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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西出鎩羽 第五節 命乖車生禍

  一輛青銅軺車從長街駛過,車聲轔轔,馬蹄脆疾,行人紛紛側目!

  並非秦人少見多怪,實在是這件事兒大為奇特。按這輛青銅軺車的華貴典雅,慣常當是四匹同色駿馬駕拉,方合高車駟馬的規矩。至少也應當是兩匹駿馬駕拉,方算得輕車簡從。這不僅僅是威儀匹配,還因為這種青銅軺車堅實厚重,決非一馬之力可以長行。但這輛軺車卻只有一匹並不雄駿的棕色馬駕拉,偏又跑得輕鬆急促。秦人素有馬上傳統,豈能不感到大為驚奇?更有眼疾者驚呼:「呀,還沒有馭手!」「布衣無冠,如何便有此等高車?」一驚一乍,更招來市人駐足觀望。

  車上主人卻彷彿沒有看見紛紛聚攏的行人,逕自抖韁催馬,直向東南一片燈火汪洋的街區而來。時當暮色剛剛降臨,夕陽還沒有隱去,眼前這片明亮的燈海與身後已經陷入沉沉暮靄的國人區,直是兩個天地一般!

  這片遙遙可見的燈海,便是秦都咸陽名動天下的尚商坊。

  老秦人常說周秦同源。秦人所建的咸陽都城,大格局上師法了鎬京古制,只不過規模大了許多,小佈局略有變通而已。整個咸陽分為兩個區域,即「城」與「郭」。「城」是國君宮殿與官府官署集中的區域,四面有城牆,民間稱為小城或王城;「城」外的街市區域稱為「郭」,是國人、軍隊、商賈、作坊集中的區域。春秋戰國之世,「郭」的區域遠遠大於「城」,所以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說法。至於大多少,則無定制,要取決於都市的建造目標與可能進入的人口。咸陽的城郭都很大,建造時的規模已經與當時的大梁、臨淄、洛陽比肩,成為天下第四大都城。歷經二十多年的擴展,事實上已經超過了東方三都,成為天下第一大都城。舉凡國都,堂皇氣勢在於「城」,殷實富貴在於「郭」。真正能夠對天下商旅與民眾生出吸引力的,還是「郭」區。工匠、百業、商賈、店舖、財貨、器物以及國人文明,統統都在「郭」裡體現出來,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郭」中商市的繁榮程度。商旅通則物流通,物流通則財貨不乏,物流暢通,非但彌補了本國物料的短缺,而且增加了國庫錢稅。如果一個國都的「郭」區能夠成為天下著名的商旅都會,給這個國家帶來的好處,那可真是難以估量!

  歷經春秋三四百年,商人商業就像無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滲透瓦解了古老的禮治根基,而且融通了天下財貨,給庶民官府帶來了許多好處。周王室時期那點兒可憐的官商官市早已經被生機勃勃的私商取代,新興的諸侯國對商業商人也早已經刮目相看了!齊國管仲做丞相時,官府介入商業,經營最重要的鹽鐵,又對私商統一管理,使商業在齊國成為與農耕並存的兩大經濟支柱,也使齊國臨淄成為春秋時期最發達的商旅大都。

  進入戰國,商旅與自由工匠融合起來,商賈不再僅僅是販賣成物的牛車商旅,而且成為直接製造各種器物的生產者,他們的作用更大了。這時候,最早實行土地變法的魏國,成了天下最大的市場。丞相李悝發明了一個平糶法——豐年谷賤時由國庫用比較高的價錢收買農民的餘糧,荒年米貴時將國庫儲存的糧食低價(平價)賣出;具體價格由年成豐歉的程度(豐年三等,荒年三等)核定。這樣一來,但凡豐年,商旅們就將在別國低價收購的糧食運到魏國來,賣給國庫,魏國府庫便極為充盈;而但凡荒年歉收,商旅們卻又無法在魏國高價賣糧,因為他們無法抵禦魏國府庫源源不斷的低價糧食;運走吧,幾百里路途人吃加牛馬飼料更是折本,無奈只好自認倒霉,跟著降價。

  如此一來,魏國糧食便成了只進不出,幾乎將天下商旅手中的糧食財貨大半吸引到了魏國的安邑商市。魏國的富強,一半功勞便在於借了吐納天下財貨物流的力量!直到魏國遷都到大梁,大梁依然是天下著名商市。

  在秦國變法的商鞅,本來就對魏國熟透,如何能忽視魏國這個基本的致富途徑?然則秦風古樸,民眾卻素來厭惡商人。這種民風很有利於保持秦國的農戰本色,但卻不利於在秦國生發商業。權衡利害,商鞅便發明了一套內外有別的獨特路子——對老秦國人,板上釘釘的重農抑商,商人不得入仕為官,國府不授商人爵位,國人經商須得官府准許並得繳納高於農耕兩倍的稅金!對山東六國則大開商門,建立咸陽大市,稅率也只有山東六國的一半,吸引六國商旅財貨大量西來!

