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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第一節 神秘天象逼出了楚宣王的妙策

  楚宣王羋良夫煩悶極了,一日數次問侍臣,「江乙大夫回來沒有啦?」

  中大夫江乙到魏國齊國去了。他是楚宣王的秘使,已經派出去三個月了還沒有回音,楚宣王如何不著急?六國逢澤會盟後,莊嚴的誓言與盟約都莫名其妙的瓦解了,非但合兵攻秦做了泥牛入海,連瓜分小國都無法兌現。按照羋良夫原先的盤算,滅秦之心除了齊國,那國都比楚國猴兒急。所以他回到郢都後竟是穩如泰山,既不整訓兵馬,也不積極聯絡,只是派出了三名親信武士潛入武關探聽秦國動靜,準備坐收漁利。

  羋良夫素來自負,覺得自己是歷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個,遠遠勝過先祖。他們打打殺殺的折騰了幾百年,楚國還是楚國,中原還是中原,楚國連淮水都不能越過。只有他運籌帷幄,兵不血刃,就以天下第二強國的身份參與了六國會盟,而且將毫不費力的拿到幾百里土地,將楚國一舉推進到大河南北。這種功業誰堪比擬?楚莊王一鳴驚人,用十幾萬具屍體換回來的也不過是三年霸主、百里土地而已。祖父楚悼王殫精竭慮,任用吳起變法,犧牲朝局穩定換來強兵富國,也不過是個中原不敢來犯的格局,又能如何?羋良夫經常為先祖們的蠢笨感到滑稽可笑,覺得他們實在是錯失了楚國許多好機會,不夠大國王者的風範。羋良夫應對天下的策略是:不做老大,只做老二;不圖虛名,唯求實利!誰做戰國老大,誰就是眾矢之的,誰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精力國力,去面對所有想算計你蠶食你削弱你吃掉你的天下諸侯,實在是坐在燎爐火盆上一般。如此傻事,楚國能做麼?坐定老二,則可左右逢源。老大有的好處,老二必定不能少,老大有的風險,老二卻絲毫沒有,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借天下眾力挾制老大,得到比老大更多的好處!

  天下紛爭,鹿走無主。那些庸常的君王僅僅注目於肥鹿而無法顧及左右,他們如何能像羋良夫,看得如此深徹?

  羋良夫很是為自己自豪了一陣子。他對大臣們說,他的大策是從老子那兒來的,「老子,老子你們知道麼?我大楚國的聖人啦!你們都給我好好讀《老子》,每人一百遍。讀完了,才有議論國事的資格。知道啦?」從那兒以後,吟誦《老子》的悠揚聲音便瀰漫了宮廷內外,君臣議事,老子的典籍也頻繁出現。「不尚賢,為無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顫顫兢兢,如履薄冰」,「治大國若烹小鮮」等等等等,便成了終日嗡嗡哼哼的朝堂樂章。

  有一天,羋良夫和三名宮女狎玩兒,被一個老臣撞上,給他大誦了一段佶屈聱牙的東西來勸諫:「歸根曰靜,是謂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做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羋良夫聽得雲山霧罩,「你?你念得什麼東西?啁啾鳥語啦!」老臣憤然亢聲,「我王啊,這是《老子》教誨,何能是啁啾鳥語?莫要污了聖人啊!」羋良夫竟是大為狼狽,從來沒認真讀過一遍《老子》的他,如何知道這是老子?不由惱羞成怒,大喝一聲,「你讀得不是地方啦!女人面前,讀《老子》聖典,玷污聖人啦!」

  從此,宮廷中吟誦《老子》的哼哼嗡嗡,便嘎然而止了。楚宣王肥大的身軀旁永遠蜷伏著兩個艷麗的侍女,誰敢玷污聖人呢?

