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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燕紅卷 梨花 · 下

遠遠地,燕洵點了點頭,說道:「你先好好歇著,朕晚上再來看你。」

大門敞開,有清新的風吹進來。

納蘭坐在榻上,默默的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面容溫和,目光如天上的浮雲,那般寧靜。

「娘娘——」

文媛開心的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終於一頭衝了出去,嚷嚷道:「奴婢去準備一下。」

納蘭深吸一口氣,靠進軟綿綿的被子裡。突然記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黃昏,他騎著馬,遠遠的追上來,最終站在橋頭上對著遠行的她,大聲的喊:「我在梨花樹下埋了好酒,你明年還來嗎?」

你明年還來嗎?你明年還來嗎?還來嗎?

多少年了,只要她一閉上眼,就能聽到這個聲音。似乎就在昨日,就在耳邊。

「來!你等著我!」

她坐在馬車上,探出頭,衝著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的他大聲的喊。

來!你等著我!

然而,她終究沒能再回去。

她父皇駕崩,獨留下她和病母癡弟,和滿朝狼子野心的皇親權臣苦苦周旋,江山家國通通落在了她單薄稚嫩的雙肩上。

而他,卻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昔日的天之驕子,轉瞬成了階下之囚。

十年生死兩茫茫,他們終於再一次回到了昔日相遇之地,只可惜,山河已碎,物似人非,縱然相對,卻已不再相識。

她緩緩的閉上眼睛,嘴角輕扯,帶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天還沒黑,文媛就忙碌起來,為她搭配衣衫,為她梳妝打扮,廚房裡的下人知道皇上還來吃飯,也卯足了勁準備了起來。她雖然不願這樣,可是難得見她們這樣高興,也就沒有反對。

然而天色越來越暗,早已過了晚膳的時辰,還是沒見他來。

所有的下人都在暗暗著急,文媛派得力的下人出去打聽消息,自己則一遍一遍的安慰著納蘭。

納蘭心下卻漸漸瞭然,然而也不覺得如何傷心,只是覺得有些空曠。玉樹說的對,東南殿太大了,總是顯得冷清。

不一會,燕洵身邊的小太監跑來傳話,說是西北美林關傳來緊急軍情,皇上今晚在軍議處和幾位大人議政,就不過來了。

那一刻,納蘭幾乎能清楚的聽見整個大殿傳出來的歎息聲,她面色從容的和那名傳話太監對答,打了賞。對文媛說:「好了,擺膳吧。」

文媛一愣:「啊?」

納蘭失笑道:「用膳啊,皇上不來了,難道本宮就不用吃飯了?」

文媛這才醒悟,連忙帶著失魂落魄的下人們傳膳。

納蘭自己一個人,吃了二十多道菜,她今天的胃口似乎格外好,精神也好,吃了很久,才叫下人上了湯。

隨後三天,燕洵一直忙於軍事,靖安王妃趙淳兒當年戰敗之後退入南疆,縱然遭到諸葛玥的幾番圍剿,仍舊僥倖逃了去,而諸葛玥礙著趙徹的情面,見她不再攻打卞唐,也沒有趕盡殺絕。可是近期,西北卻有消息傳來,說靖安王妃的人馬和關外犬戎人走動頻繁,恐怕有變。

一時間,各種情報火速傳往京城,大燕朝廷頓時緊張了起來。

這三天,納蘭的病情幾次反覆,東南殿愁雲慘淡,一片冷寂。

這天晚上,已經三日不曾下榻的納蘭突然坐起身來,要文媛將她那只放在櫃子裡的錦盒拿來。

文媛本來想勸她不要操勞心神,可是見她神色堅定,也不敢再說什麼。

一隻香檀色的錦盒,看起來已經很舊了,並不沉,拿在手裡,輕飄飄的,也不知道裡面有什麼貴重的東西,竟然並排上了三把鎖。

文媛用帕子彈去盒子表面的灰塵,不由得咳嗽了起來,只見那灰已經積得很厚了,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納蘭接過盒子,默默的看了一會,然後從枕頭下面拿起三隻鑰匙,將盒子打開。