  因了如此,建造咸陽都城時,「郭」區的一半便是規模最大的秦市與六國商賈區,命名為尚商坊——崇尚商人若賢士一般!對於這個商區,秦人只能白日進去買東西,夜晚卻不能進去飲酒揮霍,此為限酒。

  一開始,秦人與六國商人都覺得彆扭。時間一長,便都習慣了。在秦人,一則是懾於法令,二則是對商人世界本來就嗤之以鼻,不去也罷。在六國商人,則是貪於厚利來得便捷。秦人雖只在白日入市,卻是入市必買,極少有山東商市那些閒逛之客;更兼秦人已經富有,出手豪爽,既不還價又不囉嗦,買完物事就走,竟是極為爽利;若遇秦國官府上市購物,更是利市大開,精鐵、生鹽、毛皮、兵器、馬匹、絲綢等諸般物事,只論好壞,不講價錢不欺商旅。這在山東六國可是難得之極!眾口相傳,咸陽尚商坊的口碑便高大起來,名頭越來越響,前來建立各種作坊與店舖的商人越來越多,咸陽也越來越繁華了。

  這尚商坊分為兩個區域:西邊是咸陽南市,也就是山東六國稱為「秦市」的交易街區,五里長街,店舖林立,貨物極為豐盈;東邊是外國客棧、作坊、酒店與六國商賈集中居住的坊區。在整個咸陽,這尚商坊真正是一片不夜城,其車馬如流錦衣如梭繁華奢靡的景象,非但在質樸簡約的秦人世界裡顯得格格不入,即或在山東六國也是寥寥無幾!入夜之後,這裡便沒有了黑色布衣的秦人,整個尚商坊便成了山東遊客的中原大市。人流如梭,燈紅酒綠,恍如天上街市一般!

  那輛青銅軺車急急駛入尚商坊的東街,在一家最大的酒店前住馬停車。一個紅絲斗篷束髮無冠的青年跳下車來,將馬韁交給一個慇勤迎來的紅衣侍者,便昂昂大步走進店堂。

  「敢問先生,吃酒?喫茶?博彩?對弈?」一個美艷的女侍迎了上來。

  「吃酒。」來人冷冷一句,面色鐵青著向裡便走。

  「先生,這廂清淨呢。」女侍依舊笑意盈盈,飄在客人前面領路。

  寬敞明亮的廳堂已經座座皆滿,女侍將客人領到一個木屏隔間:「這間剛才退酒了,先生好氣運呢。」

  「好氣運就是吃酒?」來人冷笑:「趙酒一罈,逢澤麋鹿一鼎,即刻便上!」

  「敢問先生幾位?一鼎麋鹿三斤,一金之價呢?」

  「啪!」的一聲,紅斗篷人拍案:「赫赫大名的渭風古寓沒有麋鹿?還是怕我少金?!」

  「先生恕罪。本店規矩:麋鹿稀缺昂貴,定菜須得提醒客人。先生意定,自當遵從。」女侍不卑不亢的笑著行禮,轉身走了。

  片刻之後,三個紅裙女侍魚貫而入,輕盈利落的擺上熱氣蒸騰的銅鼎與酒罈酒爵並一應食具,便笑盈盈的退出去了。先前那位紅衣女侍立即毫無間隔的飄了進來:「先生,我來侍奉。」說話間便打開酒罈,一股凜冽的酒香便立即瀰漫開來。

  「趙酒猛烈,先生飲得,豪俠之士呢。」女侍一邊熟練的斟酒,一邊瞄瞄這位英挺俊朗卻又滿面憤然的客人,自然的提起話題。誰知這位客人卻極為不耐的拍拍長案:「你且下去,這裡不用侍奉。」女侍驚訝的看了一眼客人,迅速換上笑臉起身:「先生,我就在外面,你擊掌我便進來。」客人煩躁的揮揮手:「曉得曉得,去吧,拉上木屏。」女侍依舊笑著,輕輕拉上活動的木屏,輕盈的走了。