  倏忽十年,楚宣王越來越覺得窩囊。坐收漁利沒得成,想吞幾個蝦米小國吧,卻竟受到魏國齊國的威脅,只好不情願的縮回了手腳。「天下老二」做得竟是沒人理睬,連自己都覺得大是乏味。做國王二十多年了,《老子》大策竟是遲遲不得伸展。全部心志,原本都傾注在六國會盟所能撈到的實利和名位上,如今竟成了竹籃打水,顏面何存啦?雖然他還是那麼豁達,心事卻越來越重,本來就肥碩的身子,也就更加肥碩,如同楚國水田里的老水牛,整日呼哧呼哧的大喘息,分不清是熱的還是累的。

  幾個月前的一天,羋良夫苦思無計,就壓在打扇的侍女身上睡著了。朦朧之中,忽然心動,頓覺靈光一閃,一個奇妙的主意浮上心頭。仔細琢磨,竟大是得意,愈發覺得這是天意,是振興「天下老二」威風的一道奇策!不禁拍著侍女的細軟腰身哈哈大笑,吩咐內侍立即將中大夫江乙宣來,竟秘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江乙就轔轔北上了。

  江乙的秘密使命,是尋找兩個天下聞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

  甘德、石申是兩個神秘的靈慧隱士,卻與巫師占卜、陰陽五行、堪輿之術等神秘流派絲毫無染。他們是「究天人之際」的淵深學派,是上天隱藏在塵世的眼睛,也是人世體察天機的異能之士。在春秋戰國,以「天」為直接對象的學派有兩個,一個叫「占候家」,一個叫「星象家」。占候,就是以天地氣象的變化預測人間禍福,雲氣、風勢、日色、虹掛、霧象、電光、雷聲、海潮、月暈、塵土、陰霾等等等等,都是占候家觀測玄機的對象。星象家也叫占星家,就是以天上星辰的變化,預測人事國運的學問家。自夏商週三代開始,國王通常有兩個固定的官身預測家,一個是卦卜的巫師,另一個就是占星的星象家。其餘諸如陰陽家、堪輿家等,則都是一事一招,極少有朝臣資格。兩者相比,卜卦較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繹八卦和孔夫子撰寫爻辭之後,等閒士子也對卜卦有所瞭解,卦卜的結果對國人的心理威懾和影響力也就日漸減弱了。相反,星象家卻始終保持著他們曲高和寡的神秘,等閒學問家是無法窺其奧秘的,國人庶民更是難知萬一。

  這種狀態竟一直保持了四千餘年。後來的魏晉時期,有個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輅,他只活了四十八歲,官至少府丞。他少年時師從著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後修星象。觀天之時,管輅常通夜不眠,往往有驚人的論斷,連老師也不能理解。一年之後,老師郭恩反倒常常求教於管輅,慨然歎息,「聞君至論,忘我篤疾!竟何至此?」管輅灑脫笑答:「此非修習之功,乃吾之天分也。」四十歲時,其弟管辰請求隨管輅學習星象之學。管輅正色答:「此道,非至精不能見其數,非至妙不能窺其道。皆由無才,不由無書也。孝經詩論,足為三公。無用知之也!」

  正因為如此深奧,如此難以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預測對天下始終保持著高遠的威懾。它可以化成童謠,化成讖語,化成各種神秘預言,甚或化成席捲天下的風暴。整個古典時代,沒有人敢於對星象預言的權威提出挑戰。

  這正是楚宣王要尋覓甘德、石申兩個星象家的奧秘所在。他要知道天下的興亡大勢,要根據天機來決定自己的大策,不能再等待了!羋良夫想封這兩個高人為「天大夫」,永遠留在他身邊,隨時告訴他上天的奧秘,好讓他順天行事,大震國威。

  從遠古起,歷代都有星象家輔佐王室。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萇弘。春秋四百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著名的有鄭國的裨灶,魯國的梓慎,晉國的史趙、史墨,唐國的子昧等。進入戰國,聲名赫赫者有齊國的甘德(人稱甘公),魏國的石申,趙國的尹皋等。然最為天下折服的還是甘德、石申兩位高人。羋良夫認為,戰國如三晉魏趙韓者,如田氏齊國者,如西陲秦國者,皆莽勇蠻荒之輩,根本不配瞭解天機玄奧,活活糟踐了出生於他們國家的星象家!惟有楚國燕國這樣的資深老諸侯,才能知天命而畏之,順天行事。羋良夫覺得,信天更有一樣好處,當國君犯了國事過失而庶民難以原諒時,只要國君表示真誠悔悟,上天便仍然會還給你一個吉祥福音。這是最妙的所在!順天行事,自己便永遠都是英明的,犯了錯失,上天也會幫你挽回的。羋良夫耳熟能詳的故事發生在宋國。

  宋景公時,有一年熒惑守心,宋景公大驚。司星大夫子韋提議:「可移禍於丞相。」宋景公搖頭,「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子韋又道:「可移禍於民。」宋景公更搖頭,「君當愛民,何堪移禍?」子韋三提:「如此可移於年成,歲減即災消。」宋景公急道:「年成減則民饑困,何有如此國君?」子韋肅然道:「天高聽卑。國君有如此人道者三,熒惑當移動也。」宋景公半信半疑。誰知三個時辰後,熒惑果然離開心宿三度,竟出了宋國的「天界」!

