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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神的弱點

  凡人都有弱點,自從「新夢想」成了眾人追捧的典範,成東青也隨之成為業界矚目的冉冉紅星,一時間光芒萬丈,耀眼到亮瞎鈦合金狗眼,而新夢想的三駕馬車,也因為十餘年的風雨同舟以及神話式的不離不棄,加上性格樣貌上的各具特色,被追捧成業界同學創業的典範合夥人。

  典範合夥人,王陽對此喜不自勝,成東青也覺得這是必須的,孟曉駿……誰都不知道孟曉駿在想什麼,除非他自己說出來。

  事實上,成東青、孟曉駿和王陽也一直保持了學生時代的親密,依舊能和從前一樣,並排站在一起,上廁所,尿尿,談論自己內心最隱秘的傷口。

  「新夢想」是如此耀眼,以至於燕京大學也伸出橄欖枝,邀請這三個燕京的子弟回學校進行演講,一點也沒有當初將成東青逐出校門的尷尬。

  三人欣然而往。

  還是那個美麗浪漫的湖,還是那棟青春洋溢的宿舍,還是那些歷史悠久的校舍,再次以被歡迎的姿態走進來,成東青百感交集。當年他灰溜溜如同過街老鼠一樣的逃離,和今天風光無限左膀右臂地相攜而歸,實在判若雲泥。

  成東青站在燕京大禮堂主席台一側等待上台的時候,還有些恍惚,好像被驅逐也就是昨天。

  女主持人語笑晏晏,隆重地介紹:「今天我們請到了『新夢想』的三位創始人,成東青、孟曉駿和王陽回校為同學們做演講……」

  台下一片熱烈的鼓掌歡呼聲,成東青微笑著看了一眼王陽,王陽難得正襟危坐,十分正經的嚴肅模樣,孟曉駿不在,上廁所去了,成東青知道孟曉駿或許又怯場了,這幾年下來,除了這個阿喀琉斯之踵,孟曉駿幾乎無敵。可見上帝是公平的,孟曉駿太完美了,所以不得不給他額外的一處弱點。

  孟曉駿的確在衛生間裡,又坐在合蓋的馬桶上,默默地做著他自己的心理建設,手裡拿著一張卡片,默念著上面的台詞,這一次,他信心爆棚。

  主持人繼續叨叨著:「……分享他們的創業體驗和成功心得……」稍有停頓,就是一片雷動的掌聲和歡呼。

  孟曉駿知道,這是他最好的機會,他可以重新站在台上,向1000名聽眾證明他已經克服了stagefright,在燕京,在這個他曾經收穫無限崇拜和風光的地方,在這個他人生大道最成功巔峰的地方,在這個他的夢張開翅膀開始翱翔的地方。

  主持人的冗長開場白終於一句三頓地結束了。

  成東青和王陽站在主席台一側等候上台,孟曉駿微微錯後,似乎在竭力掩飾著激動的情緒。成東青看了王陽一眼,對於孟曉駿的怯場,兩人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主持人微笑著,帶著歡欣鼓舞的語氣,煽動情緒地提高嗓音宣佈:「下面有請三位燕京人上台。」

  幕布被徐徐拉開,成東青和王陽瞥了瞥身後的孟曉駿,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瞬間有了決斷,拉開大步沉穩大氣地走上主席台,淡定地拉開座椅,雍容地依次坐下。另一邊赫然就是當年開除成東青的四位領導,甚至還有幾個當年西語系的行政老師,作為培養了這三個優秀畢業生的代表,坐在旁邊接受眾人仰慕,此時也照慣例,都很給面子地微笑鼓掌。

  成東青拉了拉麥克風,似乎是在試音,王陽一臉壞笑,湊到成東青耳邊低語:「我特意請來的,justforyou.」眼神隨即飛了一眼高主任那幾個冠冕堂皇的校領導,一副君子報仇的小肚雞腸。成東青沖王陽咧了一下嘴,齜出兩顆大白牙,窩心得像是剛吃飽的大狗,恨不得攤在冬日的陽光裡翻翻柔軟的肚皮。

  開始演講前,成東青微微前探了身子,向四位領導微笑致意,那笑容裡沒了當年的討好,甚至連憨厚也消失無存。那一笑間的風度,成熟而迷人,傾倒無數渴望成功的孩子,學生們忍不住縱情歡呼。

  站到麥克風前,成東青已經不再為這種場面緊張。這種演講,甚至已經成了成東青展現個人魅力的機會,一如當初的孟曉駿,風度翩翩地開口:「各位同學,各位領導,大家好。」話還沒說完,就被狂熱的崇拜者們報以熱烈的掌聲,成東青在燕京享受這種待遇,還是第一次。

