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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平地波瀾

  「新夢想」托福培訓學校其實並沒有辦理辦學手續。這個年代,私人辦學還是一個陌生的領域,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文和依據可供參考,現如今為人所知的「有關部門」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拖延著成東青的申請。作為「新夢想」的領航人,孟曉駿絕對沒有想到「有關部門」這個「程咬金」。

  成東青剛結束那場轟動而熱烈的演講,警察同志就來了,並義正嚴詞地表明:「你們未經政府部門許可,擅自使用廢棄工廠作校區,是嚴重的違章行為。你們的手續不全,依法將被取締。」

  成東青、孟曉駿和王陽坐在一起,老實地賠著笑,一臉的喪權辱國:「警察同志,沒那麼嚴重吧,我們一直在申請補辦手續,材料早就遞上去了,這不是還一直拖著呢嘛,我們也沒辦法啊。」

  「申請辦學證的條件是辦學人一定要有副教授以上的職稱,還需要原單位同意,你兩項條件都沒有!」小警帽嚴正批駁,橫著的眉毛無端帶出一股驅邪壓祟的殺氣,冷不丁讓人渾身發寒——難道果真做了賊?

  成東青更加討好,一臉的卑躬屈膝樣:「警察同志,這個事我們在跟有關部門協商,他們也理解我們的現實困難,同意幫我們解決。」

  小警帽哪裡是看人辦案的主?一律的公事公辦,嚴格得如同機械:「我們這是按制度執法辦事,你不要再解釋了,有什麼話,跟教育部說去,那才是正管。公安局,那只是執行部門。」

  聽了這一茬,孟曉駿總算明白了問題所在,原來都過去這麼久了,成東青還一直被「有關部門」忽悠著踢皮球哪?這到底是什麼世道?!

  「憑什麼你說取締就取締,國家現在鼓勵民間辦學,我們是受法律保護的!」突然拍案一怒。越是平時冷靜自持的人,發起怒來越不可遏制。孟曉駿猛然站了起來,大聲地咆哮著。那失控的神情,連王陽和成東青也未曾見過。

  警察同志顯然沒見過世面,哪裡見過如此狂妄之輩?臉上有些掛不住,越發嚴厲起來,用審罪犯的語氣大聲呵斥:「你是誰,你怎麼說話的!給我坐下!」

  孟曉駿哪曾受過如此腌臢氣,怒不可遏,眼神恨不得飛成刀子:「這根本不是我們不辦手續,而是他們一直在拖!現在是法治社會,你要是濫用權力,我就去告你們!」在美國,那「有關部門」就是瀆職罪,濫用權力就是嚴重的控訴。

  小警帽顯然沒見過如此刺頭的知識分子,原以為不過是宣佈個處理決定,沒成想還是個會炸刺的挑釁者,氣急之下口不擇言:「你去告啊,去告啊!我在這兒等著你!」要不怎麼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這還得多虧成東青和王陽都是老實本分的主兒。要不是他倆拽住孟曉駿,這場面真不好收拾。

  「對不起,警察同志,他喝高了!」

  「不好意思,警察同志,我朋友剛從美國回來,還在倒時差。」

  「從美國回來了不起啊,有本事別回來啊。」

  小警帽的這句話深深地觸動了孟曉駿最疼痛的傷口。在他暴怒之前,王陽果斷地一扣脖子,將他拖了出去。

  成東青小心地給警帽們賠不是:「您別生氣,罰多少,我都認。」

  手續還得繼續辦,罰款也必須得交,成東青裝了整整一個月的孫子,才將這事弄過去。交完罰款的那天,成東青從警察局出來,坐到一直在外面等他的孟曉駿和王陽身邊。高高的石階上,前方是車來車往的大街,冷硬威嚴的警察局就在背後,一如此刻的心情,外熱內冷,好像背後有靠山,可面前卻又是一條不得不趟的湍急河流。

  成東青大約是孫子裝得實在有些疲憊,半帶著乞求的口吻,勸說道:「曉駿,這裡不是美國,是中國,你搞美國那一套,沒意義嘛。」講自由,講權利,這裡不適合啊。

  王陽也鄙視著幫腔:「孟曉駿,我也是才發現,原來你比我還天真。」

  孟曉駿一直沒說話,似乎在神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場了好一會兒,才忽然說:「我不走了。」

  沒頭沒腦的話,讓成東青一愣,甚至都沒懂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的含義:「你說什麼?」

