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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罌粟

——【有人對我說,愛是寬容,愛是忍耐,愛是包容,愛是充滿希望,愛是只要對方幸福,就可以永遠站在彼岸,不靠近,不相守,只是默默的相望。然而我的愛,卻是自私的,絕望的,激烈的,充滿算計和祈求回報的,既能傷人,也能傷己的。可是,它卻滲入了我的骨髓,插入了我的心臟,伴隨著我脈搏的跳動,非死亡不能停止。難道,這就不算是愛?】

馬車穿過了幾條曲折的胡同,停在了璟祥門外,迎面便是一片茂密的樹叢,枝葉繁茂,幾乎遮住了半面天空,連太陽的光都被擋在外面。只剩下一重重鐵紅色的高牆,在歲月的打磨下變得斑駁,指尖輕輕觸碰,便會掉下一片片色彩斑斕的牆皮。

一隻素白的手握住了斗篷的襟口,撩開車簾,陽光照在她的額角上,風吹過鬢髮,露出一抹額頭,像是凌霄峰頂的暮雪,白的幾乎透明,從肌膚裡向外透著一股冷薄之意,令週遭物事盡皆為之一寒。她的眼梢微微挑起,打著一把青竹為骨的竹傘,遮住臉孔,只露出一個清瘦的下巴。

北兒提著藥箱從後面跟上來,見引路太監在同守門侍衛交涉,便壓低聲音興奮的說道:「師傅,這裡就是皇宮啊!」

她並沒有答話,只是垂著眼,靜靜的望著地上的青石路面。下了一日的雨,這會仍舊沒有放晴,雨珠順著風一絲絲的刮著,光線也是稀薄暗紅的,照在她雪白的緇衣上,有一圈圈暗淡的妃色。

見她不吱聲,北兒悄悄吐了下舌頭,也學她的樣子規矩站了。這時那引路太監走過來,笑著說道:「水享師傅,跟我來吧。」

水享點了點頭,道:「有勞公公了。」

她聲音驟然響起,粗糙暗啞,連趕車的車伕都嚇了一跳,沒想到這樣一位脫俗的女神醫竟然有這樣一幅嗓子,就像是被火炭燒過一樣,讓人無端端的覺得有些陰冷。那老太監忍不住再一次悄悄打量她,只見她緇衣墨發,臉上罩著面紗,遮去了大半邊臉孔,只露出一雙眼睛,眸色黑亮,深不見底,雖是低眉垂首,卻自有一股貴氣於微挑的眉梢眼角滲透而出,抬眸之間,頗有幾分凌厲之色。

「公公?」

她略微揚眉,輕聲喚道,老太監緩過神來,忙說道:「這邊走。」

下了這幾日的雨,縱然宮內排水做的好,這會也是處處積水。那老太監知道水享的身份,也不敢輕易瞧輕了她去,習慣性的佝僂著腰,主動要幫她打傘,水享也沒拒絕,垂首走在一側。走到一處迴廊,水享習慣性的轉左,就聽那那老太監在一旁驚訝道:「水享師傅這才是第三次進宮吧,這就記路了?想當年我進宮的時候,可是兩三年都走不明白。」

水享聞言微微頓足,淡笑著說道:「我記性比較好。」

老太監笑道:「要麼您怎麼就是女神醫呢,就是有能耐。楊妃娘娘吃了您給開的藥,第二天就見好了。」

水享淡淡一笑:「公公客氣了。」說完便不著痕跡的退後半步,跟在老太監的身後,低著頭默默走。

到了內監司,按例檢查了一番,尚禮監首領太監訓了幾句話,便將她交給了乾安殿領事太監。北兒自此便不能繼續跟著了,將藥箱遞給水享,笑著說道:「我在這等師傅。」

她話剛一說完,便見水享轉過頭來默默的看了她一眼,水享的眸色極深,就那麼靜靜的盯著她,宛如漆黑的貓兒石一樣。北兒跟著水享有三年了,三年前京城流行癔症,她爹爹也死在了癔症中,好在她福大命大,被水享收留。雖然這位師傅性子冷冷的,平日裡也極少說話,可是對她還是不錯的。但是現在她卻在水享的目光中沒由來的打了一個寒顫,有些害怕的小聲叫道:「師傅?」