  上天如此與君為善,豈有不信之理?

  正在楚宣王羋良夫心神不寧的時候,飛騎來報:江乙大夫已經到了郢都北門,兩位高人同車來到!羋良夫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立即吩咐備車,親自迎出北門,將兩位高士恭恭敬敬的送到早已經準備好的隱秘大宅,並派了兩百名武士嚴密保護。

  從第二天開始,羋良夫破例的離開了侍女,獨自住進太廟,齋戒沐浴三日,以示對上天的敬畏。三天出來,口中寡淡,腹中空虛,大嚼了一頓麋鹿肥魚,方才氣喘吁吁的下令趕往荊山觀星台。

  趕到荊山腳下,已經是夕陽殘照了。雖是夏天,山風卻頗有涼意。荊山蔥蘢,雲霧繚繞,抬頭看去,高高的孤峰彷彿就在天上一般。

  六名壯士輪流,用粗大結實的長桿竹椅,抬著肥碩的楚宣王走上了山梯小道。甘德、石申兩位高士均是清瘦矍鑠,白髮童顏,無論如何也不坐竹竿椅。中大夫江乙,自然便得陪著兩位高士步行登山。他雖然也生得精瘦,曬得黝黑,似乎顯得身輕體健。但不消一半,精瘦黝黑的江乙便氣喘流汗腰酸腿軟了。他原本沒有爬過如此漫長的山路,此刻方才知道這登山竟大非易事!本想坐進竹竿椅,無奈自己只是一個中大夫,不敢在高人仙客步行時自己與國君一樣的享受。只好走走歇歇,竟是大大的落在了後面。看那兩位老人,卻是逍遙自在,步履依舊從容。江乙身後的數十名內侍,抱著擔著抬著各種御寒之物和祭祀用品,更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拉成了一個長達一二里的散亂隊伍。走走歇歇,大約一個半時辰,長長的隊伍終於磨到了孤峰觀星台的垛口。

  這座觀星台坐落在荊山主峰的頂端,形狀就像切下來的一塊城牆,四四方方,周圍有與城牆一樣高的女牆,垛口上插滿五色旗幟。觀星台的北面是三間石頭房子,足以抵擋任何山風暴雨。中央才是實際上的觀星台,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台,暮色蒼茫中就像插入蒼穹的長劍。高台四周,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築好的十二張石板香案。那時侯,星象家將每個諸侯國都與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對應測定,何星之下何位置為何國,都有一個公認的分野。《周禮》所謂的「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份量,以觀妖祥」,正是這種分野星占的具體說明。按照後來星象家的典籍,夏王朝時最初的星象分野只對應天下九州和江河湖泊,分別是:

  角、亢、氐三星——兗州

  房、心二星——豫州

  尾、箕二星——幽州

  牽牛、婺女——揚州

  虛、危二星——青州

  營室、東壁——并州

  奎、婁、胃三星——徐州

  昴、畢二星——冀州

  東井、輿鬼二星——雍州

  北斗——天下江河湖海

  進入春秋戰國,這種分野就顯得粗疏不明,星象家們又做了重新的細緻分野,主要有用二十八宿對應分野,用十二次對應分野兩種方法,後一種主要針對大國分野,具體是:

  熒惑——其下分野為楚、吳、越、宋

  太白——其下分野為秦國、鄭國

  辰星——其下分野為燕國、趙國

  房星——其下分野為魏國、韓國

  玄枵——其下分野為齊國、魯國

  填星——其下分野為洛陽周王室

  按照這種分野劃分,觀星台南面的楚國方位,也就是熒惑之下的那張石案,便做了祭天的主案。主案上有準備好的犧牲,三隻洗刮得白亮還繫著粗大紅綾的牛羊豬頭,昂昂立在大銅盤中,香束散發的縷縷煙氣瀰漫了小小城池。中央的實際觀星台已經用黃幔圍起,只有頂端傳來的旗幟抖動之聲,使人想到了它的神秘使命。