  女侍一直在木屏外悠然徘徊,不時向經過的客人點頭微笑。

  這渭風古寓,便是聞名天下的魏國白氏開在秦國的酒店。最早開在櫟陽,執事侯嬴與東家女主白雪,與秦國都有很深的淵源。白雪隨商鞅死後,侯嬴等元老不甘白氏商事泯滅,便各掌一支繼續經營。侯嬴便成了統管白氏天下酒店的總事。當初秦國遷都咸陽時,因了渭風古寓的聲望,商鞅為了吸引六國客商,力勸侯嬴與白雪將渭風古寓遷到咸陽,並且擴大了幾倍,幾乎與當年安邑的洞香春比肩。商鞅慘遭車裂,白雪殉情而去,侯嬴便想將這渭風古寓賣給楚國大商人猗頓,讓白氏商家永遠的離開秦國。誰知秦國看重白氏對天下商旅的感召力,新君嬴駟竟是兩次親自到渭風古寓拜訪侯嬴,希望白氏商家繼續留在咸陽,做山東客商的大纛旗。反覆思慮權衡,侯嬴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這時,魏國的都城已經遷出安邑多年,安邑的洞香春已經繁華不在。侯嬴便索性將安邑洞香春的貴重設施與經營老班底全部遷來咸陽,又將渭風古寓的格局按照洞香春的經營風格進行了重新改制,乾脆大做起來。這一番舉措名聲大噪,渭風古寓頓時成了六國商賈與天下名士在咸陽的聚會中心,也成了消息集散地。這裡的一班主管、侍女與僕人,都是原來安邑洞香春的老班底,見多識廣,駕輕就熟,竟不用侯嬴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條。這位女侍便是這裡的「長衣」領班。與其他女侍不同的是,她身著一領紅色的大袖長裙,莊重大方中透著精明幹練。而其他女侍則短裙窄袖,多了幾分柔媚活潑。她們雖然都是豆蔻年華,但特殊的職業閱歷,卻使她們對人有著一種獨有的敏銳眼光。客人進店,一瞄其言談舉止步態神色,「長衣」便立即發出一個自然的手勢暗號,便有適合接待此類客人的女侍上前應對,桑田滄海,竟是很少差池。

  目下,「長衣」領班竟親自來應對侍奉木屏後的客人,這是極為少見的。

  大約小半個時辰,長衣似乎聽見了什麼,輕疾的推開了木屏,卻不禁一驚,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客人已經是滿面通紅,大汗淋漓,左手的酒爵還在搖搖晃晃,右手卻不斷拍案長笑:「秦公哪秦公——,你,好蠢也——!不識蘇秦大計長策,你,你,你,啊哈哈哈哈哈……」笑聲淒楚憤激,長衣不禁陡然激靈了一下。略一思忖,長衣還是走了進來,輕柔的跪坐案前:「先生第一次飲這趙酒,便下半壇,豪量呢。」

  「笑我蘇秦?不會飲趙酒?噢——,你如何又來了?出,去!」

  「是。先生慢飲,我去拿點兒醒酒湯來。」長衣站起身來,卻沒有立即就走。

  「我,蘇秦,醉了麼?休得聒噪,去……」話未落點,便一頭軟在了案上。

  正在此時,一個短裙女侍匆匆走了進來,輕聲在長衣耳邊說了幾句。長衣大是皺眉:「這如何使得?我去看看。你叫酒侍來,關照這位先生。」說完,便與女侍匆匆走了出去,逕直向停車場而來。

  渭風古寓的停車場,是一道高大的木柵欄圈起來的大場院,有六名通曉劍術的男僕專司守護,有十多名僕役專司照料車輛馬匹。來渭風古寓的客人都不是等閒庶民,人人都是高車駟馬,每輛車又都各不相同,這停車場便成了天下名車駿馬彙集的大場院。每逢夜色降臨,樓外停車場便成了渭風古寓最有聲勢的招牌。那道高大的木柵欄上,高高掛著一圈特製的碩大風燈,照得滿院通明。轔轔進入的各色車輛,立即被侍者引領到不同車位穩妥排列。按照慣常規矩,車主人一般都在酒店正門下車進店,然後由僕役馭手駕車進入停車場,安頓車馬等候主人。一班喜好親自駕車的豪客,便有渭風古寓的「車侍」在酒店正門接過車輛,駕到停車場安頓妥當。車馬一旦停好,馭手們便大搖大擺的進入停車場內專門為他們開設的店堂,或進食飲酒,或博彩玩樂。停車場的僕役們便按照車輛主人或馭手的要求,或刷車擦車,或洗馬餵馬。明光珵亮的車輛間竟是人影如梭,駿馬嘶鳴,一片忙碌。

  於是,這偌大的停車場便不期然成了一個獨特的車馬較量場。那些酷愛名車駿馬的客人,往往在應酬玩樂之後便信步來到這裡,欣賞形制各異的不同車輛,一一評點,甚或豪興大發,以驚人的高價買下一輛自己喜歡的好車,或一匹駕車的駿馬。時間一長,這渭風古寓停車場便成了車馬愛好者們約定俗成的獨特的交易場。有一班「車癡」「馬癡」來渭風古寓,為的就是看車看馬,往往不入酒店而逕自進入車馬場徘徊觀賞。

