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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政俠發難 第五節 墨家劍士受到了意外襲擊

  日上東山,櫟陽城四門進進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變法開始以來,尤其是推行新田制以來,老秦人似乎忘記了節令。往年霜降一過,田野淨光,就進入了漫長的窩冬期。早晨開城,除了幾撥外國商旅,農人幾乎無人出進。目下可不一樣了,早城未開,已經有人牽牛執耒成群結隊的在城門洞等候出城。巳時一過,又有絡繹不絕的女人孩童提著陶罐竹藍出城送飯,或有牛車不斷的拉著從田中砍伐的樹木進城。太陽落山,人們才依依不捨的離開土地,陸陸續續的回到城裡。櫟陽令王軾已經將城門開關的時間改了三次,國人還是埋怨開城太遲閉城太早。王軾無奈,稟報左庶長府。衛鞅下令,改為五更開城二更關城,簡直只差幾個時辰便是晝夜開城了。這在刀兵不斷的戰國,可是驚人的早開晚閉,除了魏國安邑、齊國臨淄,櫟陽便是第三家!國人們喜氣洋洋,忙忙碌碌的收拾整治自己的土地,準備來年春天掙個大年成,竟是出城更早,回城更晚。農人一振作,城內工匠商賈也忙了起來,東西有人買了,農具、鐵器、粗鹽、布帛等需要量大增。工匠們要擴大作坊,商賈們要擴大鋪面,外國商人要進來開店,秦國商人要出去採購。如此一來,櫟陽城竟然整日整夜的有人要出出進進,將一個小城堡搞得熱鬧非凡,生氣勃勃。左庶長府直接下令王軾,晝夜開城!

  這可是天下獨一份,那個國家也不敢做的事。衛鞅卻笑著說:「當年吳起尚說,固國不以山河之險。況乎今日?況乎變法之世?」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車馬中,一輛篷車轔轔出城,趕車的依然是那個騎馬少年。

  城內的渭風客棧掛起了「屋漏停宿」的大木牌,大門緊緊關閉了。一個身穿黑色布衫的中年人牽馬從偏門走出,翻身上馬,從容出城。

  篷車駛向櫟陽城南的河谷,又轔轔進入河谷南面的山林之中。秋野山岡,樹木蕭疏,眼界很寬,但卻難以看清這片岩石嶙峋的山谷。篷車在隱蔽處停了下來,少年下馬笑道:「吔!好去處,誰都找不見呢。」篷車裡一陣笑聲,走出一個白巾青年笑道:「又不是作賊,怕人找見麼?」少年做個鬼臉,「我才不怕,有人怕呢。」白巾青年笑道:「小妮子!快看看,侯大哥來了沒有?」少年一縱身便飛上了一方高高的岩石,手搭涼棚一望,「來了,侯大哥騎術滿高吔。」白巾青年笑道:「侯大哥本領你還沒領教過呢。二十年前就是著名劍士了呢。」少年跳下岩石,「那就好,我們三個就行了,何必再找人呢?」白巾青年板著臉道:「做事要的是成功,不是逞能,明白?」少年吐吐舌頭笑道:「明白,公子大哥。」

  但聞林外馬蹄聲響,一個黑衣騎士已經從林間小道飛上山頭林中。到得岩石後面下馬,從容拱手道:「公子到了。」白巾青年笑道:「侯大哥,挺快。先將我們的車馬安頓下來吧。」黑衣騎士道:「不難。當年我修這個貨倉大著呢,你們來看。」便將馬拴到一棵大樹上,領二人來到小山頭背後。山頭背後是陽面,一片樹林在錯綜零亂的岩石縫隙中生長出來,枝蔓紛拏,灌木叢生,覆蓋了這片嶙峋嵯峨的岩石山頭。

  「這兒有什麼呀?」少年的馬鞭抽打著枯黃的草稍。

  黑衣人笑道:「別急,跟我來。」便繞過幾塊山石,來到一個低窪避風的山坳,撥開山體的一片灌木,一個山洞便顯露出來。「跟我來。」黑衣人走進山洞,白巾青年和少年跟著進入,發現山洞裡空蕩蕩一無物事,只有暖烘烘的乾燥氣息和腳下的敗草枯葉,怎麼看也是一個空蕩蕩的尋常山洞。「侯大哥,這就是貨倉麼?」少年驚訝。黑衣人沒有答話,走到洞底,刨開腳下的亂草,在一塊大石上連跺三腳。片刻間,只見山洞盡頭的大石軋軋分開,一個寬闊的洞口頓時顯現出來!