文媛伸長了脖子,只見盒子裡裝著的竟是厚厚的一摞書信,有很多信紙已經泛黃,看起來年代十分久遠。她不由得有些失望,納悶的皺起眉來。

「文媛,去拿一隻火盆進來。」

「娘娘,你要火盆做什麼啊?」

納蘭指著那些書信,說道:「燒了這些。」

「啊?燒了?」文媛一愣,雖然她不知道這些信是什麼人寫的,但是只看皇后放的地方,就知道定是十分重要,忙問道:「為什麼呀娘娘?為什麼要燒掉?」

納蘭若有所思,輕輕道:「不燒掉,還留給別人傷心愧疚嗎?」

文媛顯然沒有聽懂,可是卻乖乖聽話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就拿進來一隻火盆,炭火劈啪作響,暖意融融。

「文媛,你先出去吧。」

文媛點了點頭:「是,娘娘有事就叫奴婢。」

殿門被關上,大殿裡又安靜了下來。納蘭拿起那厚厚的一摞書信,蒼白的手指摩挲著那些不知道已被她看過了多少遍的信紙,目光漸漸柔和了起來。

是的,姑姑說的對,她是個膽小鬼。

什麼長公主的尊嚴,什麼懷宋的國體,什麼納蘭的姓氏,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自欺欺人的。她只是害怕,只是沒有膽量,只是不敢跨出那一步。

他不知道一切,那麼當她看到他懷念玄墨,看到他對玉樹、對永兒多加照料,她就會覺得甜蜜,就會覺得他還是重視自己這個義弟的,就會知道自己在他心中還有有地位的。

可是一旦他知道一切之後,卻並未愛上她,那叫她情何以堪?

她害怕,她沒有勇氣,她害怕一切挑明之後他也只是微微震驚,卻無法回應她所期盼的感情。她害怕自己孤注一擲之後,卻還是無法同他心底的那個人一較長短。她害怕真相擺在面前之後,她還注定是失敗的那一個,卻連繼續幻想繼續做夢的權利都沒有,最起碼現在,她還可以騙自己說,自己和那個人,是一樣重要的。

看吧,她就是這樣懦弱的一個人,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卻還要頑固的堅持著。

可是,又能怎麼辦呢?她的愛情,就是一棵不結果子的樹,她害怕秋天來臨的那一刻,所以就固執的留在春夏,這樣,就不用去面對那慘淡的結局了。

她拿起一張泛黃的信紙,墨跡淋淋,她的手高高舉起,指尖蒼白纖細。信紙放的久了,已經又薄又脆,發出清脆的聲音,突然,納蘭輕輕的鬆開了手,信紙滑落,火盆裡的火舌頓時揚起,一下將那張她珍視了很多很多年的書信吞沒,轉瞬之間,就化作飛灰。

當年派玄墨去東南,她並不是想害死他,也並不是想要奪他的兵權。

當時懷宋積弱,各方軍隊蠢蠢欲動,她有意借燕北之力挽救納蘭氏挽救懷宋百姓於萬一,可是朝野上那些對江山有意和愚忠的朝臣卻不肯答應。那個時候,誰將國家獻出去,誰就是叛國的逆臣,誰就會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她只是不想讓數代忠貞的玄王府替她背上這個罵名,才將他遠遠的調離中央。並且害怕他手下的親兵會有所鼓噪,若是部下群起進言,就算玄墨不肯答應,將來燕洵主政,燕北的大臣也會為玄墨羅織罪名,所以她才調走他的部下,讓他去統領和他完全不相干的東南海軍衙門。

然而,她千算萬算,沒料到東南賊寇會趁懷宋內亂而聯合起來攻打東南衙門,也沒想到玄墨以堂堂親王之尊,會親自披甲上陣,衝鋒殺敵。

想來,她會有今日,也是報應。

她從政多年,手上染血無數,一道聖旨,便是千萬顆人頭落地。從來落子無悔,她明白,她全都明白。

所以,當她看出來他每月都在算著日子來她的宮殿之後,她就突然明白了,他不想要她為他生下孩子。

縱然她曾經為了穩定朝野,答應過懷宋群臣,定會保住宋臣的地位,定會讓下一代燕皇身上流著懷宋的骨血。但是在這件事上,她卻不願再去勉強,也不願將他們的一切,都烙上政治的標籤。

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任性。

以後的每次臨幸之後,她都會吞下苦藥,將一切他所擔憂的扼殺掉。直到後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如今,他已是兩年未在東南殿過夜了。

她這一生,所求的都如指尖流沙,越是想要握緊,越是逝於掌心,如今,已經什麼也不剩了。

火舌蔓延,一封封書信被烈焰吞沒,大火燒掉了他們相識的最後憑證,一點一點,連同她這支離破碎的人生,一同付之一炬。

有的愛是甜蜜,有的愛卻是背負,她自己辜負了玄墨,一生愧疚,如今,她就要死了,又何必讓他知道一切,然後一生愧疚與她?

