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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 第四節 神秘的布衣小弟突然變身

  銀裝素裹的原野上,櫟陽城迎來了第一場大雪後初晴的陽光。

  櫟陽的庶民百姓們終於有了一片難得的歡暢。原本人人準備上陣殺敵的大血戰,竟是擦肩而過了。一場大雪深深覆蓋了久旱乾涸的麥田,又使人們看到了一個大熟之年就在眼前。兩個多月的滿城叮噹結束後,老秦人的子弟們都換上了鋒利的新矛新劍。上蒼似乎又開始念及秦國了,否則,這些急難大險怎麼就憋著氣過去了?國人們對雪後初晴的陽光顯出了從未有過的興奮與新鮮。官府未及號令,竟是人人走出家門手執掃把鍬耒掃雪清道。街巷中堆滿了頭戴斗笠紅鼻子藍眼睛的雪人,引得孩童們繞著雪人唱啊跳啊的打雪仗。最顯眼的是掃雪者們在櫟陽城東門口堆砌的兩個巨大雪人,高約三丈,手執長矛,威風凜凜若天神一般。雪人築起,引來城門口一片「老秦萬歲」的狂熱歡呼。

  這時,城門守軍頭目高喊:「行人閃開,快馬特使出城!」歡呼的人群嘩然閃開之際,一騎黑色快馬箭一般飛出城門,越過吊橋。「一騎!」「又一騎!」「還有一騎!」「不對,還有!」人們驚訝的發現,三十餘騎快馬特使,竟是在半個時辰內絡繹不絕的飛出了東門。一片憂色,頓時浮上櫟陽國人歡快未消的面容。多少年了,老秦人對打仗很熟悉但也很敏感,他們看到這非同尋常的如流快馬,立即意識到危險又在迫近他們,聚攏一片的人們開始默默疏散。

  這時,守軍頭目又一次高喊:「國府大令到——!」人們看見櫟陽令子岸帶著三名文吏大步赳赳而來。「又要招募壯士,徵收糧草了,快看看如何分派?」人群中有人急切低聲的對一個穿長衫的識字者嚷嚷。長衫識字者冷冷道:「再征,就只有人肉了。」嚷嚷者噓了一聲,「別胡說,快看。」

  櫟陽令子岸高聲命令文吏:「張掛起來,高一點兒。」文吏站在大石上掛起了一張寫在羊皮上的文告。子岸高聲道:「父老們,誰識得字?出來給唸唸了。走,到南門去。」人們嘩的圍攏過來,長衫識字者被嚷嚷者推出嚷道:「念,給睜眼瞎子們唸唸。」長衫識字者抬頭向文告一看,卻愣在那裡半天不出聲。人群鴉雀無聲,一層烏雲明顯籠罩在人們臉上。嚷嚷者忍不住嚷道:「怕甚?念呀,大不了還是那場大血戰,鳥!」長衫識字者卻不住搖頭,驚訝的臉上抽搐著,竟是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嚷嚷者罵道:「哭個鳥!還算老秦人麼?走,不聽了,回家烙餅,明日打仗!」

  人們默默散開。長衫識字者猛然醒悟,嘶聲喊道:「回來!快回來!好事!我來念!」人們猶豫著重新圍攏。嚷嚷者罵道:「鳥!仗都打不完,還有好事?念啊!」

  長衫識字者擦擦鼻涕眼淚,高聲道:「這是國君的求賢令,就是要搜尋賢才,強盛秦國!這樣寫的:天下列國士人群臣庶民,凡能出奇計強秦者,吾將讓他位居高官,且與他分享秦國之土地財富!若能薦舉賢才者,也有重賞!」

  人群愣怔片刻,卻猛然炸開,轟雷般高喊:「好——!」「秦公萬歲——!」

  老人們竟是掉了眼淚,相互一片點頭感慨:「對了對了,這就對了。」

  「秦公睡醒啦,早該變。要不咱這破褲子何年能脫掉?」

  嚷嚷者拉著長衫識字者就走,「鳥!咱老秦人也有大才。我薦舉你做大官,我也得一堆賞金!走啊,愣怔個甚?」長衫識字者惶恐拱手,「老哥吔,別亂來。那大賢之才等閒了得!我連一筐書都沒讀完,書吏都做不得,還做大官?」嚷嚷者急切道:「鳥!那還不趕緊找一個出來?」