水享收回目光,抬手為她捋了捋鬢角的碎發,語調溫和的說道:「餓不餓?」

北兒忙道:「不餓。」

「不是帶了點心嗎,餓了就先吃一點。」

水享少有這般和顏悅色的時候,北兒有些受寵若驚,心裡卻是止不住的高興,忙甜笑著說道:「徒兒不餓,我等師傅晚上回去一起吃。」

水享不再說話,轉身便和領事太監去了,走出院子的時候側過頭去,還能看見北兒笑瞇瞇的站在門口,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像是擦了上好的胭脂。

北兒今年幾歲了?應該有十五了吧?

一個虛弱的念頭剛剛在心底升起,她的眉頭便輕輕的皺起來。雨這會已經停了,空氣裡卻越發的冷,領事太監在一旁交代待會見了皇帝要注意的事項,她默默聽著,一一記在心裡,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到了乾安殿外,內侍進去通報,她便站在外面等候。她有些緊張,心怦怦跳的厲害,她深吸了幾口氣,都沒辦法將這種緊張壓制下去,隱在面紗後的嘴角抿的很緊,神色也是極嚴肅的。實際上,打從三個月前第一次進宮時起,甚至是五年前再一次走進這座城市時起,這種情緒便一直緊抓著她,有幾分緊張,有幾分激動,有幾分熱烈,甚至還有幾分期待。水享知道,這種情緒是不該出現在她身上的,事到如今,任何一點心有旁騖都會導致她計劃的徹底失敗,但是她還是抑制不住,尤其是今天,尤其是此刻!

殿門緩緩開啟了,卻不是領事太監,而是一名穿著藍紫色宮裝的艷麗女子,體態妖嬈,面若桃李,衣衫華貴,一雙鳳眼斜斜上挑,看到水享微微蹙眉,問道:「你是誰?」

「這是楊妃娘娘舉薦進宮為皇上瞧病的水享師傅。」

領事太監正好一同出來,答完連忙對水享說道:「水享師傅,還不向程妃娘娘請安。」

水享目光微微一頓,在程妃的臉上靜靜的打了個圈,隨即對程妃行禮道:「給娘娘請安。」

她聲音平和,一個宮禮也施的十分周道,完全不像是一個剛剛進宮的人,程妃挑不出錯來,目光越發有些陰鬱,沉聲說道:「看著倒像個周全的人,只是怎麼還戴著面紗?誰准她在宮內戴這東西的?」

領事太監忙道:「回娘娘的話,水享師傅是帶髮修行,不宜見外客,所以從來進宮都是以面紗罩臉。」

程妃冷哼一聲:「太醫院的人都是死人嗎?楊妃也太糊塗,怎麼敢胡亂舉薦外面的人進宮來?萬一出了事,誰能擔待的起?」

程妃和楊妃不和,早已不是什麼秘密,程妃的兄長程遠雖是軍方重臣,又曾跟隨皇帝南征北討。但楊妃卻是出自懷宋氏族,家世雄厚不說,更得懷宋舊臣的擁護。尤其是納蘭皇后去世之後,皇帝一直沒有另冊新後,如此一來,兩人更是勢同水火了。領事太監乍一看到她便知要壞事,可是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娘娘,水享師傅是太吉庵淨月師太的親傳弟子,醫術高明,而且今天的問診,也是皇上親口答應的。」

程妃轉過頭來,冷冷的在領事太監的身上剜了一眼,隨即冷笑一聲道:「既然如此,你就快帶這位師傅進去吧。」說罷,帶著人便氣勢洶洶的去了。

領事太監擦了一把冷汗,對水享道:「水享師傅,跟咱家來吧。」

殿門咯吱一聲緩緩開啟,有細小的飛灰在陽光下熱烈的舞蹈,水享站在門外,一時間竟有些恍惚,恍惚的以為自己似乎是在做夢,以為只要走進去,一切便仍舊是故去的某一天,父兄仍在,而她,也還年少天真。

