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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保衛西蒙 輪迴 · 上

——【我愛你,我會永遠愛你。】

「前方來人可是青海王?」

阿精縱馬馳騁,揚聲問道,卻聽不見對面有什麼回應。只見犬戎人的軍陣像是被攔腰砍斷的瓜果,一名身穿蒼青色戰甲的男子揮刀猛砍,因為離的遠,也看不清那人的臉容,只見他刀法精湛,武藝超群,一人一刀如入無人之境,就這麼殺將而來,將犬戎人的軍隊打的四分五裂。

「陛下,對面來的可能是青海王諸葛玥的軍隊。」

燕洵眉梢輕佻,看著這個和自己做對了一輩子的老對手,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已消失了很久的少年豪氣。長笑一聲,策馬而上,朗聲說道:「那就過去會會他。」

此時的戰場已經是一片混亂,犬戎人被逼到絕境,發了瘋一樣,打的毫無章法。青海和大燕的將軍們看著他們的主帥就這麼如離弦的箭一樣的往前衝,一個個驚得差點沒從馬上跳下去。

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皇上(王)從來沒這樣過啊?這麼不顧自身安全,這麼不顧大局,這麼草率冒進,這麼這麼……

這些人已經想不出什麼別的詞了,只能玩命的跟在後面,卻仍舊追不上前面那個所向披靡的身影。

兩人本就是武藝高強之人,又都是心高氣傲,唯我獨尊的脾氣上來,都以為自己是天上地下所向無敵。一生做冤家對頭,這會哪能在老對手面前敗下陣來。

鮮血和屍體鋪滿大地,鮮血橫流,染紅茫茫雪原。諸葛玥和燕洵對向衝殺,一路奔馳,如兩尊地獄魔王,所到之處一片狼藉,無人能堪當一合之將。犬戎人被他們嚇破了膽,剛開始的時候還想將這兩個一看就是大官的不知死活的傢伙圍死,可是漸漸的,卻成了他們兩人在後面追趕,幾千人在前面逃跑的局面。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後續大軍相繼圍上來,犬戎人不敵,向北倉皇逃去。諸葛玥和燕洵見了,頓時拍馬上前,率軍拚殺,誰也不肯放過這個擒拿犬戎大汗王的機會。

從深夜殺到黎明,從黎明殺到黃昏,又從黃昏殺到深夜。大地如同猙獰的野獸,馬蹄踩在上面,發出隆隆的聲響,所有人都殺紅了眼,在那兩個巍巍如天神的男人的帶領下,對潰敗的犬戎人窮追不捨。

蒼茫的雪原一片銀白,犬戎人終於被圍困在一方狹窄的小山丘上,大燕的騎兵如今還在身邊的只有不到二十人,其餘的都跟諸葛玥的人馬去圍困山丘了。燕洵殺了一夜,手臂和大腿上多處負傷,飢餓流血,不得不下場休息。

諸葛玥也沒好到哪裡去,可是他向來偏激任性,不肯療傷,只是在馬背上坐著喘著粗氣。

過了一會,馬蹄聲從背後傳來,燕洵那張冷冰冰的臉,頓時映入眼簾。

諸葛玥斜著眼睛打量著他,也不知怎麼想的,突然解下腰間的酒囊,遞了過去。

燕洵微微皺眉,也不接酒,只是淡淡的看著他,一言不發。

諸葛玥冷笑一聲:「怎麼,怕我毒死你?」

燕洵倒是很老實的點頭:「是。」

「哼。」

諸葛玥冷哼一聲,拿回酒囊就要打開木塞,誰知燕洵手長,伸過來一把奪去酒囊,打開木塞仰頭就喝了一口。喝完之後擦了一下嘴,不屑的嘲諷道:「青海果然是窮鄉僻壤,產的酒也是難喝至極。」

諸葛玥立刻還嘴道:「你會品酒嗎?想必在你心裡,最好的酒就是燕北燒刀子吧。」

於是,以此為開頭,兩個當今世上權柄最高的男人,就像兩個小孩子一樣,你一言我一語的站在黑夜裡鬥起嘴來。

兩人互相對望著,怎麼看怎麼覺得不順眼,只覺得對方從頭到腳沒一個地方長得讓人覺得舒服。

阿精站在燕洵背後,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裡跳出來了,暗暗道:我說大皇啊,我們現在是在人家的地盤上,能不能少說幾句呀。