  「我看你就能行!」有人高聲喊道。

  「鳥!我能做甚?」嚷嚷者笑罵。

  「教訓女人啊!如何一天打三頓老妻?」

  眾人轟然大笑,嚷嚷者邊罵邊追那個「薦舉者」,城門口又變得一片熱鬧。

  在老秦人的歡笑中,秦國的快馬特使像一顆顆流星,北上九原,東出函谷,南下武關,撒向天下六大戰國與三十餘個中小諸侯國。他們以數百年來遷徙各國的秦國人為根基,以各種形式秘密散發著秦孝公的求賢令。數月之間,秦國求賢若渴的消息,便在城池鄉野名山大川的士人們中間流傳開來,成為比齊國稷下學宮招募學人更為令人振奮的喜訊。

  這裡的不同之處在於,齊國的稷下學宮旨在弘揚文華,雖然也不排除個別學宮士人出仕為官,但它的主流畢竟是治學,所要求士人們的是黃卷青燈,是修身自勵,是文章道德。而秦國則直截了當的請士人們去做官,去強秦,去建功立業,去出將入相,去名滿天下,去光宗耀祖!相比之下,如何不令士人們怦然心動?正因了這一點,到齊國稷下學宮去的士人絕大部分都屬於有志於治學的讀書人。當時的諸子百家在稷下學宮幾乎先後都有代表人物。法家的慎到,儒家的孟子,儒法並體的荀子,名家的惠施與公孫龍,辯家的田駢,縱橫家的魯仲連與莊辛,陰陽家的鄒衍,道家的宋鈃與尹文,農家的許行等等等等。然而,純粹治學從來都不是春秋戰國士人階層的主流精神。自從「士」這個人群階層出現以來,他的主流精神就是經世致用,就是以學問入世奮爭,以才能建功立業。孔子是個直話直說的老倔頭,他說過許多令後人難堪的老實話,譬如「惟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生怨」等等。就是這個愛說難聽話的倔老人,將士人們的這種精神叫做「學而優,則仕」——優秀的士人就應當做官!這是當時士人階層毫不隱瞞的公開宣示和終生追求,而當了官後的目標也決不含糊,叫做「治國,修身,平天下」,就是要為天下做一番事情。正是這種坦誠直率而又奮發有為的入世精神,戰國士人們將直接做官看得比終生治學重要一萬倍。他們往往在入仕無望的情況下,才被迫治學著作和傳授學問,這便是後人所謂的「強使英雄做詩人」。更有趣的是,即或無奈治學,所治也還是治國為政之學。老子、孔子、墨子、莊子、孟子,都是求官不成無奈治學,而又在學問中建立為政經典的大學問家。這種相互促進相互激揚的士大夫精神,歷經滄桑磨練,厚厚沉積在士子們的魂靈之中,一有火光,便會轟然爆發。

  如今,秦孝公的求賢令就是一道耀眼的火光!

  當這道求賢令秘密傳播到安邑的時候,正是冰雪消融的三月。

  安邑城外的靈山,已經是麥苗返青枯木新芽殘雪變為淙淙溪水的春天了。山腳下的公叔墓地也從冰雪覆蓋中走了出來,松柏蒼翠,山花初顯。墓前蒼黃的衰草,也被春風在朦朦朧朧中搖綠了。此刻,與墓地遙遙相對的山腰小道上,走來了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女,在山野初綠中分外鮮亮奪目。少女手中拿著一支極為精緻的細劍,身材頎長秀美,一頭長髮盤成一個高高的髮髻,中間橫插一支碧綠的玉簪,恍若士子頭上剛剛加冠,透出一種高雅的書卷氣息。當她遙遙望見公叔墓的石牌坊時,站在山道上靜靜的想了一會兒,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束,似乎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方繼續向墓地走來。

  石牌坊前的大道分外冷清,龐涓派在這裡的步卒騎士也不知道如何不見了蹤跡,牌坊下竟沒有一個軍士。少女顯然感到了疑惑,邊走邊四下打量,終於看見了原先守護墓地的十多個兵士在營屋旁倚著牆角曬太陽。看見她進來,他們抬起了頭,老兵頭沙啞的問:「又是找衛鞅的?」少女微笑著點點頭。一個兵士驚歎道:「看人家衛鞅的福氣,鳥!」老兵頭低聲喝道:「做死!」又回頭笑道:「請進去吧,他整天守在陵下石屋裡呢。」少女點點頭,便逕自進去了。

  陵墓前數丈之外的那間小屋,顯然是粗糙搭蓋的,很難說清它是一間石屋還是一間茅屋。牆是大石板拼起來的,縫隙也沒有填塞,屋頂苫蓋著一層絕不算厚的茅草,虛掩著的木門也已經破舊。按照喪禮,這種守陵的住所應該是最簡單的茅庵草舍,以考驗和磨練守陵者的大孝之心。進入戰國時期,摧殘身心且耗費巨大的葬禮漸漸淡化,有關葬儀的一切禮節都在簡化和變通,節葬日益為天下習俗而變。於是,這間守陵小屋就變成了既不能嚴實如常,又不能過分透漏,既要粗簡,又要遮風擋雨的石板牆茅草頂。