  「這裡是改變了我一生的地方,使我從一個農村孩子走向了世界的地方。沒有它,肯定沒有我的今天。我在這裡有許多美好的回憶,但更多的是不堪回首的痛苦。」成東青果然還是不夠仁慈,當著眾領導的面述說當年的悲催,要是識相一點的,早就該重點強調當年燕京所給予的幫助,連帶對校領導、系領導歌功頌德,最好是上網下載些溢美之詞,念得有文采一些,有感情一些。

  可惜成東青毫不客氣地直接說了事實,還是最悲慘的事實:「當年我念的是西語系,入學分班的時候,五十個同學分成三個班……因為我的英語考試分數不錯,就被分到了A班,但在一個月以後,我就被調到了C班……」

  成東青已經足夠成熟,也已經足夠成功,所以這巴掌甩得,啪啪直響,打向領導們的臉上,用一種氣定神閒微笑連連的風度,敘說自己當年的失意。是當年有人看走了眼,抑或是如今有人錯得了成功?不過,既然以一種成功者的身份被邀請回母校辦演講,這個問題的答案就顯而易見了。

  王陽頗有幾分得意,帶著他那諷刺的吊兒郎當的笑,看向校領導們,彷彿這報的是他王某人的仇,無比暢快,快意恩仇,要是可以,其實王陽更願意上去親自玷污一下自己的手。不過,算了,成東青是個老實人,他必定不願意鬧事的。王陽如今也改邪歸正了,輕易不動用武力,我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文明人,鬧事就太不成熟了,孟曉駿說的。

  孟曉駿坐在王陽身邊,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嘴唇抿成了花崗岩雕塑,僵硬冷峻,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片黑壓壓的頭顱上,還是覺得緊張。孟曉駿克制著,強迫自己盯著面前的茶杯看,忽略台下的人,忽略這個巨大的空間。

  王陽悄悄地看了孟曉駿一眼,盡量弄得自然一些,好像在看正在演講的成東青似的,順著眼角瞄了孟曉駿一眼。

  孟曉駿立刻發現了,怯場的感覺,其實就跟放大了所有感覺器官的感受似的,稍微有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跟被獅子盯上了的羚羊似的,恨不得狂跳而起,極力飛奔,逃脫這個致命的注視。

  王陽只是帶在眼角的那一瞥,就讓孟曉駿差點跳起來。太緊張了,孟曉駿不得不向王陽示意,他需要去一趟洗手間。

  王陽還是有些驚愕,孟曉駿的怯場情緒看來比他們想像的、所見的要嚴重許多,那一瞬間的眼神直白地袒露了王陽的心聲:你不是剛去過了嗎?

  孟曉駿被那一個眼神刺痛了,夾雜著羞愧的自我厭棄情緒不可遏制地湧上心頭。負面情緒需要盡快處理,孟曉駿在王陽詫異的眼神中起身離席,盡量不引人注意。

  成東青腆著臉調侃自己,也調侃燕京當年的歧視性分班制,惹得台下不時哄笑。

  「C班叫做『語音語調及聽力障礙班』……說我講話有障礙,可是現在,我已經到了用講話代替性生活的境界……」台下一片狂笑聲。報仇的最高境界,是將當初仇人扔到臉上來的侮辱,再當眾用優雅的方式扔回去。成東青無疑做到了,而且相當體面,校領導的臉色不大好看,尤其是高主任,忽然很擔心當年的免費家教會不會被舊事重提,看來今日不吉,不適宜參加這種活動。高主任忐忑起來,有些膽戰心驚地等著成東青扔出第二隻靴子,那顆老黑心就這麼一直懸到了成東青結束演講,一頭的汗。

  孟曉駿沒去上廁所,雖然真的很想去,但是他知道這是緊張引起的錯覺,而不是真的有生理需要。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走到一處安靜的走廊,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然後掏出卡片,繼續默記台詞。早就背得滾瓜爛熟的台詞,可孟曉駿還是會背上一段,就需要做一次深呼吸來舒緩緊張,孟曉駿有意識地控制自己深呼吸的間隔,希望不至於在台上也需要深呼吸來完成演講。

