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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苦與甜

  數日後——

  “那賤婢呢?”

  葉天士正在收拾桌上的醫箱,聽了這話,回頭望去:“皇上,您是說瓔珞姑娘嗎?”

  “除了她,還有誰?”帳幔後影影綽綽一個人影,冰冷如霜道,“把她叫來,朕要親手剝了她的皮!”

  皇后坐在床沿,手中端著一隻盛著褐色藥汁的瓷碗,藥汁略燙,她不斷攪著手中的湯勺給之降溫,聞言抬頭一笑:“皇上,瓔珞是為了給您治病,才會口出狂言,現在皇上清了血痰,精神大好,以臣妾來看,瓔珞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那臭丫頭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你這樣都相信她的話?”弘歷冷冷道,“依朕看,那些話若非早就藏在心裡,能那麼順溜的說完嗎?她分明是借給朕治病的機會,變著法兒地出氣洩憤!”

  皇后歎了口氣:“就算皇上現在想找人算賬,只怕也不行了。”

  弘歷忽然沉默下來,帳幔遮去了他此刻的表情,只有因病而形銷骨立的側影倒映在帳子上,良久才言:“……為什麼?”

  “瓔珞一回去就發了高燒,身上起了大片紅疹,葉大夫說,是照顧皇上的時候染了病,如今再也支撐不住,倒下了。”皇后抬手撥開眼前的帳幔,“哪怕瓔珞有千萬個不好,看在她精心侍候,又感染惡疾的份上,皇上也不該怪她一時失言啊!若不然,將來還有誰會鞠躬盡瘁,拚力伺候呢?”

  帳後露出弘歷陷入沉思的臉,他忽轉過臉來,陰沉沉對皇后一笑:“好,朕不怪她,不但不怪她,還要好好賞賜她……”

  養心殿耳房,幾名宮女送來了弘歷的賞賜。

  “這,這是……”魏瓔珞半窩在床上,看著對方手裡端著的黑色湯藥,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瓔珞姑娘,這是皇上囑葉大夫特意為你開的藥,快喝藥吧!”宮女走到床沿,一個將她扶起,一個將盛藥的勺子遞到她唇邊。

  皇上所賜,哪能推辭。

  魏瓔珞只能極不情願的喝了一口,結果哇的一聲,吃進多少吐出多少,一隻手卡著嗓子咳嗽了半天,才驚恐道:“怎,怎麼這樣苦,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宮女老實回道:“黃連。”

  魏瓔珞立覺不對:“葉大夫給皇上開的藥裡面沒有黃連啊!”

  宮女:“皇上那份沒有,但葉大夫給您開的藥方,一定得有。”

  魏瓔珞驚愕道:“為什麼?”

  “特傳皇上的話。”宮女面無表情,魏瓔珞卻覺得自己能透過對方的話,看見一張斤斤計較的臉,“黃連清熱燥濕,瀉火解毒啊!”

  “……能不喝嗎?”魏瓔珞心驚膽戰看著那滿滿一大碗黃連湯。

  “伺候瓔珞姑娘用藥。”宮女以實際行動回應了她。

  同一時刻,養心殿寢殿內。

  葉天士侍奉在弘歷身旁,手中同樣一隻藥碗,裡頭盛著相似的藥汁,只是獨少一味黃連。

  饒是如此,弘歷仍喝的眉頭緊皺,似為了減少自己的痛苦,遂開口問道:“葉天士,那丫頭喝藥了嗎?”

  皇上的脾氣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早上還是賤婢呢,晚上就成了那丫頭,到了明天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葉天士心裡轉著這個念頭,嘴上則道:“有皇上口諭,自然是要喝藥的。不過,草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讓她喝黃連呢?”

  弘歷冷哼一聲:“這丫頭一肚子壞水,都能沁出毒汁來,黃連瀉火解毒,正適合她!還有什麼對症的中藥最苦?”

  鬧起脾氣來,即便天子也如同一個凡人,還是個斤斤計較的小氣男人。葉天士只能本著死同道不死貧道的心,小心回道:“要說最苦的中藥,黃連、木通、龍膽草,都是苦不堪言,最苦的是苦參——”

  弘歷一擺手:“那就從今日開始,一天三頓,頓頓不同種類的苦藥,換著法子讓她喝!要是不肯喝,就強行灌!良藥苦口利於病,朕這是為了救命恩人的性命著想,你聽懂了嗎?”

  “是。”葉天士應道。

  “呵呵呵呵……”許是想到了對方邊喝邊吐的悲慘模樣,弘歷心情大好,想著想著竟笑出聲來,葉天士的湯藥再送到他嘴邊,他也不嫌難喝了,笑吟吟的全喝了下去。

  葉天士見此,嘴角抽了抽,卻不敢說什麼。

  但得了弘歷這個指派,卻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他不必再想什麼理由,什麼借口去探望魏瓔珞了。

  出了養心殿之後,他背著藥箱,馬不停蹄的來到側殿耳房。

  宮人早已得到消息,一路無人阻攔,他就這樣大搖大擺的走進房門,反手一關,對床上躺著的人影道:“魏姑娘,是我!”

