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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乾綱獨斷

  巨大的成功,無限的風光,如今的成東青,早已是中國歷史上最富的老師,沒有之一,而且來路正當,夜裡睡得也安穩,這是他應得的。新夢想始終在言傳身教這樣一個信念:人不為夢想奮鬥不如去死。這也是當初孟曉駿傳遞給成東青和其他同學的信念。

  成東青最近幾年一直在研究上市的各種規則和手法,用盡一切和商業巨擘探討上市的機會。絕大多數人都覺得成東青經過這幾年的深沉思考,已經弄明白上市的大勢所趨和必然性。可惜孟曉駿再清楚不過,成東青那是在深入瞭解之後,總結出阻止「新夢想」上市的一切手段和可能。

  創業大會是個很好的交流機會,成東青撇開他的兩位兄弟,坐到了馮侖等商界巨擘的那一桌,談笑風生,幽默風趣。菜還未上,舉杯共飲JohnnieWalkerBlueLabel之際,成東青與那些掌門人攀談。

  馮侖也相當健談,和成東青碰了碰杯,調侃道:「說起來我跟你差不多,也是落草為寇,被迫做了民營企業家。我們民營企業家沒人疼沒人愛,基本就是小姐的心態,寡婦的待遇。」一番話,引來全桌大腕們的哄笑,豪爽而自然,沒有半分鄙視和不尊重,十分的妥帖。

  成東青也笑,往事如同舊電影一般,彷彿只是一個故事坐在這個場合回憶起來,當然和落魄得四處借米時的述說完全不是一個概念。當初越落魄,越能襯得你如今的成功,成東青不介意分享那段過去。

  喝了一口酒,成東青歎:「我剛辦學校那會兒,天天拎著糨糊桶刷電線桿子貼小廣告,從此落下了病根,現在見到電線桿子還是控制不住有一種刷小廣告的衝動。」

  眾人大笑,過往的歲月如此艱苦,成東青作為燕京講師被逐出,做的又是屬於清高的教育產業,竟然也有這麼屌絲的往事。馮侖瞬時開懷,靠近成東青,兩人笑意盎然地密聊起來。

  企業大佬,即便目光有所局限,在有心人看來,也總是那麼富含神機。雲山霧罩也好,簡單直接也好,不管你唱的是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聽者自能聽到他想聽的,說者自然也只會說他想說的。

  孟曉駿和王陽坐在旁邊一桌,都是業界名流,各大財團的精英,一個個都精神飽滿,鋒芒畢露,氣場全開。孟曉駿卻懶怠和那些人交談,一切的機會其實都在內部,新夢想如果過不了自己那關,再多外部消息和經驗都是空談。舉杯的時候,孟曉駿又看了成東青一眼,只是這一眼裡,諸葛丞相竟然流露出張居正的眼神,莊重而倨傲。

  孟曉駿對成東青的打量不怎麼掩飾。這一場宴會,上了多少道中外名菜,開了多少瓶年份好酒,來了多少位商界巨擘,完全都不在孟曉駿心上,他其實一直都在觀察成東青的一舉一動。成東青跟這位交談,成東青跟那位密議,成東青有些失望,成東青面露喜色,成東青開懷大笑,成東青郁卒糾結……每一個動作,每一絲表情,都落在孟曉駿眼裡,仔細地分析,恨不得從這些細微的蛛絲馬跡中分析出成東青如今的心態和可能的舉措。

  王陽又給孟曉駿添了半杯酒,輕輕碰了碰,示意孟曉駿不必如此操心。

  孟曉駿輕抬手腕,緩緩飲盡,一偏頭,拿下巴指著成東青那一桌,問:「他最近在做什麼?」

  他當然是指成東青,自從三年前幾乎決裂的爭執之後,孟曉駿和成東青就陷入了相當冷淡的相處模式。

  孟曉駿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在半夜敲響成東青的家門,讓成東青給他下一碗麵條,或者包一頓餃子,也不可能累了直接躺到成東青辦公室的沙發上小睡一會兒,讓成東青給他捏頭捏腳地放鬆。即使成東青想湊上來,孟曉駿也沒那個臉面再平白享受,何況成東青已經開始表現出那種撇開的姿態。

  孟曉駿不再單獨對成東青開放接受親密的模式,不再給讓自己難堪的機會,成東青分錢也好,送股權也好,送別墅也好,送車也好,什麼都改變不了那錐心的一劍,刺透了孟曉駿冰冷外殼下的那顆心。

  孟曉駿開始不再瞭解成東青,從兄弟成了僱傭關係。成東青心裡想什麼,成東青最近在幹什麼,成東青最近對什麼感興趣,孟曉駿都無從得知,只能通過自己的猜測和分析,以及王陽的透露。