  「二位高士辛苦了。」楚宣王喘息著走過來。

  甘德、石申肅然一拱,略高一些的甘德道:「楚王,我二人要到星室調息元神,待到夜中子時觀星,若有徵兆,再與楚王計議。」

  楚宣王虔誠拱手,「本王亦當誠心敬天,在東室沐浴淨身,子時再行求教。」

  時當六月初三的無月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燦爛。中夜時分谷風習習,涼得竟有些寒意。羋良夫雖然肥碩,卻經不住夏日山寒,包了一件夾袍走出東室在觀星台上徘徊。仰望滿天星斗,只覺得亂紛紛閃爍不定,一點兒奧妙也琢磨不出。這時只聽肅立在高台下的司禮大臣高宣:「子時已到,有請高士——!」

  星室的厚簾掀起,甘德石申二人白髮披散,身穿繡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長袍走出,在南面祭壇前跪拜禱告:「昊天在上,有甘德、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懇望昭示天機,以告誡國君自勵奮發,拯救蒼生於水火。」拜罷起身,肅然登上觀星台。楚宣王連忙跪在二人跪過的祭案前,再度禱告一番,上天哪上天,羋良夫耗費資財誠心敬天,總該比宋景公那幾句空話好吧,你該當有個吉兆吧。

  觀星台頂上,甘德、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蒼穹肅穆一拜,閉目定神,便霍然開眼,向廣袤無垠的星河緩緩掃過。燦爛的夜空出奇的靜謐安詳,晶瑩閃爍,彷彿在嘲諷著人間的簡單和愚蠢。大約一個時辰後,二人同時輕輕的「呵——」了一聲,身子急速的從面南轉向面西!他們靈異的耳朵,已經聽見了遙遠的河漢深處的隱隱「天音」,憑著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稟,他們已經預感到今夜將有驚人的曠世奇觀。

  片刻之間,西部夜空一道強光橫過天際,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由北向南橫亙西部天空!它那強烈的光芒,橫掃河漢的巨大氣勢,竟使星群河漢黯然失色。強光照耀之際,隱隱雷聲竟是久久不散。

  甘德、石申被深深震撼了,佇立在觀星台上,竟是久久沉默。

  寅時末刻,兩位大師終於走下了觀星台。司禮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的將兩位大師迎進國王專用的東室。楚宣王屏退左右侍從,將兩位高士讓到尊位坐定,誠惶誠恐的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今夜天象,非同尋常,天下將有山河巨變了。」

  楚宣王眼睛驟然放光,一臉驚喜,「先生但講無妨啦。」

  甘德:「楚王敬天,不敢隱瞞。丑時有半,西部天際有彗星驟顯,長可徑天,蒼色閃爍,其後隱隱有風雷之聲,橫亙天際一個時辰有餘。山人觀星數十年,其間隱寓的滄桑巨變,卻實在難以盡述也。」

  楚宣王對甘德石申可以說是高山仰至了,對他們的秉性也頗有耳聞——淡泊矜持,直言不諱,對災難星變從來泰然處之。因何兩人對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動容?心頭不禁大是忐忑,卻又有些激動,「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帚星?此乃大災之星,羋良夫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國將有大災大難?楚國可否代上天滅之,以伸天地正道?」

  石申的目光不經意的掃過羋良夫的肥臉,嘴角抽搐了一下,卻又低眉斂目道:「楚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尋常人以為,彗星為妖星之首,預示人間大災大惡。然則天行有常,常中寓變,遠非常人所能窺視。這彗星,在非常時期以非常色式出現,則有極為奧秘深遠之意蘊,並非尋常的災變。大惡大凶之時,彗星大顯,乃除舊布新之兆。巫咸有言,彗星大出,主滅不義。當年周武王伐紂,彗星大顯,正應此兆也。晏子有言,天現彗星,以除人間污穢也。彗星出於太平盛世者,昭示災難。然彗星若大出於惡世,則大災難中有新生,新政將大出於天下,人世將有滄海桑田之變也。」

