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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政俠發難 第二節 老墨子憤怒了

  神農大山中的秋日忒短,晌午飯剛過一個時辰,茫茫山林就暗淡下來。

  墨家講究節用苦修,即或財貨富有,也生活得異常簡樸。墨子和子弟們一樣,一天只吃兩頓飯。第一頓叫「早飯」,在早晨的辰時,日頭爬上山頂的晨練之後。第二頓叫「晌午飯」,在未時太陽西斜之際。晚上叫「喝湯」,不算做正餐,只供給耕田、採藥、習武和職司防衛的虎門弟子。有大的全體性行動時,則所有人都有晚湯。目下正常時日,玄奇沒有必要喝湯,太陽落下西山之後,便向總院城堡最深處的尚同坊而來。

  尚同坊在山根,是老墨子會見弟子議論大事的山洞。所謂「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見諸實踐,就是追求統一。這是墨子的十大主張之一,用之於山洞命名,寓意著這座山洞是弟子與老師達到同一主張,從而統一行動的地方。隨著老墨子年高隱退,墨家弟子們已經很少在尚同坊議事了。玄奇在神農大山十二年,只在這裡和老師見過三次。當然,她作為老墨子晚年唯一的親授弟子,一年中總能見到老師幾次。但在這裡和老師見面與在書房和老師見面大不相同。在書房解惑,老師是一個慈祥的老人,但在尚同坊議事,老師就變成了堅剛嚴厲的「鉅子」。每逢在尚同坊議事,玄奇便忐忑不安,覺得這裡最缺少墨家的親和,連老師在內,每個人都冷冰冰的。將近山洞,她又一次心跳起來,總覺得心裡不塌實,但一想到老師的明睿深邃和博大胸懷,又一下子坦然起來,步子也不覺輕快了。

  尚同坊原先是個滴水的巖洞。墨家建城,那些通曉百工的弟子們,在墨子指導下將這座陰暗潮濕的滴水洞進行了大改造。非但神奇的解決了滴水,而且鑿出了幾條通向山體外的風洞光窗,那乾爽山風便浩浩湧入,日間還可以照到一兩個時辰的陽光。數年之後,這座山洞便成了乾燥舒適的一個所在。最奇妙的是,這座山洞流進來的風中充滿了濃郁的綠樹山花的清新香味兒,竟是山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沒有的。誰走進這裡,都要情不自禁的做一番深深的吐納。為了這個奇妙的好處,四大弟子一致認為應該將老師的書房建在此處,有利於老師延年益壽。老墨子卻哈哈大笑,「老夫兼愛天下,豈能獨享上天所賜?」於是這座山洞便做了尚同坊,平日裡誰都可以來,身體衰弱的弟子,還可以搬到尚同坊隔開的小間裡養息。

  此刻,執事子弟已經將石墩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擺好。按照墨家的「節用」規矩,凡有山月,便不可做燈。今夜秋月高懸,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議事。玄奇第一個到來,她看了看石墩位置,便將一個自己帶來的布棉墊兒鋪在了老師的石墩上。正在收拾的少年執事弟子笑道:「玄奇姐姐,我知道你會帶來的。我等要鋪上熊皮墊兒,老師準定要罵要扔呢。只要你鋪上,老師皺皺眉頭也就坐了。真沒辦法。」玄奇笑道:「老師年高,石墩太得冰涼,略微襯襯最好。熊皮太燒,老師尚健旺,坐不得呢。這個棉墊兒乾脆留下,我不參加議事時你就給老師鋪上。」少年高興道:「好也!聽玄奇姐姐的。我去請老師了。」便一溜小跑走了。

  離尚同坊一箭之地的一座小竹樓裡,一個老人正凝望著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動不動,彷彿佇立在那裡的一座銅像。良久,老人一聲深重的歎息。