  走廊的窗外不時有男女學生騎車經過,無憂無慮、意氣風發,一如當年的自己。孟曉駿的臉有些僵得發冷,使勁揉了揉才感覺出的一丁點溫暖。

  背了兩遍台詞,終於可以不再深呼吸而背完通篇,孟曉駿掀開幕布,小心翼翼走回座位,台上已經換成了王陽在麥克風前演講。

  王陽的演講絕對不是正路子型的,一張嘴就是老師最討厭的無政府主義的自由散漫做派。當然,作為知音,必然會深受學生們歡迎。

  王陽用他泡妞的花腔,油油地調侃:「那個時候校園跳舞必須得跳很正規的,男女生稍微靠近一點就認為是違反風紀。有一次我們玩高興了,跳起了貼面舞,第二個禮拜就被教育部通報批評……」一片笑聲。其實學生們跳跳慢三慢四什麼的,也不算多大的事,可是那個年代,能讓跳個舞就不錯了,要是像王陽似的,來點熱辣滾燙的,自然順不了老頑固們的心。

  古板僵硬的領導們面面相覷。這算是什麼演講?難不成是批判大會?用所謂幽默風趣的言語來控訴當年所受的約束和歧視?翻身農奴斗地主嗎?

  王陽還在胡侃:「當時,如果男女手拉手在校園裡面走,會被人扔到未名湖裡去,所以我一般都是晚上十二點以後才敢出來活動。現在不一樣了,我的學生告訴我,他們學校一旦發現一夜情就開除。我說,你再搞一次,不就不是一夜情了嘛。」論譁眾取寵,王陽的段數自然高桿,他要忽悠起來,就連美國妞也在劫難逃,何況相差了十多歲的愣頭青?幾句話就換得了上千粉絲,還是愛慕崇拜又瘋狂的。

  成東青壓根沒聽王陽都在臭屁些什麼,一看見孟曉駿回來,擔心焦急的心就有了下落,一改台上瀟灑的狀態,關切地看著孟曉駿,生怕他過不了自己的那個關口。孟曉駿做了個下壓的手勢,示意自己很好,已經平定下來,不用擔心,可惜成東青對孟曉駿的在乎程度已經超越了自己。

  王陽的自由散漫主義,宣揚的不良生活作風問題,遭到了領導們的大聲咳嗽抗議。王陽才不放在眼裡,裝作沒聽到,目無領導地說完,然後還假模假式地感謝了一番領導們的民主寬容。好吧,王陽確實沒有一句說領導們古板僵硬的,可這個感謝,實在比扇上兩耳光還要凶殘,比扒光了示眾還要羞辱。

  台下一片諷刺的掌聲,王陽滿意地謝幕,終於輪到了孟曉駿,他應該是第三個演講的人。

  孟曉駿信心滿滿,正要起身上台,卻被成東青一把拉住,急急地跨上兩步走到台前,伸出另一隻手拽過王陽。孟曉駿猝不及防間被成東青的舉動弄得有些發懵:成東青這是要幹什麼?

  成東青站在中間,三人彼此手拉著手,一起向台下學生鞠躬致意。

  一鞠躬,掌聲如雷,孟曉駿神情如泥塑木雕,腦子裡一片空白;二鞠躬,歡呼聲更響,孟曉駿卻什麼也聽不見;三鞠躬,孟曉駿只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碎得人想哭,那種打擊和傷害,是他認識到自己stagefright以來,最深最深的。

  成東青渾然不覺孟曉駿的異樣。他太在乎孟曉駿,在乎到超越了在乎自己。成東青可以接受自己的失敗,卻無法接受孟曉駿的失敗;成東青可以接受自己的懦弱無用,卻無法接受孟曉駿的stagefright.他,比任何人,包括孟曉駿,還要恐懼孟曉駿的stagefright.那是對他信仰的毀滅,也是對他心目中的神的侮辱。何況這個神,還是他最珍愛的朋友、兄弟。

  成東青牽著他今生最重要的兩個朋友,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下台,志得意滿。人生的最高境界,成東青覺得他已經達到,有三兩知己好友,不離不棄;有完美的成功事業,笑傲同儕。成東青,成功了。

  「新夢想」的明星效應逐步顯現,每一次採訪都是巨大的免費廣告公關。成東青坐收漁利,志得意滿之餘,也無限寬容仁慈,捎帶著對每一位員工都慈愛有加。用孟曉駿的話說,就是提前進入了老年階段,多了許多婦人之仁。

  「成校長,我怎麼好像看見了已經離職的李萍?」孟曉駿要是用「成校長」這樣的稱呼開頭,一般來說,已經證明他很生氣了。孟曉駿語氣嚴肅,甚至有點苛刻,一板一眼地毫不留情面。李萍這人東青知道,不可能不知道,這是最早跟著成東青混「成東青托福培訓班」的元老,追隨歷史甚至堪比王陽。很靦腆老實的一個小姑娘,農村來的,沒讀過什麼書,好像是初中畢業,一直在以前的培訓班現在的新夢想打掃衛生,影子一般的存在,只有當地面髒了,玻璃灰了,才會想起的人,特沒存在感。