然而,終究是做夢罷了,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儘管這裡的擺設都是那樣的熟悉,但是味道卻變了。不再有奢靡的宮香,不再有斑斕的水袖,更沒有那影影棟棟的人,舉著杯低著頭,大唱著一句句歌功頌德的禮讚。整座大殿都是空蕩蕩的,宮燈高高的掛著,下面站著幾個素服的宮人,墨色的帷幔低垂著,上面繡著一尾尾金色的錦鯉,還有大片薔薇,映襯著燈光,依稀有些刺目。而在重重帷幔的深處,一個人影坐在那裡,低著頭,似乎正在翻閱著什麼,聽到聲音,也不曾抬頭,大殿深深,讓水享看不清他的眉眼。

水享跟在領事太監身後向那人叩拜,領事太監恭敬的說道:「皇上,水享師傅到了。」

上面的人並沒有回答,水享兩人只得繼續低頭跪在那,大殿安靜的怕人,甚至能聽到宮人們呼吸間胸前肌膚摩擦衣襟上刺繡的聲響。水享的心臟在胸腔裡劇烈的跳動著,砰——砰——砰!像是戰場上的軍鼓,一聲一聲,震得她喉嚨發癢。她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以標準的宮廷禮節跪拜在那,時間的光影從她的髮梢掠過,凝固在她單薄的肩膀上,還有那纖細的脖頸,欺霜賽雪的,蒼白的毫無血色。

「起來吧。」

低沉的聲音在大殿的深處響起,並沒有溫和,也沒有過分的冷漠,就那麼靜靜的,像是一滴水落進平靜的湖面,蕩起一圈圈透明的漣漪。然而就是這麼簡單的幾個字,卻讓水享的背脊瞬間繃緊,肌膚的表層激起一層細小的麻櫟,她垂著頭站在領事太監的身後,雙手看似自然的垂在兩側,手指微曲,可是拇指的指甲卻緊緊的抵在食指上,狠狠的戳著。疼痛像是尖銳細小的銀針,戳在她劇烈翻滾的理智上。

「皇上,這位就是太吉庵的水享師傅。」

燕洵略略抬起頭來,一日的操勞讓他有些疲憊,他放下筆,以左手的拇指按在太陽穴上,眼睛半瞇著慢慢的揉。目光淡淡的掃過水享的身影,點了點頭,道:「過來吧。」

水享跟在領事太監的身後走上前來,燕洵伸出右手,平放在書案上。水享跪在下首,面紗遮去了大半邊臉孔,劉海垂下來,更是連眼睛都遮去了。她低著頭,目光如水,在無人看到的底層,好像刮起了一場漆黑的風雪,還是那隻手,修長的,蒼白的,指腹間佈滿了因常年握刀挽弓而留下的老繭,小指斷了一大節,新生的皮肉在多年的打磨下也變得粗糙,有著猙獰難看的疤痕。

她只是微愣了片刻,便收回了神智,手指搭在皇帝的脈搏處,為他診脈。燕洵卻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大多的醫師在驟然看到他的手的時候,都會愣住,這位卻這麼快就調整了心緒,倒是個聰慧的人。

水享診完脈之後默默的退後一步,低著頭說道:「皇上的病並無大礙,只是過度操勞,睡眠不足,稍候貧尼會開一幅藥,皇上喝了,多注意休息,自然就大好了。」

她的聲音低沉暗啞,完全不像是從她的口中發出的,燕洵聽了眉梢微微一挑,目光淡淡的打量著她,說道:「你的聲音是生來就如此嗎?」

水享道:「回稟皇上,貧尼幼時家中遭逢大火,嗓子也是被煙熏壞的。」

燕洵不再說話,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轉,便又垂下。這時殿外有內侍進來送奏章,陰冷的風突然吹進來,燕洵眉頭微微一皺,按住太陽穴的手指不自覺的便用了些力。

水享見狀說道:「貧尼還有一套按摩手法,可以緩解頭痛,不知皇上要不要試試?」

殿內的燭火越發亮了起來,窗外夕陽西落,暮色降臨,時間緩緩流逝,燕洵的目光也如雪一般紛紛揚揚的遍灑下來,他看著水享,目光中依稀間便帶了幾分深意,沉默了片刻,點頭道:「好。」

