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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收復河西 第一節 衛鞅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遇

  馬陵道大戰後,最感輕鬆的是秦國。

  還在龐涓剛剛開始進攻韓國時,衛鞅就預感到這對秦國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如果說幾年前魏國進攻趙國時,秦國的實力還不足以有大動作的話,現下就大不一樣了。衛鞅在安邑公叔丞相府多年,雖然對孫臏所知不多,但卻深知龐涓在軍旅戰陣上的正統拘泥,料到他必然第二次敗在孫臏手裡。衛鞅當即對秦孝公提出,抓住時機,立即遷都咸陽!

  秦孝公自然明白,遷都這樣的大事,最要緊的是時間。徵用民力數十萬,幾乎是舉國大動,快也得一半年,沒有一段絕對安全的時間,萬萬不能動手。目下魏國調集兵馬滅韓,函谷關以西的精銳大軍全數東調,櫟陽威脅頓時解除。此時遷都,正是大好時機。君臣一拍即合,決策立即遷都咸陽。

  時當初夏,正是手腳舒展的好季節。關中平原的所有道路都是車馬載道,日夜川流不息。關中臨近夏忙,三丁抽一,隴西遊牧部族則是兩丁抽一。五十多萬民伕,三個月便將小小櫟陽城的國府、官署並所有的官邸搬空。倒是在咸陽大大忙碌了幾個月,比搬遷櫟陽還費事。一則是咸陽城規模頗大,可容納民眾十多萬戶,幾乎與臨淄、大梁不相上下。遷入咸陽的人口主要是西部雍城和東部櫟陽兩個老都城的老秦人。衛鞅的部署是,櫟陽城的人口三分之二遷往咸陽,雍城的人口一半遷入咸陽,加上東方商賈和國府官署,咸陽城一次遷入了六萬多戶將近三十萬人,大約只佔了咸陽城的一半。秦孝公本來還想多遷進一些人口,衛鞅卻說,十年之後,咸陽城就是天下中心,豈能不留下餘地?秦孝公爽朗大笑,連連讚歎衛鞅目光遠大,便停止了繼續遷入的打算。

  就在咸陽新都尚未安排就緒的時候,馬陵道魏國大敗的消息傳來,秦國朝野一片欣喜。百年以來,將秦國封鎖在關內的,是魏國;越過黃河攻進函谷關奪去河西千里之地的,也是魏國;糾結六國企圖瓜分秦國的,還是魏國;策動秦國內亂鼓動民眾逃亡,又派商人大賺秦國血汗的,仍然是魏國。自從三家分晉有了這個魏國,秦國就一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秦獻公和魏國血戰而死,秦孝公被魏國壓迫得立了國恥碑,秦國人的鮮血、淚水、仇恨、恥辱,都集中在魏國身上。如今,這個百年夙敵竟然一朝大敗,還死了個熱衷於滅國大戰的龐涓,壓在秦國頭上的大山驟然沒有了重量,秦國朝野豈能不大喜過望?就是衛鞅和秦孝公,也沒有想到魏國敗的如此之慘,也都是振奮異常。

  「君上最感高興的,是何事?」衛鞅問秦孝公。

  「龐涓戰死!此人勝過雄兵十萬。」秦孝公不假思索,「大良造呢?」

  「秦國大出於天下的機會來了!」衛鞅也毫不猶豫。

  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

  櫟陽城和咸陽城幾乎同時沸騰起來!老秦人無論男女老幼,個個穿上了新衣,就像過年一樣走親串戶,高聲大氣的談論著傳播著馬陵道的種種傳聞,肆無忌憚的嘲笑著魏國的失敗。國人不斷在街頭相聚,興奮之情難以抑制,便相互角力比武,圍觀者人山人海。於是角力比武者越來越多,櫟陽咸陽的大街小巷都在歡呼,連比武失敗者也都是興高采烈。入夜,櫟陽城史無前例的大舉夜市,燈火照亮了小城堡的每個角落,社火歌舞也走上了街頭。每個商家店舖前都是人頭攢動,每個酒肆飯館中都是高談闊論。未成格局的咸陽,也燈火闌珊的擺起了夜市,推出了社火,連正在奉命勞作的民伕們也聚酒暢飲,不亦樂乎,於是便有七十歲老人三百餘人上書國府,請求舉行「大酺」,以慰國人之心。