  長衣領班與短裙女侍匆匆來到車馬場時,一群華麗客人正圍著一輛青銅軺車興奮議論。

  「大雅大貴,好車!」

  「六尺車蓋,六尺車廂,品級頂天了!」

  「噢呀,六尺車蓋者不希奇,好多去了。貴重處在這裡。看看,車蓋銅柱鑲嵌紅玉!誰人見過啦?」一個黃衣商人操著楚語高聲驚歎。眾人眼光順著他的手一齊聚集到車蓋銅柱上,果然見一塊兩寸見方的紅玉鑲嵌在珵亮的古銅中間,熠熠閃光!不禁紛紛驚訝歎羨,爭相圍著軺車撫摩品評。

  「快來!看這裡!」有人在腳下驚叫一聲,眾人轟笑起來:「呀,真是車癡!韓兄好興致!」原來有個人提著一盞小風燈鑽到了車廂下,坐在地上自顧端詳車底,聽見同好們笑聲,他的腔調頓時尖銳:「別笑了!快來看也!」

  一圈十多人顧不得錦衣貴體,紛紛匍匐著鑽到車下伸長了脖頸,端詳之下,竟是鴉雀無聲!原來,車廂底部的銅板雖然銅銹班駁,但依稀間仍可看見「冬官坊」三個刻字。那時侯誰都知道,「冬官」就是周王室的司空,職掌百工製造;銅板上有此三字,證實這青銅板料是王室煉製的專用銅材,也就意味著,這輛車極有可能是王室特製的青銅軺車!

  「西周還是東周?」有人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

  「這裡!還有刻字!」一個跪在地上的貴公子模樣者仔細摳著車轅內側的銅銹,一字一頓:「輈——人——皂,黎,氏!看見了麼?輈人!快!再看車床、車輪!」眾人激動,便紛紛找來幾盞風燈三三兩兩的舉著,仔細端詳摳摸著這輛神秘軺車的銅銹部分。片刻之後,蹲在車廂的一個人喊了出來:「車床有字!輿人夭黃氏!」又有人喊:「車輪銅箍有字!輪人蚣閭氏!」眾人驚訝紛亂間,又響起貴公子尖銳的聲音:「這裡!車轅內——王馭造父!天哪,造父!造父也!」

  一連串的發現,當真使這些嗜車癖們驚訝萬分——面前這輛車,竟當真是千古難逢的西周王室的名器!那刻有「冬官」字樣的銅材是王室專用的,那「輈人」是西周王室作坊專門打造車轅的工匠官號,皂黎氏則是這位工匠的名字;打造車床的「輿人」是夭黃氏,打造車輪的「輪人」是蚣閭氏。這些刻字,本來就已經足以證實這是一輛西周王室的王車,是天下難覓的至寶了。可是,更令這些車癡們咋舌的是,這輛車竟然還是造父曾經駕馭的王車!造父,那可是神靈一般的「車聖」,在車癡們心中比三皇五帝還要神聖光彩!造父本是周穆王的勇士馭臣,能降伏馴化野馬。周穆王西遊崑崙,正是造父以四匹馴化的野馬駕車,風馳電掣日行千里,使周穆王及時趕回鎬京消弭了一場叛亂。從此以後,造父就成為「馭神車聖」,成為駕車者永恆膜拜的英雄。五六百年後,這些車癡們竟然親眼見到造父駕馭過的青銅軺車,這簡直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如何不令他們大喜若狂?!

  車癡們木呆呆的看著這輛車,這裡摸摸,那裡摸摸,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貴公子猛然醒悟過來,失驚喊道:「神車在此,還不參拜?」說著便整衣肅容,一個大拜,長長的跪伏在車前。車癡們恍然大悟,也連忙跟著大拜長跪。