  「侯大哥,用心良苦呵。」白巾青年點頭讚歎。

  「姑娘有所不知,白公在世時,要求開在每個諸侯國的店面,都必須有隱蔽的秘密貨倉,既能就近儲存貨物,又能防止被戰亂洗劫。我是學白公的。後來打仗不停,不再擴大商事規模,這貨倉也就用處不大了。」黑衣人頗有感慨。

  「不,用處照樣大,目下秦國可是大商機來了呢。」白衣青年興致勃勃。

  「姑娘有心商機?」黑衣人頗是驚喜。

  「我呀,老父說了,不是經商的材料。我是說,侯兄可以在秦國大做一番了。」

  黑衣人大笑,「好吧,過了這一關再說。」

  「哎,侯大哥,裡邊儲存水和食物了麼?」少年急迫的問。

  「有。還有餵馬草料呢。戰亂一起,這裡便是我們的藏身之地。」說著,黑衣人便前行走進,白巾青年與少年也跟進洞中。只見主洞寬敞,約有十丈方圓,洞中間是石桌石凳,角落裡是拴馬樁與馬槽。主洞四周有六個封閉的小洞,顯然那便是真正的貨倉。黑衣人指著小洞道:「小洞只有兩個儲存貨物了。昨夜我已經將另外幾個小洞重新收拾,可做安歇之地。這洞中冬暖夏涼,惟有水源稍稍不足。」

  「好。我們便將車馬藏在這裡,好生休憩一番,晚上行動。」

  片刻後,三人出了山洞,繞過山頭,將篷車馬匹趕進了山洞。

  入夜,山風呼嘯,三個黑影飄上山頭,掠過櫟水,向櫟陽城南門而來。夜不關城的櫟陽,初·夜時分正是商旅進出頻繁的時候,三個黑衣人在服飾各異的列國商人中毫不起眼,順利入城。三人陸續來到渭風客棧,悄無聲息的從偏門進去了。

  三更時分,夜深人靜,三個黑影飛出客棧,分頭急速的消失在櫟陽城狹長的小巷裡。

  櫟陽北門裡的鐵工作坊,最近熱鬧了起來。這是櫟陽官府唯一的鐵工作坊,也是秦國最大的鐵器製造所。其餘的六家鐵工坊都是私家開設,是那種一個師傅帶兩三個徒弟的小工匠作坊。三年前,秦孝公即位時,由於六國封鎖,生鐵奇缺,櫟陽的私家鐵作坊幾乎全部關閉,唯一的官府鐵坊也只有二三十個鐵工在維持。變法一年後,形勢大變。一則是六國各自內急,顧不得秦國。二則六國商人惟利是圖,紛紛湧入需求量大增的秦國。櫟陽城的鐵工作坊便首先振興起來。兵器、農具、菜刀這三樣基本商品竟總是供不應求。官府鐵坊便廣求鐵工,私人鐵坊也重新起火,搜求鐵工。但是,鐵工作為戰國時代最寶貴的「百工第一才」,各國都盡力搜羅,要想大批招募,真是談何容易。就在櫟陽令王軾百思無計的時候,三天前,忽然陸續來了十幾個山東六國的鐵工!上爐試手,在辨器、鍛鐵、淬火、錘工幾方面竟然都是良工。王軾大喜,下令全部接納,俸金從優。奇怪的是,說沒有一個沒有,說有竟然就都有了。幾傢俬家鐵坊也都相繼收下了三兩個手藝不錯的工匠。王軾本想將這些人一體擄到官府鐵坊,怎奈私家鐵坊也是國人百工,新法又激勵百工立功,官府不能與他們爭利過甚,只好忍痛割愛。

  殊不想,這些技藝純熟的鐵工,便是墨家的神殺劍士!

