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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安邑風雲 第七節 衛鞅龐涓 智計周旋

  天街之南有一條東西走向的長街,是魏國官員宅邸集中的區域。這裡有兩座府邸特別顯赫,一座是丞相府,另一座便是上將軍府。丞相公叔痤已經死了。按照魏國定制:開府丞相死後其眷屬應遷出丞相府,搬到國君賞賜的純粹住宅,這種官署與住宅兩結合的官邸應當由繼任丞相居住。目下繼任丞相雖沒有確定,但官場對上將軍龐涓出任丞相還是看好的,認為他完全可能同時成為這兩座顯赫府邸的主人。安邑官場素來以靈動聞名天下,自然是紛紛找出各自的理由來向上將軍討教。就在這已近午夜的時刻,上將軍府前還是高車駿馬如流,進進出出不斷。上將軍龐涓近日也一改平素間疏於應酬的習慣,對任何一個拜訪討教者都熱誠指點,願做學生門客者也欣然接納。這種興旺熱鬧,與百步之外幽幽冷清的丞相府適成兩端比照,在這錦繡華貴的長街竟是顯出了一段宦海滄桑。

  十名鐵甲騎士護衛著一輛珵亮的軺車轔轔駛來。車上的衛鞅卻感到不是滋味。禮賢下士麼?派來一個赳赳千夫長。保護貴客麼?倒更像是防範他逃走。衛鞅一出洞香春看到這軺車甲士,就揣測到自己將要去的地方。所以他安然上車,也不問為何說到丞相府而不進丞相府,聽憑軺車向上將軍府駛來。到得車馬場軺車未停,直接駛入西偏門,進入幽靜的跨院。千夫長在跨院月門前下車,向衛鞅昂昂拱手道:「到了,先生請下車。」衛鞅跳下車來,千夫長又向月門前肅立的軍吏亮出了一支令箭,軍吏肅然退後一步,兩人便進入幽靜的庭院。

  庭院堂屋廊柱下站著一位身穿大紅斗篷者,千夫長高聲報道:「稟報公子,中庶子衛鞅帶到。」廊下紅衣人揮揮手,千夫長昂昂而去,紅斗篷者大笑迎來:「衛鞅何其風流?竟到洞香春消遣了,妙啊!」衛鞅淡漠笑道:「公子卬王族貴胄,竟無居室待客麼?」公子卬又是一陣大笑,「你啊,總是那麼峻刻。來來來,進去就知因由了。」說著拉起衛鞅的手走入燭光明亮的堂屋。

  堂屋裡間是一個精緻的小廳,竹簡四圍,劍架中立,兩張長案上已經擺好了鼎爵酒肉,虛位以待。公子卬親切笑道:「衛鞅呵,請入座。」衛鞅也不說話便坐入南面的客位。公子卬坐了北面主位,舉爵笑道:「久未聚首,常懷思念。來,先干一爵。」衛鞅淡淡漠漠的笑著舉爵,兩人一飲而盡。公子卬慨然一歎道:「衛鞅啊,你剛來安邑我就和你相識。五年了,魏卬雖說是王族貴胄,可沒有將你做小吏看。你是我的高朋益友,我的軍師啊。我每有難處,你總是能給我謀劃出個好辦法。否則,我早被活吞了……來,再干!」

  衛鞅笑道:「權術謀劃,衛鞅不以為榮,聊做遊戲耳,何足道哉?」

  「好!痛快。不過,我還是要報這個恩。」

  衛鞅一陣大笑,只是不接話題。公子卬繼續興奮的說著,「昔日,我也曾舉薦你到魏王身邊做舍人,錦衣玉食,何等貴氣?可你就是不去,跟著老公叔泡了五載書房,這叫名士入世麼?老公叔器重你麼?連個都司徒都不給,最後搪塞,乾脆舉薦你做丞相!這不是癡人說夢麼?丞相哪麼好做?這分明是戲弄人嘛!還說不用你就殺了你,這老公叔何其陰狠!若非魏王睿智通達,你豈非大禍臨頭了?終了呢,你還替他守陵,世上還有個公道麼?」