  少女在石茅屋前打量一番,搖搖頭皺起眉頭,似乎很不滿意,卻又略顯頑皮的一笑,輕輕咳嗽一聲,粗著嗓門高聲道:「中庶子兄台在否?布衣小弟前來討教了。」虛掩的木門吱呀開了,依舊是白色長衫的衛鞅大步走出,分明一臉興奮的笑意。突然之間,他卻驚愕得後退幾步,揉揉眼睛打量著面前美麗的少女,疑惑問道:「這裡,你,一個人?」

  少女微笑著點點頭。

  「方纔,是你在說話?」

  少女還是微笑著點點頭。

  「你是何人?為何假冒我布衣小弟?」衛鞅正色問道。

  少女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卻又落落大方的拱手道:「兄台鑒諒,布衣小弟就是我,我就是布衣小弟。」

  衛鞅大是疑惑,不禁繞著少女打量了一圈。少女紅著臉也不說話,微笑著任他打量。良久,衛鞅哈哈大笑道:「世間竟有這等事?我卻不信。莫非少姑是布衣小弟的妹妹?」少女搖搖頭,猛然又粗聲道:「我是來提醒你,與你對弈的大商是秦國秘使。」衛鞅近在咫尺,猛然聽到面前這個美麗的少女說出布衣小弟夜半樹下說的秘語,突然一驚,竟是不小心跌倒坐地。少女大笑,忙去拉衛鞅,不想笑得岔氣,一下子軟在了衛鞅身上。衛鞅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幻弄得雲霧不明,又對自己方纔的失驚感到滑稽,跌倒在地便大笑起來。少女笑軟在他身上,他竟是笑得沒有力氣去扶去推。兩人同時大笑著疊在一起,滾了一身泥土。

  「你,真是布衣小弟?」衛鞅想正色一點,卻不想又是禁不住開懷大笑。

  少女笑得淚水長流,雖然已經坐起,卻不斷的抹淚,聽衛鞅一問一笑,又是禁不住咯咯笑道:「你請我來,又不認我,是何道理?」

  「哪?還叫你布衣小弟?」

  少女笑著搖搖頭。

  「既是女兒身,何以裝扮成一個遊學士子?」

  「不告訴你。」少女臉泛紅暈。

  衛鞅感到驚訝,他第一次聽到「布衣小弟」的女兒本聲,想不到同一個人的聲音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別。作為男子,「布衣小弟」的聲音雖顯細亮,但畢竟男子中也有這種聲音,衛鞅並沒有特別注意。但作為女子,少女的聲音卻與「布衣小弟」迥然有異。衛鞅對自己曾經嚴酷訓練的聽力非常自信,且相信人的音質是難以改變的。然而,面前的這個少女與冬天裡那個「布衣小弟」,卻怎麼也看不出一點相同處,連聲音也是決然兩人……不想了吧,該知曉的遲早會知曉。衛鞅站起來拱手道:「少姑,請到屋內敘談。」

  少女將沾上泥土的紅絲斗篷解下,顯出一身白色緊身長裙,頎長的身材更顯婀娜高雅。她笑著點點頭:「兄台請當先。」

  衛鞅推開被山風吹得閉和的木門,笑道:「請進吧。我得給你找一個坐處。」

  少女笑道:「不須找了,榻上正好。」說完走到書案旁的木榻前,將斗篷搭在榻邊木簷上,回身笑道:「我來煮茶,你可先換件乾衣,今日可是要消磨你了。」邊說話邊動手,竟也不問衛鞅何物放在何處妥當,眼睛只一掃,便已經清楚了這間斗室的全部物事。先用火鉤清理了燎爐木炭灰,重新燃起了一架紅紅的木炭火;又熟練的支起鐵架,吊上陶罐煮水;再給乾燥的黃土地面灑上水,從屋角拿來笤帚,將屋中灰土全部掃去;又將屋角木几上的沖茶陶壺飲茶陶杯全部洗乾淨;又利落的撕開了一塊舊布,塞住了兩條透風的石板縫隙。這時,木炭火已經烘烘燃起,陶罐中水也已經大響,整潔的小屋頓時溫暖如春。