  羋良夫心中大動,吳起在楚國變法不正是新政麼?不禁連連點頭,「先生所言極是,煩請詳加拆解。」

  甘德卻是一直在深思默想,此時悠然一歎,「今夜,逕天彗星大顯於西方太白之下,當主西方有明君強臣當國,新政已成根基。天下從此將有巨大無比的兵暴動盪,而後掃滅四海災難,人間歸於一統盛世。」

  楚宣王愕然,「太白之下」!哪不就是秦國麼?匪夷所思!要說哪個國家他都相信,偏這秦國要成大器,他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秦國,一個天下鄙視的西陲蠻夷,羋良夫連正眼看它一眼都不屑,竟能應上天正道而大出?一時間,他惶惑起來,懷疑兩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錯了星星,「敢問,先生,有否看,看錯?真是,太白之下啦?」

  甘德石申驚訝的睜開眼睛,相互對視有頃,竟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楚宣王已經煩躁不安的站了起來,「我大楚國,尚被中原視為蠻夷。那秦國,分明比楚國還差老遠啦!這上天倒玄妙得緊,本王,如何信得啦?」

  「上天授權,唯德是親。」甘德淡漠微笑。

  石申卻是眉頭微微皺起,「楚王尚有不知,熒惑暗淡不明,躁急促疾,長懸列宿之上。分野之國,當惕厲自省也。」

  「如何?」楚宣王又是一驚,「熒惑暗淡啦?列宿之上?那不快要熒惑守心了?上天哪上天,羋良夫敬你有加,你為何忒般無情啦!」

  石申:「熒惑暗淡久矣,非今夜之象。若非楚王敬天,本不當講。」

  「天機悠遠,不可盡察。或我等未能盡窺堂奧,也未可知。言盡於此,願王自圖之。」甘德說著已經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辭了。」

  石申大笑起來,「然也然也,或未能盡窺堂奧也。告辭。」

  楚宣王心亂如麻,揮手道:「江乙大夫,代本王送兩位先生吧。賞賜千金。」待兩人出得石門,羋良夫山一般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了煩躁勞累和失望的空洞,呼呼大喘著將自己攤在了冰涼的石板地上。

  荊山觀星台下來,楚宣王就像霜打了的秋菜一般,蔫得一句話也懶得說。江乙回來稟報說,甘德、石申兩位高人已經走了,楚宣王才驚訝的推開了打扇的侍女,「如何便走啦?不是說好的做天大夫啦?」江乙苦笑道:「兩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實在挽留不住。大王,得另謀良策才是呢。」「上天都給謀過啦,我能謀過天麼?」楚宣王愁眉苦臉的揮揮手,「江乙啊,你說這上天也是沒譜兒,如何秦國便要大出,本王如何信他啦?」江乙看著楚宣王,卻是不說話。

  「說呀,你信不信啦?」

  「大王,容臣下直言。」黑瘦短小的江乙在肥白碩大的楚宣王面前卻是沒有萎頓,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在黝黑的瘦臉上分外活躍,一拱手道:「臣以為,天象之說,素來是信則有之,不信則無。若天象對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對我不利,我則可置之度外。儒家孔丘就從來不涉怪力亂神,只是盡人事而已。若大王這般篤信,豈非大大辜負了羋氏祖宗?」

  楚宣王瞇著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會兒沒說話。他本來也實在不想相信這兩個糟老頭兒透露的「天機」,但卻總覺得老大沮喪。江乙這一番話倒真對他的胃口,但又覺得缺點兒什麼,想想問道:「如你所言,先祖有非天舉動啦?」

  「正是。」江乙顯得深思熟慮,「先祖莊王,問鼎中原,向天命發難,反成一代霸業。往前說,武王伐紂,老薑尚踏碎太廟裡的占卜龜甲,天做雷電風雨,老薑尚卻對武王大喝,弔民伐罪,何須問此等腐朽之物?武王從之,大舉發兵,一舉滅商。往近說,鄭莊公射天,反成春秋第一霸主。臣日前在齊國時聽說,稷下學宮後起名士荀況在論戰中大呼,『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已經轟動齊國了。我王何須為區區彗星滅了志氣?當謀良策,盡人事,以振興楚國。」