  公子卬說得慷慨激昂。衛鞅卻是面色漸漸陰沉,片刻間連飲三爵,竭力壓制自己胸中翻翻滾滾的憤怒之火。對公子卬這樣的人他能說什麼呢?此時此地此人,都不是自己應該辯白的,唯一要做的,就是忍耐,忍耐。公子卬卻是另一番感受,他很是同情衛鞅,很是理解衛鞅的心情——經他點撥,衛鞅醒悟過來,心裡自然不好受。他便舉爵陪衛鞅連飲了三爵,歎息一聲道:「衛鞅啊,不要難過。上天無絕人之路啊。今日請你,就是好事一樁。上將軍龐涓聽我說到你的才華,十分器重,想委你做他的軍務司馬,職同中大夫,比中庶子那是天上地下了!如何?時來運轉了吧?」他講得興致盎然,溢出濃濃的施恩救人了卻心願的快·感。

  「軍務司馬,職同中大夫,不小嘛。」衛鞅淡淡一笑。

  「有三進宅院,三尺軺車,十名甲士,年俸三千斛呢。」

  「又悠閒,又風光。人云,想舒服,中大夫。對麼?」

  公子卬大笑道:「鞅兄呵,你是說透了啊。再說,你到上將軍府對我也好呵。」說到後半句,他壓低聲音神秘的一笑。

  衛鞅搖搖頭道:「公子高論,衛鞅不明。」

  「你呵你,書房真將你給泡迂了?有你在此,這裡的事兒我也清楚呵。你放心,有我在,沒有誰敢動你的。」

  剎那之間,衛鞅的炯炯目光盯住了公子卬,倏忽之間卻又消失,臉上顯出淡漠的笑容,「公子良苦用心,衛鞅感念不已。只是衛鞅與這做官無緣,如之奈何?」

  「卻是為何啊?」廳外傳來渾厚的話音,隨之走進一個紅衫拖地長髮披肩顯得灑脫隨意而又不失氣度的人,赫然便是上將軍龐涓。

  公子卬連忙道:「衛鞅,上將軍到了,還不見禮?」

  衛鞅離席而起,躬身便是一禮,「中庶子衛鞅,參見上將軍。」

  「入座入座。」龐涓坐到橫置的長案前,撫著長鬚悠然笑道:「衛鞅呵,我的掌書說你博學強記,六經皆通。公子對你更是大加讚賞。軍務繁忙,我沒有親自登門求賢,多有得罪,還請鑒諒了。」