  衛鞅換了一件長衫,對「布衣小弟」的輕柔利落欣賞之極。他注意到,幾個書架和那張攤滿竹簡的書案,都抹去了灰塵,而書簡位置卻是沒有任何移動。而這兩處也是讀書士子最怕別人亂收拾的,若非熟悉書房生活的女子,絕不會有這種細緻的照拂。

  少女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做了一個女兒禮微笑道:「請兄台入座。」

  衛鞅開心的拱手笑道:「布衣小弟請。」

  少女舉起陶杯:「為重逢兄台,盡飲此杯。」將一杯清香茶水嫣然飲下。

  衛鞅舉杯笑道:「為布衣小弟變做女兒,盡飲此杯!」

  少女臉上又飛起紅暈,笑道:「還布衣小弟呢,我可是有名兒的。」

  「敢問小妹高名上姓?」衛鞅收斂笑容。

  少女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我姓白,單名一個雪字。」

  「小妹在洞香春做何事?」

  「洞香春是我的,時不時去看看。」

  衛鞅恍然大悟,似乎證實了他隱隱約約的猜想,笑道:「如此,小妹便當是名滿天下的白圭丞相的女兒了?」

  白雪微笑著點點頭,「也還是你的布衣小弟。」

  衛鞅淡淡一笑,「小妹今日找我,意欲手談麼?」

  「不是,有大事。不過你先猜猜看。」

  「那個白髮隱者露面了?」

  「不是。」

  「秦國特使來了?」

  「不是。」

  衛鞅沉吟道:「總是與秦國有關聯的事了?」

  白雪點頭笑笑,「看來你開始想秦國的事了。我呀,給你帶來兩個消息。一則,韓國開春後可能起用申不害,準備變法;二則,秦國國君向天下列國發出求賢令,搜求強秦奇計與治國大才。兄台以為如何?」

  衛鞅肅然拱手,「多謝白雪姑娘。」

  「先別謝,我可有條件也。」

  衛鞅爽朗笑道:「有條件的事最好辦,最怕無條件。」

  「對我講講你對這兩件事的評說。就喜歡聽你談政論棋。」

  衛鞅沉吟點頭,「這兩件事耐人尋味。韓國原本是僅次於秦國的第二弱國,在山東六大戰國中座次最末。但韓國雖小,鐵山卻是最多,農耕平原也最多。所以,韓國兵器鍛造天下第一,糧食貯藏也是天下第一。然則為何成為弱國,因由皆出於舊貴族根基未動,人力財力分散於豪強封地。若能法令統一,激勵民心,韓國將成為中原地區令人生畏的強國。申不害被韓侯重用,這一天就為期不遠了。」

  白雪欽佩點頭,又問:「秦國頒發求賢令,是否也想變法?」

  衛鞅默然有頃,歎息一聲道:「自古求賢有虛實,奮發圖強者求賢,沽名釣譽者亦求賢。秦國求賢之真意,我得見到求賢令方可有斷。」

  「我已經安排好了,明晚將有求賢令送到洞香春,我來就是請你去的。」

  「這座陵園近日看管鬆弛了許多,我明晚一定來。難為白雪姑娘了。」

  白雪笑道:「如何俗了起來,不叫我小妹?」

  衛鞅肅然道:「姑娘襟懷高潔,衛鞅豈能失敬?」

  白雪悠然一歎,「老父給我留下三樁物事,一筆財富,一張大網,一種志向。我生為女兒之身,難以充分利用這些財富和這張大網來實現這種志向。我想扶助一個有襟懷有報復,有經緯之才,更有遠大志向的人成就大業。我不希望這個人將我的扶助看作恩賜,而損折他的志氣,因為我也想在他的大業中實現我的夢想。」