  「老師,師兄師姐已經到了尚同坊。」少年弟子跑來輕聲稟報。

  「知道了。」老人轉過身來,「走吧。」

  「老師,請穿上這雙布履,很軟的。」少年蹲下來為老人穿鞋。

  「忒煩。老夫一生打赤腳,小子不曉得?」老人笑罵。

  「玄奇姐姐說,秋霜冰冷,腳下要暖和一些呢。」

  「又是玄奇姐姐,小妮子!難道老夫的禿頂也要戴上棉冠不成?走也,休要囉嗦。」老人一邊笑罵,一邊下樓,竹梯竟然毫無聲息。下得竹樓,老人赤腳走在石板道上,腦後一圈長長的白髮襯著紅亮的禿頂,大袖飄飄,步履輕快,竟是沒有絲毫的老態。

  這個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墨子。

  春秋以來,有兩個名聲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撲朔迷離,一個是鬼谷子,另一個就是這個墨子。所謂撲朔迷離,一是沒有人能夠確切的說清他們是何方人氏?二是誰也不知曉他們活了多大年歲?三是他們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諸多特立獨行處,多被人罵為「賤行乖僻」。

  先說這一,鬼谷子生身生地雖然朦朧,畢竟還限定在中原哪一國人的爭論上。這墨子不然,儘管有人說他是宋國人,在宋國做過大夫。也有人說他是魯國人,在魯國儒家求學多年。但更多的人認為,他根本不是華夏子民,而是來自西方異國的怪人,甚或有人說墨子根本就是天外來客!這是因為他生得與中原人迥然有異,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卻又略有佝僂,天生禿頂,一生赤腳。儒家的孟子最恨墨子,一罵他「無父」,二罵他「摩頂放踵利天下」。「無父」是罵墨子生身不明,終身無家,自己無生父,也不做人生父!「摩頂放踵利天下」,罵的是這個禿頂(摩頂)沒有別的本事,就是憑著一副異相與一身苦行施小惠於天下!言外之意,是罵墨子沒有正經的救世主張。首座弟子禽滑厘氣憤孟子刻薄,請老師自陳身世以正視聽。墨子大笑,「聖者以言行立於天下。吾生於何方,與大道何干?」竟是不予理睬。後來,墨子無意中對苦獲說了一句,「吾乃北方之鄙人也。」只此一句,言猶未盡,卻不再說了。究竟是北方何地何國?戎狄?匈奴?還是華夏?誰也不知道。

  再說這二,鬼谷子與墨子都在春秋中後期和戰國初期有頻繁活動,誰也說不清他們活了多大年歲。鬼谷子的知名弟子主要在戰國初中期,還可以大體上說個八九不離十。墨子則幾乎無從說起。他在儒家與孔子的孫子子思同門修習,不滿儒家的迂闊復古,與儒家子弟們激烈論戰,使孔門三盈三虛,名聲大振,旋即自創墨家學派,長期在列國奔走推行。這該當是春秋中後期的事兒,到戰國初期,已經有將近百年,墨家已經是天下顯學了。孟子是子思的學生,子思已經不在人世了,儒家的孟子已經成了風雲名士,可與子思同門修習的墨子竟然還時時有蛛絲馬跡。說老墨子還活著吧,經常是十數年不見動靜,這在戰國大師級的名士中幾乎不可能做到。可說老墨子死了吧,又常常在人們完全無法想像的時候突然的閃現——有些事是只有老墨子才能做出來的。久而久之,老墨子就變成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物,誰也說不清楚他的生滅蹤跡。有人說墨子早死了,有人說他還很健旺的活著,還能活一百年。就是身邊的弟子,也沒有人能說清他的確切年歲。