水享步伐平穩的走到他的身後,伸出一雙白皙的手,按在他的額頭上,她的手指冰涼,乍一觸碰竟宛若山巔的寒雪一般,冷的讓人心顫。燕洵卻神情自若,感受著她靈活有力的手指按在頭上,頭痛果然緩解了幾分。便微閉著眼睛,隨口問道:「你的師父是淨月師太?」

水享低聲答道:「是。」

「來帝都幾年了?」

水享道:「有五年整了。」

燕洵嘴角牽起,可是眼睛裡卻沒有什麼笑意,淡淡道:「以前是哪裡人?」

水享聲音平靜,低著頭答道:「閩州人。」

燕洵眉心微微蹙起,手握成拳,放在嘴邊,輕咳了一聲,道:「你帝都話說的不錯。」

水享低聲應了一聲,卻不再說話了,大殿很大,大的離譜,不知哪裡吹來一股風,輕飄飄的,帶著清淡的香。水享目光沉靜,默默的看著眼前這個人,儘管是看著背面,儘管自從進入大殿以來一直不曾抬頭,可是她仍舊可以想像的出那人的模樣。是的,必是這樣,狹長的眼睛,深邃的視線,高挺的鼻樑,薄薄的雙唇,就連唇色也是極淡的,總是那樣抿著,好像對誰都不屑一顧。那是多久之前了,水享站在那,記憶卻穿山越海的回到了那個逝去的年代,她躲在一眾兄長們的身後,被奶娘緊緊的牽著,自人群的縫隙中望過去,便見那少年遠遠的走來,其他的小王爺小世子們紛紛哭鬧不休,便是個別安靜的,也是紅腫著眼睛,心不甘情不願的被送進來。唯有他,目光朗朗,微笑自若,全然沒有一點離鄉背井充當人質的害怕,看到人群中傻呆呆望著他的自己,反而淘氣的衝自己眨了眨眼睛。

從那以後,便是一連串明亮的日子,宮裡那麼大,人那樣多,自己的眼睛卻自此只能看到他一個。那時的她還那樣小,宮裡的門檻卻那樣高,幾乎高過了她的小腿,她每日裡便一道宮門一道宮門的跑,跑的滿頭大汗,只為躲在尚武堂的門外偷偷的看他一眼……

然而,那樣的日子終究還是過去了。

水享默默地,緩緩地,深深地吸了口氣,腦海中掠過刀山火海的江山淪陷,掠過廝殺征伐的金戈鐵馬,掠過恥辱黑暗的苦苦掙扎,終於,一切都消散了,只剩下眼前這個背影,這個從始到終,一直挺拔如鐵的男人。

水享的右手按過他的額角,按過他的脖頸,按過他的肩膀,按過他的背脊,便彷彿按過她這顛沛流離的一輩子。她看著他,看著這個她追逐了半生,苦戀了半生,痛恨了半生,更毀了她整整一生的男人,心臟在劇烈的跳,彷彿要從口中跳出來,就這樣吧,還能如何呢,這樣不是最好的嗎?她隱忍掙扎,受盡了屈辱,受盡了苦難,受盡了折磨,所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刻?

她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鋒芒,手腕一振,一抹柔軟的銀光,自她的袖中滑落掌心!

燕洵沉靜的眸子微微一閃,眸光深邃,好似瞬間看透了什麼。

素色宮裝的宮女在此時端著白炭走過來,要為屏風後的香爐加火。燕洵腳下一動,踩住地毯,驀一用力,頓時,便聽那宮女驚呼一聲向這邊傾倒,而她手裡的那盆白炭則向著燕洵和水享兩人整盆灑落!