  「敢問姑娘,何為父親留下的志向?」

  「以財圖大計,以才治國家。老父商家入相,正是如此。」

  衛鞅點頭沉吟,「哪么姑娘的夢想呢?」

  白雪略顯羞澀的笑道:「不告訴你。但願它已經開始了。」

  衛鞅覺得面前這個少女當真是個奇人,論財富難以計數,論襟懷志不可量,論才識堪稱名士,論心性明亮豁達,論聰慧天賦極高,論相貌絕然佳麗。如何她就沒有一點瑕疵?然而如果只有這些,也許他反倒會敬而遠之。只因為這些方面他也許更強更高。如果這些優秀的東西生在一個男子身上,他一定會和他成為生死至交,會毫無顧忌的使用他的財富,就像管仲和鮑叔牙一樣。然而生在一個女子身上,這些非同尋常的光彩處恰恰就成了他和她必須疏遠的根源。倒不是他畏懼這種女子的才華和財富,而是他覺得問心有愧。一個心懷天下志向高遠才華卓絕的男子,內心天地更需要一種靈動一種柔情一種照拂一種具有滲透性的知音,如果一個女子只有前者而沒有後者,他的人生就會產生僵硬的枯燥的裂痕。內心沒有激情,卻要為了種種外在的制約長期相處,這就是他所感到的慚愧。但是,面前這個少女卻不是只有前者而沒有後者的女子,非但是兩者兼備,且在她身上的糅合簡直奇妙得令人難以相信!才華中顯出自然與風情,操持中顯出雅致與書香,特有的才華與志向深深隱藏在美麗的風韻之後,又處處顯漏在她的一舉一動之中。她還是「布衣小弟」的時候,衛鞅就不由自主的喜歡了那個布衣士子,當「他」變成光彩照人的少女時,衛鞅內心流過的激情與舒暢是難以自制的。他那從未有過的開懷大笑是情不自禁的,也是油然而生的。他的靈魂告訴他,他已經很是喜歡這個少女了。原因只有一個,她讓他怦然心動,她讓他奔放燃燒,她讓他從心底裡流出輕鬆與歡暢。

  但是,他能接受她麼?他的心靈在問自己。

  衛鞅對任何事情都喜歡正面作為。這也是戰國士子做事的普遍喜好——說就說個徹底,做就做個徹底。這時候,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不要遮遮掩掩。他從書案旁站起,肅然向白雪深深一躬,「白雪姑娘,感謝你對衛鞅的讚賞和寄托。我知道,姑娘的讚賞和寄托,也包含了姑娘的那個夢想。然則,衛鞅秉性不群,一生注定是孤身奮爭命蹇事乖,只能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姑娘名門之後,與一個中庶子交往並行,只會使姑娘身敗名裂。是以,衛鞅既不會成為姑娘成就志向的並肩之人,也不會走進姑娘的夢想。」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滿了驚訝與疑惑,她默默沉思,卻突然爽朗大笑,「衛鞅,你捫心自問,說得可是心裡話?假若你真是如此之想,白雪這雙眼睛也算徒有虛名了。」她深深的歎息一聲,「你說得何等痛快?我聽得卻何等酸楚?說什麼孤身奮爭命蹇事乖,說什麼秉性不群身敗名裂。君為名士,豈不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白雪既能與君相知,且不說君不會命蹇事乖,我亦不會身敗名裂,縱然有之,又何懼之?以此為由,拒相知於千里之外,衛鞅呵衛鞅,君是怯懦,還是堅剛?是熄滅自己,還是燃燒自己?請君慎之,請君思之呵。」她說得真誠痛切,明亮的眼睛卻是始終看著衛鞅。

  片刻之間,衛鞅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是個自信心極強且詞鋒極為犀利的人,從來沒有誰準確洞察他的內心並一擊而中。今日,就是面前這個少女,卻說得他內心一陣發抖。她不激烈,不尖刻,卻有著一種對迴避者高貴的審視和對脆弱者至善的憐憫,有著冰冷淡漠的對心靈的評判,更有一種無可抗拒的消融冰雪的暖流。衛鞅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氣短起來,默默的半日沉思不語。

  白雪微微一笑,卻岔開了話題,「兄台,說正事吧。記住明晚了?」

  衛鞅一怔,恍然笑道:「我倒是雲霧中了。好,明晚看秦國的求賢令。」

  「哎,猜猜,我還給你帶來何物?」白雪頑皮的笑了起來。

  衛鞅打量著她身上似乎沒有口袋一類的累贅之物,笑道:「還有好消息?」

  「如何忒多好消息?閉上眼睛,閉上也。」

  衛鞅從來沒有和少女有過如此親暱,竟是自己先紅了臉,卻也是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心裡暖烘烘的舒暢極了。聽到一聲:「睜開了,看看。」便睜開眼睛,卻是哈哈大笑起來,「好,好物事!」

  書案上擺著一個小小扁扁極為精緻的紅木匣,上面一個大銅字「鹿」;旁邊是一個金黃珵亮的雁形尊,尊身兩個紅字「趙酒」。衛鞅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肉,金尊中是他最喜歡的趙酒,如何不高興的叫好?只是他不明白,這兩件東西如何能隨身帶著卻絲毫不顯痕跡,便問道:「這,卻如何帶在身邊?」白雪笑道:「你來看。」便拿起雁形尊,將雁啄的上片輕輕一拍,只聽「噹」的一振,雁啄便嚴絲合縫;又伸出兩根脂玉般的細長手指將背蓋兩邊一捏,背蓋便也嚴絲合縫的扣在一起;又平伸手掌將雁蹼向上輕輕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竟是悄無聲息的縮回了雁腹;再用兩根手指捏住雁啄一推,細長的雁頸竟然也縮回去不見。如此一來,一個雁形尊便成了一個圓鼓鼓的金球。白雪將金球托在手中,單掌從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變成了一個圓圓扁扁的金餅。白雪嫣然一笑,「就這樣,帶在我腰扣帶上的,方才放在披風裡了。」