  孟曉駿轉過臉,很認真地看著成東青,堅定地說:「我留下來。成東青,以後我跟你混。」雖然決定早就下了,可這樣正式地說出來,絕對不是孟曉駿的風格,也絕對僅此一次。

  成東青完全沒料到幸福來得這麼快。這個決定,可是成東青做了多少夢也沒實現的,就這樣忽然地砸了下來,簡直要把他砸暈在這幸福的台階上。

  王陽已經換上了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樣,調侃道:「嘿,我們可就只想辦學,以後也沒打算研製導彈。」怎麼看怎麼一副欠抽樣。

  孟曉駿並不在意,站了起來,看著遠方鎮定地說:「『新夢想』前面是什麼,我看見了。我留下來不是為了你們,是為我自己。」曾經遠赴美國的抱負,曾經孜孜以求的夢想,曾經畫下過的改變世界的藍圖,曾經高談闊論的精神理想,在這一刻,都已經成了一個現實的、伸手可及的未來,孟曉駿看得很清楚。

  成東青激動地握住孟曉駿的手,無限的感激,甚至聲音都激動得有些發抖:「曉駿,Thanks。」這是兄弟為了自己,放棄美國的高薪和遠大前途,做出的犧牲。成東青感動得無以復加。

  孟曉駿知道成東青誤會了,本想解釋,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出口。有些誤會,比如那張書籤,還是不點破來得更美麗。

  如果說「新夢想」也是一台錄像機,遙控器始終在孟曉駿手中。對他來說,遙控器只有一個功能鍵,就是快進鍵。成東青相當開心,甚至用不著決定,就已經付諸實施:跟著孟曉駿。

  只需要跟著孟曉駿走,無論孟曉駿指向何方,必定都是坦途。成東青對於孟曉駿的信任,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無論是在辦公室、走廊、屋頂還是空地,孟曉駿永遠都可以給予成東青新的不同的商業計劃書。與其說他在徵求成東青的同意,不如說他是在講解或著乾脆是在命令。短短的一年之內,孟曉駿啟動了二十五個發展項目,而「新夢想」也已經擴張了數倍,有了完整的架構,有了完善的行政職能部門,受聘教師自然也是一直在壯大,作為一個培訓學校,「新夢想」已經相當具有規模和影響力。

  「不,不是二十五個,是三十個。這是未來互聯網教育的籌備計劃書。」站在游泳池旁,孟曉駿把一份計劃書扔給成東青,糾正成東青的錯誤。孟某人的計劃,還遠不止此。

  「互聯網?」成東青繼續傻眼,好像每次孟曉駿拋出一個新的計劃,都需要傻眼一次,實在是太超乎人意料了。「好像離我們還很遠啊。」成東青的腦子有些不夠用,帶著些委屈地表示了一下意見。當然,也僅僅就是表示一下,意思意思而已。

  孟曉駿高瞻遠矚,嚴肅地說:「離我們近的離別人也近。」如果都和成東青、王陽一樣鼠目寸光,光想著守住目前的樣子就好,用不了多久,「新夢想」就會變成大清的旗頭,需要放在博物館裡供著才能見到。

  成東青瞪了瞪眼,卻無從反駁,只能勉強自己翻看那份計劃。

  遠處依然是巨大的工業煙囪,偶爾有些也會冒出白白的煙氣,孟曉駿坐在躺椅上,眺望著,誰也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

  不過成東青也用不著去猜,他只是相信,從美國回來的孟曉駿,能看到他和王陽看不見的地方。所以對他,成東青只會說一個字:「Yes。」

  成東青當然只能說好,自己想不到,計劃也做得十分完美,眼光也足夠老道,不單單只是現下的,更重要的是有長遠的前瞻性。這樣的計劃書,不說好,還能說什麼?只有蠢材才會說不好。成東青不是。

  成東青將互聯網計劃書交給孟曉駿。作為校長,孟曉駿得到了最重要的支持,不過孟曉駿已經習以為常。這樣的計劃,以這樣的方式輕易通過,簡直就是天理。

  市場經濟的最大副作用,就是當你嘗試了,成功了,就會立刻湧現一大群照貓畫虎的競爭對手,一個個逃過成功者前期的失敗投入,直接照搬了最後的成功模式,然後加以發揚光大,迅速將規模和細節做得超過創造者,「新夢想」亦不能倖免。