霎時間,宮人們的驚呼聲和尖叫聲響成一片,水享也被這突發的變故驚住了,燕洵則趁著這一時機飄身而退。

「快!快來人啊!」

領事太監大驚失色,連滾帶爬的衝到了燕洵身邊,驚慌失措的上下抖動燕洵的衣裳,生怕他燒傷了一絲半點。而那名宮女已經眼皮一翻被嚇得暈了過去,侍衛們衝進來將她按住,生怕這名「刺客」再做出什麼舉動來。這些年帝國雖然逐漸太平了,但是燕皇的宮殿裡卻從來不缺乏這類不要命來行刺的刺客,不管是不甘心的前朝餘黨,還是沒落藏匿的大同行會信徒,都曾經一次又一次的潛入皇宮來意圖行刺。

殿內亂糟糟的,每個人都面色蒼白,如臨大敵,生怕因為這件事而被皇帝遷怒。然而燕洵自始自終都未發一言,他緊緊地皺著眉,皺的那樣緊,似乎有些不解,有些疑惑,甚至有些無措,但是這些並無損於他的威嚴,他的雙目仍舊冰冷的望著那人,似乎要穿透她額角的碎發,穿透她厚厚的面紗,一直看進她的心裡。

領事太監順著他的目光看故去,赫然便看到了水享。

侍衛們忙著處理刺客,召喚太醫,保護皇帝,唯有她仍舊站在那,肌膚蒼白,目光茫然,像是一隻遊魂野鬼,全然沒有一絲半點的血色。她背上的衣物都被燙壞了,脖頸上也是一片紅,可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仍舊橫著雙臂,像是一株稻草人一樣的擋在那,手臂上的衣衫已經被燒著了,紅彤彤的一團大火。

「啊!」領事太監大呼道:「快救人啊!」

一桶水噗的一聲澆在她的身上,她衣衫狼藉,手臂更是燒傷慘重,幾名宮人趕上前去扶住她,就聽領事太監急忙說道:「還不快扶水享師傅到偏殿去,快去請太醫來。」

宮女們答應了一聲,扶著她便要出去。

「站住。」

他突然開口叫道,那聲音極冷,像是燃盡了的香灰,夾帶著澀澀的陰沉,撩開一層層華麗奢靡的錦帳,傳到她的耳朵裡。窗外風雨淒淒,雨水滑過瓦簷,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映襯著他沉靜的尾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上清晰的迴盪著。

「你……轉過身來。」

室內光線昏暗,竟似有一點詭異的紅,明黃的通臂長燭靜靜的燃著,將光線一絲絲的灑在燕洵修削挺拔的背上。那衣襟上金線璀璨,龍爪猙獰,依稀間似乎要掙破黑色的錦緞騰飛而去,他皺著眉,耳際只聽天邊滾來隆隆雷聲,那麼遠,又那麼近。

水享站在那,卻彷彿什麼也聽不見了,世界空曠的可怕,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飄渺了起來。這些年的忍辱負重、九死一生,如喪家之犬般輾轉逃亡、嘔心籌劃,還有每個夜晚來臨時的孤寂痛苦,突然就那麼變成了一潭冰冷的死灰,再沒有一絲半點的熱度。她低著頭,看著含玉雙鳳攏翠金鉤挽著一方如煙雲般的織錦薄紗,細小的風吹過,輕飄飄的蕩起來,就像是無根的浮萍,就像是她一般,這條命,這一生,從未真真切切的握在自己的手中。

就這樣吧,她嘴角牽動,卻連一個苦笑都牽不出。

就這樣吧,還能如何呢?說到底,終究是那樣無用,那樣愚蠢,那樣下賤到無以復加!

她咬緊下唇,死死的咬,幾乎要將嘴唇咬穿。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什麼,為什麼那一針刺不下去,還著了魔一樣的伸出雙手擋在前面。

是瘋了嗎?是腦子不清楚了嗎?是中了魔嗎?

還是,還是,還是仍舊有那樣噁心的念頭在心裡作祟,十年二十年的無法忘懷?

她突然很想哭,很想不顧一切的大哭一場,把這些年的苦,這些年的累,這些年的疼痛恥辱都一起哭出來,再也不要在每個夜裡畏縮的掙扎在噩夢中。可是,這雙眼睛,從什麼時候起,就已經乾涸了?是從兵敗逃亡的那一天?還是屈辱承歡在那個老頭子身下的那一日?抑或是被那群畜生撕裂衣衫的那一刻?

或者,是很多很多年前,她穿著一身大紅的嫁衣,跪坐在大火瀰漫的夜空之中,看著那兩個人騎著馬,攜手並肩衝出真煌城門的那一晚?