  正在這時,一盞風燈悠悠飄來,兩個女侍站在了車旁:「喲,先生們灰頭土臉一身汗,參拜土神麼?」長衣領班笑盈盈瞄著剛爬起來的車癡們。

  「哪裡啦?我等想買這輛車啦?誰的車啦——?」楚國黃衣商人越急拖腔就越長。

  「噢,先生們要買這輛破車?」長衣女侍笑盈盈反問。

  「正是。」剛剛爬起來的貴公子一邊對車癡們眼風示意,一邊大咧咧笑道:「這輛車尚算古樸可人。我等想與車主人博彩賭車,長衣侍姐,能將主人請來否?」

  「那位先生正與一位大梁貴客聚酒長談,不能前來,先生們改日再議了。」長衣領班臉上瀰漫著可人的笑意,明亮的目光卻掃著每個人的神色。

  「大梁貴客?何人哪?」一個紅衣商人操著魏國口音高聲道:「咸陽的魏國人,十有八九我都識得,沒個不愛好名車的,我去請來便是!」

  「先生且慢。」長衣笑道:「諸位都是老客,這裡的規矩想必不用我說。客人正事未完,不得隨意邀客人博彩。先生大人們多多關照了,小女先行謝過了。」

  貴公子沉吟著:「也是。長衣侍姐,得等候幾多時辰?」

  「渭風法度:不許問客人行止。我如何說得定准?」

  「嘿嘿嘿」貴公子大咧咧笑著眨眨眼,突兀的提高聲音:「還是明日相約吧,那位先生也是渭風古寓常客,對麼?」

  車癡們紛紛點頭:「行。」「明日就明日。」「那我就再看看這車。」

  長衣女侍做了一禮:「如此謝過諸位。先生們且看,我去侍奉客人了。」說完,對一臉茫然的短裙女侍笑道:「茜姐兒,走吧。」風燈便又悠悠飄去了。

  長衣女侍匆匆回到店堂時,那位英挺俊秀的客人已經大醉,竟躺在厚厚的地氈上長長的喘著粗氣。酒侍呆呆的站在一旁,卻不敢動他。長衣頗覺奇怪,輕聲呵斥酒侍道:「黑猢,如何便發呆?還不快給客人服冰酒!」酒侍忙答:「回掌堂姐姐,這位先生醉得蹊蹺呢。我進來時他還在大笑吟詩,叱責我多事,喊我將冰酒拿走。這陡然之間便大醉倒地,小可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長衣端詳一番,斷然命令,「來,扶起先生,我來餵他。」渭風古寓的「酒侍」不同於其他侍者,一律都是粗通武道的少年健僕,很有勁力,專門關照那些爛醉如泥的客人。黑猢聽得吩咐,跪坐於地,熟練輕巧的將客人扶靠在自己懷裡,好像是客人自己坐起來一樣自然。長衣拿過旁案上一個棉布包裹的陶罐,打開棉套與罐蓋便跪伏在地,用一把細巧的長木勺給客人餵服醒酒湯。

  渭風古寓的「醒酒湯」卻是大不一般,它是山果淺釀後藏於地窖的淡酒,本來就酸甜滲涼,用時再加地窖冰鎮,便成了一種甘美冰涼酸甜爽口的佳釀,老客皆稱其為「冰酒」。酒醉之人皆渾身燥熱口乾心燒,然則飲水又覺過於寡淡。些許冰酒下肚,便有一股冰涼之氣直通四肢百骸,神志便頓時清醒許多。只是這冰酒釀製困難且是免費,不能見客皆上,只有大醉者才有資格享受。於是常有老客故意狂飲大醉,為的就是享受這能使人由麻木而驟然清醒的冰酒滋味兒。

  「掌堂姐姐,他是有意麼?」酒侍黑猢輕聲問。

  「胡說。這位先生初飲趙酒,過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呢。」餵下半罐冰酒,長衣怔怔的跪在客人對面端詳,聲輕如喃喃自語。

  「呼——!」客人猛然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趙酒濃烈的氣味瞬間瀰漫在小小隔間。

  酒侍皺皺眉頭,知道客人就要醒了,雙手準備隨著客人的動作助力將他扶起。卻見長衣向他輕輕搖手,便停了下來。片刻之間,客人睜開眼睛霍然坐起,聲音沙啞道:「你?你?我沒醉。起開!」說話間一瞄長衣身旁的陶灌,哈哈大笑:「好啊!渭風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寫明點賣,是何道理?」幾乎同時,敏捷的伸手一抓便端過陶罐,揚起脖子咕咚咚一氣飲乾,罐子一擲便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蘇秦也能牛飲了!端的趙酒如此提神!張兄,知道麼?啊哈哈哈哈哈……」身子一挺,酒侍一扶,竟然灑脫的站了起來!

  長衣也連忙站起來笑道:「先生且請安坐,飲些許淡茶,聽小女唱支歌兒可好?」

  「唱歌兒?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

  「那是最好了。我為先生吹塤。《雅》曲麼?」

  「《雅》曲?不好。《風》曲,《秦風》!好,便是《秦風》!」

  長衣一怔,亮閃閃的眼睛看著手足虛浮而又極度亢奮的客人。

  士子詠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調,縱然唱風曲,至少也是《國風》。前兩種是王室歌曲,莊重優雅。後一種是王畿國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遠婉轉。還有《頌》曲,因了那是歌頌天子盛德的廟堂歌曲,已經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將傳世的歌詞分類刪定,編為《詩》三百篇,歌兒的旋律曲調便也隨著歌詞大體確定了下來。各種《風》,原是各諸侯國流行的庶民曲調,一般的官吏名士顧忌身份,在公開場合是不屑於吟唱的。如同說話一樣,自西周將王畿語言規定為「雅語」官話,其他諸侯國的語言便成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語(方言)。後來的荀子曾經說,「楚人安於楚,越人安於越,君子安於雅。」楚國庶民說楚國話,越國庶民說越國話,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應當說雅語官話。一個唱歌,一個說話,雖不是根本大事,卻也直接顯示著一個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學問水準。眼前這個客人無論怎麼看,也是確定無疑的名士,僅僅那輛令大商車癡們垂涎的青銅軺車,就表示他絕非等閒士人!可是,他竟然開口要唱《秦風》,這不能不讓這位頗有閱歷的女領班驚訝。秦人的曲調粗樸激越蒼涼淒苦,簡直就是發自肺腑的一種嘶喊!若非常年在曠野山巒草原湖泊的馬背上顛簸,那種高亢激越的曲調根本不可能吼得出來。

  這個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這種撕心裂肺的《秦風》?