  王陽將一堆競爭對手的招生廣告拋在桌上,這已經是第三摞了。成東青當年的刷小廣告和套燈罩早就已經過時,現如今的廣告早就升級換代,迅速佔領了街頭,免費派發,精美而有誘惑力,甚至還有不惜重金砸向媒體的,電台、報紙、電視、地鐵……無孔不入,投入遠超「新夢想」,口號和賣點卻無一不模仿著「新夢想」。

  「現在所有競爭對手都打美語思維和勵志牌,接著就會抄你的簽證咨詢。我們必須考慮新對策了。」王陽難得如此一本正經,嚴肅地提出問題。

  孟曉駿好似沒聽見,查看著電腦,電腦上各種教師的資料圖片快速閃過。

  成東青趕緊撿起那一大摞廣告,翻看起來,皺著眉頭苦苦思索對策。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電腦上正出現老師牛詠嘯的資料圖片,孟曉駿停下鼠標,轉身。

  成東青停下手裡的翻閱,用他一貫的平易近人溫和地說:「請進。」

  走了進來的,是個戴著眼鏡,長相滑稽的胖子——牛詠嘯,「新夢想」的一個明星老師。

  「校長,你找我?」牛詠嘯禮貌地問。

  成東青一臉茫然地說:「沒有呀。」

  牛詠嘯一臉的不悅,對於這個校長,「新夢想」的員工裡就沒有害怕他的,無威不立嘛,大家說起話來時當然也就少了一點敬畏,牛詠嘯哼哼唧唧地抱怨:「校長,我剛喝了兩杯咖啡,準備睡覺,你這不是逗我玩嗎?」

  成東青愣著,王陽也瞪大了眼睛,這是神馬情況?

  孟曉駿看了一會兒,確定這正是自己要找的人,趕緊在一邊解圍:「是我叫你來的。」

  牛詠嘯立刻換了一副神情,敬畏有加地點頭打招呼:「孟副校長,您好。」

  孟曉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才淡淡地開口道:「聽說,你上課很受學生歡迎?」

  牛詠嘯頗為得意,笑得臉上的肉都鼓起來:「是,我有時真嫉妒他們能遇到像我這麼牛的老師。」

  王陽正端了茶在喝水,一時沒忍住,嗆了出來。

  孟曉駿還是那張冷峻的臉,很平靜地問:「聽說你講課很幽默。」

  牛詠嘯又換了一副表情,便秘似的皺著眉苦著臉,哀怨道:「孟副校長,可能你對我不大瞭解,早期我是個詩人,非常的憂鬱。」

  這麼個沒皮沒臉的東西,竟然也是「新夢想」的老師?!王陽生氣地瞪著他,成東青卻似乎相當欣賞,忍不住哈哈大笑。

  孟曉駿依舊冷峻地說:「我想,有一種幽默你還不會。」

  牛詠嘯嬉皮笑臉卻又自信滿滿,臉上的表情恨不得一秒一變:「孟副校長,這種可能性為零。」

  成東青發誓,他看見孟曉駿笑了,雖然淺淡得只是勾了一下嘴角,卻分明是笑了。

  只聽孟曉駿那清俊的聲音淡淡地說道:「那好,明天你來聽我的課。」

  不要說是牛詠嘯,就連成東青和王陽,也不知道孟曉駿這次,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成東青沒來由地心底有些發虛。

  牛詠嘯按照孟曉駿的約定來聽課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課堂裡沒有一個學生,孟曉駿一個人站在講台上,就像一個孤獨的戰士。

  牛詠嘯四下裡打量了一番,不由地有些疑惑。

  孟曉駿彷彿沒看見他似的,面對空蕩蕩的教室,好像對著坐滿了整個教室的學生在講課,語氣自然,富有魅力:「同學們,成校長當年學英語非常的不容易。他每天跑到王府井,看見老外就說『CanIspeakEnglishtoyou?』當老外一點頭,成校長馬上就對著他狠背詞典。」

  孟曉駿的幽默一課很是出乎意料,講完了開頭,牛詠嘯似乎有些明白了這堂課要講的是什麼。

  孟曉駿用他那種認真而自然的口吻繼續講著:「從此以後,成校長碰見外國人就背,背到最後,王府井所有的老外都認識了他。遠遠看見他,說那個背詞典的瘋子又來了,望風而逃。但成校長畢竟以這個獨特的方式成為了英語專家。」

  幽默一課講完,孟曉駿看向牛詠嘯,而胖子牛詠嘯心領神會之下,詭秘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