  「啊哈哈哈哈哈哈!說得好啦!」楚宣王一陣大笑,竟是大為振作,「就是啦,要說變法,也是我大楚早啦。那時侯,秦國還在睡大覺啦!」

  「我王所言甚是。先祖悼王用吳起變法,威震中原,無敢犯楚。我王當重振雄風!」

  「好啦!」楚宣王推開兩名打扇侍女,肥大的身軀搖晃著站了起來,彷彿在江乙的頭頂俯視一般,「江乙,本王冊封你為上卿啦。即刻回府準備,辦理官印文書。晚上進宮啦,本王要委你重大國務,振興大楚啦!」

  江乙振奮了,激動的深深一躬,「臣縱肝腦塗地,亦當報效楚國!」

  按照傳統,楚國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輔政助理大臣,職爵顯赫。楚國目下沒有令尹,由執圭景授代理主政。江乙若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多年來,江乙多在中原出使,熟悉中原戰國的變法勢頭,一直想上書楚王在出國進行第二次變法,真正的振興楚國。可惜,江乙一直淹沒在為楚王一個又一個奇妙計策奔波的忙碌中,竟無暇認真的與楚王商討一次國事。這次借楚王對天象惶惑之際,江乙坦率進言,尚未涉及第二次變法的大計,楚王便晉陞他為上卿,豈非大大的好兆頭?一旦赴任上卿,江乙決意立即推行第二次變法的主張,使楚國強大,自己也成為變法名臣。一路上江乙都很激動,想著晚上如何對楚王陳述自己思慮日久的變法大計,竟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猛然想到楚王讓自己辦好官印文書的事兒,方才急匆匆趕到主政大臣景授府中,宣了王命,領了大印並辦理了一應儀仗護衛等事宜,便急匆匆回府。楚國有四大世族,屈、景、昭、項。這景授便是景氏家族的族領兼楚國主政大臣,與江乙一般乾瘦,卻是鬚髮霜雪的一個老人了。見江乙精神勃發疾步匆匆的樣子,竟大是好笑,悠然揶揄道:「上卿啊,走穩了,楚國山多崎嶇,小心閃了腰啦。」江乙記得自己好像笑了笑,回答的也還得體,「不勞執圭掛心,是山是水,江乙都曉得呢。」誰想那景授竟搖頭大笑,「當真啦?那吳起當年也這樣說,後來呢?啊哈哈哈哈哈……」

  江乙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三十多年前,吳起逃出魏國,楚悼王正在苦苦尋覓大才,立即將吳起接到楚國,拜為令尹,總攬軍政大權,謀劃實行變法。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吳起開始雷厲風行的在楚國推行變法,實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世襲祖先爵祿封地已經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罷黜爵位。僅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國直屬國府的耕地增加了數百萬畝,納稅農戶增加了十萬。這道法令沒有涉及屈、景、昭、項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沒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進展的尚算順利。

  第二,裁汰冗官。楚國世族盤根錯節,貴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員人浮於事者十有六七。這些「大人」們無所事事,日每除了狩獵、豪飲、聚賭、獵艷,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國中是非,但有能員實幹者,便從這些「大人」們口中生出無數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語。過不了多少日子,這個能員也就準定偃旗息鼓,否則便連爵祿也沒有了。吳起當政,對這些冗官狠狠裁減,幾乎將貴族子弟的絕大部分趕回了他們的莊園,使他們成為「白身貴族」。僅這一項節餘的費用,就使全部留任官員的俸祿綽綽有餘!更重要的是,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場無事生非的惡習,楚國朝野頓時整肅起來。

  第三,明法審令,整頓民治。當時楚國的治理極為混亂,國府直轄的縣很少,大部分國土都是貴族的世襲封地,許多庶民隸農都依附在貴族的封地,成為私家農戶。還有很大一部分山地盆地,屬於更為蠻荒的山地部族「自領」。楚國的法令政令,對封地與「自領」地幾乎沒有任何效力。楚國實際上是一個「諸侯」同盟邦國,看起來很大,實際上所能積聚的力量卻很小。面對如此亂象,吳起的重大行動是:對保留的貴族嫡系的封地,實行治權賦稅分離的法令,對民治權與少部分賦稅歸於官府,大部分賦稅歸貴族領主。此所謂明法,官府治民,貴族受稅。對於自領自治的山地部族,則與其分權——全部軍權與賦稅的一半歸王室官府,治權與賦稅一半歸部族,部族治權的法令必須經過王室官府的審查准許方得通行。此所謂審令。另外一個重要法令是,限定貴族必須將荒無人煙的土地開墾出來,而且必須吸引移民進去耕耘!此所謂「令貴人實空虛之地」。上述法令一經強力推行,楚國王室權力大增,賦稅大增,直轄民戶大增。楚國在那六年多的時間裡,確實是生機勃勃。