  這三就更是說不清楚。鬼谷子與墨子,都有世人難以理解的奇特主張和行為。鬼谷子崇尚法制、權術與兵學,認為只有這些強力神秘的東西才能消滅人的惡性。他詆毀一切迂闊無用的儒家道家陰陽家,門下弟子不是治國大才就是軍中上將,前者如李悝,後者如龐涓孫臏以及後來大名赫赫的蘇秦張儀。墨子則不然,他彷彿生來就有悲天憫人的胸懷,痛感庶民的無盡痛苦,對治國弄權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學問都為了拯救賤民。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張: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尚賢、尚同、敬天、明鬼、非樂、非命。這十大主張都是為了窮苦的賤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賢者。十大主張中,兼愛是根本,是太陽,其餘的都是兼愛生發出來的星辰枝葉。墨子非但這樣說,也實實在在的這樣做。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腳,粗茶淡飯,自耕自食,風餐露宿,帶著弟子奔走列國,教庶民百姓百工之術,制止強國對小國弱國的刀兵欺凌。貴族名士罵他的所作所為是「賤人之行」,是「無父之徒」,極盡刻薄。但墨子從來不為所動,堅韌不拔的身體力行,人格學問竟像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來,名振列國,天下景仰。追隨墨子的弟子越來越多,墨家的勢力也越來越大。而且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聲令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面對死亡,絕不轉動腳跟逃跑)。鬼谷子的怪異,在於驚世駭俗的多種高精尖學問,不是治一學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學皆成大家!這在天下諸子百家中絕無僅有。墨子的怪異,則在於終其一生與世俗強權格格不入,胸懷經天緯地之才而甘為賤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風風火火的奔走全部為的扶弱救困;兼愛天下,蔑視強權,卻在墨家內部搞出一套權威分明的「鉅子」制;巧思巧工,連著名工師公輸般都自歎弗如,卻又崇信鬼神怪異……端的是龐大博雜得理不出頭緒。這樣的流派諸子百家中更是絕無僅有。

  然則,無論多麼不為天下人理解,數十年間,墨家竟無可置疑的成了天下諸侯誰也不敢小視的一支力量!有人說,墨家是天下的「政俠」,是超然於所有國家之外的正義力量。強悍的大國縱然有戰車鐵騎,可是對那些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墨家劍士也畏懼三分。天下之大,唯墨家敢於仗劍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縞素!這對一切邪惡的力量都是一種極大的震懾。春秋戰國之世,大國提起墨家就搖頭,小國提起墨家卻讚美不止。暴虐國君說到墨家就額頭冒汗,賢明國君說到墨子就坦然舒暢。

  雖則如此,進入戰國,老墨子還是深居簡出,誅暴利劍輕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隊也極少開出這座神農大山。將近三十多年,天下關於墨家的神奇故事漸漸少了起來,有人說墨子早已經死了,墨家也散伙了。流言傳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隱居大山紋絲不動。

  老墨子踏著月光,走得很輕快。他很瘦,很高,頭很大,寬闊的前額和那片紅亮的禿頂連成了一片廣闊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髮在高地邊緣銀絲閃亮,就像紅色岩石上永不解凍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雙大赤腳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與穿鞋者一模一樣的清晰堅實的腳步聲,可知他腳上的老繭有多厚!玄奇有次笑問:「老師腳上的老繭,有大禹腿上的老繭厚麼?」老墨子大笑,「大禹只磨了十三年,股繭何足道哉!老夫腳繭,惟刀幣可比耳!」

  當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時候,已經遠遠看見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們的身影。弟子們也已經聽見了老師的腳步聲,一齊在岩石平台上遙遙拱手,「子門弟子恭候老師。」老墨子大手一揚:「多日不見,想爾等小子哪。」一陣大笑,竟是山鳴谷應。

  玄奇快步走來,扶著墨子走到中間石墩前。老墨子看看石墩上的棉布墊兒,又看看玄奇,搖搖頭卻沒說話,便坐了下去。執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後偷偷向玄奇做個鬼臉,玄奇不禁「嗤」的笑了出來。老墨子回頭一瞪眼,少年弟子連忙便跑,玄奇和禽滑厘幾個哈哈大笑,老墨子笑罵道:「小子好沒出息。」瞬間笑容斂去,緩緩道:「何事?說吧。」

  禽滑厘拱手道:「稟報鉅子,衛鞅在秦國名為變法,實則大肆殺戮。我等議定誅暴救秦。玄奇師妹提出異議。呈請鉅子裁決。」

  「玄奇,說說你的道理。」老墨子淡淡緩緩。

  玄奇從石墩上站起拱手道:「稟報鉅子,玄奇以為,衛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發奮之君,他們君臣不會亂施刑殺,其中肯定另有隱情。望鉅子詳查定奪。」

