸主。

  可這第一次也就成了最後的一次。勾踐稱霸後,范蠡出走隱居,文仲被勾踐殺害,越國就像流星一閃,便又迅速暗淡了!南方老霸主楚國,像座大山壓在越國頭上,北面的齊國也眼睜睜警惕著越國,越國竟是動彈不得。就這樣,窩窩囊囊過了幾十年,漸漸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到了戰國三強並立,越國已經是勾踐之後的第七代國君了。這個國君叫姒無疆,卻是個一心想振興祖上霸業的赳赳勇武之輩。他與幾個謀臣商討,一致認定:振興霸業,就要討伐戰勝齊國!就實說,這是「南蠻三國」(楚吳越)北上稱霸的老路。春秋時期,有實力阻擋江南三國北上的,只有中原的晉國與齊國。楚國稱霸時,主要對頭是晉國。吳國、越國稱霸,則都是戰勝齊國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齊國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強國,越國戰勝齊國,自然就威震天下!從實際情勢而言,越國滅吳後,已經成為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准戰國」,北面直接與齊國接壤,用兵極為方便。齊國為了防備這個神秘乖戾的臨國,特意修築了一道長約三百多里的夯土長城。這道長城以高密為後援基地,長期由檀子將軍率軍鎮守。越王姒無疆卻以為,齊國修長城,正是懼怕越國,便更加賣力的準備伐齊大戰。

  今年開春,姒無疆一道嚴令,將都城從僻處南部山區的會稽,遷到了北方的琅邪。南北千里之遙,越國竟然只用了短短兩個月!琅邪,本來只是老吳國的一座要塞邊城,東臨大海,北接齊國,距離齊國南長城僅僅只有二百里。尋常歲月,這琅邪本是人煙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堡,而今驟然變做了都城,行宮、官署、作坊、商賈、國人,擠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越王姒無疆嫌小城堡憋悶,便將行宮安在了城外原野,說這是傚法祖上的臥薪嘗膽,定能一舉破齊。可如此一來,誰還敢住進小城堡?官署大帳與商賈國人,便也都在城外紮起了帳篷,空蕩蕩的小城堡便索性變成了都城工地,晝夜叮噹作響,熱鬧得不亦樂乎。再加上十五萬大軍的連綿軍營,氣勢壯闊得令人乍舌!一眼望去,帳篷連天,旌旗招展,炊煙如林,人喊馬嘶,市聲喧鬧,琅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個遊牧部族的天地。

  姒無疆下令:休整一月,討伐齊國,一舉成就大越霸業!

  就在這時候,張儀風塵僕僕的趕到了。他將自己的軺車留在了臨淄府庫,與緋雲各騎一匹雄駿胡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便出了齊國南長城,琅邪城已是遙遙在望。

  「吔——,大軍營寨就是這樣兒啊?大集似的!」緋雲揚鞭指著鬧哄哄無邊無際的帳篷,驚訝得叫了起來。

  張儀哈哈大笑:「你以為,天下軍營都這樣兒啊?走吧!」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馬道縱橫交錯,緋雲竟是手足無措。張儀揚鞭一指:「看見那面越字大纛旗了麼?照準下去便是。」說著一抖馬韁,緩轡走馬嗒嗒前行。

  雖說是望眼可及,卻因原野上到處都是匆匆行人與牛馬車輛,時不時就得停下讓道,這段三五里小路卻走了足足半個時辰。看看夕陽將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華麗大帳。帳外幾十輛破舊的兵車圍成了一道轅門,轅門外站滿了手執木桿長矛身穿骯髒皮甲的越國武士。見有人來,一個身佩吳鉤的軍吏高聲喝道:「這是王帳!快快下馬!」