  成東青知道孟曉駿生氣了,趕緊賠著笑解釋:「她平時是有點二,但畢竟是老員工,這麼多年總有感情。曉駿,你大人有大量,我看還是再給她一次機會,我把她調到資料室去了。」

  就上次延誤打掃大禮堂的事,孟曉駿領著一幫不能得罪的領導,準備到大禮堂開一個體面的展現實力的報告會,可惜李小姑娘很不給力,留了前一天學生活動的一大堆垃圾,桌面上地上都是學生們活動之後留下的彩紙、花炮,還有零食袋子、破書本,甚至還有結婚典禮才用的拉花、噴花。孟精英瞬時下不來台,裡子面子都丟了,震怒之下,直接喝令李小姑娘回家吃自己。

  「就是說,她不僅沒走,反而陞遷了。」孟曉駿的語氣已經不能用生氣來形容了,那種冰冷到極致的溫度,像一把刻骨的刀,活生生將成東青和自己的立場切割開來。那一眼的瞪視,彷彿就是一個耳光,直接把成東青給扇出了房間,鄙夷、憤怒、悲哀……無數種負面情緒湧上來,不禁懷疑自己,這麼多年,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麼?

  在孟曉駿的心裡,「新夢想」無疑是一架現代化的全新設備,依序一聲令下,全部機器就能配合無間地快速運行,可現實活生生地扇了他一巴掌。成東青的消極抵抗無疑是釜底抽薪的最狠招數,甚至都不和他這個「新夢想」的實際決策人商量,就偷偷摸摸地將他這個副校長開除的人悄沒聲地弄回來,還陞遷了,安插在孟某人的眼皮子底下!

  這比甩臉還嚴重。可成東青竟然沒意識到,甚至還覺得孟曉駿小題大做,不給他留面子,不夠寬容,也不夠有人情味。

  世界上最悲催的事,不是你為他惡人做盡,讓他坐享善人榮光,而是你為他惡人做盡,他還甩了你一巴掌,表示你這廝乃壞東西,老子跟你道不同,不屑!對的,就是不屑!孟曉駿空有副校長的光環,空有成東青托以心腹的所謂信任和依賴。實際上,成東青根本就是擺出了一副被脅迫受迫害的嘴臉,讓孟曉駿背負了所有的罵名,以及背後不支持的那一刀。

  孟曉駿和成東青面對面坐著,隔著寬大木質會議桌,臉色相當難看。

  插刀教教主,成東青,你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成東青很尷尬,他一直都這樣,用尷尬或者憨厚的表情來抵擋所有的道理、規則、法律。孟曉駿有時候甚至判斷不出來,他究竟是真的尷尬,還是需要尷尬?他究竟是真的憨,還是需要憨?這樣的人,即使去拍電影,那也是可以當影帝的吧?

  孟曉駿忍下一口氣,還是決定公事公辦。這是在處理公事,不是講私人交情的時候,如果連他都喪失了最後原則,那麼新夢想就會從最核心垮掉。就像一個人沒有了脊樑,再龐大的身軀,也將癱倒,孟曉駿明白這個道理,這個惡人,他不得不做,也只有他做。

  孟曉駿的語氣已經非常嚴厲,卻在對成東青的稱呼上洩露了自己的真實情緒:「東子,你連開除一個保潔工的勇氣都沒有,今後怎麼做企業領導人?」那一聲的東子,多少無奈,多少傷痛,多少乏力,多少隱忍,都統統化作對兄弟無條件的支持,傾瀉出來。

  成東青自然抓住了孟曉駿這一刻的放鬆,立刻順桿爬,用他潛藏在心底,許久不曾示人的奴顏婢膝,對著孟曉駿猛搖尾巴:「我改,一定改,你再給我點時間。」活生生一副被迫害的模樣,看得孟曉駿心下發涼。

  孟曉駿狠狠呼出一口氣,總算洩了那一股莫名的怨氣,恢復他的冷靜,身子向後一坐,目光直直射向成東青,追問早就提出了無數遍的事:「股份制改造,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成東青一怔。這事,都已經顧左右而言他無數次了,也插科打諢過無數次了,還沉默抗議過無數次了,孟曉駿怎麼還不死心?看不出他的暗示嗎?還是非得要強迫自己同意這個自己並不想同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