  「玄奇,你瞭解衛鞅?瞭解嬴渠梁?」老墨子半閉的眼睛陡然睜開,銳利的目光從深邃的眼眶中射出,彷彿能穿透人的五臟六腑。

  「稟報鉅子,玄奇在魏國安邑見過衛鞅,其人舉止方正,論政極有見地,是以玄奇曾助他逃出魏國。秦國新君嬴渠梁,玄奇隨大父見過兩次,其人發奮圖強,求賢若渴,絕然不是昏暴國君。請鉅子詳查定奪。」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爾語音顫抖,面色泛紅,辭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論政定暴之公允心境?從實說,爾之論斷,有無隱情?」

  「老師,不,鉅子。」玄奇驟然慌亂起來,脫口而出,「他絕然不是暴君!不會濫施刑殺!」

  老墨子聲音一沉,「玄奇,你對申不害、韓侯,也會如此論斷麼?」

  「稟報鉅子,玄奇不瞭解申不害與韓侯,不敢貿然評判。」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歲,就有了機心?爾與大父,在韓國和申不害談論三個時辰,何以就不敢貿然評判?」

  玄奇大感意外,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

  「再說,爾為何對秦國新君如此堅定,竟不顧墨家查實的消息?」

  玄奇本想將自己對嬴渠梁、對衛鞅、對秦國的瞭解和想法向老師細細講說,也相信老師會像教誨他們學問時一樣耐心聽,認真想。萬萬沒有想到一開始就讓老師覺得不對味兒,將自己陷於尷尬困窘。關心則亂,智慧的玄奇竟然心亂如麻,後悔自己沒有冷靜的準備說辭,也後悔自己忘記了老師在作為「鉅子」斷事時和作為「老師」解惑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此時此刻,說自己和這個新任國君有淵源麼?萬萬不能,那樣非但會在墨家被定為「私情枉法」的大罪,而且會給他幫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哪麼,如何解釋自己明確堅定的判斷呢?看來只有將錯就錯,好在自己並不違背良心,不是為一個真正的暴君開脫。心念及此,玄奇抬頭看著老師,明明朗朗道:「回鉅子,對秦國新君的評判,乃弟子親自觀察所得,當否尚請鉅子決斷。」

  鄧陵子冷笑道:「觀察?玄奇師妹,你對申不害難道就沒有觀察啦?」

  老墨子大手一揮:「鄧陵子休得多言。論事焉有誅心之理?」

  禽滑厘拱手道:「弟子以為,秦國之事當重事實。玄奇師妹與秦國素有淵源,且在櫟陽見識過秦國新君,持有異議不足為奇,現已尚同,鉅子不必追究。」

  「好!禽滑厘襟懷,爾等當做楷模。」老墨子爽朗大笑,又驟然收斂,肅然道:「秦國暴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餘年收劍封刀,意在觀察變法之效。目下韓國、秦國、齊國都在變法,然均以殺戮為變法手段,不去觸及根本。墨家要讓天下知曉:靠殺人變法者,天理不容。墨家要給天下一個警示。爾等以為,當從何入手?」

  「從秦國入手!」四大弟子異口同聲。

  墨子面色肅殺,「正是如此。秦國起於戎狄,長久征戰,本多暴戾之氣。若以變法為理由,殺戮過甚,這個國家就會走上邪路,庶民就會永無寧日。不給秦國以血的教訓,秦國君臣就不會珍惜庶民性命。爾等說說,該當如何教訓秦國?」

  禽滑厘:「弟子之意,當由苦獲師弟率神殺劍士三十名潛入櫟陽,奪衛鞅首級。由鄧陵子師弟率虎門勇士二十名,將嬴渠梁擒來總院,由鉅子給予教誨。另由弟子與相裡勤師弟率墨家劍陣,在陳倉峽谷接應。」