外面的雨越發大了,忽的一聲吹開一角窗子,冰涼的風吹起她的緇衣,就像是小時候坐在紫籐纏繞的鞦韆上,鼻息間都是那種淡紫色的小花所發出的清淡幽香,風從耳邊吹過,揚起她的裙角鬢髮,宮女用力一推,她就高高的飛起。天空那麼近,好像一伸手就能觸碰到,雲彩是潔白的,就像是母后常說起的塞外牛羊,哥哥們在尚武堂練武的呼喝聲像是層層的海浪,清澈響亮的迴盪在耳邊。

那時的陽光真暖啊,空氣中都是喜悅的潮氣,她那麼小,那麼年輕,眼角清澈的像是海子裡的水,她筆直的伸著腿,隨著鞦韆一來一回的蕩高,眼睛卻順著高高的圍牆飛了出去,越過紅牆金瓦,越過重重宮闕,一直看到那扇墨漆柴門。她看到他站在庭院之中,眉眼清寒,目光幽深,風吹過他的衣角,然後他整個人就像是要飛走了一樣,連面容,都似乎被隴上了一層煙霧。那霧氣越來越大,越來越濃,終於被掩蓋在層層歲月之下,再也找不見了。

「水享師傅,皇上叫你呢,水享師傅?」

領事太監在一旁焦急的喚著,她卻全然未動,燕洵的面容隱沒在縈繞的沉香之中,順著那些飄忽的白氣,看著她一身緇衣的背影,突然間便似乎明白了。

燕洵看著她,許久許久,方才靜靜的問道:「你叫水享?」

她並不答話,也不轉身,只是默默的立著。

燕洵又問:「你住在太吉庵?」

她也不回答,大殿內靜的落針可聞,燭火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那麼纖瘦,好似輕輕觸碰便能軟倒在地。

燕洵緊蹙的眉心漸漸鬆開了,他沉默的望著她,目光那麼長,穿越了恩仇,終於語氣淡淡的說道:「你走吧。」

好似一口冷水突然灌進了腔子,讓哽咽的喉頭越發緊致,水享垂在兩側的手指輕輕顫抖,努力幾次,都無法握成拳頭。那些執著,那些恥辱,那些日日夜夜如跗骨蛀蟲般啃噬她心肺的仇恨,突然間就在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中潰散了。她這些年來以怨毒強行拼湊在一起的心瞬間碎了,那麼空曠,那麼疼,那麼冰冷。

「水享師傅,皇上叫您走呢,快走吧!」

久在宮中行走已然成了人精的領事太監也察覺到一絲不尋常了,忙小聲的在一旁催促著。水享默默的吐出一口氣,抬腳便緩緩的向外走,大殿內燭火搖曳,燕洵似乎心思煩悶,揮退了侍從,仍舊在剛剛收拾好的書案前坐下,低著頭批閱殘存的幾份奏章,硃筆滑過明黃箋,發出柔和的聲響。風吹過,撩起水享灰白的緇衣袍角,露出裡面的一雙布鞋,那步伐平靜雍容,便是進宮多年的妃子也有不如。

內侍將門打開,斜風捲著冷雨打在身上,寒徹徹的冷。水享一隻腳踏出了殿門,半邊肩膀也露在門外,她本該走了,也應該走了,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卻突然停住了身子,就那麼生生的,死死地,再也跨不出一步。

領事太監眉梢一挑,上前一步,攙住她的手臂道:「咱家攙著師傅走吧。」說罷,不由分說的便攙著她向外走。

大殿的小太監立馬上前來關門,水享順從的被領事太監攙著,微垂著頭,夜風吹來,一下子便吹掉了她的面紗。領事太監哎呦一聲,便鬆開她低頭去撿,她順勢側過身,眼梢微轉,便順著那未關的門縫看了進去。光影幽暗中,他一人獨坐在那,並未抬頭,只是筆卻頓住了。