  鄧陵子很是機警聰敏,這次率隊下山,他謀劃得非常精細。第一步,根據秦國極需要鐵工的實際,利用墨家子弟的百工之長,名正言順的立足櫟陽。第二步,進入櫟陽的當晚,便向衛鞅發出警告,進行第一次試探性暗殺。第三步,在櫟陽城人心惶惶之際,多方出擊,一舉斬獲衛鞅首級。鄧陵子知道,暗殺衛鞅是墨家震懾天下暴政並重振雄風的關鍵所在,也是自己建功立業成名於天下的關鍵所在,一定要快捷乾淨的體現墨家的霹靂手段。他對玄奇的脆弱很是蔑視,也很是高興。這個小師妹本是老師的鍾愛弟子,在墨家可謂出類拔萃的後起之秀。誰能想到,她竟在最重大的「辨惡除暴」的關節點上與老師相違?假如不是老師震怒,懲罰了玄奇,剝奪了她帶隊斬殺衛鞅的資格,鄧陵子還只能做接應後援,沖不到第一陣來。現下,由他對付衛鞅,苦獲師弟擒拿嬴渠梁,相裡勤帶隊後援接應,這才是墨家最有力的搭配。誰都知道,墨家從來都將最危險的暗殺權臣的行動作為首功的。這次,鄧陵子無疑是墨家重新出山的劍鋒,是崇尚死難的墨家的最大榮譽所繫,鄧陵子豈能不熱血沸騰?

  想不到的是,櫟陽的情況並不像他們在山中想像的那樣脆弱,那樣民心怨憤,那樣一擊成功。第一夜出擊,兩名弟子便碰到了強硬對手。後來探查,秦國國君嬴渠梁竟然也不在櫟陽。苦獲便帶著他的一隊劍士,秘密離開了櫟陽西去。鄧陵子對苦獲離去而失去配合力量,非但沒有感到沮喪,反而有一種大功獨建的豪情。他想,櫟陽的民心民情沒有必要報告老師,否則,老師也會以為他和玄奇一樣善惡不辨。他和幾個骨幹弟子秘密計議停當,準備先行探察清楚左庶長府的詳細情況和衛鞅的出入行止,再伺機一擊成功。

  鐵坊的勞作是辛苦的,每天晚上初更才能結束一天的鍛造錘打。之後,家在櫟陽的老鐵工們沖洗之後便回家去了。客籍鐵工們吃完官飯,便在作坊大屋裡倒頭睡覺。官府的三名鐵坊吏便鎖上大門,清點器物,登錄鐵器,完畢也便回家睡覺去了。這時候,鐵作坊大院裡便一片寧靜,只有鐵工們悠長粗重的鼾聲。

  三更剛過,鄧陵子在黑暗中豁然睜開眼睛,輕輕的吹了一聲口哨。屋中「鐵工」便紛紛在黑暗中坐了起來。奇怪的是,所有坐起來的人,都照舊打著粗重悠長的鼾聲。

  「三人留守。其餘人出發探察,四更尾須全部回來。」鄧陵子輕聲命令。

  打著鼾聲的人影迅速起身……猛然,一聲低沉的犬吠從院中傳來!

  「躺下!」鄧陵子覺得怪異,鐵坊的尋常犬哪有如此的叫聲?

  剛剛起身的劍士立即迅速的回到臥榻上躺下,滿屋鼾聲大起。鄧陵子斷定,這是鐵坊吏員的夜間巡查,會很快過去。

  突然,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扇上「彭!」的一聲大響,屋頂也似乎有輕微的喀喀聲!鄧陵子心念電閃,已經認定絕不是鐵坊吏員的巡查響動,而是有了對手。他位置正靠窗戶,翻身躍起,拉開窗扇,一眼看見一支短箭帶著一片白布釘在厚厚的木窗扇上,竟有兩寸餘深,箭桿尚在微微顫動!他拔下短箭,關上窗戶,低聲命令,「點燈!」

  燭光下可見白布上清晰的八個大字——擾政亂法,作速離秦!