戰事還在激烈的進行,午夜時分,犬戎人從西北突圍,諸葛玥和燕洵再次帶著人馬在後面狂追。

追了足足有兩個時辰,燕洵左肩再次中箭,諸葛玥也傷了肩膀。就在這時,西南方突然蹄聲滾滾,還沒待派出探馬查看,那夥人就已經和犬戎人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

合而圍之,犬戎人終於全軍覆沒,中軍陣營被突如其來的那一隊人馬剿滅。諸葛玥氣的大罵,也顧不上燕洵了,火急火燎的趕上前去,想要看看這個卑鄙無恥的搶自己功勞的人是誰,卻意外的看到了一名幹練的女軍官站在陣前清點戰利品,見到他很淡然的說道:「這位是犬戎大汗,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自殺了。」

諸葛玥目瞪口呆,一身血污,訕訕的看著自己的妻子,不太自然的說道:「你怎麼來了?」

楚喬微微挑眉,波瀾不驚的看著他,說道:「梁少卿半夜逃出來報信給我,你說我怎麼能不來?」

就在這時,馬蹄聲在身後緩緩響起,燕洵的身影漸漸從黑暗中走出來,一身墨色鎧甲已經多處破損,面色略顯蒼白,卻仍舊筆挺。他站在諸葛玥旁邊,無數的火把在周圍燃起,卻好似仍舊穿不透他周圍的黑暗,他就那麼淡淡的看著楚喬,面色平靜,沒有任何波動,可是雙眼卻好似夜幕下的海,漆黑一片,翻滾著深邃的漩渦。

比起諸葛玥身邊護衛著龐大的軍隊,僅帶了三千精兵的燕洵所受的傷要嚴重的多。此刻,他身上大小傷勢眾多,肩頭更是插著一隻斷箭,鮮血淋漓,可是他卻好像感覺不到一樣。

嘈雜的聲音充盈在雙耳之中,有士兵的怒罵聲,喝斥聲,傷員的呻*吟聲,火把燃燒的辟啪聲,北風吹過的呼號聲,可是他們卻好像什麼都聽不見。深沉的目光觸碰在一起,像是黑夜裡燃燒的火苗,就那麼一星星的亮起來,漸成燎原之勢。

「星兒。」

諸葛玥突然沉聲說道,他跳下馬背,很平靜的說:「我先去看一下傷亡情況,楚皇受傷了,你找人處理一下。」

說罷,他就這樣轉身而去,任由自己的妻子和這個關係複雜莫測的男人站在漆黑的雪原之上。

很長一段時間,楚喬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話,這是繼十年前火雷垣一戰之後,她和燕洵的第一次重逢。不是隔著刀山火海的廝殺軍隊,不是隔著人山人海的密麻陣營,不是隔著浩浩湯湯的滄浪大江,而是面對著面,眼對著眼,只要抬著頭,就能看到對方的眉毛眼睛,甚至能聽得到胸膛下跳躍的心臟。

一時間,萬水千山在腦海中呼嘯而過,所有的語言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淺薄。物是人非的蒼涼,像是大火一樣瀰漫上來,讓他們這一對本該是最熟悉的人陌生的好像從來都不曾認識。原來,時過境遷,真的是這世界上最狠的一個詞。

燕洵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眼神像是平靜的海。很多人在周圍走動,殷紅的火把閃爍著,晃的他們的臉孔忽明忽暗。

仍舊是那雙眉,仍舊是那雙眼,仍舊是那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可是那個人,卻再也不是當初承諾要永遠並肩一生相隨的人。

能夠體會那一刻的悲涼嗎?

也許能,也許不能,語言在這時早已顯得軟弱無力。就好像火紅的葉子,就算再是絢爛,也避免不了將要凋零的結局。天是黑的,大地是白的,仍舊是這片天空,仍舊是這方土地,仍舊是這個他們曾經夢想過千千萬萬遍的地方,可是為何,就連說一句話,都已經是那麼艱難?

燕洵看著楚喬,有熊熊的火在她的背後燃起,她整個人都像是光明的神邸,有著他這一生都無法企及的熱度。突然間,他又想起了很多年的那個大雪夜,在那個漆黑的牢房裡,他們從牆壁的縫隙中艱難的伸出手,緊緊的握在一起。

也許,他們就像是兩棵種子,能在冰天雪地中緊緊的抱成團,相互依偎著取暖,等待春天的來臨。可是,當春天真的來臨了,當他們互相扶持著破土而出之後,卻發現,土地的養分遠遠無法供應他們兩個一起生存。於是,終於漸行漸遠,分道揚鑣。