  緋雲下馬,向前兩步,赳赳拱手高聲道:「中原名士張儀,求見越王,請做速稟報!」

  「嗨!好脆亮的嗓門兒。」吳鉤將軍嘿嘿笑著:「中原人與我大越何干?快走開!」

  張儀在馬上高聲道:「我給越王帶來了千里土地!小小千夫長,竟敢阻攔我麼?」

  吳鉤軍吏圍著張儀的駿馬打量了一圈,終於拱手道:「先生請稍待。」便一溜小跑進帳去了,片刻又匆匆跑出來在張儀馬前端正站好,高聲喊了一嗓子:「張儀晉見——!」

  張儀下馬,將馬韁交給軍吏,便昂然進入了華麗的行宮。轅門內長長的甬道上鋪著已經髒污不堪的紅地氈,將華麗的帳篷陪襯得格外怪誕。內帳口一個女官清亮的喊了一聲:「中原士子到——!」張儀進得內帳,便見正中一張長大的竹榻上斜臥著一個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漢子,心知這是越王姒無疆無疑,便長長一躬:「中原張儀,參見越王。」

  越王姒無疆目光一瞥,竟沒有起身,卻傲慢的拉長腔調問:「身後何人噢——?」

  張儀正要回答,緋雲一拱手:「張子書僮緋雲,參見越王。」

  「書僮?書僮也配進王帳噢——?」

  張儀一本正經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書僮自然不配。然則,我這書僮身上有帶給越王的大禮,不得已而來,尚望越王恕罪。」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張子好氣派,還有捧禮書僮。好說了,入座!」說著竟不自覺的從竹榻上坐直了身子,竟又瞄了緋雲一眼。

  一名綠紗女侍輕盈的搬來一隻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許。越王連連搖手:「遠噢遠噢。」女侍連忙將竹墩挪到榻旁兩三尺處,方自退去。張儀坦然就座,緋雲站在張儀身後,卻是直聳鼻頭緊皺眉頭。越王黝黑的臉上掠過一道閃電般的笑容——張儀看見的只是嘴角抽動了一下而已——晶亮的目光便定在了張儀臉上:「張子僕僕而來,要給我千里土地?」

  張儀笑道:「啟稟越王:張儀要酒足飯飽,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來人,酒宴為張子洗塵!」

  片刻之間,幾名女侍魚貫而入,擺上兩張長大的竹案並兩張竹蓆。越王被兩名女侍扶著從榻上下來,再入坐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見他兩腿奇短,身子卻很是長大,站起來矮小精瘦,坐下去卻頗為偉岸!緋雲拚命憋住笑意,轉過身響亮的咳嗽了兩聲。張儀卻是渾然無覺,只是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蓆,覺得編織得極為精美,坐上去清涼滑爽愜意之極,心思有如此精美之物,卻偏偏要學中原鋪什麼髒兮兮的紅地粘,當真是東施效顰糟踐自己!暗自思忖間,酒菜已經擺好,卻是一酒兩菜:酒是越國的大壇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紅,煞是誘人;一隻大銅盤中盛著一條洗剝得白亮亮的大生魚,生魚旁是一口五六寸長的小吳鉤;另一隻銅盤中是一盞濃醬、一撮江南小蔥、一盞紅醋、一小盤近似小蝦的銀色小魚,還有一雙竹筷。本色竹案本就淡雅,加上紅白綠相間,竟是分外入眼。

  張儀不禁暗自讚歎:「越人烹飪,倒算是自有章法。」緋雲坐在旁邊一張小竹案前,卻是一臉茫然,不知這等生物卻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張儀一伸:「來,本王為張子洗塵了。干噢!」便呱呱飲乾搖搖玉杯:「張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張儀方得飲乾,正在品咂滋味兒,竟覺得不辣不烈卻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陣熱氣在體內倏忽瀰漫開來,卻又與那清冽柔曼的楚國藍陵酒大相逕庭,著實別有風味兒!不禁拍案讚歎:「好個越酒!強過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無疆一陣得意的大笑:「張子尚算識得貨色,對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張儀微微一笑,從容的從大銅盤中拿起小吳鉤,在肥厚的生魚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來向燈光一照,那魚片兒竟亮得透明!越王大笑著點頭。張儀便將生魚片兒在濃醬中一蘸,就一撮小蔥入口,又悠然的呷了一口殷紅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夾一個銀白似蝦的小魚,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紅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澤銀魚,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緋雲看得童心大起,也跟著張儀一魚一酒的品咂:「吔,酸得有趣!」