殿門一寸一寸的關闔,她依稀間又記起了那麼多東西,那麼多她已經忘記了好久好久的東西。那時年輕燦爛,他們都還單純年幼,日子如山澗溪水,歡騰的流過那些明亮鮮活的日子。

已經有多久,有多久不曾記起,久到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

可是,此時此刻,她站在這裡,那些記憶卻如同盛夏的山洪,瞬間便砸碎了她記憶中封印的屏障。

那時的大夏正值鼎盛,父皇的身體很好,哥哥們年紀也還小,便是偶有爭鬥,也帶著孩子的童真和喜氣。

而那時的她,雙眼太過純粹,想法太過簡單,她看不見金光璀璨的宮闕之下所掩埋的森森白骨,也看不到五彩錦緞下覆蓋的染血刀鋒,甚至連那一聲急過一聲的隆隆戰鼓,也被深宮之中的鼓瑟笙歌壓住了。她自欺欺人的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幻想著自己有一日鳳冠霞帔的嫁給他,然後一生跟著他,照顧他,相信他,聽他的話。

如果,人生若只如初見,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刀光劍影與孽障糾葛?

到底,是誰錯了?

「水享師傅,您的面紗。」

水享轉過頭來,領事太監驀然一愣,雖然之前也不曾見過這位水享師傅的真面目,可是她也只是遮住了口鼻,不曾遮住眉眼。然而只是這麼一會的功夫,她整個人卻似乎突然間老了二十歲,眼角佈滿皺紋,雙鬢銀白如雪,尤其是一雙眼睛,再無初見時的平靜深邃,變得佈滿滄桑,落寞孤寂的如一捧死灰。

「多謝。」

水享接過領事太監手中的面紗,也不再戴,轉身便向殿外走,也不用人指路,熟悉的像自家花園一樣。

「砰」的一聲,沉重的殿門終於徹底關上,風聲簌簌,如夜哭的鳥,在聖金宮的穹頂飛掠著。有小太監撐著傘趕上來,領事太監醒悟過來,忙追上去,卻見水享纖瘦單薄的身影緩緩的走在長長的永巷之中,夜霧瀰漫,雨水打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一抹孤寂的鬼影。

這一天,是開元十四年九月初四,同年臘月初九,帝都城東太吉庵發生火災,大火肆虐一天一夜,整個庵堂付之一炬。

這天晚上京畿禁衛軍統領阿精有密奏進宮,燕洵當時正在吃飯,阿精統領跪拜之後,沉聲說道:「太吉庵的水享師傅走了。」

燕洵眉梢一挑,問道:「死了?」

「沒有,是走了。」

燕洵淡淡的哦了一聲,低頭繼續喝粥,問道:「你還沒吃飯吧?」

阿精本想說吃了,可又覺得不能欺君,便老老實實的答道:「臣剛從陪都趕來,還沒有吃。」

燕洵隨意道:「坐下一起吃吧。」

阿精忙道:「臣不敢。」

燕洵也不強求,吩咐了宮女為他另擺一桌,阿精就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吃了小半碗粥。見他吃完了,燕洵便吩咐他退下,阿精滿心不解,終於還是小聲的問了一句:「皇上不想知道她去哪了嗎?」

燕洵淡淡道:「不必知道。」

「不用繼續派人監視她嗎?」

香爐大鼎內香煙迷濛,穿著雨青色宮裝的宮女碎步上前,抓了一把金黃色的香料灑金爐中。燕洵沉默片刻,終究還是語氣淡淡的說道:「不用了。」

阿精說完就後悔了自己的多嘴,跪安之後便出了大殿。

大殿深黑,殿外卻是白雪皚皚,反射著明亮的月光,照的四下裡一片慘白,然而終究有掀不去的黑,在角落裡的暗影裡固執的徘徊著。

大殿內燈火一閃,便自熄滅。內侍監總領太監彎著腰走出來,一旁候著的彤史館太監迎上來問:「今晚召哪位娘娘?」

「哪位也不召。」總領太監食指與拇指扣了一個圈,做出一個皇上心情不好的手勢:「皇上已經睡下了。」

大殿內寂靜如水,燕洵躺在龍榻上,闔上了雙眼。

黑夜,那樣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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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編輯希望我能給出版物裡多增加一點東西,所以寫了這篇番外。可惜最後被李策的小兒子給頂替了,所以就放在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