  原本氣若游絲,病得氣息奄奄的魏瓔珞聽見他的聲音,忽然兔子似的從床上竄起,一臉抱怨:“葉大夫,能不能不要加黃連,太苦了!”

  “這可由不得我,是上頭的安排。”葉天士用手指了指天,暗示這是來自天子的強制命令,之後打開藥箱,從裡頭翻出一隻小藥瓶來,“硫磺膏是治療疥瘡的,不對症,換這個吧!”

  頓了頓,又試探性地問:“瓔珞姑娘,我有事兒不明白……”

  魏瓔珞雙手接過:“你問。”

  “明知自己從小就對花生過敏,為何要故意服用,引發大片紅疹呢?而且,還找我偽造疥瘡的醫案……”葉天士問道,想起弘歷的所作所為,心裡隱隱有了一個答案。

  這沒什麼不好回答的,又或者說最好給他答案,免得他自己胡思亂想。

  “……我故意激怒皇上,他醒過神來,第一個就會找我算賬,可我若是染病, 他就算氣得七竅生煙,也不好再罰我啦。”魏瓔珞微微一笑,面色帶著病態的蒼白,“畢竟誰都知道,我照顧皇上才會染病啊。”

  葉天士略感意外,仔細一想,又覺得一切合情合理,當下佩服的點頭:“姑娘聰慧忠義,旁人難以企及一二,放心,草民一定盡力掩護,不會讓你露出半點破綻!”

  魏瓔珞笑而不語。

  等到葉天士離開,她才喃喃自語道:“忠義?我不過是藉機發洩心裡的怒氣罷了,誰叫他這樣對皇后娘娘……”

  如蓮花開於淤泥中,皇后的品性與宮中其他人相比,簡直可以算得上是纖塵不染。魏瓔珞很喜歡她,有時候甚至會忍不住將她與自己的姐姐作比較,然後得出結論……這兩人很像,無論是品格,還是溫柔照顧她時的模樣……

  魏瓔珞能為了姐姐隻身入宮,也能為了皇后怒罵弘歷。

  “只是罵人一時爽,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咯……”她輕歎一聲,卻並不後悔,身旁沒人伺候,也不敢讓人伺候,她拔開瓶蓋,勾了些藥膏在手上,艱難的為自己上好藥,然後便吹燭睡下了。

  疼痛難耐,魏瓔珞難受的翻了個身,那些自己的手夠不著的地方,沒有上藥的地方,又癢又疼。

  ……是誰?

  魏瓔珞沒有睜開眼,繼續閉著眼睛裝睡。

  一隻冰涼涼的手落在她的額頭上,靜靜試探她額頭的溫度,良久才抽離。

  之後,是拔開瓶蓋的聲音,那隻手重新落回她身上,帶著藥膏的清香,動作又輕又緩,胳膊後側,脖頸,後肩……那些她自己夠不著的地方,他一一為她上藥,卻又沒有越軌半步,後背後腰,這些男人不該碰觸的地方,他都沒有藉機去碰,哪怕她此刻“睡著”,哪怕她就算醒著也不會責怪他。

  是的,這是一隻男人的手。

  一個她認識的男人的手。

  瓶蓋重又蓋上,屋子裡寂靜下來。

  魏瓔珞仍閉著眼睛,身上舒坦了許多,心裡卻又癢又麻,她不知自己此刻應不應該睜開眼,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看一看他,然後對他笑一笑。

  又怕他如往常一樣,落荒而逃。

  直至一個溫柔的吻落在她的睫毛上,如蜻蜓點水,如猛虎嗅薔薇。

  魏瓔珞極力克制,才能讓自己的睫毛不至於如自己的心一樣,方寸大亂微微顫抖。

  直至關門的聲音輕輕響起,她才睜開眼,歎了口氣,抬手摀住自己被吻過的那邊睫毛。

  “……這場病。”漆黑的夜裡,魏瓔珞不由得翹起嘴角,“也不全是壞事。”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葉天士的湯藥熬到第十日,侍衛所裡,傅恆正翻看著手裡一卷兵書,一雙手忽然從他身後伸出,蒙住他的眼睛。

  “瓔珞,你怎麼來了?”傅恆任由她蒙住自己的眼睛,輕易的猜出了對方的身份,笑著問,“你的病大好了?”

  “你怎知是我?”魏瓔珞放下手,繞到他身側,前幾日的病痛似乎讓她消瘦了一些,愈發顯得楚腰纖細,不堪一握。臉上的笑意卻動人了許多,她對他的笑,總是與對別人的笑不同,“我大好了,多虧某個田螺公子精心照顧我,每晚都為我更換額頭的帕子,用冷水擦手和手臂。”

  “咳。”聽到田螺公子這個稱呼,傅恆不自然的以拳掩唇,咳嗽了一聲,“這人是誰呀?”