  「張子師徒對越國很是熟悉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無疆又是一陣大笑。

  「敢問越王:十五萬兵馬攻齊,能得幾何利市?」張儀不急不慌的反問一句。

  越王目光陡然一閃:「齊國乃我大越世仇,伐齊一則可重振越國聲威,二則可得齊南五百里土地。此乃越國大業所在,豈在利市二字噢?」

  張儀大笑搖頭,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樣。越王被他笑得一臉困惑:「你,笑從何來噢?」

  「敢問越王:楚人刻舟求劍,可曾聽說過麼?」

  「刻舟求劍?張子倒是說說噢。來人,酒!」這越王酷好傳說,一聽有故事便大感興趣。

  「有個楚國商人,在越國買了一口名劍。」張儀說得煞有介事。越王聽說故事中還有越國,更是大長精神:「噢,這劍是在越國買的?」「正是。」張儀接道:「坐船過江時,商人抽出劍來反覆觀賞。不防船一搖晃,名劍脫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卻不慌不忙的又拿出一把短劍,在船邊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邊,客人上岸,商人卻脫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驚,拉住商人詢問。商人說,我的名劍從這裡掉進了江水,我便從這裡下去撈回!船家問何時掉的?商人答曰:一個時辰之前。船家大笑,連呼蠢商蠢商!敢問越王,這商人蠢在何處?船家卻何以要笑他?」

  「這有何難?」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會游水噢,要是本王,早就撈上來了!」

  「越王啊,你確實比那楚國商人聰明!」張儀不禁一陣大笑。

  「那是噢——」越王傲慢的拉長了聲調。

  話音落點,帳中便是一片竊竊笑聲。剛剛聞訊趕來的幾位大臣連忙用大袖遮面,一片吭哧咳嗽,連侍女們也背過身去嘻嘻笑了。緋雲笑得最響亮,想說什麼,卻竟軟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覺不大對勁兒,大喝一聲:「笑個鳥!聽張子說話!」帳中便頓時安靜下來。

  張儀見這個越王憨直粗樸,心思須得直截了當,便莊容拱手道:「越王,這楚商求劍,與會不會游水卻是無關。船固無變,流水已逝。一個時辰過去,劍已經在百里之外,縱然精於游水,也永遠找不到那口劍了。以固定刻痕,求流水之勢,此乃楚國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來如此啊。蠢!蠢!楚國人蠢!」猛然又回過神來,笑聲卻嘎然而止:「這刻舟求劍,與我大越霸業,有何相干噢?」

  「事雖不同,理卻一轍。」張儀侃侃道:「越國僻處東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業的大夢裡。殊不知,三十年來中原已經是天地大翻覆了。春秋時一強獨霸的路子,早已經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戰國,目下是秦魏齊三強鼎立,誰也不是霸主。越王圖謀北上爭霸,正如同那楚國商人在船行百里之後,卻要下水尋劍。數十年來,天下征戰已經不再是爭霸大戰,而是利市之戰,每戰必得奪取大量土地、人口與財貨,方算得實實在在的實力擴張。越王圖謀,只求戰勝稱霸,而不求奪取土地利市,早已經是陳腐過時的老戰法了。」

  「噢——?」越王傲慢的拉著長調:「我就奪他齊國的土地人口,不也利市麼?」

  「此處,正是事理交關也。」張儀從容笑道:「若不圖爭霸而圖謀利市,齊國便是索然無味了。」

  「噢?此話怎講?」

  「齊國乃中原三強,軍力正在全盛之期。張儀觀越軍氣象,伐齊猶如以卵擊石耳!此其一。其二,齊國南長城以內的百里地面,盡皆海濱鹽鹼荒灘,葦草蒼茫,杳無人煙。縱然戰勝,不獨沒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國累贅,這便是索然無味了。越王以為然否?」