  王陽對於數年來充當傳聲筒,當那個夾板中間的那一層,也頗有些暴躁,很不耐煩地丟給孟曉駿一句:「他每天在讀各種工商管理類的書,還研究其他公司的上市計劃書。」一個要上市,一個不願意上市;一個擺出冷漠姿態卻又忍不住關切,一個擺出關切卻又冰冷拒絕。誰都搞不懂,這兩人究竟要幹什麼,究竟是要做兄弟啊還是仇人。

  孟曉駿帶著尖刻,毫不留情地譏諷:「他研究這個,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阻止『新夢想』上市。」文人特有的尖酸刻薄,都不需要特意表達,自然而然就從話裡滲透出來,浸得到處都瀰漫著牙軟的不舒服勁兒。

  王陽沒有否認,對於這兩隻鬥了幾年氣卻又奇異地相安無事的雄獅。王陽有時候甚至希望他們徹底打一架,誰贏了聽誰的,省得這麼一直糾結著拗勁兒,把二十年的情分都在這種漫長而磨人的過程中消磨得丁點不剩。

  孟曉駿扭頭,只見成東青和馮侖一直在密聊著什麼,嘴唇都要貼到耳朵上了,不時發出愉悅的笑,抖得胸腔不斷起伏。孟曉駿無比落寞,好像失去了些什麼。

  冷戰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新夢想的每一天,都在催促著上市的步伐。證交所,就像一個巨大的磁場中心,不斷地吸引著企業前赴後繼,企業規模越大,收到的引力越大。新夢想不可控制地向這個磁場中心滑去,卻又在成東青強硬的拉扯下阻澀了腳步,一端是鋼釘一般落地生根的頑固,一端是巨大誘惑的不可抗拒,生生要把「新夢想」扯成兩半。

  孟曉駿蓄積數年,終於在冷靜而沉默的背後,醞釀了最後一次的逼宮。

  嶄新而現代化的會議室裡,到處都是尖端科技的體現,玻璃窗外林立著各種各樣現代、後現代的高樓,解構主義、超現實主義,都用他們最時尚的模樣搶灘,站在窗前,甚至還能看到奧運的廣告牌。

  新夢想所有的股東齊聚一堂,成東青、孟曉駿、王陽,以及那些當年成東青用來拉攏對抗孟曉駿的精英股東們,哦,還包括當年來找孟曉駿咨詢的第一個學生——許文,他現在是一個海歸投資顧問。

  王陽一看架勢,就知道宴無好宴。這會,照例是不可善終的,來開會的丁點熱情也立刻消失乾淨,乾脆把腿翹在桌子上,用他的吊兒郎當來置身事外,表達厭憎和抗議。

  孟曉駿顯然有備而來,資料十分詳盡齊全,論述也相當具有說服力,對於上市的預期也計劃得十分合理,孟曉駿勢在必得:「評估報告講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再重複,這件事已經拖了五年,我希望今天能有一個決斷。機會從來不會等待,五年,都足夠我們辦一間新的上市公司了。」

  孟曉駿看著成東青死硬著脖子,一副頑抗到底的樣子,我就不同意,你能拿我怎麼著?簡直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勁兒,孟曉駿生氣地把報告扔在桌上。

  孟曉駿在這場漫長的拉鋸戰中,已經磨滅了風度和耐心,甚至連對成東青的情誼也消磨得千瘡百孔。許文側身附耳過來,對著孟曉駿低語了幾句,似乎是在寬慰,似乎是在給予安撫,孟曉駿冷著個臉,點點頭,緊皺的眉頭微微舒散開來。

  相對於在座的各位,許文的臉無疑顯得太年輕,三十來歲的年紀,風華正茂,又有卓絕的學識和留洋的見識做底子,十分的英俊瀟灑,氣度不凡,站在一群四十出頭的人當中,顯得鶴立雞群。

  難怪能得孟曉駿賞識,成東青一直暗自打量著許文,這是成東青第一次見到他。成東青甚至都不知道這個年輕人也曾哭泣著來到新夢想尋求過幫助。而今,挾著雷霆之勢,以海龜身份回到新夢想來報答舊恩,對於推動新夢想上市,不遺餘力。

  成東青一直冷著場,不發一言,將股東們的心都懸成了冰坨子,才從桌子底下掏出一摞厚厚的材料,碼整齊,推給孟曉駿:「這是我私人做的上市評估報告,採納了各方意見。」緩兵之計,在孟曉駿的充分準備下,不得不拿出來,即便只能拖過這個會議也好。至少,成東青可以拿著孟曉駿的計劃和報告去尋求新的突破點,再次狙擊上市提案。