  第四,整頓軍制,訓練新軍。當時,楚國的軍制與秦國的軍制相差無幾,都停留在春秋時期的老兵車傳統上,戰力極弱,對經常騷擾楚國的嶺南百越部族都無能為力。吳起本是戰無不勝的卓越統帥,對整軍經武大是行家裡手。他將收回封地的賦稅與裁減冗員的節餘,全部用於新軍經費,大量招募「戰鬥之士」,一年內便訓練出了一支八萬人的精銳新軍!

  第三年,新軍練成,國力大增,吳起開始了對外作戰。像在魏國一樣,吳起採取了「先內後外」的謀略。第一步,吳起親率精悍的輕裝步兵三萬,開進嶺南與百越部族展開了山地戰,一年內大小十戰,全部大勝,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長期危害楚國的心腹大患。第二步,吳起親率步騎混編的精銳四萬,對蒼梧大山(今湖南廣西一帶)尚未臣服的廟蠻部族發動進攻,半年之內,全部收服廟蠻部族。第三步,吳起統帥全部精銳八萬新軍,北渡淮水,一戰吞併了蔡國,再戰吞併了陳國,使楚國勢力驟然擴張到淮水以北,直與韓國魏國遙遙相望!在此之前,楚國的領土勢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漲漲縮縮,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傳統的中原勢力範圍。吳起一舉消滅陳蔡兩國,使楚國觸角驟然伸進中原腹心,最感威脅的就是三晉——魏趙韓三國。於是,三晉聯兵,與吳起大軍在淮北展開激戰,兩場大戰,吳起全面擊潰三晉聯軍,楚國大勝!從此,楚國才在淮北站穩了腳跟。

  可是,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國君的楚悼王死了!

  江乙記得很清楚,當時吳起正在淮北安撫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對郢都貴族勢力的密謀竟是一無所知。及至吳起接到噩耗,匆匆隻身趕回郢都奔喪,陰謀已經天羅地網般罩住了吳起。那時侯江乙還只是個被奪爵祿的少年士子,只能在王宮外祭奠,當他看到急匆匆趕來的一支又一支貴族家兵時,他驚恐的睜大了眼睛,竟忽發奇想,悄悄擠進了貴族的祭奠行列……進得大殿,他發現沉沉帷幕後面竟站滿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貴族大臣們也都暗藏著彎彎的吳鉤短劍!楚悼王的屍體擺在大殿中央的長大木台上,祭奠完畢就要入殮歸棺了。按照楚國喪葬禮儀,太子羋臧已經在父王逝世當日解國守靈,不再預聞國事。此刻,太子是麻衣重孝,跪在遺體台前哀哀哭嚎,兩位年輕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後護持,眼睛卻不斷的瞟來瞟去。

  喪葬哀樂嗚嗚咽咽的奏了起來,王室嫡系宗親的元老大臣們先行一一祭奠完畢,又都整齊的跪在太子身後丈餘處守靈了。按照爵位次序,下來就是令尹大將軍吳起祭奠,再下來就是屈、景、昭、項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就在吳起沉重緩慢的走向楚悼王遺體時,江乙聽到了貴族群中一聲蒼老尖銳的哭嚎突然響起——「大王何去兮——!」隨著尖銳哭嚎,太子身後的兩位貴族衛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便鑽進了帷幕之後!就在這剎那之間,帷幕唰啦啦拉開,弓箭手的長箭便急雨般向吳起飛來!