  越王的傲慢大笑沒有了,低頭默默思忖良久,突然抬頭:「大越白白折騰了?」

  「非也。」張儀搖搖頭:「箭在弦上,豈能不發?」

  「還是噢——」越王猛然又大笑起來。

  「然則,這支箭須得射中一隻肥鹿,才算本領。」

  「肥鹿?肥鹿在哪裡噢——?」

  「楚國。一隻肥大麋鹿。」

  「噢哈哈哈哈!張子是說打楚國?」倏忽間,傲慢的大笑卻瀉了底氣,低聲咕噥著:「楚國楚國,打得過麼?」

  張儀不禁莞爾:「越王敢打齊國,卻疑懼一個楚國,當真匪夷所思!」

  「莫非,楚國比齊國還好打?」越王顯然對楚國心有顧忌。

  百年以來,楚越吳三國雖然都是中原諸侯眼中的「南蠻」,但相互間卻是勢同水火。吳越兩國是真正的濱海邦國,比楚國更為偏遠閉塞。楚國卻是佔據長江中游與淮河流域的「半中原半江南」大國。楚國的中心區域始終在長江中游,所以有「荊楚」之名(戰國後期有一段才將都城遷到了淮水流域的陳城)。三國間多有衝突征戰,吳國、越國都分別強盛過一段,也都有過打敗楚國的一兩次勝利。但是從大的方面說,楚國始終是南三國中最強大的國家。吳越兩國即或在最強盛的時期,也從來沒有正面突破楚國而長驅中原的。吳越兩國的稱霸,始終都是走偏鋒——從東北一角攻擊齊國得手!楚國就像一座大山,橫亙在正面,吳越兩國始終都無法逾越這座大山而直達中原大地!這樣的歷史,就沉澱成了這樣的心態——懼楚不懼齊。越國吞滅吳國的初期,曾經是實力大長,但對楚國卻從來是井水不犯河水。

  張儀自然已經將其中的奧秘揣摩清楚,收斂笑容道:「越王有所不知,近三十年來,楚國每況愈下,已經和當年的吳國沒有兩樣了。雖然楚國地廣人眾,卻是數十家貴族割據封地,一盤散沙。就實力而言,楚國幾乎沒有騎兵,只有古老的戰車與步兵,可謂師老兵疲;更兼沒有名將統兵,戰力可想而知。越王挾十五萬精兵,又是王駕親征,必然一鼓戰勝楚國!」

  越王姒無疆精神大振,不禁「啪!」的一拍竹案:「能敗楚國,利市大了去噢!」

  張儀微笑接道:「楚越接壤兩千餘里,交界處無一不是魚肥水美。此等豐饒土地,得之尺寸,也強於齊南百里荒野。若能佔據整個雲夢澤水鄉,越國便是天下第一強國!」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一陣縱聲大笑:「好!我便攻楚,白魚大大有得吃了噢!」笑著笑著,嘎然而止,猛然盯住了張儀陰聲問:「張子,老實說噢,為何要我棄齊攻楚?」

  張儀悠然笑道:「越王神明,張儀自然是有所圖而來。」

  「噢?求官還是牟利噢?」

  「張儀有一癖好,酷愛名劍。此來為求越王一口名劍也。」

  「噢?一口名劍?」越王目光閃爍,打著哈哈道:「本王之意,張子做我越國上大夫,如同范蠡一般謀劃軍國大事!本王封你一百里土地如何?那名劍頂得白魚美酒麼?」

  張儀強忍笑意,一本正經道:「張儀布衣閒散,四海漂泊,不善居官理事,豈敢與范蠡相比?能得越王劍一口,張儀生平足矣!」

  「噢哈哈哈哈,好說好說!」越王打著哈哈躊躇踱步:「張子求劍,有個名目麼?」

  「張儀斗膽,敢求蚩尤天月劍。」

  「噢——?」越王大為驚詫:「你如何曉得這蚩尤天月劍?」

  「生平揣摩名劍,張儀知道,惟有越王藏有蚩尤劍。」

  越王姒無疆急得面紅耳赤:「不不不!聽噢:這蚩尤天月劍,連本王也是只聽過沒見過,據先人留言,蚩尤劍數百年前已經流入中原了。噢,對了!你若能找到蚩尤劍,你就來做越王,本王給你做上大夫噢!」急迫之情,顯見是個大大的劍癡。