  孟曉駿彷彿早就猜到了成東青的舉動,對那一大摞材料看都不看一眼,目光始終定在成東青臉上,帶著尖銳的凌厲,勢要將此事做個了結:「別浪費時間,說你的結論吧。」

  撇開問題表象看本質,孟曉駿知道快刀斬亂麻的方法和必要的雷霆手段。成東青的打算,孟曉駿再清楚不過,二十多年的相識,其實早就熟得撅個屁股就知道要拉什麼屎。

  成東青被逼上懸崖,不得不給出一個交代,看著一眾靜觀其變的股東,鄭重地表態:「我的結論就是,現在我們不適合上市。」看著股東們變化的臉色,成東青又飛快地加了一句,希望增加自己的砝碼,「我們需要等一個機會。」

  孟曉駿絕不會給成東青一個可以混過去的機會。所有含糊其辭的假托,所有冠冕堂皇的搪塞,所有藉以逃遁的煙霧,都必須在今天放到聚光燈下來現出原形,孟曉駿追問:「什麼機會?」你說的機會,是什麼機會?你在等待的,是什麼機會?莫須有的機會?

  成東青果然沒讓孟曉駿失望——徹底讓孟曉駿絕望了,手一攤,臉一整,竟然無賴得如此光明正大:「不知道,我還在等。」這個回答,簡直就是等於耍流氓。

  孟曉駿被刺激得腦門青筋扎扎直跳,努力克制著,一揮手終止這場無意義的對話:「好了,夠了。再說下去,你會提議請個風水師來。」潑皮無賴也不過如此,無法想像這樣不負責任的話,會出自一個行業領頭羊的掌門人口中。

  成東青兀自不肯罷休,言辭鑿鑿地強調,試圖將孟曉駿的計劃徹底粉碎:「我最後再強調一次,我們是教育產業機構,不能盲目跟風上市。況且,這兩年在美國上市的中國公司,停牌的停牌,破發的破發,大多淪為垃圾股……」

  「垃圾股也是股票,也比你把幾億現金放在銀行囤灰有出息。」孟曉駿忍無可忍,終於正面批判起來。成大事者,不能拘泥私人情誼,該面對的,始終要面對,哪怕面對過後會帶來的巨大災難,可孟曉駿確定,自己沒有私心。停下來緩了一口氣,孟曉駿在許文關切的眼神中微微合了一下眼皮,表示自己沒事,繼續發難:「成總,你該問問在座的股東,現在要不要啟動上市?」破釜沉舟,置之死地,孟曉駿唯有背水一戰。

  一面是大勢所趨的上市計劃,一面是授以財富股權的恩義,孟曉駿沒有把握,卻有信心:不是每個人都會像成東青一樣,拎不清輕重利弊,枉做擋車的螳臂。

  成東青對於親自加恩的人相當有信心,在中國,錢財開道,一向暢通無阻。一棟別墅換不來孟曉駿的放棄,那是因為他被資本主義的自由散漫給慣壞了,可扎扎實實的股份出去,鐵桿自然就應運而生,這麼幾年下來,已經驗證了這一點。

  成東青點頭,志在必得,信心滿滿地開口:「那好,我提議無限期推遲『新夢想』上市計劃,同意的請舉手?」這一次,成東青甚至在話語裡加上了作為掌門人的傲慢,三年前從孟曉駿手裡回收了部分權力之後,這種與權勢並生的東西就開始扎根,小心地發芽,如今已經長出了纍纍果實。

  同意的人,請舉手,無限期擱置新夢想的上市計劃。

  沒有一個人舉手。

  包括王陽。

  成東青不敢置信地瞪著在場的人,最後定在王陽臉上。

  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這些人,都是成東青為了阻止孟曉駿的上市計劃而百般拉攏和施恩的,不就是希望他們能在這種關鍵時刻,幫助他阻止孟曉駿推行他的計劃?到了如今,竟然沒有一個人肯舉一下他們那只有力的手。

  現實狠狠地將成東青曾經甩到孟曉駿臉上的巴掌,甩回了自己的臉上。

  眾叛親離,成東青呆怔當場。

  孟曉駿第一次在上市的問題上握有完全主動,立刻掌控全局,以勝利者的姿態安慰成東青:「股東最想要的是什麼?讓手裡的股票增值,東子,這是民意。」

  成東青乾脆豁出去了,露出最後一招:「我反對!這次我就獨裁了,我是最大股東,有一票否決權,我反對上市。」成東青行使了他掌權以來最一意孤行的一次否決權,乾綱獨斷,話音焦躁而蠻橫,就像拿不著糖的孩子躺倒在地上撒潑耍賴,難看到極點。