他這一生,已經足夠苦了,她又何必在纍纍傷口上,再灑上一把鹽?

燒吧,都燒掉吧。

世人都道富貴榮華,都道權傾於世,可是卻唯有她知道,唯有她看到,那滿目錦繡之下,隱藏的是怎樣一顆纍纍傷痕的心。

不是不夠愛,只是愛不起。

她和他都一樣,背負著太多責任,背負著太多使命,任性不起,衝動不起,熱血不起,更天真不起。

燒吧,都燒掉吧……

濃煙升起,她開始低沉的咳嗽,有腥熱的液體緩緩流下。依稀間,似乎還是那年春花如繁,白梨粉杏飛揚如初晨雲霞,他衣襟飄飄,立於三月春園之中,暮然回首,眼眸若星,嘴角含笑,打趣的望著冒然闖入的她,眉眼細長,目光炯炯,輕笑著問:「迷路了吧?哪個宮裡的?」

她一身男裝打扮,臉蛋漲的通紅,鼓足了勇氣開口,聲音卻仍是極小的:

「我、我是懷宋安陵王之子,我叫玄墨……」

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

韶華春遇,明艷晨光,終究還是被這場顛沛流離的亂世煙塵覆上了沉重的埃埃土灰。天空明淨,卻也早已不是當日的雲朵彩霞,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一重重割去了當初的曾經的年少天真,留下的,不過是殘垣斷壁,在暗夜中閃爍著暗黃的斑影,可笑的對那些逝去的簡單歲月,固執的念念不忘。

他的一生,唯有兩個人是最重要的,一個,已經被他親手放逐而去,另一個,卻終將成為他最摯愛的兄弟,永遠的活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只可惜,這兩個人,一個也不是她。

大殿裡燈火輝煌,可是在她看來,卻好似隔了一層暗紅色的紗,蒙昧陰鬱,暗淡無光。

這一生,堅忍執著,幾番風雨,終究化作一場無聲的酸痛,落在冷寂的深宮之中。萬千生靈、血雨腥風盡皆靜靜的被一雙素手翻轉,如今回眸,只覺憊倦沉浮,剎那芳華,浮生若夢,恍然落入茫茫歸墟。

掌中信箋驀然間若雪花滑落,輕輕飄蕩,散落一地,火盆中黑灰倒捲,呼呼作響,幽幽上竄,吞吐著蒼白的火舌。

她惘然一笑,手腕無聲垂下。

燕太祖開元五年,十二月初四,夜,大雪,皇后納蘭氏,薨於燕離宮東南殿。

「皇上。」

內侍在身後低聲說道:「找到了。」

燕洵緩緩回過身來,東南殿如今已經空寂下來,大殿裡空無一人,皇后喪期已過,東南殿的舊人都已分配各宮,如今留在這裡的,只有兩名年邁的內侍,負責一早一晚的灑掃。

打開盒蓋,是一件烏金色長袍,上繡青雲紋圖案,兩襟有著小團福字,看起來簡約華貴,只是左邊的袖口處有一道口子,已經被縫合,若是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燕洵站在那裡,默默的看了許久,終於抬起頭來,將衣服交給下人,說道:「回宮。」

「是。」

一眾下人跟在他的身後,大殿的門大敞開,寒冷的風吹進來,揚起滿地細小的灰塵,殿外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瞇起雙眼,站在門前,突然回過頭去,看向深深帷幔後的那方軟榻,似乎還是一月前,她坐在那裡,輕聲的問:「今天晚上,臣妾吩咐廚房多做幾樣好菜,皇上你,還來嗎?」

皇上你,還來嗎?