  鄧陵子驟然變色,急迫命令,「天地劍陣,務除強敵!出門!」

  墨家子弟是在和強國軍隊的對抗中錘煉出來的,素來有團體行動的極高素質。每個劍士非但是單獨的劍道高手,而且有結陣而戰的軍事傳統。「二人出行,必有配置。三人出行,必有陣法」是墨家的行動紀律。凡三人以上者,墨家子弟必結陣而戰,從不像江湖遊俠那樣追求單打獨鬥。在墨家的觀念中,任何行動都是作戰,而不是個人決鬥,必須最快的消滅對手。現下其所以有十三人在櫟陽的官府鐵坊「做工」,而私家作坊則是三三兩兩,為的就是在這裡保持最強的「天地劍陣」。天地劍陣,是按照天干地支搭配作戰的一種步戰結構。墨家子弟甚至在騎兵衝鋒的洶湧波濤中,也能依靠這小單元陣法結成孤島巋然不動。墨子年老之後,天地陣法由禽滑厘一代不斷完善,成了墨家十餘人攻防的基本陣式。十二人出戰,一人留守,是鄧陵子早就謀劃好的應急對策,只是想不到這麼早就要突然使用。

  大門無聲的驟然閃開,十二條黑影箭一般連續衝出,眨眼之間便在院中站成一個錐形的陣式,每人手中的劍竟然長短不一。鄧陵子站在錐形的底邊中央,向屋頂拱手道:「何方高朋?請顯身答話。」

  話音方落,四面屋頂上陡然像樹林般立起一道人牆黑影!

  一個弟子低聲道:「報師兄,二十三個。」

  鄧陵子冷冷笑道:「爾等為暴政張目,究竟受何人差遣?」

  屋頂一個粗啞的聲音也冷笑道:「天下大事,並非墨家所能包攬。事關善惡是非,庶民禍福,我門為何管不得?」

  鄧陵子厲聲喝道:「天下何時冒出一個管大事者?從實說!爾等意欲如何?」

  「爾等必須立即出城回山。否則,我門將誅滅亂法刺客。」聲音象磨刀石般粗礪。

  「誅滅?」鄧陵子哈哈大笑,「天下真有不自量力者也,請吧。」

  「放箭!」隨著屋頂粗礪的怒喝,四面火箭齊發,道道藍光尖利的呼嘯著向院中疾射!不等鄧陵子發令,墨家劍陣便自行發動,劍光霍霍,將藍光箭雨紛紛擊落,竟是沒有一個人受傷。雖則如此,那帶磷燃燒的火油箭極難熄滅,許多被打落擊飛釘在門戶窗扇上,竟是將門窗燃燒起來。夜半秋風正猛,不消片刻便引得大火四起!

  屋頂黑影齊聲高喝,「墨家殺人放火嘍——!快來看啊——!」便倏忽散去,屋頂上竟是沒有了一個人影。

  鄧陵子氣得連連跺腳怒喝,「卑鄙小人!焉敢以正道自居?!」內心卻很清楚,大火一起,官府必然派兵前來救火拿人,屋頂喊聲又點明了墨家,豈能再隱蔽下去?對方明明是逼自己離開櫟陽,倉促間自己卻想不出留在櫟陽的辦法……必須撤出!否則,墨家弟子落入秦國官府被押上刑場,赫赫墨家顏面何存?心念電閃間一跺腳大喝,「撤出櫟陽!我自斷後!」

  墨家紀律嚴明,令行禁止。鄧陵子一聲令下,墨家弟子全數飛上四面屋脊,四面散去。鄧陵子已經聽見街中人喊馬嘶,知是秦軍開來,情急間一劍砍斷左手食指,在土牆上大書幾字,飛身而去。

  這鐵工作坊本是要害所在,大火一起,滿城驚慌。櫟陽令王軾首先率領一百名甲士趕到。正在救火間,鐵工坊官吏與鐵工們也急急忙忙的趕到。片刻之後,衛鞅和景監也飛馬趕來。大火撲滅,清點器物,竟是絲毫無損,只是客籍鐵工們全不見了蹤影。

  突然,有人喊道:「牆上有字!」

  衛鞅疾步向前,火把下可見黃土牆上紫紅的大字——墨家無過,惡政有報!

  衛鞅思忖有頃,向王軾淡淡笑道:「明告國人,無須驚擾。」

  王軾會意,便不再佈置查究緝拿,只是專心督促重建鐵工坊。好在鐵料鐵器與一應工具爐具沒有任何損失,房屋蓋好便一切正常。三五天之內,櫟陽城又恢復了生氣勃勃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