燕洵突然覺得累了,一顆心蒼茫的像是神女峰上的積雪。這麼多年來,無論是在什麼時候,是在何種艱難的環境裡,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累,他跟自己說,我該走了,於是,他就真的轉過身,緩緩策馬,將欲離去。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極溫暖的聲音突然在背後叫道:「燕洵!」

是的,是溫暖,是一種消失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感覺,像是滾燙的溫泉,一下子將凍僵的手伸進去,溫暖的讓人顫抖。

「燕洵,」她在他背後執著的叫道:「程遠帶著人就在我後面,估計很快就要到了。」

燕洵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勒住馬韁,靜靜的站在那裡。

「你受了傷,先處理一下,好嗎?」

她從背後緩緩走過來,經過他的身邊,走到他的面前,然後伸出手,拉住他的馬韁,固執的問:「好嗎?」

燕洵突然覺得有些苦澀,似乎從小到大,她總是更有勇氣的那一個。幾名醫官背著藥箱跑上前來,低著頭站在她的身後。他一言不發的下了馬,任由那些人為他處理傷口,為他上藥包紮,箭矢被人拔出去,他卻連哼都沒哼一聲。忙了大約有半個時辰,醫官們滿頭大汗的退開,她卻走過來,遞給他那只鮮血淋漓的斷箭。

那一刻,燕洵的心突然抽痛,他的眉輕輕蹙緊,終究,還是沒有伸手去接,淡淡的說道:「仇家已死,不必再留著。」

是啊,這隊犬戎人一個也沒逃掉,連大汗王都死了,還有什麼仇家。

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要留著一切傷害過自己的兵器,直到報了仇,才會將那兵器毀掉。

原來,並不是完全忘了的。就算已經刻意不再去想,有些東西,有些歲月,還是從生命中走過,留下了刻骨的痕跡。

不知道站了多久,遠處的風吹過來,帶著燕北高原上特有的味道。

燕洵靜靜的抬起頭,看著站在他面前的楚喬,他們離的那麼近,好似微微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可是就是這麼短短的距離,他卻再也沒有跨過去的機會了。他可以讓天下人匍匐在他的腳下,他的刀鋒可以征服每一寸不臣服於他的土地,只要他願意,他可以竭盡全力毀滅一切他不喜歡的東西。可是唯獨面對著她,他無能為力。

有一種叫自嘲的東西,漸漸的在心底升起。

燕洵牽起嘴角,想要笑,卻只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他突然轉過背脊,背影如巍峨的蒼松,挺拔孤傲,卻又堅強的好似能撐開天地。他就這麼一步一步的遠去,步伐沉重,卻越走越快。

「燕洵,保重身體!」

有人在背後輕喚,是誰在說話?她又在叫誰?

燕洵,燕洵,燕洵,燕洵……

恍惚間,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他被魏舒游砍斷小指,她在夜裡悲傷壓抑的哭,一遍遍的輕喚著他的名字。

燕洵,燕洵,燕洵,燕洵……

可是,終究再也沒人這樣喚他了,他是陛下,他是皇上,他是天子,他是朕,他是寡人,他是這天地的君主,卻惟獨丟失了名字。

燕洵,燕洵,你還在嗎,你還好嗎,你得到了一切,卻又失去了什麼,你真的快樂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活一輩子,不是只有快樂就可以的,有些事,你做了未必快樂,可是你不做,卻一定不會快樂。最起碼,我得償所願了,不是嗎?

他越走越快,步伐堅定,背脊挺拔,他的手很有力,緊緊的抓住馬韁,就那麼跳上去。

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看,心底鋼鐵般的防線被人硬生生的撕裂了一塊,他要離開!馬上!必須!立刻!

排山倒海的回憶呼嘯著湧上來,那些被塵封了很多很多年的東西像是腐朽的枯樹,就這樣掙扎的爬上他的心口。他要壓制,他要擺脫,他要將所有令他噁心的東西統統都甩掉!

軟弱、悲傷、悔恨、踟躕……

所有的所有,都不應該存在於他的身上!

可是,當所有的東西都離去之後,有兩個字,卻那麼清晰那麼清晰的蔓延上他的心,他的肺,他的喉管,他的嘴角。那兩個字敲擊著他的聲帶,幾次將要跳出來。他緊緊的皺著眉,咬緊牙,像是嗜血的狼,眼睛泛著紅色的光。

可是儘管這樣,那個聲音還是在胸腔裡一遍一遍的橫衝直撞,所有的回聲都漸漸匯成了那兩個字:

阿楚,阿楚,阿楚,阿楚,阿楚!