  吳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看著楚悼王遺體向前,怎能料到如此巨變?突聞異動回過身來,已經是連中三箭!那時侯,江乙清楚的看見吳起高聲呼喊著「楚王——!變法休矣——!」便踉踉蹌蹌的衝到楚悼王遺體前,緊緊抱著楚悼王的遺體放聲大哭……對吳起恐懼已極的貴族們此刻已經完全瘋狂,一片聲高喊:「射殺吳起!射殺吳起——!」貴族家兵們本來就不是戰場廝殺的軍隊,箭術平平,又在慌亂之中,一陣狂亂猛射,竟將吳起與楚悼王的遺體射成了刺蝟一般,長箭糾葛,竟是無法分開!

  大亂之後,楚悼王的葬禮竟是遲遲無法進行。太醫們愁眉苦臉的折騰了三天,竟還是無法分開楚悼王與吳起的屍體,若要分開,便得零刀碎割!太子羋臧通徹心脾,覺得這是楚國的奇恥大辱。憤怒之下,羋臧下令追封吳起為安國君,將父王與吳起合葬了事。三月之後,太子即位稱王,這便是楚肅王。一即位楚肅王便秘密籌劃,將吳起訓練的八萬精銳新軍調回郢都,一舉捕獲參與叛亂的七十三家貴族大臣的家族兩千餘口,以「毀滅王屍,叛逆作亂」的罪名,竟將兩千餘口貴族一次全部斬首!

  那是楚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屠殺,江乙記得自己從刑場回來,嘔吐得三天都沒能吃飯。他對吳起佩服景仰極了!一個人能在那麼緊急的時候想出那麼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後使仇敵全數覆沒,這種智慧當真是難以企及。是啊,吳起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大將,生具應對倉促巨變的天賦。倉促之間便立即清楚,自己手無寸鐵,縱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殺,當是必死無疑,能做的也只有將陰謀家捲進來,使他們與自己同歸於盡,自己便也得以復仇。

  吳起的復仇願望實現了。可是,楚國的變法卻夭折了。從那以後,誰也沒覺得有什麼急風暴雨,楚國就漸漸的不知不覺的回到老路上去了。江乙始終沒有想明白,楚國究竟是如何退回去的?性格陰沉的楚肅王,鬱鬱寡歡的做了十一年國王,便又死了,連兒子都沒有。貴族們便力保他的小弟弟羋良夫做了國王,便是目下的這個楚王。這位楚王倒是心思聰敏,即位快二十年了,肥碩的頭腦裡奇思妙想不斷,可就是國勢一無進展,也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就說三個月前吧,突然要江乙不惜重金,尋覓甘德石申兩位星象高士。好容易找來了,說好的要冊封人家為「天大夫」輔政,可一觀星象不合胃口,竟然又不理睬兩位高士了。讓江乙好生斡旋,才保住了楚國的體面。

  今日,楚王又突現振作,冊封自己為上卿輔政,而且要自己晚上進宮議事!江乙總覺得楚王要做的是一件大事,該當是讓自己主政變法。可是,以往的曲曲折折反反覆覆又使他心裡很不塌實,很怕楚王又想出一個什麼「奇計妙策」,讓他去做徒勞的奔波馳驅。

  忐忑不安的忙到暮色降臨,江乙匆匆安排了幾件事,便匆匆的進宮了。

  楚宣王正在皺著眉頭瞇著眼睛,挺著肥大的身軀躺臥在特製的一張落地大木榻上,聽幾個舞女在扭著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聽得江乙參見的報號,竟霍然坐起,將兩個打扇侍女嚇得竟尖叫一聲丟了大扇。楚宣王生氣的呵斥道:「蠢啦!下去!」兩個侍女一叩頭便連忙碎步疾行去了。楚宣王破例的向江乙招手,呵呵笑著拍拍木榻道:「上卿,過來,這裡坐啦。」江乙走過去坐在了楚宣王旁邊。縱是這木榻長大,江乙離楚宣王還有兩三尺距離,也立即感到了一股熱烘烘的汗味兒瀰漫撲來,若非心中興奮緊張,還真難以忍受。

  「哎呀上卿,再過來啦,這是大計密談。哎,是啦是啦,聽我說……」楚宣王的聲音突然低了。聽著聽著,江乙的心卻是越來越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便軟軟的倒在了楚宣王肥大的腳上……

  三天之後,一隊甲士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駛出郢都,六尺車蓋下的玉冠使者卻正是江乙。這次特使他實在不想做,卻又不能不做。

  楚宣王羋良夫又有了一個天賜奇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