  衛鞅對這般精巧多變的酒尊見所未見,連連讚歎造物者之神奇。白雪笑道:「這雁形尊材質極薄極韌,能裝兩斤酒呢。老父當日商賈遠行,就帶它隨身。」說著搖搖雁形尊,「你看,一點不會漏的。」又拿過紅木匣道:「這個木匣只裝一斤乾肉,六寸長,五寸寬,三寸厚,不妨身的。」說完,便一陣捏、揪、擠、拍,雁形尊便穩穩立在書案上放出酒香;又一按紅木匣銅扣,匣蓋輕輕彈開,輕巧的揭去一層白紗,一方紅亮亮的烤鹿肉便發出悠長濃郁的香味。

  衛鞅不由咽嚥口水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難求也。洞香春有麼?」

  白雪微笑搖頭,「這是家傳物事。白氏家計從來與洞香春不牽連的?」

  「如此巧惠,府中炊師能治大國了。」衛鞅讚歎。

  白雪明朗頑皮的一笑,「不敢當,這可是我自己動手做的也。」

  剎那之間,衛鞅又看到了「布衣小弟」的可愛神態,不由「啊」了一聲,卻轉口笑道:「你?會下廚?」

  白雪悠然道:「下廚有何驚訝?有人要吃飯,就得有人下廚了。」

  衛鞅大笑道:「好,那我們就吃將起來。」

  時而娓娓侃侃,時而感慨歎息,衛鞅吃酒,白雪飲茶,兩人竟是不知不覺間談到了斜陽夕照,才一齊笑著叫道:「呀,太陽偏西了!」

  白雪回到安邑城內時,正是日落黃昏時分。她沒有走顯眼的天街,而是從一條小巷進了洞香春。這是白氏主人進洞香春的專用秘道。

  白氏祖傳的經營傳統,是盡量少干預所開店舖、作坊、酒肆的日常生意。白氏遍及列國的商賈字號,都有一個總執事,呼之為「總事」,日常交易一概由總事掌管。白氏主人只是在月底年終查賬決事,或大的時令節日來聽聽看看而已。這種奇特的鬆散的經營方略,卻竟使白氏的商賈規模在三代人的時間裡迅速擴大,且沒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飽私囊的壞事出現。白圭以商入相,魏武侯問其商道秘術,白圭回答:「商道與治國之術同,放權任事,智勇仁強。」魏武侯問其治國方略,白圭答曰:「與商賈之道同,人棄我取,人取我與。」正是在白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白氏成為與趙國卓氏郭氏、楚國猗氏、齊國刀氏、韓國卜氏齊名的六大巨商。白圭的經商天賦獨步天下,他曾經驕傲的說:「吾治生產商賈,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李悝行法是也。」多少商賈許以重金請求他傳授秘術,白圭以蔑視天下的口吻宣示:「為商之人,其智不足以通權變,勇不足以任決斷,仁不足以明取予,強不足以有所守,雖欲學我術,終不告之也。」但是,對他唯一的一個女兒,白圭卻從來不傳授商賈之道。白雪曾經幽幽的問:「女兒不通商賈,父親的生財秘術就失傳了,悔不悔也?」白圭大笑,「日有升沉,月有盈虧。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懼我白圭斂盡天下財富也,何悔之有?女兒冰雪聰慧,讀書遊歷足矣,何須經商自污?」

  正是白圭這種超凡脫俗的開闊性格,滋潤生長了白雪輕財貨重名節的名士襟懷。然而奇怪的是,白氏產業卻沒有因為白圭的病逝而萎縮,增長擴大的速度雖然慢了一些,卻是依舊在增長。白雪是更加寬鬆了,且不說從來沒有去過辦在列國的商號,就是安邑的洞香春她也極少來。巧的是,上次一來就遇到了談政論棋意氣風發的衛鞅,使她不由自主的多次秘密來到洞香春。她雖疏於辦事,一旦辦起事來卻是思慮周密。為了經常性的掌握各種消息傳聞,扶助衛鞅早日踏上大道,她派自己的貼身女僕梅姑守著她在洞香春的專用密室,專門做傳遞聯絡。她每次來也絕然不問生意,只做她自己關心的事,彷彿這豪華的洞香春和她沒有關係似的。