  見他裝傻,魏瓔珞索性跟他一塊裝傻,面露驚訝道:“不是你嗎?”

  傅恆搖了搖頭。

  “……那可怎麼辦?”魏瓔珞咬了咬唇,雪白貝齒在紅唇上留下幾道淺淺白印,“我以為他是你,才許他為我上藥,那些地方,我是不允許其他人男人碰的……”

  傅恆聞言一愣。

  “既然不是你,那我就走了。”魏瓔珞輕輕一歎,轉身離去。

  “等等!”傅恆再也坐不住,起身拉住她的胳膊。

  “……你還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她別過臉不看他。

  “我……”傅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與她說什麼。

  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撒那樣的謊,如今要如何下台?

  “傅恆!”正在傅恆苦惱之際,好友的大嗓門透門而入,“連熬十天,我快散架了——”

  匡噹一聲,大門打開,海蘭察保持著推門的動作,愣在門口,眼珠子左右移動了一下,訕笑道:“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我這就走,這就走,你們繼續,你們繼續哈……”

  “……十天?”魏瓔珞忽然回身在傅恆胸口捶了一拳,面頰如同她的嘴唇一樣殷紅,與其說是憤怒,倒更像是害羞,咬著牙道,“還說不是你!”

  傅恆望著她奪門而去的背影,忍不住提手撫胸,他覺得自己也生病了,這個地方又癢又軟,像泡在溫湯中,像沐浴在花海中。

  “我真不是故意的。”海蘭察見魏瓔珞跑了,以為是自己的錯,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討好,“要不……我再替你值一天班?”

  傅恆一拳砸在他胸口,他這一拳頭可不像魏瓔珞的花拳繡腿,裂石般的力道差點把海蘭察給捶吐了。

  “不需要!”傅恆笑道,“你這個大嘴巴!”

  他的心如有花開,層層疊疊,相比之下,另外一個人的心情就不那麼美麗了。

  “你說什麼?”

  養心殿中,又碎了一隻茶盞。

  弘歷面色難看地坐在床沿:“你說那個賤婢已經回長春宮了?什麼時候?她不是還病著嗎?”

  “回皇上,魏姑娘已經痊癒,昨夜就已經搬回長春宮了。”李玉小心翼翼的回道。

  弘歷一聽,怒不可遏,隨手打翻了身旁的銅盆,銅盆滾落,溫水落了一地,殿中的人也跪了一地。

  “她明明在朕之後染病,病程最少一個月!”弘歷冷冷道,“為何還能比朕先痊癒?”

  “這……這……”李玉吞吞吐吐道,“也許……她病得輕一些?”

  “因為她從頭到尾都沒病!”弘歷怒道,“把這個賤婢找來,這一次朕一定要親手剝了她的皮!”

  “皇上怎麼了?發這樣大的脾氣。”一個溫柔平和的聲音忽然響起,眾人循聲望去,都在對方的笑容中定下神來。

  世上只有兩個女人,笑容有此安定人心的力量,一個是觀音,還一個是皇后。

  即便是弘歷,看見她的笑容,怒氣也去了一半,正待將剩下的一半怒氣發洩出來,忽聽她道:“臣妾一路走來,聽見不少宮人在誇皇上呢。”

  “哦?”弘歷略感意外,“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很多。”皇后在床沿坐下,“譬如皇上能忍常人不能忍,魏瓔珞為治病冒犯了您,您卻絲毫不計較,是個寬宏大量的明君。”

  弘歷一聽,面色古怪。

  “不但不怪她,在知道她被您感染了惡疾之後,沒有趕她離開,反而許她留在養心殿,讓最好的大夫給她看病,實乃有德之君,千古難尋……”皇后繼續道。

  “夠了!”弘歷再也聽不下去,開口打斷她。

  皇后便不再開口,只笑吟吟地看著他。

  李玉小心翼翼打量他二人的臉色,見兩人都不開口,只好自己開口道:“皇上,那魏瓔珞……還要不要拿回來?”

  弘歷不好對皇后發火,見他撞自己槍口上,立即掉轉槍頭,將火撒在他身上,龍靴蹬在李玉胸口,一下子將他踹翻,弘歷怒氣沖沖道:“你沒聽見嗎!人家出言激怒,是為了救朕!感染惡疾,是為侍疾!就算傳揚出去,人人讚她是不畏強權的忠僕!更何況,她病都痊 愈了,再也抓不住痛腳!朕若現在降罪,豈非成了不識好歹的昏君!朕這才是啞 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說著說著,他臉色真露出一絲苦色,彷彿接二連三地吃了黃連、木通、龍膽草,苦參……

  那些他灌在魏瓔珞碗裡的藥,如今全吃在了他自己嘴裡。

  真苦,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