  片刻愣怔,長衣已經從貼身裙袋中摸出一個碧綠的玉塤來,湊近秀美的嘴唇,一聲裂帛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長長的迴盪在整個店堂。客人開懷大笑,陡然間縱聲高歌,酒後嘶啞的嗓音倒是平添了幾分蒼涼苦楚——

  天地悠悠我獨遠遊

  家國安在落葉作秋

  渭水東去西有源頭

  彼當爭雄長戈優柔

  何堪書劍將相王侯……

  一個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廳堂竟靜悄悄的無人做聲。

  一陣大笑,「嘩啷!」一聲,客人丟下一袋金餅,竟搖搖晃晃的大步出門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長衣驚訝的拾起錢袋,那人卻已經踉踉蹌蹌的走遠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長衣吩咐酒侍一聲,兩人急忙追了出來。及到得車馬場,卻見那輛青銅軺車已經轔轔去了。長衣連忙詢問車場的當值車侍,粗壯勇武的車侍回答:「車侍鯨三駕車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長陽街櫟陽客棧。」

  長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大是放心,便轉身回店堂去了。原來,這渭風古寓關照客人的細緻周到是天下聞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沒有馭手駕車的,都是由渭風古寓的車侍駕車送回。客人也滿意,車侍也高興。因為客人大抵總是要給車侍一些賞金的,縱是當時酒醉未付,次日也一定派人送來。況且,長陽街櫟陽客棧也是老秦人開的著名客寓,絕不至於出事的。

  但是,這輛青銅軺車卻沒有駛往長陽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門,直向北阪去了。

  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橫亙咸陽城北的一道山塬,林木茂密,有三條大道直通塬頂。登上塬頂便又是一望無際的平坦沃野。與秦昭王之後的北阪相比,這時的北阪還只是一道莽蒼粗樸的山塬,比咸陽城南的渭水之濱荒涼多了。秦法整肅,通往北阪的三條道各有專用。中間最寬闊的大道,坡度稍緩,是官府車馬軍隊以及所有單人軺車的專用車道。東道稍窄稍陡,是農夫商旅工匠的運貨車輛走的專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卻也最短,是國人庶民步行登塬的專道。眼下這輛青銅軺車出得北門,便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蔥蘢的高坡駛去。時已天交四鼓,更深人靜,青銅軺車駛上塬頂,便拐入一條便道,在北阪松林間的空地上停了下來。

  那匹駕車健馬似乎感到了異常,一個人立嘶鳴,幾乎要將「馭手」掀下車來!

  十多個黑影驚訝唏噓的圍了上來。一個貴公子模樣的人上前一拱手:「鯨三,這是你的賞金。我這匹胡馬賞你了,回城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車侍被駿馬的突然發作驚嚇,一個縱躍幾乎是跌下車來,驚魂未定卻又是受寵若驚,連忙拱手作禮:「先生,賞金太多了。還有如此好馬,鯨三如何消受得起?」

  「公子賞的,領了就走,忒般聒噪啦?」一個黃衣肥子不耐煩的呵斥。

  「是是是,鯨三去了。」車侍忙不迭上馬抖韁,箭一般穿出了松林。

  黃衣肥子呵呵笑道:「猗矛兄,你和呆子談這筆買賣啦。」說著走到青銅軺車旁使勁兒拍打車廂:「呔!醒醒啦——!耶,酒氣忒重!看來這兄台喝了不少啦。」看車中人仍然是鼾聲大作,肥子便探身車廂拍打車主人的臉:「呔!醒來啦……」話音未落,卻是一聲驚叫,「通!」的一聲跌坐到車輪旁,手中火把差點兒燒了眉毛。

  車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見他長髮披散滿面通紅,目光犀利得嚇人,四面打量,冷冷問道:「這是何處?爾等何人?」

  黃衣貴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請見諒。我乃楚國客商猗矛,這廂有禮了。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洛陽蘇秦。」車上人一偏腿便已下車,腳下雖稍有虛浮,但顯然與方纔的酣醉酣睡判若兩人。他矜持的整整衣衫,一雙大袖背後,輕蔑的掃視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樣都是富商大賈,卻行此等勾當?」

  猗矛恭敬笑道:「雖不聞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閒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風古寓不便洽談。我等酷愛高車,人稱『車癡』。今見先生軺車古樸典雅,欲以千金之數,外加一兩新車、四匹駿馬,買下此車。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蘇秦恍然,不禁一陣大笑:「足下竟能買通渭風古寓的車侍,將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見用心良苦。然則,我要是不賣,諸君何以處之?」