  雖然天色還沒有盡黑,洞香春卻已經是華燈齊明瞭。

  「小姐,正等你呢,急死我了。」看見白雪走進密室,梅姑急忙迎了上來。

  「如何?出事了?」白雪微笑問道。

  梅姑低聲道:「有個黑衣漢子不聲不響,在外廳坐了兩個時辰……」猛然感到身後有氣息微微,一轉身,發現一個黑衣男子悄無聲息的站在她身後,身材高大,連鬢鬍鬚,面色碳黑,不禁「啊!」的驚叫了一聲,「就,就是他。」

  白雪笑道:「梅姑,你到外面去看看吧。」待梅姑匆匆出門,白雪向黑衣人拱手道:「壯士,可是侯贏大哥派來的?」

  黑衣人深深一躬,嘴裡嗚嗚啦啦的比劃一通,從背上抽出竹筒,恭敬的遞給白雪。白雪利落的打開竹筒,抽出一束竹簡,打開一瞄,簡首「求賢令」三個大字赫然入目!她輕輕的「啊」了一聲,漏出燦爛的笑容。白雪已經知道來人是個啞巴,便打著手勢笑道:「壯士請在這裡安歇,住幾日看看安邑。」黑衣人連連擺手,拱手轉身,看來立即要走。白雪笑著攔住道:「壯士高義,敢問姓名?」說著指指書案上的筆硯。黑衣人略一沉吟,走到書案前拿起那支長長的玉管鵝翎,蹲下身來,在硯旁一摞竹簡上抽出一條,歪歪扭扭寫下兩個大字。白雪笑道:「呵,荊南。楚國人?」黑衣人頗為拘謹的笑著點頭。白雪轉身從一個銅匣中拿出兩個金餅遞過,「壯士,路上買點兒茶水。」荊南面色漲紅,嗚嗚啦啦連連搖手搖頭。白雪笑著將金餅塞進他背上的皮袋,拱手道:「謝壯士。也替我謝過侯贏大哥。」荊南點頭,再度一躬,轉身大步出門了。

  白雪給梅姑留下兩個字,便匆匆的從秘道出了洞香春,回到了自己的庭院居所。

  白氏的地產房產很多,但是自從白圭做了魏國丞相,白氏在安邑的房地產就開始慢慢的縮水。到白圭臨終之前,安邑的莊園只保留了兩處,一處是城內的一座四進庭院,大約只相當於魏國一個下大夫的住宅;一處是城外狩獵的一座小小山居。白圭在彌留之際,將女兒喚到榻前叮囑:「雪兒,白氏的房地園林全部沒有了,為父留給你的,只是涑水河谷的狩獵山莊和這座小院子,你埋怨老父親麼?」白雪笑著搖頭,「錢產是父親的腳印,抹去它,是父親要解脫女兒。女兒豈能迂腐計較?」白圭喟然一歎,「雪兒,這只是其一。最要緊的是,父親要保護你永遠不陷入錢財風浪,一生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莊園地業,一部分是父親捐贈了官署國府,一部分分給了白氏家族的十四支脈。父親去後,不會有任何人來向你瓜分財產。」說著吩咐白雪從榻旁鐵櫃裡找出一個小小銅箱打開,「這裡有國府官署歷次的書憑,還有十四族長分頭與我立下的析產書契,你,收好了。」白雪含淚帶笑的闔上銅箱,「父親,女兒曉得,錢財終是身外物事……」白圭輕輕搖頭,「雪兒,莫得輕易這樣說。金錢是一種力量,可成人,可毀人。為父沒有處置的,就剩下安邑洞香春和楚國、秦國、趙國、齊國的幾家生計。除了洞香春,其餘各國的生計都是秘密的,沒有人曉得。有一天,當你不需要這種力量支撐你的時候,它們才是身外物事。」白圭費力的向胸前一指,「雪兒,解開這裡。」白雪笑笑,「世人說父親算計天下第一,還真是,要將女兒算計到老呢。」白圭也笑了,「雪兒是老父的寶貝兒,自然要給一個萬全。解開吧。」白雪解開父親的長衫,不由吃了一驚——長衫襯裡畫滿了各種圖形、線條與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像一張沒有頭緒的蜘蛛網!白雪笑了,「老父呵,這分明是蝌蚪文天書嘛。」白圭神秘的一笑,「這是外國生計圖,看好了?上面有主事人與聯絡辦法。」說著竟是精神奕奕的坐了起來,脫下長衫交給女兒,「雪兒,記住了,魏國未必是久居之地。收好了這件東西。老父的事完了,完了……」一陣哈哈大笑,竟是從容去了。