  衛鞅謙恭道:「鞅區區小吏,何敢勞上將軍大駕?」

  「衛鞅呵,軍務司馬可是贊劃軍機的要職,你何以說與做官無緣呢?」

  「稟上將軍,公叔丞相新喪,我正在為他守陵,不宜入仕為官。」

  公子卬急切道:「非親非故,連正宗學生也不是,你何須為他守陵?」

  「公子此言差矣。公叔丞相教誨五年,待我不薄,衛鞅自當以師禮報之。我儒家素來以孝道為第一大禮,況我守陵為魏王親點,豈敢半途而廢?」當真有儒家的認真執拗。

  公子卬情急道:「哪有何難?我向魏王稟明實情,開脫守陵便是。」

  龐涓一直靜靜的看著衛鞅,向公子卬搖搖手,回頭道:「當今名士,誰不想建功立業?衛鞅難道不想跟我征戰列國,一統天下,名垂青史?」

  「三年禮盡,衛鞅定到軍前效力。」衛鞅恭敬的拱手回答。

  突然,龐涓哈哈大笑,「衛鞅莫非自命不凡,嫌官小職微?」

  「小小中庶子,衛鞅做了五年,上將軍自然知曉。」

  「莫非想到他國求職?」

  「若去他國,何待今日?」

  公子卬滿臉不悅,歎息一聲,「上將軍,讓他自己慢慢參詳去吧。」

  龐涓大度的笑道:「儒家之士,多有堅貞。衛鞅盡大孝之禮,名正言順哪。衛鞅呵,你若守陵期滿後能來我軍中任職,就算本上將軍沒有看錯你。」

  衛鞅深深一躬道:「多謝上將軍成全。」

  龐涓一拍手,走進那個昂昂千夫長。龐涓正色命令道:「衛鞅已經是我軍務司馬,守陵期滿後赴任,你帶一百名軍卒護衛司馬,不得出半點差錯!」

  「末將遵命!」千夫長昂昂應命。

  公子卬拊掌大笑:「上將軍求賢有術,真個高明,我看你衛鞅敢不做官?」

  衛鞅沉吟有傾,期期艾艾道:「既然如此,上將軍,預發我,俸金麼?」

  龐涓心中頓時一鬆——當一個人計較官俸的時候,那就意味著沒有什麼威脅了——於是欣然道:「衛鞅所請有理,司馬官俸、車馬、府邸,一應從年後發放。」

  衛鞅誠惶誠恐的一躬,「多謝上將軍恩德。」

  「啊哈哈哈哈哈……」公子卬一陣大笑,「你這衛鞅,卻是前踞而後恭,只服上將軍呢。」

  衛鞅竟是略帶愧色的笑道:「公子鑒諒,衛鞅原也敬服公子呢。」

  龐涓與公子卬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深夜,昂昂千夫長「護送」衛鞅到丞相府門前。衛鞅謝絕了車馬入府,在幽暗冷清的丞相府門前下了車。望著軺車遠去,他怔怔的站在樹蔭下,竟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突然,身後有輕輕笑聲。

  衛鞅一驚,迅速回身,卻見那個清秀的布衣士子笑吟吟站在他面前。衛鞅生氣道:「如何沒個正形?夜半遊魂一般。」布衣士子卻笑道:「你如何不問你走時我到何處去了?」衛鞅板著臉道:「你不說,我問你何來?」布衣士子道:「呵,我卻知曉,中庶子衛鞅變吏為官,成了軍務司馬,明年就有官俸了。」衛鞅驚訝得一時無對,思忖間凜然道:「實言告我,你何許人也?」

  布衣士子一笑,「無論我是誰,都不會有損兄台絲毫。我來,是提醒你一件事兒。」

  「提醒我何事?說吧。」

  「凶巴巴的,名士都這樣兒?」

  衛鞅被他說得有些尷尬,想想也是沒來由的聲色俱厲,不由笑道:「好啊,向小弟致歉了。請問,要提醒我何事啊?」

  「哼,像個老儒,還不如凶巴巴的。」

  衛鞅不禁哈哈大笑,「哎呀呀,你這小弟,難纏得緊呢。說吧說吧,別噘著嘴了。」

  布衣士子看著衛鞅,臉色竟是紅布一般。衛鞅親切的拍拍他肩膀,「別緊張。有不好的消息麼?」布衣士子身子輕輕一抖,又立即鎮靜下來,「兄台,與你對弈的那個大商人,是秦國秘使。」

  衛鞅聞言,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又是秦國?洞香春的種種巧合剎那間在他心中閃過——老人說秦國,下棋執「秦國」,對手又是秦國秘使——莫非真是天意?倏忽間,一陣警悟從心頭掠過,竟有清涼舒暢之感。衛鞅長長出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他至少能明確斷定,秦國秘使至少對他沒有惡意,不會是壞事。突然,他對這個短暫相識的布衣士子頓覺親切,雙手扶著他的肩膀釋然笑道:「不問你是誰,多謝你了……哎,你身子為何發抖?涼風吹得?」衛鞅說著便解下自己的長衫,給布衣士子披在身上。

  布衣士子微微喘息,「略受風寒,不打緊。兄台不要再去洞香春了,有大傳聞我來告你。」

  「呵,又不讓我去了?好,便不去。哎,是否你不在洞香春做了?」

  布衣士子搖搖頭笑道:「你本該回陵園了,又牽掛消息不通,解你一難還不好?」

  衛鞅沒有想到這個邂逅的少年竟是這般聰穎,竟然能想到他的處境,不禁湧上一種欣慰,輕輕一歎,「是啊,我不能老在上將軍眼皮下轉悠,我應當離開,也得好好思謀一番,許多事事我還得想透啊。」

  布衣士子一拱手笑道:「我走了。長衫給你。」

  衛鞅笑道:「下夜涼如水,給我何來?」

  布衣士子又漏出那種頑皮的笑容,「兄台一件官衣,明日如何出門?」

  衛鞅被他說破,不禁哈哈大笑,「你呀,鬼靈精!哎,我這小吏無車,不能送你,不若到我的小屋痛飲手談一夜,如何?」

  布衣士子明亮的眼睛一撲閃,笑道:「洞香春近在咫尺。我走了。」說完竟是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