  大酺,就是國庫出錢,舉國飲宴歡慶。在春秋戰國時期,這是一個國家最大規模的盛事慶典,很少有國家能夠舉行。秦國窮弱,在變法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十多年之後,秦國大富,又遇上如此令國人快慰的大好事,人們自然想到了要大大的慶賀一番。

  上書呈送大良造府,衛鞅皺起眉頭:「景監長史,你以為該當大酺麼?」

  「此事,無可無不可。」景監笑道。

  「何謂無可無不可?明是不可。仗是齊國人打勝的,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高興可也,何能當作自己的勝利舉國大酺?老秦人要惕厲自省,昏昏然必當大虧。」衛鞅臉色語氣都很嚴厲。

  景監一時尷尬,卻也悚然大悟:「大良造切中要害,當下令昭示國人。」

  此日,櫟陽、咸陽兩城都張掛出《大良造責令》,赫然大書:

  大良造訓誡國人:

  民氣為國之根本。民氣正則國強盛,民氣頹則國黯弱。今魏國大敗,非我秦人之力,賀固可賀,何當大酺?今我河西之地未復,昭昭國恥未雪,我民卻以他國之勝狂喜,豈非民氣之羞也?責我國人,須惕厲自省,方可雪恥圖強,竊喜他勝,徒滅心志也!

  秦公十八年九月。

  此令張掛兩城四門,國人觀之如潮。一經識文斷字者念誦,立時人人低頭鴉雀無聲,頃刻間便散去了。半日之間,櫟陽、咸陽就恢復了忙碌緊張的勞作,再也沒有大喜大樂的聚酒歡宴了。秦國庶民對大良造更加敬畏,覺得他簡直就是教誨子民的聖賢尊神。上書的老人中竟有三十餘人羞愧自殺,一時間舉國沉默。

  衛鞅顧不上理會這些,他正在與秦孝公秘談,提出了一個驚人主張,「君上,魏國新敗,秦國的大好時機已到。若不立即出動,時機稍縱即逝。」

  秦孝公驚訝,「大良造是說,收復河西?」

  「正是。君上以為如何?」

  秦孝公沉吟道:「魏國是一面,根本是我方實力。我新軍只有五萬,還沒有統兵大將。魏國的河西守軍八萬,稍一湊集,十幾萬大軍對魏國不是難事,龍賈又是百戰老將。若無必勝把握,再等幾年也無不可。魏國肯定是日益衰落,秦國肯定是不斷強大。大良造,收復河西事大,寧可稍緩,不可再挫國人銳氣啊。」

  衛鞅明白秦孝公的擔心所在。論雪恥之心,這位比自己只長一歲的國君比誰都激切。論軍旅戰陣,他少年為將久經沙場,與魏軍拚殺的願望比誰都強烈。但他身為國君,卻竟然能夠在復仇火焰的燃燒中冷靜的等待,何其難能可貴!但是就事情本身而言,衛鞅卻覺得自己更為超脫冷靜,秦孝公反倒由於長期沉浸於國恥思緒,關心則亂,過分謹慎。他覺得自己不能沉默,必須說出自己的周密思慮,他相信秦孝公的決斷能力。

  「君上,以目下情勢,臣以為魏有三弱,秦有三強,可出河西一戰。其一,魏國朝野沮喪頹廢,喪失鬥志。魏人浮躁狂傲,可勝不可敗。桂陵一敗後,不思自省,反呼上當,舉國求戰,並非真正的大勇,實則盲目驕狂。馬陵再敗,精兵盡失,大將陣亡,魏人之狂傲驟然潰散,舉國又陷於低靡,短期內絕不能恢復。相比之下,秦國十餘年埋首變法,國富民強,士氣高昂,雪恥復仇,求戰心切,民氣鬥志大大強於魏國。其二,魏國宮廷腐敗,忌賢妒能。魏王志大才疏,偏又剛愎自用。大戰一起,必相互掣肘,力不能聚。相比之下,我秦國卻是舉國同心,君臣無猜,將士用命。其三,魏國河西守軍雖可湊集十餘萬之多,但多為地方守軍,且老少卒居多,戰力遠非龐涓精兵可比。河西將軍龍賈雖是老將,但目下太子申與公子卬已被魏國朝野捧為『名將』,大戰若起,這兩人與龍賈必生齷齪,而給我可乘之機。相比之下,我新軍精銳戰力極強,上下合力,如臂使指,必可大勝。」