  十二歲的小白雪,竟是沒有一點兒驚慌與悲傷。她穿了一身大紅吉服,將老父親的喪事當做喜事來辦,一時驚動了整個安邑!雖說白圭只當過短短的八年丞相,但畢竟是由名滿天下的魏國巨商入仕,人望極高,送葬者竟是不絕於道。人們驚訝的發現,白氏並沒有國人傳聞的那樣豪闊,反倒是處處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質樸實在。人們歎息白圭經商治國皆有術,但卻沒有善始善終,竟是清白寒素的去了,給小女兒留下的太少太少。一段時間過去,白氏家族也就漸漸的從國人心目中淡出了。小白雪平靜的成長了起來。

  白雪就住在這條小街的這座極為普通的小庭院裡。小街多住燕趙兩國的商人,所以便叫了燕趙街這個名字。這條小街不繁華,不冷落,不在鬧市,也不偏僻,倒確實是一處平凡得令人很難記住的地方。

  庭院的第二進是白氏家傳的書房。並排六間,分為西四東二兩個隔間,中間一門相連,西邊是書簡文物收藏屋,東邊是讀書刻簡屋。白氏家產中,惟獨這書房完整無缺的保留了下來,連專司書房的那個兩個僕人也保留下來,沒有遣散。老僕是專門保管、修補文物書簡的,他是白圭生前的一個書吏,因小時侯騎馬摔傷了腿,好讀書不善奔波,白圭就讓他做了書房總管。小女僕則是白圭生前專門為女兒物色的伴讀,由於和女兒很是相投,白圭便專門叮囑將這兩個忠僕留給了女兒。女僕叫梅姑,便是這些天來替白雪守在洞香春的那個少女。白雪每次從外邊回到家裡,都要先到書房將要辦的事兒安排妥當,然後才去休憩消閒。

  今晚回來雖然已經是二更時分,書房裡還亮著大燈。白雪照例匆匆來到書房。老書吏瘸著腿進來稟報:「公子,今日無事,你去安歇吧。」白府上下人等,只有這個老人堅持將白雪稱為「公子」,似乎認定這個女主人與男子一般出色。天長日久,人們也都認可了老人的稱謂,白雪也習慣了這樣的女公子身份。

  「書翁,我有事兒。」白雪匆匆道:「你要將藏書間的各國法令,呵,不是全部,那太多了,主要是幾個變法國家自變法以來的重要法令,收拾裝成一個大木箱,要經得起顛簸呢。」

  「公子,你要自己出門用?還是要賣了?要送人?」書翁驚訝道:「那可是老丞相最寶貴的藏簡,有些連國府書庫都缺失呢。」

  「我的書翁,」白雪笑道:「曉得也。物有大用,方得其所,是麼?」

  「那是。我是給公子提個醒兒,莫得輕易許人呢。」

  「多謝書翁了,白雪豈能輕易許人?好了,去辦吧,沒錯的。」

  書翁瘸著腿去了。白雪在書案前坐了下來,打開案上一個紅木匣,拿出一張一尺見方的黃白色的羊皮紙。這種羊皮紙很難製作,所以很貴重,即或在白氏這樣的巨富之家,羊皮紙也不是輕易能用的。除了極重要的書信、命令等,一般書籍文章都是用竹簡繕寫謄刻的。白雪將羊皮紙輕輕用一方銅鎮紙壓住一角,從綠玉筆架上抽出一支新修磨得很是光滑圓銳的鵝翎,略一思忖,便凝神嚓——嚓——嚓——的一筆一劃寫了起來。

  片刻之後,白雪寫好,便將羊皮紙細心的捲成一個細筒,塞進一根精緻的銅管裡,「鐺」的合上蓋子,輕輕扭了三圈,這支銅管便成了一支鎖定的信管,非得有約定的鑰匙才能開啟。這是白氏家族傳送商業秘密的特製信管,非重大事件不輕易起用。

  白雪將信管籠在袖中,來到西跨院一間石屋前輕輕敲門。

  「咕咚」一聲,一塊碩大的石板被搬開,一個精瘦的漢子走了出來,「小姐?瘦柴衣衫不整,失禮了。」說著便往屋裡走要收拾整齊自己。白雪笑道:「瘦柴,莫煩了吧。原是我該喚你到書房的,又不想勞動書翁。來,有事了呢。」

  「瘦柴聽小姐吩咐。」

  「相煩你去一趟秦國,到櫟陽找……」白雪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小姐放心。瘦柴這就準備,四更出城。三五天便趕回來。」

  白雪回到寢室,已經是更深人靜了。她看著庭院中明亮的月光,竟是久久沒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