  「不識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車癡,豈有買不下的車馬啦?」

  「如此看來,爾等是要強人所難了?」蘇秦冷笑,眉宇間輕蔑之極。

  貴公子模樣的猗矛依舊是滿臉微笑:「尚望先生割愛了。看先生氣度,一定是心懷天下,區區一輛青銅軺車又何須在乎?我等商賈,以奇貨可居為能事,先生肯與我等比肩而立麼?」這番話極是得體,對於一個名士來說,的確是不屑與商賈比肩的;而作為名動天下的大商,能如此恭維一個名士,確實也是難得。僅此一端,便知這個猗矛絕非尋常商人。

  蘇秦本是性情中人,若在功業遂心意氣風發之時,這番話完全可以讓他放棄這輛王車。儘管這是周天子賞賜的王車,而且是燕姬重新換過的一輛舊王車,其中非但有著天子親賜的榮耀,還有著燕姬換車的情誼,絕不是一輛尋常的軺車。縱然如此,蘇秦依然將它視做了身外之物,並沒有特別看重它,如同他對任何財貨金錢都恬淡處之一般。

  但是,眼下的蘇秦卻沒有了這種恬淡心境,他只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侮辱!在咸陽宮碰了個大大出乎預料的釘子,鬱悶無從發洩,一壇天下聞名的邯鄲烈酒,使他在飄飄忽忽中湧出一腔濃烈的憤世妒俗之情,也平添了幾分豪俠之氣。此刻,亢奮奔放而又鬱悶在心的他,覺得眼前這幫商人實在是齷齪極了,尤其這個貴公子模樣的猗矛,更是可惡!蘇秦本來就是商賈世家出身,又對天下大商瞭若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國巨商猗頓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惟其如此,蘇秦覺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隱藏的是金錢,是強暴,是欺人太甚!蘇秦何許人也,功業失意,難道隨身之物也要被人無端劫持?怒火湧動間,蘇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可曾聽說過,士可殺不可辱?」

  「先生何出此言?猗矛豈敢辱沒名士?唯做買賣而已。」平和的話語中猗矛的笑容已經收斂,眼中滲出一股陰毒的光芒。

  「天下名士,不與賤商做買賣!」蘇秦聲色俱厲,大步走到車轅旁,便要上車離去。

  「呔!不能走啦——!」肥子商人大喝一聲,大手一揮,車癡同夥便舉著火把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喊:「士不可辱,我等商人便可辱麼?」「是也!誰敢罵我等是賤商!」「不識敬,千金買一輛舊車,還不知足?」「甚名士?我看是個野士!」「沒個了斷,如何能走?商人好欺麼?」「是名士就拔劍,商人也要雪恥呢!」

  蘇秦轉身冷冷一笑:「要做劫匪?還是要私鬥?這是秦國。」

  話音落點,車癡們頓時愣怔在那裡——秦國新法如山,搶劫與私鬥都是死罪,一經查實,立即斬首!誰都會顧忌自己的生死,更何況這些富商大賈?猗矛卻是狺狺笑著走了過來:「我等並未用強,買賣不成,仁義尚在。先生卻自恃名士,辱罵我等,這該當有個了結吧?秦法縱然嚴明,也總須講個公道吧。」

  「對!該當有個了結!」車癡們又轟然動了起來,舉著火把湊集到蘇秦周圍。

  「噢——」蘇秦冷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強盜也要講公理了。我倒想聽你個說法,如何了結?」

  猗矛依舊陰柔的笑著:「先生與這位肥兄決鬥一場,便了卻今日恩怨。」

  私相決鬥,本是春秋以來士子階層的風氣。士人興起之初,多受貴族挑釁與蔑視,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與聲譽,往往拔劍而起與挑釁者做殊死拚搏,以表示雖死不受侮辱的名節氣概。此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幾百年下來,決鬥便成了維護尊嚴名節的古老傳統。決鬥殺人,官府歷來是不加追究的。猗矛不知蘇秦根底,提出決鬥只是個試探;若蘇秦劍術高強,自然只好收場;若蘇秦是那種只文不武的士子,則必定要「成交」這筆生意了。

  聽得決鬥二字,蘇秦卻被激怒了,右手向車廂一探,一柄青光凜凜的長劍便鏘然在手:「談何決鬥?一起來吧。」

  猗矛卻擺擺手:「不能,肥兄一人替代我等便了,如何能以眾凌寡?」

  「好,便是我來啦——!」黃衣肥子拉著長長的楚腔,丟掉手中火把,笑瞇瞇的拔出了一口彎月似的吳鉤,腳步像水牛般沉重的挪了過來:「出劍啦——!」肥胖的雙手攥著一口半月形的細劍,樣子頗為滑稽。