  「大師兄部署甚善,請鉅子定奪!」鄧陵子很是激動。

  老墨子凌厲的目光盯住玄奇,「苦獲一路,當由玄奇率領。其餘可也。」

  玄奇看著老師,驚訝愣怔著說不出話來,猛然,她一頭栽倒在地上。相裡勤驚叫一聲,上前扶住玄奇,「苦獲,快,銀針!」

  老墨子臉色驟變,大袖一甩,「成何體統?讓她醒來見我!」大步而去。

  老墨子顯然很憤怒。他雖然將墨家的日常事務交禽滑厘率子門弟子處理,但最重大的決策和最重要的權力他仍然掌握在自己手裡。其所以如此,並非墨子以權術之道治理學派,而是基於非常實際的考慮。一來是自己並沒有年邁力衰神志不清。二來是惟恐弟子們在大行動中有失洞察而損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則是墨子對自己的骨幹弟子們不很滿意。雖說禽滑厘幾個大弟子也算久經風雨,但在胸懷氣度學問技能以及品德修為方面,總是缺少一種大師風範。這一點,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敵儒家,孔子之後竟然出了個孟子,將瀕臨絕境風雨飄搖的儒家竟硬是挺了起來,在戰國時期仍然成為天下顯學。自己身後眼看是沒有這樣的大才,墨子心中總是有些空蕩蕩的。對於墨子而言,沒有妻子,沒有兒子,完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在畢生開創的正義大業上沒有一個理想的繼承者,卻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認為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總要在人世尋找一種防止人群頹廢墮落的力量,這種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創立的墨家。墨家的正義之劍其所以所向無敵,從根本上說,那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選擇墨家,那是因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賦品性和學問技能,他所倡導的主張能夠代上天言道,能夠代鬼神辨明人世間的善惡恩怨,能夠堅如山嶽般的懲惡揚善。

  墨子沒有父親,母親是遙遠北方的大山裡的一個女人。在墨子的記憶中,母親獨居大山,一生都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邊的山石上,夢見一隻黑色的大鳥飛入懷中,醒來時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孩兒。母親給他取名「烏」,因為他是黑鳥的兒子。母親說他生下來就是只有一圈頭髮的禿頭,腳很大,腳繭厚得教人吃驚,就像一個滄桑跋涉的老頭兒!墨子記得自己長得驚人的快,六歲時已經成了一個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內心總是隱隱約約的覺得自己應當離開大山,應當向南邊去,竟整天怔怔的望著南方發呆。八歲時,健壯的母親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無疾而終,彷彿到人世來就是為了生下這個兒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個土坑,埋葬了母親,就漫無目標的向南方流浪。記不清走了幾年,墨子終於到了繁華富庶的華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國,一個小吏收留了這個怪異的小流浪者,讓他做家裡的僕人。

  小僕人在收拾書房竹簡時,竟然發現自己對竹簡上的字似乎隱隱約約都認識,等主人回來一問,竟然念得大體都對!小吏大驚,視為天人,立即舉薦給宋國君主,於是小僕人「烏」就做了宋國的太廟小吏。「烏」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給自己改名,將「烏」變做「墨」為姓,取名為「翟」,意思是深山裡一個長尾巴的野雞。從此以後,中原就有了墨翟這個人。三年以後,墨翟辭官掛冠,出遊魯國,在孔子的後輩儒家門下求學。那時侯,墨翟才十八歲。可是這個禿頂赤腳高鼻深目的青年,卻驚動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像延續了一種未知的智慧,對艱深博大的儒家學問竟是過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後,墨翟開始向儒家挑戰,駁斥儒家學派的荒謬虛偽守舊和迂闊。儒家子弟輪番上陣,竟是不能抵擋!即使孔子的孫子子思,在與墨翟的論戰中也敗下陣來。天下學子聞名而來,大會魯國,卻都盡在聽墨翟論學,使儒家丟盡了臉面。儒家子弟群起聲討,墨翟憤而離開儒家,到處講學,幾年內便創立了自己的一套墨家學說。

  天下名士無不驚異,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後生學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飽經人生憂患而不能提出的許多高深命題和主張?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這些主張,個個擊中人世苦難的要害,每一個命題都煥發出絢爛的光芒,給勞苦庶民和飽受蹂躪的人世,活生生呈現出一張救世的風帆。更令天下學子汗顏的是,墨子非但言論驚人,行動更是驚人。他是天下學派宗師中唯一拒絕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個!布衣粗食,扶危濟困,誅殺酷吏,消滅暴政,使兼愛的光芒普照苦難的人生——這種境界,這種精神,這種意志,這種品性,這種力量,是天下任何學派都不能望其項背的。