  秦孝公點點頭,「此三條不錯。」卻又沉吟著不再說話。

  「更重要的還是時機。目下,魏國知我正在遷都,以為我絕不可能此時發兵河西。一旦我大軍東出,魏國必倉促應對。魏國素來蔑視秦國,雖倉促應戰,也必是漫不經心。我軍突襲作戰,勝算極大。」

  「大良造,誰為統帥呢?」秦孝公輕輕歎息一聲,顯然,他最大的心事在這裡,「車英似有不足,嬴虔又不可能復出。將才難求啊。」

  衛鞅微笑,「君上,臣自將兵,收復河西。」

  秦孝公驚訝的看著衛鞅,半日沉默,眼光顯然在詢問,「大良造竟然知兵?」

  「君上,臣之兵學,尚強於法學。秦國不強,臣無用武之地。」

  秦孝公更為驚訝,突然大笑起來,「大良造之兵學,尚強於法學?」

  「正是。」衛鞅認真道:「我師因材施教,以為臣有兵學天賦,定臣學兵。臣五年學完,自請轉修法家治國之學。」

  秦孝公豁然醒悟,連連拍案,大笑不止,「上天哪上天,何其佑護秦國也!」他深知衛鞅不是虛言之人,竟是大喜過望。要知道,名相名將皆天下奇才,往往是得其一便可成大業。吳王闔閭得孫武、齊桓公得管仲、魏文侯得李悝、魏武侯得吳起、齊威王得孫臏、韓昭侯得申不害,皆成一時大業。秦國得衛鞅,變法成效已經證明,衛鞅乃不世出的治國大才,可如何又能想到,他竟然也是兵學大才?這種兼通文武的將相人才更是百年難遇,戰國以來,只有吳起堪稱出將入相的特異之才。今日自己眼前的衛鞅,竟然也是如此特異之才,而且更為深沉成熟,如何不教秦孝公驚喜非常?驟然之間,他覺得塊壘全消,對衛鞅深深一躬,肅然道:「嬴渠梁不識泰山北斗,今日拜將了。」

  衛鞅連忙扶住,「臣得君上知遇大恩,方能一展所學,自當報效國家。」

  咸陽城樓抹上了一縷火紅的霞光,君臣二人的密談尚興猶未盡。正午時分,一騎快馬飛出咸陽,飛往陳倉峽谷。三天之後,秦國的五萬新軍在夜間分路秘密東進,集中到咸陽北面一百里左右的雲陽山地,便秘密駐紮了下來。

  旬日之間,衛鞅的中軍將領便配置完成——車英為副將,景監為行軍司空專司輜重糧草,大良造府精選的十名軍吏做行軍司馬。本來,太后、瑩玉和大臣們都要為衛鞅在郊外壯行,甚至秦孝公也想為大軍一壯行色。但是,衛鞅都婉言辭謝了。這是一場長途奔襲戰,要收奇兵之效,就要盡量隱秘,若朝野間大張旗鼓的壯行,實際上便等於公開向魏國宣戰,如何能打魏國一個措手不及?

  九月二十三夜裡,月色朦朧。衛鞅帶領中軍將佐並二百名鐵甲騎士出咸陽北門,兼程疾進,一個時辰便趕到了雲陽山谷。勘合兵符後大軍立即開拔,沿途繞開了所有的縣府城堡,經高奴沿洛水一路北上。旬日之後,秦國新軍在洛水西岸的一片河谷地帶秘密紮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