陽光刺入眼底,讓他的心突然變得荒涼。

僅僅是一時的耽擱,不想,卻成了永別。

他的眉輕輕的皺起,又緩緩鬆開,一點一點的,消泯了那絲悲涼之氣。

抬腳就要走,突然嗅到遠處有一絲煙塵之氣,他轉頭看去,卻是極遠處的一個拐角,一名小宮女蹲在那,正在燒著什麼。

他微微一愣,帶人就走過去。

那名宮女見了他,頓時一驚,整個人跳起來,連忙跪在地上請安。

燕洵看著她,微微皺起眉,說道:「你是以前皇后宮裡的文媛?」

「是,奴婢是。」

「為何在這?」

「這是皇后娘娘的舊物,娘娘去前說過要將這些雜物都燒掉,這些日子奴婢被調到了安嬪娘娘處,一直沒有時間回來,今天得了空,就回來料理一下。」

燕洵見文媛穿著一身低等奴婢的衣衫,脖頸上還有淡淡的紅痕,知道皇后去了之後,她宮裡的舊人定是在別處受了欺負。默想了片刻,問道:「你家在何處?」

文媛一愣,沒想到皇上會問起這個,連忙答道:「奴婢是跟隨皇后娘娘來的,奴婢的家在宋地。」

「家中可還有人?」

「回皇上的話,家中還有老父老母,三個兄長,兩個姐姐,一個妹妹。」

燕洵點了點頭,對一旁的下人交代道:「傳令司奴局,賜她四品兆榮女官之位,享正五品朝官俸祿,另賜黃金百兩,即日就出宮,送她回鄉吧。」

「是,奴才記住了。」

文媛似乎是聽傻了,就那麼跪在那裡,久久也不說話。反而是那名內侍笑著說道:「兆榮女官,高興地傻了,還不領旨謝恩?」

文媛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一個頭就磕在地上,大聲叫道:「多謝皇上天恩,多謝皇上天恩。」

燕洵也不做聲,目光在那滿地白紙上淡淡掃過,終於就這麼的,轉身而去。

雪已經停了,天空那麼藍,藍的如一汪碧水,風從遠處吹來,捲起一張信箋,就那麼輕飄飄的飛起,穿過火舌,信尾曲捲,微微燒了起來。那封信就那麼飄蕩在風中,向著那人遠去的方向追去。

很多年前,在一盞孤燈之下,垂死的將軍用盡最後的心力,勉力提筆,寫了這封信。這封信經過了很多人的手,然而卻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那不過是寫給燕北大皇的一封普通信件,上面詳述了懷宋在大夏邊境的屯兵兵力,後方常駐軍隊,各位邊境將軍的脾氣秉性和優點缺點。

然而,當今世上,能看懂這封信的只有三個人,而其中的兩個,都已經不在了。

剛勁有力,筆走龍蛇,上書玄墨的大名和印璽,可是字跡,卻絕不是那個與燕洵寫了很多年信的故人。

風繼續吹,那封信追在燕洵的身後,盤旋著,飛舞著,火舌一點點的從後面蔓延上來,燒過了信頭,燒過了問好,燒過了請安,燒過了一半……

風突然猛了起來,那封信呼的一下高高的飛起來,眼看著就要越過前面那人的身影。然而這時,一棵梨樹突兀的出現在眼前,信紙高高的掛在梨樹之上,只差一個身位,就能趕到那人的前面。

燕洵卻微微一愣,他靜靜的看著那棵樹。想起來小時候,他就是在這裡,第一次見到玄墨,那時的他迷了路,傻乎乎的到處亂走,一張小臉急的通紅,像個害羞的小姑娘。

「皇上?」

內侍輕輕的叫:「皇上?」

燕洵回過神,嗯了一聲,轉頭就向著宮門而去。

火舌一點點蔓延而上,在那株梨樹的阻攔下,將那封延遲了五年都沒能送出去的書信,一點點的吞沒。終於,只剩下一段軟軟的黑灰,掛在樹梢之上,風過處,撲朔朔的零落成萬千飛灰。

極遠處,仍舊在哭泣的小宮女拾起地上的其他信件,全都倒進火盆裡,大火呼啦一聲燒的老高,揚起鮮紅的火焰。

縱然情深,奈何緣淺。

曾經是這樣,從來,都是這樣。

史料:

開元六年,納蘭皇后寢陵竣工,坐落於燕北落日以南。

二十三年後,燕太祖駕崩,葬入太極陵,太極陵位於落日山以北,與納蘭皇后陵寢遙遙相望。

赤水支流鉛華江流經此地,貫通兩陵,因寒冬飄雪,落於江面之上,類似梨花,當地人又稱此江為「梨花江」。

【燕紅卷完】