沒有人可以體會,沒有人能夠知道,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一個人。

他深深的緩慢的呼吸,好似將那些東西一點點的嚥下去一樣。

好了,都結束了,不要再想,不要再看,不要再留戀。

走吧,離開吧,早已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將隨著你的堅定而煙消雲散,所有的記憶,都將隨著歲月的流逝化成飛灰,所有的過去,都將被你遺忘,成為無所謂的塵埃。

好了,沒事了,我是大燕的皇帝,我是他們的王,我坐擁萬里江山,我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一切。

馬蹄踏在冰冷的雪原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細小的冰稜飛濺著,一點一點的隨著遠去的人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前方光影瀰漫,金黃色的戰旗高高的飄揚,漆黑的蒼鷹在旗幟上猙獰的招展著翅膀,那是他的軍隊,他的人馬,他的天下。更是一把黃金打造的鎖鏈,將他的人,他的心,他的一切一切,牢牢禁錮在那個至高的位置上,容不得一絲半點的猶疑和徘徊。

終究,他是大燕的皇帝,在這座以良心和鮮血白骨堆積而成的江山上,他沒有回頭的資格。

於是,他真的就這樣挺直背脊的走下去,不曾回頭,一直不曾回頭。

步伐堅定,眼鋒如刀,就如同他的人一樣。永遠如鋼鐵般堅強勇韌,不會被任何磨難打倒。

那一刻,楚喬站在漫天的風雪中,看著燕洵的背影,突然間似乎領悟了什麼。他的身側有千千萬萬隻火把,有千千萬萬的部下,有千千萬萬匍匐於地的隨從,可是不知為何,她望著他,卻覺得他的身影是那麼的孤獨。

也許,曾經的她真的是無法理解。

那種痛入骨髓的仇恨,那種從天堂跌入地獄的恥辱,那八年來心心唸唸啃噬心肺的疼痛。她縱然一直在他身邊,但卻無法代他去痛去恨,如今回想,兩個曾經一路扶持,誓言要一生不離棄的人走到今天這種地步,難道沒有自己的原因嗎?

她曾說過,不隱瞞,不欺騙,坦誠以待,永不懷疑。

可是她真的做到了嗎?沒有,她的容忍,她的縱容,她的退避,她的冷漠,終究讓他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說什麼性格決定一切,說什麼他會如此乃是命數使然,難道不是對自己的一種責任開脫嗎?平心而論,在他慢慢轉變,在他一點一點的越走越遠的時候,她可有用盡全力的去阻止?可有竭盡所能的去挽回?可有正式的向他提出抗議,表達自己的不滿?

她沒有,她只是在一切已經成為定局的時候,才去怨他怪他,卻並沒有在之前作出什麼實質性的努力。

她來自另一個世界,所以她把她所認同所崇尚的一些理念當做理所應當,天真的以為別人也會這樣想。卻不知有些事情就如河道,不經常去疏通,不去維護,定會有決堤的那一天。

說到底,終究是他們太過年輕,那時的他們,對愛情一知半解,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自己的感情,也不知道該如何去維護這份愛戀。只固執的單純的認定什麼對對方是好的,就一聲不吭的去做,卻不明白,困難貧窮絕境仇恨都不是愛情的致命傷,毀滅愛情的真正殺手,是兩個人忘記了如何去溝通。

歲月流逝,當此時已為人妻為人母的楚喬站在這裡的時候,她突然能理解燕洵所做的一切。前世沒有親人,沒有親眼看著愛的人死去,所以她永遠不會明白那是怎樣一種瘋狂的痛恨。如果現在,有人傷害諸葛玥,有人傷害雲舟和珍珠,恐怕她的報復不會比燕洵好多少。

因為不是自己所愛,所以便無法感同身受。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

天地蒼茫茫一片,月亮從雲層中鑽出來。燕洵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下,楚喬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少年的眼睛閃爍著明媚的陽光,嘴角高傲的挑起,有著意氣風發的少年意氣。他彎弓搭箭,箭矢如流星般射向自己,擦頸而過,給了她一片重生的艷陽。

然後他輕佻眉梢,目光射過來,感興趣的望著她。

須臾間的目光相接,好似鑄成了漫長的一生一世,他在那一頭,她在這一頭,曾經的咫尺之地矗起了萬仞高山,光影縈繞於睡夢之中,漸成巍峨的挺拔。恍惚間,又是那年的青草搖曳,虛空飄渺,仰頭望去,仍舊是天藍如鏡,似乎可以倒映出年少單純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