  「噢——,」張儀不自覺學著越王腔調,沮喪的長歎一聲:「還是你做越王,我卻只要名劍便了。張儀是個劍癡,慚愧慚愧。」

  「噢哈哈哈哈!同道同道!」越王大笑著:「張子獻大計與我,豈能沒有回報?來人,取龍泉劍出來!」

  「龍泉劍?張儀如何聞所未聞?」

  越王又是一陣得意的大笑:「越劍之秘,豈是中原人所能盡知噢?大越西南有甌水,知道麼?甌水有山溪一道,從高山密林湧出,匹練洶湧,大有氣象,鑄劍師名為龍泉溪。這龍泉之水噢,鑄劍一絕!當年的吳鉤,就是越國鑄劍師在龍泉溪建爐鑄造。龍泉劍,吳鉤之神品噢!張子見識見識了。」

  張儀心下暗暗歎息,說到鑄劍,這個姒無疆倒是比軍國大事有見識多了;此等劍癡玩物有餘,可上天卻偏偏讓他們治國理民擔一國興亡之重任,真乃上蒼作孽也。正在歎息感慨間,一個鬚髮花白的內侍捧來了一個陳舊暗淡的長條紅木匣,恭敬的放置在越王案頭。姒無疆恭敬起身,向木匣深深一拜,然後抖起絲衣大袖,小心翼翼的打開木匣,鄭重其事的招招手:「張子請來看噢。」張儀走過去一看,見木匣中又有一個長方形的青銅匣子,銅銹班駁,頗有古董氣韻。姒無疆伸手摁了一下青銅匣中央邊緣部位的一個凸起銅筘,只聽「噹——!」的一聲,銅匣彈開,一柄彎月形的劍器卡在金紅的絲綢之中,紫紅色的皮鞘,竟似清秀的處·子躺臥在朝霞中一般,幽靜而羞澀。

  「張子,請來品評這龍泉吳鉤噢。對了對了,先要拜劍噢。」

  張儀本是照葫蘆畫瓢,學姒無疆的樣子裝做一個真正的劍癡,卻因了煞有介事,竟得到姒無疆的讚賞。待上前雙手捧起這口彎劍,便立即感到一股沉甸甸冰涼涼的寒氣滲進了骨骼!略微一掂,便聞一陣隱隱約約的金鐵振音。張儀雖然並非劍癡,卻也與蘇秦的劍盲大是不同,是名士中罕見的劍器愛好者,否則不會充做劍癡來了結姒無疆最後的疑慮。一搭手,張儀便知這「龍泉吳鉤」絕非凡品。仔細審量,見這劍鞘竟是罕見的鯊魚皮製作,光澤幽幽,貼手滑爽,與木銅合制的劍鞘相比,竟別有一番神韻;連同劍鞘、劍格看外形,這劍長不過二尺三五寸,形似半月,英挺秀美,端的是一口長短適中的實用格鬥利器!

  春秋以來,鑄劍術長足進步,劍器形制也日益紛繁,從五六寸的特短劍(世人稱為「匕首」),到劍身三尺(連劍格當在三尺五六寸左右)的長劍,從窄如柳葉的細劍,到騎士用的闊身短劍,從柔若錦帶的軟劍,到厚重威猛的鐵劍,數不勝數品形各異。但以實際用途而言,長劍在戰國初中期還很不普及,僅僅是國君、豪士、貴族將領的佩劍,極少用於隨身攜帶。最為實用的,還是這種劍身二尺許的「中劍」。所以張儀一掂份量,便覺得這口劍十分趁手。再看劍格,竟是與劍身連鑄,工藝卻是十分的考究。出手一握,掌寬竟是特別舒適。護手的銅檔並不厚,卻是特別的堅·挺明亮,毫無銹蝕。劍格工藝歷來是鑄劍師的門面,一口劍是否名器,一看劍格便知十之八九。