  天下名士尊墨翟為墨子,推墨家為天下顯學。

  當然,墨子也不是沒有敵人。除了儒家處處刻薄惡毒的咒罵——墨子對那些刻薄言辭從來報以輕蔑的大笑——也還有穩健有力的正面敵人,這就是法家。法家是戰國時代一支最有實力的正面力量。他們認為,墨子的主張與行為乖張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難,而無法使庶民實實在在的富裕,無法使國家實實在在的強大。與其竭盡心力幫助弱國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的使弱國強大?與其一點一滴的扶危救困,何如法家推行變法而使國富民強?墨家是揚湯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這是法家最有力的駁斥。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對墨家無視國家法制的俠義行為,認為墨家對變法潮流是一種悖逆,是一種偏狹的擾亂,根本上與儒家的迂闊倒退沒有兩樣!

  墨子可以輕視儒家,但是不能輕視法家。法家學子素來敬重墨子,從來沒有一個法家名士對墨子進行過人身攻擊。法家講的是理,儒家罵的是人。假若墨子不是一個超凡的哲人,他也許會在法家的變法潮流和宏大立論面前自甘隱退。然則墨子不是這樣,法家的發難,絲毫沒有動搖墨子。從心底說,墨子也認為法家是匡正亂世的支柱,但是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間另一道警戒線,要「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誅滅的是一切邪惡殘暴,包括法家變法中出現的邪惡和殘暴。人的惡性會從所有的競爭縫隙擠出來,自然包括法家變法這樣的潮流。早期的李悝變法和吳起變法,都在邪惡的鮮血中失敗,李悝退隱,吳起慘死。能因為魏國楚國變法,就抹煞兩國變法中的殘暴麼?近幾年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齊國的齊威王變法、秦國的衛鞅變法,都充滿了殺戮。韓國殺了幾乎所有的權臣,齊國更是用大鼎烹煮官吏,秦國最甚,竟大肆殺戮平民農夫甚至最為苦難的奴隸!如此暴行,能因了他們是變法而一筆勾銷麼?天下沒有變法固然不行,然則沒有抑制變法暴行的霹靂力量更不行。沒有墨家,沒有墨子,天下暴君酷吏豈非要甚囂塵上?

  老墨子沒有糊塗。他靜觀變法三十年沒有出山,就在於他期望天下變法能夠以兼愛天下的博大胸懷去做,能夠給天下帶來平和康寧。可是,他最終失望了。且不說變法中的血腥暴行,就是變法後的強國,也沒有變成溫和自重的國家,他們依然在窮兵黷武,在頻頻用兵,在吞滅一個又一個小國弱國!假如變法不能給天下播撒愛的種子,反而使刀兵爭奪更為窮凶極惡,變法之正義何在?如今,秦國這樣一個具有好戰之風的國家,又開始了殺人變法,即或他強大了,也只會給天下帶來更多的災難。

  對於這樣的殘酷變法,墨家不應該給予懲戒麼?

  望遠處說,墨家和秦國還是有些淵源的。在春秋諸侯蔑視秦國的年代裡,只有道家墨家不將秦國做另類看待,照樣入秦遊學。尤其是墨子將根基紮在神農大山中時,曾經從秦國的南山商道運輸了許多磚石、鐵器與糧食進山。當時秦國雖然很窮,但對於墨家還是很敬重的,只要墨家有要求,秦國關卡從來都是順利放行。秦國雖然不夠強大,但是山東諸侯也是奈何不了秦國。所以墨家也沒有將秦國作為必須援助的小國弱國對待,長期以來,雙方都保持著一種和諧的相處,井水不犯河水,誰也沒有給誰帶來過麻煩與不快。

  老墨子的憤怒,在於他感到,秦國變法似乎完全忘記了墨家剷除暴政的力量,竟然敢如此大規模的嚴刑殺戮!是可忍,孰不可忍?骨幹弟子們的反應也似乎太遲鈍了一些。

  老墨子本來在一個月前就看到了秘密弟子單獨給他送來的密報,他沒有動作,就是在等待禽滑厘他們的反應,想考驗一下骨幹弟子們對這件大事的反應能力。結果竟是差強人意,老墨子老大不高興。尤其是他最鍾愛的女弟子玄奇,竟然為秦國暴行辯護,直是匪夷所思。

  老墨子站在小竹樓上,仰望中天圓月,不禁浩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