  蘇秦不禁哈哈大笑。他練劍十多年,卻從來沒有與人真正交過手,今日第一遭就遇到了這麼樣一個滑稽人物,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來,學著他的楚腔:「肥子先出劍啦——!」

  「敢笑我?找死啦——!」黃衣肥子大怒,吳鉤一揮,便見一道弧形的寒光向蘇秦胸前逼來。蘇秦渾身灼熱,渾不知這吳鉤「斜啄」的厲害,只一劍直刺當前,卻是又快又準!這吳鉤「斜啄」是當胸橫劃,速度稍慢,攻擊的範圍卻是極寬。尋常劍士但見一片彎月形劍光逼來,便往往不知從何處防禦?若有剎那猶豫,這吳鉤便劃到胸前,人便會被攔腰劃開!偏偏的蘇秦是簡約劍法,不管你如何揮舞,我只一劍直刺!只聽叮噹一聲大響,火星飛濺,兩劍相交,吳鉤劍竟是光芒頓失,黃衣肥子登登登後退了三步!

  「啊哈哈哈哈哈哈!」蘇秦卻暢快無比的大笑起來,心思老師這簡約劍還當真高明,第一劍便將這楚劍吳鉤震退,便不由膽氣頓生。原來,蘇秦劍術缺乏天賦,老師便教他反覆練習快劍突刺,說不管敵人如何揮劍,你只一劍快刺,只要做到「快穩准狠」四個字,自保足矣!蘇秦自然信奉老師,尋常練劍便是千遍萬遍的突刺快劍,經常惹得張儀大笑不止。蘇秦卻不管不顧,只是一劍一劍的認真突刺。今日臨敵,這一劍快刺竟大是威風,如何不高興萬分?

  黃衣肥子惱羞成怒,吼叫一聲「真找死啦——!」便要衝上來拚命。

  「且慢。」猗矛卻伸手攔住了肥子,對蘇秦拱手笑道:「決鬥完了,先生勝。日後我等絕不再找先生聒噪便是。」

  「算你明理。蘇秦告辭。」

  「且慢。」猗矛輕捷一閃,便攔在了蘇秦面前。

  「猗矛,還做劫盜麼?」蘇秦冷笑。

  「先生差矣。」猗矛滿面笑容:「先生快劍,猗矛生平未見,斗膽想與先生走幾圈。十劍為限,點到為止,可否?」

  蘇秦初嘗快劍之妙,內心正在興奮處,聽得猗矛要和他比劍,而且「點到為止」,樂得再嘗試一番,便欣然應道:「好!就陪你十劍便是。」

  四周火把頃刻又圍成了方圓兩三丈的一個大圈子。猗矛拔劍,卻是一口小吳鉤,長不到兩尺,與蘇秦的三尺長劍相比,顯得寒瘦萎縮。猗矛右手持劍,左手是彎彎的青銅劍鞘,顯然是劍、鞘雙兵。他貓腰蹲身,喝聲「開始!」便挺著劍緩緩圍著蘇秦打起了圈子。

  蘇秦的快劍有兩個前提,一是正面對敵,二是敵不動我不刺後發先至。如今猗矛圍著他打圈,他也便挺著長劍轉圈,始終與猗矛保持正面相對。轉得兩三圈,猗矛突然一聲大喝,吳鉤與劍鞘一劃一擊,同時兩路攻到。蘇秦在他喝聲一起時便一劍刺出,直指猗矛胸膛。

  「好!第一劍!」猗矛一躍丈許,閃出蘇秦劍光,卻又立即逼上來繞著蘇秦打圈子。

  蘇秦狂飲了一壇趙酒,能夠一時清醒,全因了渭風古寓特製的醒酒湯。但那醒酒湯解得一時醉意,卻並不能消解酒力。本來就飄飄然如騰雲駕霧的蘇秦,幾圈轉下來便覺眼前金星亂冒,心中明白上了猗矛的惡當,卻是已經晚了,一聲「猗矛……」喊出,腳下虛浮,天旋地轉,便硬生生栽倒在地!

  「好!妙!」「小子倒——!倒——!倒了——!」車癡們揮舞著火把跳了起來。

  「還是公子高明啦!各位聽公子的啦——!」黃衣肥子揮舞著吳鉤叫起來。

  猗矛冷冷笑道:「肥兄帶兩個人,立即將那輛車秘密運出秦國,藏到郢都家庫中。韓兄帶兩個人,立即將這個不識敬的主兒抬到官道旁邊,好衣服全部剝了,弄出遭劫的樣子。各位該得的利金,我改日如數奉上。如何啊?」

  「好!便這樣了。」其他商人車癡也知道猗頓家族財勢太大,王車肯定是人家的,平白得一筆巨額利金也就知足了,便異口同聲的答應了。

  「立撤!半年內,誰也不許在咸陽露面!」猗矛一聲令下,車癡們便熄滅了火把,悄悄的分頭出了北阪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