  戰國之世,豪華講究的風習已經滲透鑄劍領域,劍格已經不再成型連鑄,而是只鑄「鐵根」,而後再在「鐵根」上另行裝飾劍格,於是便出現了「木格」「銅格」「玉格」等各種劍格不同的劍器,甚或有豪闊者在劍格鑲嵌珠寶的所謂「寶劍」。劍格連鑄,事實上已經成為春秋時期一種老式鑄劍工藝了。它要一次成型,難度當然比後來的只鑄劍身與「鐵根」的鑄劍術要大得多。這也是名震天下的鑄劍師只出在春秋時期的原因。這口劍是連鑄劍格,自然便是春秋越國的鑄劍師作品,也自然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韻的名劍!

  張儀興奮,便熟練的拔劍出鞘。但聞一陣清亮悠長的振音竟是鏘鏘然連綿不斷,劍身出鞘,便見一道幽幽藍光在劍鋒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動,在半月形的劍身形成了一彎美妙的弧光!

  「當真好劍!」張儀不禁脫口讚歎:「可以試手麼?」

  越王姒無疆見張儀神往的樣子,大是得意,「噢哈哈哈哈」一陣大笑:「來人!牽一頭活豬進帳!」

  張儀連忙道:「越王不妥,名劍試於豬,大是不敬。不試也罷,好劍無疑了!」

  越王又是大笑:「張子孤陋寡聞噢:牛羊豬三牲祭物,唯天地配享之,試劍正是得其所哉!這是越國鑄劍師的風習,曉得噢?」姒無疆好容易博識了一次,竟是得意非常。

  「越王神明,張儀受教了。」鑄劍歷來是最為神秘的行當,張儀也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講究,便實實在在的謙遜了一回。

  一頭肥大的生豬被圈趕進來,聲聲尖叫竟是分外刺耳。越王鄭重其事的向肥大生豬深深一躬,回頭高聲喊道:「張子試劍噢!」張儀從來沒有用劍器殺過豬,總覺得這種試法有些荒誕不經,加之不熟悉吳鉤的使用技法,便有些遲疑發怔。此時肥豬在大帳左衝右突,將竹案王榻紛紛拱倒,侍女們驚叫著跳竄躲避,亂紛紛笑鬧一片。

  張儀覺得不能猶豫,便雙手捧劍喊道:「請越王賜教。」

  越王姒無疆「噢哈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張子畢竟書生,你來看噢!」接過龍泉吳鉤,極為熟練的拔劍出鞘,向張儀喊著:「吳鉤之法:斜劈為上。看好了!」恰逢那頭肥大生豬正尖叫著奔突竄來,姒無疆手中吳鉤在空中一劃,青藍色的光芒閃出一鉤彎月似的弧線,但聞「噗!」的輕微一聲,豬頭已經齊刷刷滾落在地,兀自在地氈上尖叫蹦彈!

  眼見粗大的豬脖子變成了白生生一道切口,竟然沒有噴血,張儀不禁大是驚愕。不想正在此時,切口血柱卻四散噴射如挾風疾雨!隨著侍女們的一片驚叫,大帳中所有人的衣裳都變成了血點紅。最神奇的一股豬血,竟將越王姒無疆的王榻噴成了一汪血紅!

  「噢哈哈哈哈!」姒無疆一陣大笑:「張子請看,劍鋒有血麼?」

  張儀接過龍泉吳鉤,見那劍身劍鋒竟依然是藍汪汪一泓秋水,彷彿只是從風中掠過一般,不禁大是驚歎:「龍泉吳鉤,真神器也!」

  「好!」越王豪氣大發:「你我兩清了。待我滅得楚國,再送張子一個大大的利市——越國上大夫!如何噢?」

  張儀大笑:「那時侯啊,越國天下第一強,越王倒真要發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