  這種事,要麼,你就乾脆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表露出這種堅決的潑賴相,徹底死了人家的心,寒了人家的意;要麼,你就在條件成熟,在對方拿出合理合情的計劃後,做出正確的讓步。怎麼能既要裝個樣子,表達出我只是沒感受到上市的好處,我只是要考慮大家的利益,然後又在這一切的理由都成為泡影的時候,來上這麼一出撒潑的戲碼?你當初藉以反對時所昭彰的民主在哪裡?你當初闡述不上市理由時的專業科學態度在哪裡?

  孟曉駿忍無可忍,拍案而起:「土鱉,你他媽就是個土鱉!」數年心血,就毀在這樣的一念之差;如此多的心血,抵不過一句耍賴,失望透頂。

  王陽依舊蹺著腳,漠然地看著孟曉駿,勸都不想勸。這種紛爭,實在太傷兄弟情分,無論哪一邊,王陽都不想站。

  許文看著孟曉駿的臉色,趕緊拉了拉他的袖子,誠懇地匯報,希望能改變成東青的主意:「成總,作為一名投資顧問,我有必要提醒你,未來人民幣升值,對國內許多產業會造成衝擊,唯獨對留學事業有正面影響,因為美元低了,留學的人會更多。現在網絡投資降溫,投資者都在尋找新領域,時機很好。我預估新夢想未來的市值將達到50億。」有理有據,有禮有節,許文作為孟曉駿的死忠,果然和他是一路的,說話行事自有一套風格,旁人壓根挑不出錯,也駁不倒,這一波的上市推動,無疑有他強勁的發力。

  成東青哼了一聲,輕蔑地看著許文,帶著強烈的敵意,問:「這位是?」

  孟曉駿還在做著最後說服成東青的夢,耐著性子解釋,希望成東青能聽進去哪怕一點:「許文,他是我以前的學生,現在是我新聘的上市投資顧問。」

  「他被開除了。」成東青以一種帶著歡快的口吻宣佈,有些幸災樂禍似的嘲笑,斜吊著眼,瞄向依舊站立著的孟曉駿,帶著濃重的挑釁:你的人,憑什麼?聘用他你經過我了嗎?

  孟曉駿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成東青說的那句話,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了,組合在一起,卻怎麼也理解不了。

  成東青得意地解釋,朋友一場,難得你也需要我的指點:「我聽你的,正在學習如何開人。」這句話是如此的諷刺,明明白白地嘲笑著孟曉駿這些年來的自作多情。

  你一直以為你是被需要的,到頭來,卻發現,人家只是賞賜給你一個幻象,讓你得以一夢十年。

  孟曉駿怒不可遏,徹底喪失了理智和風度,抄起桌上的材料扔向成東青,破口大罵:「成東青,我操你大爺!」

  成東青狼狽地躲著,迫不及待地宣佈:「散會。」這是今天從一開始就確定的最大目標——散會,議題……就不了了之吧。

  小股東們紛紛逃竄出去,許文站起來,握了握孟曉駿的手,有些不捨,也有些擔心,眼睛裡閃著無奈和關切,盡力了,卻也成功地刺激出成東青的困獸之勇,將整個上市計劃徹底否決,連最後的那一點幌子都不裝了。對於孟曉駿的期盼,許文只能讓他失望了。

  孟曉駿回握了一下,示意自己還好,慢慢地呼出胸中憋著的悶氣,在許文的擔憂中坐下,點頭。

  會議室裡終於只剩下了成東青、孟曉駿、王陽三人,沉默,帶著決裂的痛瀰漫開來,裂痕已無法挽回。

  難耐的沉默,卻又無法打破。

  王陽終於翹夠了腿,慢條斯理地從桌上拿下他的腳,冷淡地說:「吵完了?吵完安排一下行程,抽個空參加一下,我要結婚了。」說著,從兜裡抽出兩張請柬,丟在桌上。

  成東青和孟曉駿吃驚地看著他,王陽這一次的戀愛,根本就沒有任何動靜,悄無聲息的,他們壓根就不知道。

  不知道王陽是何時從Lucy的陰影中徹底走出來的,不知道王陽是何時從糜爛的頹廢中振作起來的,不知道王陽是何時找到心裡的那個她,打算就此安穩過日子的。作為朋友,他們失職了。

  王陽卻沒有任何怪罪的意思,臉上明晃晃的,只寫著「厭倦」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